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房子

星光從天空中消失的那晚,我12歲,那對雙胞胎13歲。

那是10月,萬聖節的幾星期前,羅頓家有一場大人才可以參加的宴會,於是我們三個就被趕到我們口中的大房子——羅頓家大宅——的地下室去。

關到地下室根本算不上處罰。黛安和傑森本來就喜歡一天到晚窩在地下室,而對我來說當然也不算什麽。他們的爸爸老早就宣布過,在他們家裏,什麽地方是大人的,什麽地方是小孩子的,界限分明。不過,我們在這裏有一套高端電玩平台,有電影光碟,甚至還有一座桌球台。而且,在這裏不會有大人管我們。除了楚羅太太,不會有大人到這裏來。她是長期的宴會服務員,大概每隔一個鍾頭,她就會跑到樓下來開小差,逃避送小菜,順便跟我們講一些宴會裏的最新八卦:惠普公司的一個家夥當眾出醜,對方是郵報專欄作家的太太;有一個參議員在書房裏喝得爛醉之類的。樓上的音響係統播放著驚天動地的舞曲,像妖魔的心跳聲,穿透地下室的天花板。傑森說,我們什麽都不缺,就是缺少清靜,缺少天空的景觀。

清靜和天空的景觀。以傑森的脾氣,早就決定了兩樣都要。

黛安和傑森兩人的出生時間隻隔了幾分鍾,但很容易看得出他們是異卵兄妹,而不是那種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同卵雙胞胎。除了他們的媽媽,沒有人會叫他們雙胞胎。傑森曾經說,**經曆了一場兩極性的分裂後,分別侵入了兩個屬性完全相反的卵子,而他們就是這種過程的產物。黛安和傑森差不多,智商也高得驚人,不過,她比較不像傑森那麽愛搬弄術語。她形容他們兩個人是:“從同一座細胞牢房裏逃出來的兩名不同的囚犯。”

他們兩人都同樣令我敬畏。

傑森13歲時不但聰明得嚇人,體格也很強壯。雖然肌肉不是特別發達,體力卻很充沛,是田徑場上的常勝將軍。那個時候,他身高已經將近一米八,卻瘦瘦長長的,長得有點呆,還好他那歪著嘴的純真笑容使他看起來不那麽傻。當年,他仍有著一頭像鐵絲一樣硬邦邦的金發。

黛安比他矮了十幾厘米,隻有跟她哥哥相比才算得上豐滿,膚色也比較深。她的臉晶瑩剔透,但眼睛周圍長了一圈雀斑,看起來像是戴了麵罩。她曾經開自己的玩笑說“那是我的浣熊麵具”。我最喜歡的就是黛安的微笑。以我當時的年紀,雖然還懵懵懂懂,不太知道為什麽,但她這些小地方顯然已經開始令我著迷了。她很少微笑,但笑起來很燦爛。有人說她的牙齒太凸了,她自己也這麽認為。所以,她養成了一種習慣,大笑時都會抬手遮住嘴巴。但我不這麽覺得,我喜歡逗她笑,並偷偷渴望看到她那發自內心的燦爛笑容。

上個星期,傑森的爸爸送了他一副很昂貴的天文望遠鏡。整個晚上,他興奮得一秒鍾也靜不下來,抓著望遠鏡玩個不停。電視機上方有一幅裱著框的旅遊風景海報,他對準那張海報,假裝自己從華盛頓的郊區可以望得到墨西哥的坎昆島,直到他終於站起來說:“我們應該去看天空。”

“不要,外麵好冷。”黛安毫不遲疑地回答。

“可是天氣很好。這個星期,一直到今天晚上天氣才放晴。而且,外麵隻不過有點涼。”

“今天早上草坪都結冰了。”

“那是霜。”他反駁。

“已經半夜了。”

“今天是星期五。”

“我們不準離開地下室。”

“我們隻是不準去打攪他們的宴會,沒有人說我們不能出去。如果你是怕被逮到,放心,不會有人看到的。”

“我才不是怕被逮到。”

“那你在怕什麽?”

“怕在聽你囉唆個沒完時,腳都凍成冰塊了。”

傑森轉過來看著我:“怎麽樣,泰勒?你想看看天空嗎?”

這對雙胞胎意見不和的時候,老是要抓我當裁判,令我很不自在。不管我怎麽回答,都裏外不是人。如果我和傑森一個鼻孔出氣,就像是冷落了黛安;可是,如果我老是和黛安站在同一邊,看起來就像……呃,蠻明顯的。於是我說:“我不知道,小傑,外麵好像蠻冷的……”

幫我解圍的是黛安。她一隻手搭到我肩上說:“沒關係,出去透透氣也好,總比在這裏聽他抱怨個沒完好。”

於是我們在地下室的玄關抓了件外套,從後門溜了出去。

我們取的“大房子”這個綽號其實有點誇張,它沒有那麽大。不過,在這個中高階層的小區裏,它還是比一般的住宅要來得大些,占地也比較廣。屋後是一大片修剪整齊的草地,如波浪般起伏。再遠處,草地被一片野生的鬆樹林擋住了。樹林的邊界處流淌著一條有點髒的小溪。傑森在房子和樹林間選了一個觀測星星的地點。

10月以來,天氣一直很舒適宜人,直到昨天,一道冷空氣入侵,才趕走了暖洋洋的秋老虎。黛安裝模作樣,抱著肩膀發抖,其實隻是要給傑森一點臉色看。夜晚的風有點涼颼颼的,但還不至於冷得受不了。天空如水晶般清朗、通透,草坪也相當幹爽,盡管明天一早可能又會結霜。天空萬裏無雲,看不到月亮。大房子燈火輝煌,看起來就像一艘密西西比河上的蒸汽輪船。房子的窗口透出金黃的燈光,像虎視眈眈的眼睛,掃視著外頭的草坪。不過,根據過去的經驗,在這樣的夜裏,如果你站在樹蔭下,就會像被吸入黑洞一樣徹底消失,從屋子裏絕對不可能看得見。

傑森仰臥在草地上,舉起望遠鏡對準天空。

我蹺著腿坐在黛安旁邊,看她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一根煙,可能是從她媽媽那裏偷來的。黛安的媽媽卡蘿·羅頓是一位心髒科醫生,雖然號稱已經戒煙,可是梳妝台、書桌、廚房抽屜裏還是藏著好幾包煙。這是我媽告訴我的。她把煙叼到嘴上,用一隻半透明的紅色打火機點燃,火光在四周的黑暗中顯得無比明亮。她吐出一縷煙,煙霧盤旋而上,消失在黑暗中。

她發現我在看她,說:“想不想來一口?”

傑森說:“他才12歲,麻煩已經夠多了,可不想再得肺癌。”

我說:“當然想。”這正是展現英雄氣概的大好時機。

黛安很開心地把煙遞給我。我試著吸了一口,好不容易才憋住沒有嗆出來。

她把煙拿回去:“小心別上癮了。”

傑森問我:“泰勒,你懂星星嗎?”

我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無煙的幹淨空氣:“當然懂。”

“我不是指你從那些廉價科幻小說裏看到的鬼東西。你叫得出任意一顆星的名字嗎?”

我臉紅了。希望這裏夠暗,不會被他看見。“大角星,”我說,“半人馬座、天狼星、北極星……”

傑森問:“那哪一顆星是《星際迷航》裏的克林貢人的母星?”

“別這麽刻薄。”黛安說。

這兩個雙胞胎都具有超乎年齡的機智。我並不笨,但還夠不上他們那種天才。這一點我們都心知肚明。他們上的是資優兒童學校,我則是跟別人擠公交車上公立學校。我們之間有許多明顯的差異,這隻是其中之一。他們住在大房子裏,我則和媽媽住在大房子庭院東側最邊緣的小屋子裏。他們的父母追求事業上的飛黃騰達,而我媽媽在他們家裏幫忙打掃。我們知道那種差異,但奇怪的是,我們就是有辦法不把它當一回事。

傑森說:“那好,你能不能指給我看,北極星在哪裏?”

北極星,北方之星。我曾經在書裏麵讀過南北戰爭和黑奴的故事。有一首歌描述逃亡的黑奴:

當太陽開始回歸,鵪鶉發出第一聲啼叫,

追隨那酒瓢。

老人正等待著你,他會帶你奔向自由,

隻要你追隨那酒瓢。

“當太陽開始回歸”是指冬至過後。鵪鶉會到南方過冬。酒瓢就是北鬥七星。瓢柄的尾巴指著北極星,指向北方,那是自由的方向。我找到了北鬥七星,滿懷希望地朝著它揮揮手。

“你看,我就說嘛。”黛安對傑森說。似乎他們也不怕讓我知道他們曾經因為我的事情有過爭辯,而我證明了黛安是對的。

傑森也沒話說:“還不錯嘛。那你知道什麽是彗星嗎?”

“知道。”

“想看看嗎?”

我點點頭,然後在他旁邊躺下來。抽了黛安那口煙後,我嘴巴裏一直有一股又苦又辣的味道,心裏不禁有點後悔。傑森教我怎麽把手肘撐在地上,然後讓我舉起望遠鏡貼住眼睛,調整焦距。星星漸漸變成一團模糊的橢圓形,然後變成無數細密的光點,比肉眼看到的多得多。我來回擺動望遠鏡,終於找到了傑森指給我看的那個光點,或者,自以為找到了。那個彗星看起來就像一個瘤結,在冷酷、漆黑的天空中散發出幽幽的磷光。

“彗星……”傑森開始說。

“我知道,彗星就像一個沾滿灰塵的雪球一樣,麵向太陽飛行。”

“你要那樣說也行,”他的口氣有點不屑,“你知道彗星是從哪裏來的嗎,泰勒?它們是從太陽係外圍來的。太陽係外圍環繞著一個冰冷的雲團,像一團圓球狀的光暈,範圍從冥王星的軌道開始,向外擴張,最外圍可達到與太陽係最鄰近的下一顆恒星之間五分之一的距離。彗星就是從那裏誕生的。那遙遠的太空深處,冷到你根本無法想象。”

我點點頭,心裏有點不太舒服。我已經讀過不少科幻小說,已經足以體會夜空那無以形容的浩瀚遼闊了。那種浩瀚遼闊,有時候也是我喜歡想象的。隻不過,在夜裏某些不恰當的時刻,屋子裏靜悄悄時想到那些,會有一點壓迫感。

“黛安,”傑森問,“你想不想看看?”

“一定要嗎?”

“當然不一定。高興的話,你可以坐在那兒一邊熏你的肺,一邊胡說八道。”

“少跩了。”她把煙按熄在草叢裏,伸出手來。我把望遠鏡遞給她。

“拿的時候拜托小心一點。”小傑很珍惜他的望遠鏡。它上麵還聞得到塑料膜和泡沫箱包裝的味道。

她調整焦距,朝天上看去。她安靜了一會兒,然後說:“用這個東西看星星時,你知道我看到了什麽嗎?”

“什麽?”

“還是一樣的星星。”

“用點想象力吧。”他聽起來真的被惹毛了。

“如果可以用想象力,我幹嗎還要用望遠鏡?”

“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想過,你看到的究竟是什麽?”

“哦!”她停了一下,又說,“呀!傑森,我看見……”

“看見什麽?”

“我想想看……對了,那是上帝!他留著長長的白胡子,手上還舉著一個牌子!上麵寫的是……‘傑森遜斃了’!”

“很好笑。你不會用望遠鏡的話,那就還我。”

他伸出手,黛安卻不理他,直起身子,用望遠鏡對準了大房子的窗戶。

宴會從傍晚前就開始了。我媽之前跟我說過,羅頓家的宴會是“企業大亨花一堆錢鬼扯淡的大會”。不過,我媽添油加醋的本領爐火純青,所以她說的話一定要打點折扣。傑森跟我說過,大多數的客人都是航天圈子裏嶄露頭角的人物或政界的幕僚。他們不是華盛頓當地社交圈子裏的老麵孔,而是從西部來的、有軍火工業背景的新貴。愛德華·羅頓,傑森和黛安的爸爸,每隔三四個月就會辦一次這類宴會。

黛安將眼睛貼在望遠鏡兩個橢圓形的目鏡後,一邊說:“都是些老把戲,一樓,喝酒跳舞,現在沒什麽人跳舞了,酒卻越喝越凶。廚房好像要收工了,我看那些服務生已經準備要回家了。書房的窗簾拉上了。愛德華和幾個客人在圖書室裏。好惡心!有個人在抽雪茄。”

傑森說:“少在那邊裝惡心了,萬寶路女郎。”

她繼續逐一瀏覽每一扇看得見裏麵的窗戶,傑森跑來我旁邊,喃喃叨念著:“我讓她欣賞宇宙,她卻寧願偷看人家在宴會上幹什麽。”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就像往常一樣,傑森說的很多話,聽起來總是充滿智慧,聰明伶俐。那樣的話不是我說得出來的。

黛安說:“我的房間沒人進去,謝天謝地。傑森的房間也沒有人,隻不過,床墊底下藏了一本《閣樓》色情雜誌……”

“這副望遠鏡很棒,不過沒有棒到那種地步。”

“卡蘿和愛德華的房間也是空的。那間客房……”

“怎麽樣?”

黛安忽然沒了聲音。她坐著一動也不動,眼睛還是貼著望遠鏡。

“黛安?”我問。

她還是不說話。過了一陣子,她開始發抖,轉身把望遠鏡丟……應該說,摔回給了傑森。傑森叫罵著,似乎沒有意識到黛安看到了什麽令她很煩躁的東西。我正要問她怎麽了……

這個時候,星星消失了。

那不是什麽驚天動地的事。

那些親眼目睹這件事發生的人通常都這麽說。不是什麽驚天動地的事。真的不是。我以一個目擊者的身份告訴大家:黛安和傑森在鬥嘴的時候,我一直在看天空。隻不過是一道怪異而刺眼的強光在刹那間閃了一下,星星的殘影在眼睛裏留下綠色冷磷光的視覺殘留。我眨了眨眼睛。傑森問:“那是什麽?閃電嗎?”黛安一句話也沒說。

“傑森。”我叫他,眼睛還是眨個不停。

“幹嗎?黛安,我對天發誓,要是你砸破了上麵的鏡片……”

“閉嘴!”黛安說。

我說:“別吵了!你們看,星星怎麽了?”

他們倆都抬起頭往天上看去。

我們三個人當中,隻有黛安願意相信星星真的“熄滅”了,像蠟燭一樣被風吹熄了。傑森堅信那是不可能的:那些星星的光芒穿越了很長的距離才照射到地球。五十光年,一百光年,或一億光年,距離各不相同,要看是從哪顆星來的。所以,那些星星當然不可能同時停止發光。這些星星以肉眼來看是同時消失的,簡直像是人工設計的,太精密了,不可能這樣。不管怎麽樣,我要強調的是,太陽也是一顆星,而且它還在發光,至少在地球的另一邊,不是嗎?

“當然是,”傑森說,“如果不是,還不到明天早上我們就凍死了。”

所以,根據邏輯,那些星星還在發光,隻不過我們看不見。它們並沒有消失,隻是像日食一樣被遮住了。沒錯,天空忽然變成一片黑檀般,不過,那隻是一個神秘現象,不是世界末日。

然而,傑森推論中的另一個角度還殘留在我的想象中。萬一太陽真的消失了會怎樣?我腦海中浮現出一幅畫麵:在永無止境的黑暗中,大雪飄落,然後,搞不好,空氣會被一種異樣的雪凍結住,於是,人類所有的文明就被埋葬在我們所呼吸的空氣之下。所以,假設星星隻是像“日食”一樣被遮蔽了,那就還好,噢,絕對更好。可是,它被什麽遮蔽了?

“嗯,顯然是某種很大,速度也很快的東西。泰勒,你是親眼看到的,究竟星星是瞬間同時消失的,還是好像有什麽東西飛過了天空?”

我告訴他,看起來好像是星星突然閃了一下,然後瞬間就同時滅掉了。

“去他的星星。”黛安忽然說。我嚇了一跳,“去他的”這種話不是她平常會說出口的。不過,我和小傑就常常掛在嘴上,畢竟我們已經超過10歲了。今年夏天,很多事情都改變了。

傑森聽出了她聲音裏的不安,說:“我不覺得有什麽好怕的。”雖然他自己顯然也很不安。

黛安皺著眉頭說:“我好冷。”

於是我們決定回大房子裏,看看CNN或CNBC有沒有報道這個消息。我們走過草坪時,天空看起來令人畏懼,極度漆黑,輕盈卻又無比沉重,比我從前看過的任何天空都更黑暗。

“我們必須告訴愛德華。”傑森說。

“你去告訴他。”黛安說。

黛安和傑森不叫“爸爸”“媽媽”,卻直接叫他們的名字,是因為卡蘿認為這樣的家教走在時代前端。然而,實際的情況卻複雜得多。卡蘿寵孩子,卻沒有花很多時間照顧這對雙胞胎的生活起居。而愛德華則是一板一眼地培養他的繼承人,那個繼承人當然就是傑森。傑森崇拜他爸爸,而黛安怕她爸爸。

羅頓家宴會快結束的時候,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我沒有笨到會讓自己出現在大人的地盤上。於是,我和黛安躲在門後麵,那裏不會被炮火波及。傑森在隔壁的一個房間裏找到了他爸爸。我們聽不清他們在裏麵講些什麽,但我們絕對不會聽錯愛德華的口氣,那種憤怒的、不耐煩的、急躁的口氣。傑森回到地下室時滿臉通紅,幾乎快要哭出來了。我跟他們說再見,朝後門走去。

走到玄關時,黛安追上了我。她抓著我的手腕,仿佛要把我們兩個人扣在一起。她說:“泰勒,它會出來的,對不對?我是說太陽,明天早上的太陽。我知道這個問題很蠢,可是,太陽會出來,對不對?”

她的聲音聽起來非常消沉。我開始跟她說一些不痛不癢的話,像是“如果沒出來,我們都活不了”之類的。可是,她的焦慮卻也激起了我的疑惑。我們看到的究竟是什麽?那代表什麽意義?顯然傑森的爸爸不相信今晚的天空發生了什麽重大變故,所以,也許我們隻是在杞人憂天,自己嚇自己。可是,萬一世界末日真的來臨了,而隻有我們知道這件事,怎麽辦?

“我們不會有事的。”我說。

幾縷細柔的發絲遮住了她的臉,她的眼睛在發絲的細縫間凝視著我:“你真的相信嗎?”

我勉強擠出笑容:“百分之九十。”

“不過,你今天不會睡覺,會熬到明天早上,對不對?”

“也許吧。”我心裏明白,自己不會想睡覺。

她比了一個打電話的手勢:“我一會兒打電話給你好不好?”

“當然好。”

“我大概也不會睡。不過,萬一我睡著了,明天太陽一出來,你可以打電話給我嗎?這樣的要求好像有點蠢。”

我說我一定會。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她會這樣請求我讓我受寵若驚,暗自興奮。

我和媽媽住的是一間隔板搭成的精致小平房。房子位於羅頓家庭院東側的邊緣。前門的步道兩旁是鬆木籬笆圍成的小玫瑰花園。入秋以後,玫瑰還是開得很茂盛,一直到最近天氣涼了才漸漸凋謝。在這個萬裏無雲卻無星無月的夜晚,門廊上的燈火顯得格外溫暖,宛如黑暗中的燈塔。

我悄悄進了屋子。媽媽早就進房間睡覺了。小小的客廳收拾得很幹淨,隻有一隻空的小酒杯還放在茶幾上:她周一到周五是不喝酒的,隻有周末時才會喝一兩杯威士忌。她曾經說過,她隻犯過兩項罪,周六晚上喝酒是其中之一(有一次,我問她另外一項罪是什麽,她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後說:“你爸爸。”我並沒有逼她說什麽)。

我一個人癱在沙發上看書,看了將近一個小時,直到黛安打電話來。她一開口就問我:“你有沒有開電視?”

“我應該開嗎?”

“不用開了,電視上什麽都沒有。”

“你知道嗎?現在已經淩晨兩點了。”

“你誤會了,我是說電視頻道都不見了,隻剩下有線電視裏一些購物台的廣告,可是別的什麽都沒有了。你知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泰勒?”

那意味著軌道上所有的衛星都和星星一起消失了。通信衛星、氣象衛星、軍事衛星和導航衛星,所有的衛星都在瞬間失去了功能。可是我並不確定,所以當然不能這樣跟黛安解釋,就說:“任何原因都有可能。”

“這有點嚇人。”

“應該沒什麽好擔心的。”

“希望沒有。我很高興你還沒有睡覺。”

過了一個鍾頭,她又打電話來告訴我更多事情。她說,網絡也不能用了。有線電視開始報道裏根機場和一些地方小機場的早間航班都取消了,提醒大家先打電話查詢。

“可是整個晚上我都看到噴射機在飛。”

我從房間的窗戶看到那些飛機的夜航燈,像星星一樣,飛得很快。“那應該是軍方的飛機吧。可能又有恐怖分子了。”

“傑森在房間裏聽收音機。他把頻道調到波士頓和紐約的電台。他跟我說,電台有人談到軍事行動和封閉機場,可是沒有提到恐怖分子。而且,沒有人提到星星。”

“一定有人注意到了。”

“就算他們注意到了,也都沒有說。也許他們接到了保密的命令。他們也沒有說到日出。”

“他們為什麽要說?太陽應該快出來了,再過……嗯,你說多久?一個鍾頭?所以說,太陽正在從海那邊升起來了。從大西洋海岸開始,海上的船一定已經看到太陽了。我們很快也會看到。”

“但願如此,”她的聲音聽起來又害怕又難為情,“但願你是對的。”

“你放心。”

“我喜歡你的聲音,泰勒。我有告訴過你嗎?你的聲音聽起來很有安全感。”

就算我說的全是廢話也一樣嗎?

不過,聽到她的讚美,我內心還是激**了起來,激**到我不會想讓她知道。她掛了電話之後,我還一直在想她。我腦海中一直重複著她說的話,品味著她的話語所激起的那種溫暖。我琢磨著她話中的含意。黛安比我大一歲,比我世故得多,那麽,為什麽我突然會有一股想保護她的衝動?為什麽我渴望能去往她的身邊,可以輕撫她的臉,告訴她一切都很好?我迫切而焦慮地想解開這個謎,正如同我渴望知道天空怎麽了一般。

4點50分時,黛安又打電話來了。當時,我昏昏沉沉,差點沒換衣服就睡著了。我為自己感到羞愧,連忙從襯衫的口袋裏把電話掏出來:“喂?”

“是我。天還是很黑,泰勒。”

我瞄了一下窗外,沒錯,外頭還是黑漆漆的。然後我看了看床頭的鬧鍾:“黛安,日出的時間還沒到。”

“你是不是睡著了?”

“沒有。”

“哼,我知道你睡著了,好幸福。天還是很黑,而且很冷。我去看過廚房窗戶外麵的溫度計了,才不到2攝氏度。這麽冷正常嗎?”

“昨天早上也是一樣冷。你們家還有別人醒了嗎?”

“傑森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聽收音機。我的,呃,我的爸媽,我猜他們宴會玩得太累了,還在酣睡。你媽醒了嗎?”

“沒這麽早,她周末不會起這麽早。”我有點緊張地瞄了一眼窗外。照理說,這個時間天空應該有點亮光了,就算隻有一點點晨曦,也會讓人比較安心。

“你沒有叫她起來?”

“叫她起來做什麽,黛安?把星星變回來嗎?”

“也是。”她頓了一下,又說,“泰勒。”

“怎麽了?”

“你記得的第一件事是什麽?”

“你在說什麽,你是說今天嗎?”

“不是,我是說,這一輩子你記得的第一件事。我知道問這個很蠢,不過,如果我們可以不談天空,聊一點別的事情,聊個5到10分鍾,我心情會好些。”

“我記得的第一件事?”我想了一下,“那應該是還在洛杉磯的時候,在我們搬來東部之前。”那個時候,我爸爸還活著,在愛德華·羅頓的公司上班。他們的公司在薩克拉門托,才剛剛起步。“我們住的那間公寓,房間裏有很大的白色窗簾。我真正記得的第一件事,就是看著那些窗簾被風吹得飄來飄去。我記得那一天太陽很大,窗戶開著,有一陣風輕輕地吹進來。”沒想到這樣的回憶竟讓我感覺有點心酸,仿佛對逐漸消退的海岸線投去的最後一瞥。“你呢?”

黛安記得的第一件事,也是薩克拉門托的往事。不過,她的記憶和我截然不同。愛德華帶兩個孩子去參觀工廠。當時,盡管傑森已經被公認為理所當然的繼承人,愛德華還是把黛安也帶去了。黛安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了。地板上有一根根穿了孔的巨大圓柱,像房子一樣大的滾動條纏繞著極細的鋁纖維,還有持續不斷、震耳欲聾的噪聲。每一樣東西都如此巨大,讓黛安產生一種預期,說不定會看到一個童話故事裏的巨人被鐵鏈綁在牆上,那是她父親的囚犯。

那並非美好的記憶。她說,她感覺自己幾乎迷失了,被遺忘了,被遺棄在一個巨大駭人的機械世界裏。

我們聊著從前,聊了好一會兒。隨後,黛安說:“看看天空吧。”

我看看窗外。西方的地平線已經浮現出一絲微光,讓無邊的黑暗轉變為深深的藍色。

我不想承認自己鬆了一口氣。

“看來你是對的,”她忽然開朗起來,說,“太陽終於要出來了。”

當然,那其實不是原來的太陽了。那是一個假太陽,一個精巧的仿製品。隻不過,當時我們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