苦難中的成長

有些比我年輕的人問過我:“為什麽你不會驚慌?為什麽沒有人驚慌?為什麽沒有人趁火打劫,沒有人暴動?為什麽你們那一代的人都那麽聽天由命?為什麽你們全都被卷進了時間回旋裏,卻沒有半點抱怨?”

有時候我會回答:“天有不測風雲。”

有時候我會回答:“我們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而且,我們又能怎麽辦?”

有時候我也會引用那一則青蛙寓言。你把青蛙丟到滾燙的水裏,它會立刻跳出來。而當你把青蛙丟到一鍋很舒服的溫水裏,慢慢加熱,那隻青蛙還沒有察覺苗頭不對,就已經不明不白地死了。

星星並不是慢慢消失的,而且,你很容易就會發覺星星不見了。不過,話說回來,對大多數人而言,那也不是迫在眉睫的大災難。如果你是天文學家或國防戰略專家,如果你的工作領域是電信產業或航天工業,或許在時間回旋剛出現的那幾天,你會陷入絕望與恐懼之中。不過,如果你隻是個公交車司機,或是街頭賣漢堡的,那麽,這個事件對你來說,就隻不過像是青蛙被丟到溫水裏一樣。

全球的英語媒體稱之為“10月事件”(好幾年之後,大家才叫它“時間回旋”)。最先受到影響、影響也最明顯的是人造衛星工業。價值好幾萬億美金的市場完全崩盤了。失去了衛星,意味著失去了所有的衛星直播電視,還有大部分的電視轉播。它使得長途電話係統變得很不穩定,而全球衛星定位導航也失去了作用。它毀滅了全球因特網,使得絕大多數最精密的現代軍事科技一夕之間變成古董,使全球衛星監控偵察停止運作。它也迫使各地的氣象播報人員隻能徒手在美國大陸地圖上畫出等壓線,再也無法優哉遊哉地透過氣象衛星輸出計算機影像。有人不斷嚐試和國際太空站取得聯絡,最後都是徒勞無功。在美國佛羅裏達州的卡納維拉爾角,商業衛星發射計劃無限期延後。俄羅斯的拜科努爾宇宙發射中心和歐盟設立於南美洲的庫魯太空中心也是同樣的狀況。

最後的結果是,電信產業遭受劇烈的衝擊,其中包括GE美洲電信公司、美國電話電報公司、通信衛星公司、休斯電信公司以及更多大小公司。

後來所發生的無數可怕事件都要歸咎於10月的那個晚上。由於媒體傳播被阻斷,大多數的事件都無人知曉。新聞再也不能通過太空軌道自由發送到地球上的各個角落,隻能擠爆大西洋海底的光纖線路,或是像謠言一樣口耳相傳。10月事件發生的第一時間,混亂導致了人為疏忽或誤判,一枚裝載了核彈頭的巴基斯坦哈塔夫5號導彈偏離航道,擊中了興都庫什山,整個農業穀瞬間灰飛煙滅。這件事發生後過了將近一個星期,我們才聽說。自從1945年以來,這是第一枚在戰爭中引爆的核武器。在電信傳播斷絕、全球陷入錯亂妄想的情況下,盡管發生了如此悲慘的事件,我們還算是幸運的,因為這樣的事件隻發生了一次。我們還聽到了另一些傳聞,據說德黑蘭、特拉維夫和平壤也差一點遭殃。

太陽出來了,我總算放心了,從早上一直睡到了中午。起床穿好衣服後,我發現媽媽已經在客廳了。她還穿著那件棉睡袍,皺著眉頭盯著電視屏幕。我問她吃過早餐沒有,她說還沒。我就去準備了我們兩人份的午餐。

那年秋天她就要45歲了。如果你要我用一句話來形容她,我會說她是一個沉穩內斂的人。她很少發脾氣。生平唯一一次看到她哭,是當年還住在薩克拉門托的時候。那天晚上,警察到我們家來,告訴她我爸爸死了。他出完差回家時,在80號公路靠近瓦卡維爾附近出了車禍。我猜,她在我麵前一直很小心翼翼,刻意隻表現出穩定、內斂的那一麵。然而,她其實還有很多麵。客廳裏有一個放裝飾品的架子,上麵擺了一張照片。那是在我出生前幾年拍的。照片裏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打扮時髦,麵對鏡頭落落大方。當她告訴我照片裏的人就是她時,我真的嚇了一跳。

顯然,她在電視上聽到了不想聽到的消息。一家當地的電視台正在播放24小時新聞,轉述短波電台和業餘無線電台發布的消息,還有聯邦政府千篇一律、呼籲民眾冷靜的官方聲明。她叫了我一聲,讓我過去坐下:“泰勒,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昨天晚上出了一點事……”

我說:“我知道,昨晚睡覺前我就聽說了。”

“你知道?那你為什麽沒叫我起來?”

“我不知道該不該叫……”

還好,她的惱火來得快,去得也快。她說:“沒事了,小泰,沒關係。我應該沒有因為睡覺耽誤了什麽事情。說起來很好笑……我好像還沒睡醒,是我在做夢嗎?”

“隻不過是星星不見了。”我像個傻子般回答。

她糾正我:“不光是星星,月亮也不見了。你沒聽說月亮也不見了嗎?現在,全世界沒有人看得見星星,也沒有人看得見月亮。”

當然,月亮是一個征兆。

我陪她坐了一會兒,然後就站起來,準備到大房子那邊去。我走開的時候,她還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嘴裏念著:“今天天黑以前要回來。”說得煞有介事。我敲敲大房子的後門。雖然後門是廚子和臨時女傭走的,不過羅頓一家人措辭都很小心,從來不會說後門是“用人的出入口”。星期一到星期五,我媽也會從後門進去,幫羅頓家整理家務。

是雙胞胎的媽媽卡蘿·羅頓開門讓我進去的。她麵無表情地看看我,揮揮手叫我上樓。黛安還在睡,房間門關著。傑森整夜都沒睡,顯然也沒打算要睡。他在房間裏抱著那台短波收音機一直聽,搜尋著最新的消息。

傑森的房間簡直就像阿拉丁的藏寶窟,極盡奢華之能事,令我垂涎三尺。不過,我早就不再奢望自己也能擁有。他的計算機有超高速的網絡連接。我們家的電視已經是客廳裏最體麵的東西了,而他那台二手電視比它足足大了一倍。以防他還沒聽到這個消息,我告訴他:“月亮不見了。”

“很有意思,對不對?”小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用手指撥了撥一頭亂發。他身上還穿著昨晚的衣服,那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很不像他。毋庸置疑,傑森是個真正的天才,不過,在我麵前,他看起來從來就不像。我的意思是,他看起來不像是電影裏麵那種天才,不會眯著眼睛看東西,不會結結巴巴,牆上也沒有塗得亂七八糟的代數公式。不過,他今天看起來卻顯得精神渙散,異乎尋常。“月亮當然沒有消失——怎麽可能呢?收音機裏說,他們測量過大西洋海岸,潮汐還是很正常。也就是說,月亮還在。如果月亮還在,星星當然也還在。”

“那為什麽看不見星星和月亮?”

他不太高興,瞪了我一眼:“我怎麽會知道?我隻是說,至少在某種程度上,這隻是一種視覺幻象。”

“小傑,你看看窗戶外麵。太陽會發光。什麽樣的視覺幻象,會隻讓陽光照進來,卻遮住了星星和月亮?”

“又來了!我怎麽會知道?不過,你還有別的解釋嗎,泰勒?難不成有人把月亮和星星塞到袋子裏,帶著它們跑掉了?”

我心裏想,當然不是。被塞到袋子裏的是地球。為什麽會這樣呢?恐怕連傑森也猜不透。

他說:“不過,關於太陽的部分,你說得很有道理。這樣說起來,那不是一種視覺的障礙,而是一種視覺的過濾,嗯,很有意思……”

“那麽,是誰把它擺在那裏的?”

“我怎麽知……”他很暴躁地搖搖頭,“你的推論太過了。誰說一定是有人把它擺在了那裏?那很可能是十億年才有一次的自然現象,就像地球磁場南北顛倒一樣。一下子就認定有任何智慧生物在背後操作未免太武斷了。”

“不過很可能真的是這樣。”

“很多種猜測都有可能說得通。”

我因為喜歡讀科幻小說,老是被人冷嘲熱諷,實在受夠了。所以,我不太敢講出“外星人”這個字眼。不過,老實說,那也是我想到的第一種可能。其實不光是我,還有很多人也一樣。就連傑森也不得不承認,“在過去的24小時裏我們遭到了外星人的入侵”越來越像是絕對合理的推論了。

我說:“就算真的是外星人,我們還是猜不透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做。”

“隻有兩個合理的原因。把某個東西藏起來,不讓我們看見。或者,把我們藏起來,不讓某個東西看見。”

“你爸爸怎麽說?”

“我沒問他。他整天都在打電話,大概是想掛上早盤,把他的通用控股公司的股票賣掉。”這是一句玩笑話,我也不知道他這樣說的用意是什麽,不過,這也是我聯想到的第一個問題:對一般航天工業,特別是對羅頓家族而言,失去衛星通信可能會造成某種影響。小傑老實說:“我昨晚沒睡,怕自己會錯過什麽。有時候我很羨慕我妹妹這一點,你也知道,她會說‘有人想明白了再把我叫起來’。”

我感覺到了他話語中對黛安的輕蔑,立刻像刺蝟一樣劍拔弩張。我說:“她也沒睡啊!”

“哦?真的嗎?你怎麽會知道?”

這下子真是自投羅網了:“我們在電話裏聊了一下……”

“她打電話給你?”

“是啊,快天亮的時候。”

“哇,泰勒,你的臉好紅。”

“哪有?”

“你就有!”

突然有人猛敲門,救了我一命。是愛德華·羅頓,他看起來好像也沒怎麽睡。

傑森的爸爸有著一副令人生畏的外表。他塊頭很大,肩膀很寬,難以親近,又很容易發脾氣。每到周末,他在房子裏走動,所到之處就像暴風雨肆虐,雷電交加。有一次,我媽告訴我:“愛德華是那種你真心不想被他盯上的人。我永遠搞不懂為什麽卡蘿要嫁給他。”

他並不完全是那種典型白手起家的生意人。他的祖父在舊金山創辦了一家律師事務所,現在已經退休了。事務所業績斐然,是愛德華早年創業最主要的資金來源。不過,他畢竟還是開創了自己的事業,在高海拔測量儀器和輕於空氣航空器領域裏賺到了錢。而且,他在工業界沒什麽人脈,所以一路走來也算是披荊斬棘,創業維艱。至少在剛起步的時候是這樣的。

他走進傑森的房間,臉色陰沉。他猛然看到了我,立刻又把眼光移開:“很抱歉,泰勒,你現在先回家去吧,我有點事情要跟傑森討論一下。”

小傑沒說什麽,我也不會特別想留下來。於是我肩膀一縮,套上休閑夾克,就從後門出去了。整個下午我都在溪邊拿石頭打水漂,看鬆鼠忙著找食物準備過冬。

太陽、月亮,還有星星。

在往後的歲月裏,小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再也沒有親眼看到過月亮。有些人隻比我小五六歲,卻隻在一些老電影裏才看到過星星,隻有從一些越來越過時的陳腔濫調裏才能聽到“星星”這個字眼。他們就這樣長大成人。三十幾歲時,有一次我彈琴唱歌給一個女孩子聽。我唱的是20世紀的拉丁爵士名曲——安東尼奧·卡洛斯·裘賓的《科爾科瓦多》。“無聲的夜,眾星沉寂……”她睜大眼睛,滿臉真摯地問我:“星星是不是很吵?”

然而,我們失去的不隻是天上的幾顆星星而已,而是某種更微妙、更不易察覺的東西。我們對自己在天地宇宙間所處的位置失去了信賴感。地球是圓的,月亮環繞著地球,地球環繞著太陽。對於絕大多數的人來說,他們所知道的、想知道的宇宙就隻有這麽多了。我甚至懷疑,一百個人當中,有哪一個在高中畢業以後還會去想宇宙這回事。然而,當這種信賴感被剝奪時,他們還是會感到困惑。

“10月事件”發生之後的第二周,我們才聽到政府對於太陽這件事情的聲明。

太陽似乎還是老樣子,旭日東升,夕陽西下,永恒不變。日出與日落的時間完全吻合標準的天文星曆表,而白晝的時間也還是隨著大自然的歲差漸漸縮短。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太陽發生了緊急變故。地球上萬物的生存,包括生命本身,都必須依賴太陽輻射,並取決於照射到地球表麵的輻射量。無論就哪一方麵來看,這些幾乎都沒有改變。所有的跡象都顯示,我們肉眼看得到的太陽還是那個我們一輩子都要眯著眼睛才敢看的黃色G級恒星。

然而,太陽黑子、日珥、耀斑卻不見了。

太陽是一個暴烈、狂亂的物體。它洶湧激**、沸騰滾燙,發出無比巨大的能量,震撼蒼穹。它散發的高能電子流彌漫了整個太陽係。如果沒有地球磁場的保護,這種電子流將會是致命的。天文學家說,自從“10月事件”以後,太陽變成了一個完美的幾何星體,散發出恒定、均勻、完美無瑕的光。太陽的電子與地球磁場產生交互作用,就形成了北極光。根據北部來的消息,北極光突然消失了,像一出百老匯的爛戲一樣銷聲匿跡。

在新的夜空裏,還有別的東西不見了:流星。那是從外層空間來的星塵,每年都會給地球增加八千萬磅的重量。絕大部分的星塵都在穿越大氣層的高溫摩擦中化為灰燼。再也沒有流星了。“10月事件”發生後的那一整個星期,再也沒有偵測得到的隕石進入大氣層,甚至連俗稱“布朗利微塵”的極細隕石都沒有了。套用一個天文物理學的術語,那是一種“震耳欲聾的死寂”。

就連傑森也無法解釋這種現象。

所以,太陽已經不是原來的太陽了。然而,無論是真是假,陽光依然普照。日子一天天過去,日積月累,層層堆積,人們心中的疑惑越來越深,但那種大難臨頭的群眾恐慌卻消退了。(套用青蛙的比喻,水並沒有沸騰,隻是溫溫的而已。)

但那一直是永不衰竭的流行話題。民眾議論紛紛的,不隻是天上的神秘現象,還有它導致的即時後果。電信業崩潰了;海外戰爭再也無法透過衛星監控偵察、報道;衛星定位導航的智能型炸彈淪落為百無一用的廢鐵;全球興起一股光纖線路的淘金熱。華盛頓當局發布的聲明還是一如往常地令人喪氣:“目前還沒有證據顯示這是來自任何國家或機構的敵對行為。針對此一阻礙了宇宙景觀的遮蔽物,當代最頂尖的人才已經投入工作,進行了解,調查原因,以期最終能夠扭轉潛在的負麵效應。”這種安撫民心卻不知所雲的官方聲明中,我們的政府還在努力,希望找出那個有能力執行這種行動的敵人,無論他是地球人或是其他什麽東西。可惜那個敵人還是頑固得很,說什麽都不讓你找到。人們開始議論紛紛,說那是“操控地球的假想智慧生物”。我們就像被關在監獄裏,高高的圍牆讓我們看不見外麵的世界。於是我們隻好退而求其次,沿著監獄的邊緣和角落勘查,尋找可以逃脫的漏洞。

事件發生後那一整個月,傑森幾乎都躲在他的房間裏。這段期間內,我都沒有機會和他碰麵講到話,唯有當萊斯中學的小公交車來載這對雙胞胎兄妹時,我才能偶然瞥見他的身影。不過,黛安幾乎每天晚上都會打電話到我的手機來,通常是22點或23點時。那個時間段,我們兩個人都可以安心地保有一點小小的隱私。基於某種我仍未準備好接受的原因,接到她的電話令我如獲至寶。

有一天晚上,她告訴我:“傑森的心情糟透了。他說,如果我們連太陽是真的假的都搞不清楚,還有什麽東西是我們搞得清楚的?”

“也許他說得有道理。”

“不過對小傑來說,把事情搞清楚幾乎是一種信仰了。你知道嗎,泰勒?他一直都喜歡地圖,甚至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知道該怎麽用地圖了。他喜歡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他曾經說,這樣才能夠把事情搞清楚。天哪,我以前多喜歡聽他講地圖的事情啊!我猜這大概就是他現在反應這麽激烈,比絕大多數的人都更激烈的原因了。什麽都不在他原來的地方了。他的地圖消失了。”

當然,已經有合理的線索了。那個星期還沒過完,軍方就已經開始在收集墜毀的衛星的殘骸了。那些衛星曾好端端地在軌道上。10月那天晚上,還不到天亮,所有的衛星全都掉回到了地球上。其中幾顆衛星的殘骸中留下了一些相當耐人尋味的線索。然而,就連政、商二界人脈四通八達的愛德華·羅頓家,也過了很久才得知這個消息。

眾星寂滅之後,暗夜深沉的第一個冬天來臨了,那種怪異的感覺,仿佛我們患了幽閉恐懼症。雪來得很早。我們住的地方離華盛頓首府隻有上下班的距離。然而,還不到聖誕節,這裏已經大雪紛飛,簡直就像置身佛蒙特州一樣。壞消息持續不斷。國際組織倉促地穿針引線,促使印度和巴基斯坦簽訂了一項和平協議,但那種關係岌岌可危,徘徊在戰爭的邊緣,一觸即發。在興都庫什山,聯合國讚助了一項輻射汙染清除計劃,結果在原先的死傷名單之外又增添了幾十條冤魂。非洲北部,每當工業國家的軍隊撤退,重新整編,小規模的戰火就會慢慢死灰複燃。原油價格一飛衝天。於是,我們隻好把家裏的自動控溫裝置調低幾攝氏度,比舒服的溫度稍微低一點。直到冬至過後,白天開始變長,太陽開始回歸,鵪鶉發出第一聲啼叫時,才不需要再調低。

然而,麵對這種未知的威脅,人們茫無頭緒。所有人都小心翼翼,避免觸發全麵的世界大戰。這點值得讚揚。人類學著去適應,繼續照樣過日子。冬天還沒過完,大家已經開始在講“新常態”。大家心裏有數,到最後,無論地球出的是什麽問題,我們都必須付出很大的代價。不過,有人說得好,反正我們最後也難免一死。

我發現媽媽有點變了。日子照樣一天天地過,她似乎安心了。當天氣終於回暖後,她的表情卻開始顯得有點緊張。傑森也變了。他走出來了,不再閉門沉思。然而,黛安卻讓我擔心。她不但絕口不談星星,最近還開始問我信不信上帝,還有上帝是否該為10月那件事負責。

我告訴她,我真的不知道。我們這家人很少上教堂。老實說,談這種事讓我覺得有點不自在。

那年夏天,我們三人最後一次騎自行車去了菲爾衛購物中心。

我們之前已經去過那裏千百次了。以這對雙胞胎兄妹的年紀,去那個地方已經有點嫌老了。然而,我們住在大房子這七年來,這已經成為一種儀式,一種夏日周六不可或缺的活動。下雨天或是異常悶熱的周末,我們會跳過不去,但隻要是風和日麗的好天氣,仿佛就會有一隻無形的手將我們拉到集合的地點——羅頓家門前長長的車道盡頭。

那一天,溫煦的風輕輕吹拂,陽光照耀的萬物仿佛都灌注了飽滿、充沛的生命熱力。仿佛是天氣想讓我們安心:大自然一切無恙。謝天謝地,事件已經發生了將近十個月了。盡管地球現在已經是一顆“人工栽培”的星球(傑森偶然說的),盡管地球已經不再是宇宙自然森林的一部分,而是一座由某種未知的力量在精心照料的花園,盡管如此,謝天謝地,大自然一切無恙。

傑森騎了一輛名貴的山地車。黛安那台也是同等級的,少女型,比較沒那麽炫。我騎的是一輛二手破車,是我媽在慈善義賣商店幫我買的。騎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風中飄散著陣陣鬆香以及眼前幾個小時的空餘時間已經擺好陣勢等著我們。我感覺到了,黛安感覺到了,而且,我認為傑森也感覺到了。隻是,那天早上,跨上自行車的那一刹那,他看起來心神不寧,甚至有點難為情。我想,那是因為他有壓力,或是因為新學年快到了(當時已經是8月了)。小傑上的是萊斯中學,一所壓力很大的學校,而且是高級班。去年,他不費吹灰之力就通過了數學和物理兩科,程度好到可以教這兩門課了。可是,他下學期必須修拉丁文學分。他說:“那還是活的語言嗎?除了古典學者,還有誰會去讀什麽鬼拉丁文?學拉丁文就像學計算機的FORTRAN語言,早就沒人用了。所有重要的拉丁文典籍早就有人翻譯過了,難道讀了古羅馬政治家西塞羅的拉丁文原著,就會變成大好人嗎?西塞羅,老天,他是羅馬共和國的艾倫·德蕭維奇[1]嗎?”

他的話我隻是隨便聽聽。騎車去玩的時候,我們喜歡邊騎邊做點別的事情,例如發牢騷,把發牢騷當成功夫在練(我根本不知道誰是艾倫·德蕭維奇,我猜是傑森他們學校裏的小鬼)。可是今天,他的情緒有點陰晴不定,喜怒無常。他站起來踩踏板,騎在我們前麵。

到購物中心去的路上,會經過一片茂密的林地以及幾棟色彩淡雅如畫的房子。房子前的花園修剪得很整齊,隱藏的灑水器噴出水霧,在清晨的空氣中凝結成一道彩虹。陽光雖然是人工的、過濾的,然而,當陽光穿透散落的水霧時,卻依然綻放出了繽紛的七彩光暈。我們呼嘯而過,從濃蔭遮天的橡樹下爬上路麵閃閃發亮的白色人行道。那一刻,我們依然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我們騎得輕鬆愉快,騎了10到15分鍾,接下來,雞山路的陡坡已經隱約浮現在眼前了。那是去購物中心路上的最後一道障礙,也是最主要的路標。雞山路很陡峭,但隻要越過坡頂到了另一邊,就可以騰雲駕霧般俯衝一大段路,底下就是購物中心的停車場。小傑已經騎了四分之一的上坡路。黛安頑皮地看了我一眼。

“我們來比賽。”她說。

那真是令人喪氣。雙胞胎的生日是7月,我是10月。一到夏天,他們就會變成大我兩歲,而不是一歲。他們今年15歲了,而我還是13歲,還要等上4個月才會多1歲,真讓人心灰意冷。年齡上的差距也意味著體能上的優勢。黛安一定心裏有數,知道我不可能贏得了她,比她先到坡頂,但她還是踩著車子跑掉了。我歎了口氣,隻好用力踩著吱嘎作響的破老爺車加入比賽,唉,好像真的能贏一樣。比賽根本就是一邊倒。黛安從坐墊上站起來,腳下踩著蝕刻鋁打造的新科技,車身閃閃發亮。快到上坡時,她已經累積了驚人的衝力。三個小女孩在人行道上塗鴉,一看到她就趕緊閃開讓路。她回頭看向我,好像是鼓勵,又像是在嘲笑。

上坡路減弱了她的衝力,但她很熟練地換了擋,然後腿又開始用力踩。傑森已經到了坡頂,他停下來,一條長腿撐在地上保持平衡,轉頭看我們,一臉揶揄的表情。我開始吃力地上坡,可是騎到一半,那輛老爺車就隻是一個勁地搖晃,幾乎沒有在動了。我隻好很難為情地下了車,推著它走到坡頂。

好不容易走到坡頂,黛安對我笑了笑。

“你贏了。”我說。

“對不起,泰勒,這樣實在不太公平。”

我聳聳肩,有點尷尬。

路延伸到山頂上就斷了,這是一條死胡同。迎麵是一片住宅區,用木樁和繩子圍著,但裏麵還根本沒有建房子。西邊是長長的沙土斜坡,底下就是購物中心了。那是一條填土小路,兩邊是低矮的樹林和莓果灌木叢。“我們底下見。”她說著,又騎走了。

我們把車子鎖在停車架上,走進購物中心光亮、透明的中堂。

購物中心是一個令人安心的地方。主要是因為,去年10月以後,這個地方幾乎沒什麽改變。報紙和電視也許還處於風聲鶴唳的狀態,但購物中心卻洋溢著自欺欺人的幸福。這裏隻有幾處跡象透露著外麵的世界可能有什麽地方走樣了。消費性電子產品連鎖店裏看不到衛星天線的展示。書店的展示架上和10月事件有關的書越來越多。有一本平裝書,有著藍金雙色的高光亮色書皮,書上宣稱“10月事件”和《聖經》的預言有關聯。傑森對那本書嗤之以鼻,他說:“最方便的預言,就是預測已經發生過的事。”

黛安不太高興,瞪了他一眼:“你不相信就算了,何必取笑人家。”

“理論上,我隻是嘲笑了書的封麵。我還沒讀呢。”

“也許你應該讀一下。”

“為什麽?你幹嗎幫他講話?”

“我不是幫誰講話。不過,也許上帝確實和去年10月的事情有關。這聽起來也沒那麽荒謬。”

傑森說:“事實上,你說對了,這聽起來確實荒謬。”

她白了他一眼,跺著腳走到我們前麵去,自顧自歎著氣。傑森把那本書塞回展示架上。

我跟他說,我覺得大家隻是想搞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所以才會有那種書。

“也或許大家隻是假裝想搞清楚。那叫作‘自欺欺人’。泰勒,想不想聽點有料的?”

我說:“當然想。”

“你可以保密嗎?”他壓低了聲音,就連走在前麵幾碼的黛安也聽不見,“這件事還沒公開。”

這也是傑森不尋常的地方。一些真正重要的事,連晚間新聞都還沒播,他總是能夠提前一兩天就知道。可以這麽說,萊斯中學隻是他白天上學的地方,真正的教育來自他爸爸的嚴格督導。從一開始,愛德華就想讓他明白,生意、科學、科技,這一切是如何和政治權力相交織的。愛德華自己就是這樣操作的。他的公司生產固定式高空氣球(浮空器)。通信衛星沒了,他的氣球卻打開了一個巨大的新市場,包括民間市場與軍用市場。獨門的核心技術正逐漸成為主流,而愛德華正好騎在這浪潮的高峰。有時候他會和15歲的兒子分享一些他絕不敢讓他的競爭對手聽到半點風聲的機密。

當然,愛德華不知道,小傑偶爾也會和我分享這些機密。隻不過,我絕對守口如瓶(話說回來,我又能跟誰講?我並沒有其他真正的朋友。我們住的地方是所謂的經濟貴族階級小區,社會地位的高低像刀切過一樣劃分得非常清楚。像我們這種單親勞工媽媽所生的兒子,再怎麽老成持重、勤奮好學,也沒有人會把你當成上等人)。

他又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你知道那三個俄羅斯航天員嗎?去年10月在太空軌道上那三個?”

事件發生的那天晚上,那三個人失蹤了,而且據推斷已經死了。我點點頭。

他說:“有一個還活著,人在莫斯科。俄羅斯人沒有說太多,不過,有傳言說他已經完全瘋了。”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但他什麽也不肯再說了。

十多年以後,真相才公之於世。真相終於大白的時候(有一本時間回旋早期的歐洲史把這件事寫成了一條批注),我卻想到了在購物中心那一天。事情是這樣的:

“10月事件”當晚,三名俄羅斯航天員正在軌道上。他們在快要報廢的國際太空站上完成了例行的清理任務,正要返航。任務指揮官是雷奧尼·葛拉文上校。東岸標準時間24點剛過,他發現地球控製中心發送的信號不見了。他不斷努力想恢複聯絡,但是都失敗了。

對那三個航天員來說,這是多麽可怕的事情,而且情況迅速惡化。當聯合號宇宙飛船從地球夜晚那側出來,再度看到太陽時,他們發現他們環繞的地球已經變成一個暗淡無光的黑色球體。

後來,葛拉文上校這樣描述道:那像是一團黑暗,一種不存在的東西。唯有當這團黑暗遮住太陽的時候,你才感覺得到它的存在。那是永恒的光蝕。在軌道上,他們隻能借由日出與日落的快速循環,才能夠確認地球真的還在。陽光會從那個圓形的黑影輪廓後麵突然冒出來,而那團黑影卻完全不會反光。當太空艙進入夜晚那一麵時,陽光刹那間就消失了。

航天員搞不懂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他們的恐懼是難以想象的。

航天員圍著那團茫茫的黑暗,繞了一整個星期。後來,他們投票作了決定。他們寧可在沒有地麵援助的情況下冒險回到大氣層,也不想在太空中漂流,或是停靠到已經沒有人的國際太空站。不管地球還是不是地球,死在地球上總比餓死在孤絕的太空中好。可是,沒有地麵的引導,也沒有肉眼可以辨識的地標,他們隻能根據上次已知的位置去推算。結果,聯合號太空艙返回大氣層的時候,切入的角度太陡、太危險了,吸收的重力加速度已經達到令飛船受損的程度,又在下降的過程中失去了一具關鍵的降落傘。

太空艙重重摔落,掉在德國魯爾河穀山坡的森林裏。瓦西裏·郭魯貝夫死於撞擊。瓦倫蒂娜·柯屈佛頭部受到嚴重外傷,幾個小時後就死了。葛拉文上校隻受到輕微擦傷,手腕骨折。他頭昏眼花,奮力爬出太空艙。最後,德國的搜救隊找到了他,將他遣返給了俄羅斯政府。

俄羅斯政府反複聽取任務報告之後,終於有了結論。他們認為葛拉文經曆的折磨導致了精神錯亂。上校很堅持,他和其他組員在軌道上繞了三個星期。政府認為,他顯然是瘋了……

因為,聯合號宇宙飛船就像其他所有尋獲的人造衛星一樣,在“10月事件”發生的當天晚上就掉回地球了。

我們在購物中心的美食街吃午飯時,黛安看見了她在萊斯中學認識的三個女孩。那三個女孩年紀比較大,在我看來非常世故老練,她們的頭發染成了粉紅色或藍色,穿著名牌的喇叭褲,褲腰低到臀部,蒼白的脖子上掛著小小的黃金十字架項鏈。黛安把吃了一半的墨西哥卷餅用“老墨塔哥之家”的包裝紙卷起來,跑到她們那桌去。她們四個人湊在一起交頭接耳,有說有笑。我看著自己的卷餅和薯條,突然間沒了胃口。

傑森打量著我的表情,口氣和緩地說:“你知道嗎?這是早晚的事。”

“什麽是早晚的事?”

“她不再屬於我們的世界了。你、我、黛安、大房子和小房子,星期六到購物中心,星期天看電影。當我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會覺得這很好玩。可是,我們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

我們不再是了嗎?不,我們當然不是了。可是,我真的想過那代表著什麽意義,或者說,可能代表了什麽意義嗎?

“她已經來了一年月經了。”傑森又補了一句。

我臉色發白。我不需要知道這麽多,然而卻嫉妒他知道這件事,而我自己不知道。她沒有告訴我她的月經來了,也沒有提過她萊斯中學的那些朋友。她在電話裏跟我說了很多悄悄話,傑森的事、爸媽的事、晚餐吃了什麽之類的。我忽然懂了,那隻是小孩子間的悄悄話。證據很明顯,她告訴我的秘密和她隱瞞的秘密一樣多。此刻,坐在通道對麵那一桌的黛安,是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黛安。

我對傑森說:“我們該回家了。”

他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著我,站了起來:“如果你想回家,我們就走吧。”

“你不跟黛安說我們要走了嗎?”

“泰勒,我想她現在正忙著呢。她等一下還會有別的節目。”

“可是她一定要跟我們一起回去啊。”

“她不會跟我們回去的。”

我決定試試看。她不會就這麽拋棄我們。她沒那麽差勁。我站起來,走到黛安那桌去。黛安和她的朋友全都停下來看著我。我直直地看著黛安的眼睛,不理會其他人,說:“我們要回家了。”

那三個萊斯中學的女孩大笑起來。黛安有點尷尬地笑了一下說:“好啊,小泰,很好啊。待會兒見。”

“可是……”

可是什麽?她根本連看也不看我了。

我走開時聽到一個朋友在問她,我是不是也是她兄弟。她說不是,我隻是她認識的一個小孩子。

傑森忽然變得很有同情心,真受不了。他居然要跟我換自行車騎回家。此時此刻,我根本不在乎什麽自行車,不過,我想了想,換換自行車也許可以掩飾一下自己的情緒。

於是,我們辛辛苦苦地騎上雞山路的坡頂。在這裏,一條柏油路像黑色緞帶一樣向下延伸,直到山下那樹蔭蔽天的街道。剛吃的午餐像一塊木炭一樣,卡在我肋骨下麵。我站在死胡同的盡頭,看著那條向下陡降的柏油路,猶豫著。

傑森說:“衝下去吧!衝啊,感覺一下。”

速度是否能夠讓我擺脫目前的心情?有什麽能夠讓我解脫?我痛恨自己,居然會相信自己是黛安世界的中心。而實際上,原來我隻是她認識的一個小孩子。

不過,傑森借給我的自行車真的很棒。我站在踏板上,放手讓重力產生的速度發揮到極致。輪胎緊緊咬住灰色的柏油路麵,但鏈條和轉鏈輪卻非常順滑,除了輪軸微弱的摩擦聲,幾乎沒有半點聲音。我的速度越來越快,風從我身旁奔流而過。我飛快地越過了那些色調莊重的房子和車道上停著的名貴汽車。我感覺很失落,卻無比自由。快到山腳時,我開始拉刹車扳手,可是驚人的衝力並沒有明顯減弱。我不想停,希望永遠不要停。這是一趟很棒的自行車滑翔。

傑森還在雞山路的坡頂上,坐在我那台嘎吱作響的自行車上。遠遠望去,很像西部老電影裏那個孤獨的牛仔騎士。我揮揮手。輪到他了。

那個山坡,傑森一定上上下下至少騎過上千次了。可是,他一定沒用這種在慈善義賣商店買的生鏽自行車騎過。

他的身高比我更適合騎那台自行車。他腿比我長,站在車旁不會顯得矮。可是,我們從來沒有交換過自行車。那一刹那,我忽然想到那輛自行車有很多毛病和怪癖。我對它們了如指掌。我知道右轉的時候絕對不能太急,因為車子的骨架已經有點歪斜;我知道如何克服搖晃的問題;我知道齒輪組的狀況有多糟糕。可是,這些問題傑森都不知道。騎山路可能需要很多技巧。我想叫傑森騎慢一點,可是就算我喊破了喉嚨,他也聽不到了。我已經在他前麵很遠的地方了。他抬起腳,看起來像個笨拙的大嬰兒。那台自行車很重,他騎了好幾秒鍾才慢慢快起來。可是我知道,要停下它有多難。那會是一場災難,沒有任何好處。我不知不覺握緊了手,想象自己在拉刹車。

我猜,傑森在坡上衝了四分之三的距離之後,才知道自己有麻煩了。長滿了鐵鏽的鏈條斷了,甩到了傑森的腳踝。他離我已經不遠了,我看得到他好像縮了一下腳,大叫了一聲。自行車開始搖晃,可是,他居然把自行車穩住了,簡直是奇跡。

一截斷掉的鏈條纏住了後輪,像鞭子一樣甩打著支柱,發出的聲音像一把壞掉的手提鑽。我麵前第二間房子裏,有個女人正在花園裏除草。她聽到聲音,連忙用手掩住耳朵,轉頭看看怎麽回事。

最令人驚奇的是,傑森竟然有辦法將那台自行車穩住了那麽久。小傑雖然不是運動選手,但他那又高又壯的身體卻十分靈活。既然踏板已經沒用了,他幹脆把腳伸出來保持平衡。後輪已經卡死了,在路麵上打滑,他隻好努力讓前輪保持穩定。他不屈不撓。令我驚訝的是,他身體的姿態不但沒有僵硬,反而看起來很放鬆。那種感覺就像是他碰上了一些困難,但正在全神貫注地解決。他看起來仿佛有絕對的信心,相信自己能夠把頭腦、身體和狂奔的車子結合起來,讓自己脫離險境。

結果,是車子先撐不住了。一截油膩膩的斷鏈條四處亂甩,險象環生,最後終於卡在輪胎和車身中間。已經很脆弱的後輪嚴重歪斜,偏離正軸,最後整個折彎了。軸承的鋼珠掉了出來,橡皮碎片四散飛濺。傑森整個人從自行車上飛了出來,從空中墜落,仿佛一具人體模特從高高的窗戶摔了下來。他的腳先撞上柏油路麵,然後是他的膝蓋、手肘,最後是頭。他的身體終於停下來了,這個時候,歪七扭八的自行車從他旁邊滾了過去,摔進了路邊的水溝裏,前輪還在轉,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音。我趕緊放開他的自行車,任它倒在地上,朝他衝過去。

我不想強調這次意外,不過,往後的歲月中所發生的許多事經常會讓我聯想到它。後來,傑森的身體也常常和他的機器綁在一起,陷入一種危險的高速狀態中。後來,他也依然保持著臨危不亂的信仰,相信自己隻要夠努力,隻要不失控,一定能夠靠自己的力量脫困。

那台摔爛的自行車還在水溝裏,我們也不想管了。我幫傑森把那台名牌自行車推回家。他很吃力地走在我旁邊。他很痛,卻努力忍住,不將疼痛表現出來。他用手捂住流著血的額頭,好像得了頭痛。我猜,他的頭真的會痛。

一回到大房子,傑森的爸媽立刻從門廊的階梯上跑了下來,到車道上接我們。愛德華·羅頓早已從書房裏看見了我們。他看起來又生氣又驚慌,噘著嘴巴,神情不悅,緊皺的眉頭幾乎快要把他銳利的眼神遮住了。傑森的媽媽站在他身後,看起來有點冷淡,有些漠不關心。她從門口走出來時,身體有些搖晃。看那副樣子,我猜她可能有點醉了。

愛德華檢查過小傑的傷口後,叫他趕快進屋去洗幹淨。我忽然覺得小傑變回小孩子了,沒那麽有自信了。

然後,愛德華轉身麵向我。

他說:“泰勒。”

“先生?”

“我想這應該不是你的錯。但願是這樣。”

他是不是已經發現我的自行車不見了,但小傑的車卻沒事?他是不是在責怪我什麽?我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低頭看著草地。

愛德華歎口氣說:“我要跟你說明幾件事。你是傑森的朋友,那樣很好。傑森需要朋友。可是你必須明白,像你母親一樣明白,你人在這裏,就要負擔起一定的責任。如果你想和傑森在一起,我希望你能夠照顧他。我希望你發揮你的判斷力。也許在你眼裏,傑森看起來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但他不是普通人,他非常有天分,他有遠大的前程。我絕對不容許任何事情阻礙他的前程。”

“沒錯。”卡蘿·羅頓插嘴了。現在我確定她真的喝醉了。車道旁邊有碎石鋪成的路邊護欄,隔開了樹籬。她的頭歪向一邊,差一點就被護欄絆倒。“沒錯,他真是個該死的天才。他會成為麻省理工學院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天才。泰勒,不要傷到他,他很脆弱的。”

愛德華還是死盯著我。他口氣平淡地說:“卡蘿,進去吧。泰勒,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懂了。”我回答。

我完全不懂愛德華這個人,但我知道他說的話有一些是真的。沒錯,小傑是很特殊的。沒錯,照顧他正是我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