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推行募兵製,埋下兵變的種子

開元八年(720)正月二十八日,時任京兆尹的源乾曜得到了兩個讓他前所未料的消息。宋璟居然真的像此前傳聞中的那樣因為惡錢的事情被免除了宰相的位子,但他更沒有預料到的是,被皇帝選來接替宰相職務的人會是自己。

當源乾曜以黃門侍郎、同平章事的身份再次走進他熟悉的政事堂時,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這一回的搭檔——張嘉貞。

張嘉貞剛剛從地方上調回中央,但對於自己一回到朝廷就被任命為宰相的這件事,並沒有感到絲毫意外。因為這是他預先就知道的事情,事實上他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兩年之久。

開元六年(718)春天,時任天兵軍大使的張嘉貞在入朝匯報工作時遇上了一件惡心事兒。有人舉報他在軍中生活奢侈,鋪張浪費,還貪汙了大量的軍需物資。當時的禦史大夫王晙接到舉報後非常激動,認定這是個揚名立萬的大好機會,便連夜寫下了一份言辭慷慨的奏表來彈劾張嘉貞。誰知,經過一番立案調查,相關部門發現這個所謂的貪腐大案竟然實屬誣陷,張嘉貞完全是清白的。根據唐朝的有關法律規定,誣告他人的人會以他所誣告的罪名被判刑。也就是說,這些誣告張嘉貞貪汙的人,將會被按貪汙罪懲治。而以他們誣陷張嘉貞的貪汙數額,這幾位的下場基本上就是三個字:死定了。

就在李隆基準備依法處理王晙等人時,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站出來求情了,這人就是張嘉貞本人。他向李隆基表示如果加罪於王晙,恐怕會堵塞言路,那麽以後天下間再發生什麽事情時,言官諫官們就不敢讓皇帝知道了。因此他希望皇帝陛下能夠特赦王晙,讓監察係統的官員們保持風聞奏事的優良傳統。

張嘉貞的這番著眼於大局、心係皇帝國家的表態給李隆基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李隆基認定這個叫作張嘉貞的人是位忠誠無私的好大臣,以後有機會的話可以好好重用。

當李隆基的好評傳到了張嘉貞的耳朵裏時,這位仁兄又辦了一件超出所有人意料的事來。他在匯報完工作準備啟程回並州前,給李隆基留了一份奏表,對自己進行了一波強勢推薦。

在這份毛遂自薦的奏表裏,張嘉貞是這麽說的:

“臣聽說上天給予人們的機會總是很難得到卻很容易錯失。錯過了機會後,縱使是聖賢也無能為力。想當年,那個馬周不過是一介草民卻有幸遇到了太宗皇帝,還得到了太宗皇帝的重用。可是他五十歲的時候就死了,假如太宗皇帝稍晚提拔馬周幾年,像馬周這樣的人才也就來不及為國家效力了。如今臣所幸還在壯年,陛下也不認為臣無能,那麽就該及時重用我。不然等到將來臣變得年老體衰了,臣就不知道屆時還能怎樣為陛下分憂效勞了!”

張嘉貞的這份奏表思路清晰,馬屁又拍得恰到好處,在我看來算是自薦書中的五星級佳作,值得年終有升職加薪意願的朋友深度學習。而從實際效果上來講,也是立竿見影,李隆基在讀完後,馬上派人給張嘉貞傳話,表示老張你且暫時返回並州現在的工作崗位上,朕不久就會召你回來委以重任了。

事實證明,李隆基沒有騙他,隻不過他所謂的不久要比一般人的久了一點。終於在張嘉貞回去兩年後,李隆基兌現了他的承諾,把張嘉貞送上了宰相的位子。

在進入政事堂工作了四個月後,通過試用期的張嘉貞更進一步被任命為中書令,成了中書省的長官,這也意味著他同跟著被晉升為侍中的源乾曜的組合班子正式穩定地搭建了起來。

張嘉貞剛剛進入政事堂處理政務的時候,其實包括源乾曜在內的很多人都發現,這個人和源乾曜的老搭檔姚崇有些相似,兩個人都是能夠在短時間內做出最正確的判斷的人,而且同樣能言善辯,對人心特別是李隆基心思的洞察均屬於專家級的水平。不過張嘉貞有一點與姚崇不同,那就是不搞個人主義一言堂。不過這不是說張嘉貞更傾向於遇到事情就同他的搭檔源乾曜商議,事實上情況剛好相反,源乾曜仍舊幹的是點頭與跑腿的活兒,他的看法張嘉貞根本不大在意。因為這位新宰相從入主政事堂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一個人,而是帶著自己的團隊來的。

張嘉貞的團隊由中書舍人苗延嗣、呂太一、考功員外郎員嘉靜、殿中侍禦史崔訓四個人組成。他們都曾得到過張嘉貞的大力舉薦,因此非常感激張嘉貞。張嘉貞作為整個團隊的核心,也非常善於發揮這四個人各自的特長,所以但凡朝中有難搞的事情,張嘉貞自己處理不了,就會召集這個小團隊去集思廣益地解決,他的小團隊反而成了真正的中樞決策機構。

對於這一現象,朝廷裏知情的人大都是敢怒不敢言,這除了因為大家知道張嘉貞此人工於心計、巧舌如簧,還有另一個顧慮,那就是張嘉貞的弟弟張嘉祐。當時這位張嘉祐正在擔任右金吾將軍一職,掌管的就是宮中及京城晝夜巡警之事。倘若有人敢動彈劾張嘉貞的心思,說不定哪天夜裏就被張嘉祐安排人收拾掉了。反正案子報到張嘉祐那兒,他說是強盜事件,也沒有人敢質疑。

而且張嘉貞下黑手的事情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洛陽曾經有個主簿叫作王鈞,此人想進監察隊伍裏當個禦史。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他找上了張嘉貞,並花了一大筆錢為宰相修了房子,但他的工程剛剛完成,監察部門就主動找上了他,問了王鈞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你哪來的這麽多錢?

王鈞沒有回答,來的人也不需要他來回答。

王鈞小官巨貪的事例傳到了李隆基那兒後,李隆基大怒,他特意指示執法部門把王鈞帶到朝堂上,準備當著全體大臣的麵把這個大膽的小官亂棍打死。然而接下來的事態發展卻超乎了李隆基的預料。

王鈞最後確實是像李隆基要求的那樣在朝堂之上、眾目睽睽之下被杖斃於當場,但有一個問題,那就是王鈞死得實在是太快了。李隆基還沒來得及問王鈞問題,人就被打死了。

這一切當然是張嘉貞私下運作施壓的結果,不隻後來的史官把這事兒調查得清清楚楚,還如實寫進了官修史書裏,其實在場稍微精明點的也看得明明白白。然而張嘉貞卻沒有因自己的殺人滅口行為獲罪,反倒是監察部門的兩位大領導,禦史大夫韋抗和禦史中丞韋虛心事後雙雙遭到了貶黜。之所以出現這樣詭異的一幕,不能不說是張嘉貞的巧言善辯能力過硬所致。於是張嘉貞成功轉危為安,而在兩位禦史大佬倒下後,其他的監察官員一時間不敢妄動,朝廷就此暫時進入了張嘉貞完全製霸的狀態,直到另一個姓張的從並州回到朝廷任職。

開元九年(721)九月十九日,檢校並州大都督府長史兼天兵軍大使、攝禦史大夫張說憑借著平定突厥降將康待賓及其餘黨叛亂,且成功招撫黨項人等軍功被李隆基召回朝中。

時隔八年,張說終於又回來了。

當年在與姚崇的那次交鋒落敗後,張說的人生直接就跌落到了穀底。被打發出了朝廷,貶做了嶽州這種小地方的刺史不說,連作為家庭主要經濟來源的三百戶食封租稅也讓人給停斷掉了。在那段日子裏,張說過得很是辛苦,這種辛苦不隻是物質生活上的,更是精神狀態上的。他知道那個老奸巨猾的姚崇一定在派人時刻盯著自己,等著露出更多的破綻,再徹底除掉自己。所以張說非常害怕,每一天過得都是心驚膽戰,坐立不安。這樣的生活,他一熬就是三年多。

應該說,張說的運氣還算不錯。他的老對手姚崇幹了幾年就下去了,新上台的宰相是素來公正辦事的宋璟,而另一個則是他的故人之子。

於是張說就提筆給老朋友的兒子、時任宰相的蘇頲寫了一封信,並派人在蘇頲老爹蘇瑰忌日的那天送到了蘇頲手上。在看到了信中那組名為《五君詠》的詩裏對蘇瑰故事的追憶,蘇頲當即被感動到了(史載:覽詩嗚咽)。不久他便出麵向李隆基進言,表示張說雖然是有些小問題,但瑕不掩瑜,不應該就這麽被放棄。

張說因此被調任為荊州長史,開啟了觸底反彈之路。

到了荊州履新後,周圍的人還沒來得及認全,張說就又被任命為右羽林將軍、檢校幽州都督,成了地區上的一把手。

按照慣例,這種大軍區的都督在赴任前需要去長安朝見皇帝的。張說敏銳地抓住了這次寶貴的機會,把自己打扮得英姿勃發、精神奕奕,原本是文官科舉出身的他還別出心裁地穿戴了全套的盔甲去覲見。

果不其然,張說這樣的出場方式令李隆基既驚訝又滿意,當場授予他檢校並州長史、天兵軍大使的職務,並同時獲得了在軍中編修國史的特權。

能獲得修撰國史任命的人,一般都是皇帝的親信,這意味著張說已經取得了李隆基的信任。在新的崗位上,張說厚積薄發,再接再厲,連年交出了安撫北境部族、平定叛亂等高分答卷。

於是李隆基大筆一揮,將表現突出的張說晉升為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

同中書門下三品和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一樣,在唐朝都是給予事實上的宰相的一種認證性質的加銜。但同中書門下三品這個職銜相比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更為正式和高端一些,李隆基給予張說這一加銜意味著他對張說的認可程度超過了政事堂裏現在的那兩位。

其實張說也完全沒有把政事堂裏的兩個現任宰相當回事,在他看來,真正稱得上威脅的不在那裏,而在離退休幹部的隊伍裏。可是沒等張說製訂好一個完整的應對計劃,他就得到了一個讓他震驚不已的消息——姚崇過世了。

開元九年(721),是姚崇人生中的最後一年。對於即將與這個世界告別這件事,姚崇早已心中有數。他把自己的後事安排得清清楚楚,安靜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然而張說回歸朝廷的消息打破了姚崇的平靜,這個七十二歲的老人在確認了朝廷對張說的新任命後,馬上召集了自己的幾個兒子囑咐道:

“張丞相與我不和,我們二人積怨頗深,想必你們都是知道的。不過此人從年輕時就愛慕奢侈的生活,尤其是喜愛各種奇珍異寶,我死之後,隻需如此這般就不用擔心他來找咱家的麻煩。

我死之後,因為畢竟和我曾經共事過,出於禮貌,張說肯定會來吊唁。這個時候你們要將我平生積攢的所有奇珍異寶都拿出來,羅列在帳前,假如他看都不看一眼,你們就要馬上規劃後路,我們全家就要大禍臨頭了;但如果他看了,我們家就安全了,你們一定要趕快把這些寶物全部列個單子然後統統送給張說,借機請他給我寫神道碑上的碑文。一旦拿到了張說寫好的文稿,就要立馬請人謄寫送給皇帝審閱,同時安排人備好礱石時刻準備著鐫刻上這篇文章。張丞相判斷事情的反應比我慢,幾天之後他肯定會後悔,如果他以修改文中字句為借口想追回碑文,你們就把已刻好的碑給他看,並說這件事已經報告給皇帝了。”

姚崇交代完這件要事後,沒過多久就去世了。接下來的一切,都如姚大編劇的劇本所寫的那樣一一上演:張說在辦喪事的當天如期出現,在吊唁了姚崇並向遺屬致以深切的慰問和沉痛的哀悼後,他的眼睛就開始聚焦在了姚崇留下來的幾件古玩擺件上。姚崇的兒子們見狀就立即像姚崇所囑咐的那樣請張說撰文。不得不說,張說的確撐得起文章大家的名頭,沒幾天他就把文章寫好。這篇文章據說寫得文采斐然,並且張說在文中給了老對頭極高的評價,姚家人讀了之後沒有一個不讚歎的。當然了,他們並沒有因此忘了老頭生前的交代,根據計劃姚家人一直有條不紊地推進著。

又過了幾天,張說果然後悔了。他派人到姚家索要手稿,給出的理由也和姚崇講到的一模一樣,但當使者看到了已經刻好的碑並被告知此事已經跟皇帝報備後,隻好空手而歸。

而在聽完使者的匯報後,張說當即意識到他被姚老頭算計了。自己已經公開表示對人家老姚推崇備至,之後如果再出手報複姚家的人就顯得自己太掉價了。於是張說先生隻能在捶胸追悔之餘,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死姚崇尚且能算計活張說,我現在才知道我的水平比姚崇實在是差太遠了!”

但無論如何,這個超越自己的人已經不在人世了,因此接下來將是張說馳騁天下的時代。

張說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裁軍。

自從西魏權臣宇文泰創造性地模仿北魏的八部落製度建立府兵製以來,到李隆基在位的這會兒府兵製已經運作了將近兩百年。雖然這一製度確立後一直在與時俱進地被不同時代賦予新內容,但在經曆了李世民時的頂峰期後,府兵製還是不可避免地走上了下坡路。因為土地兼並日益嚴重,作為府兵製經濟基礎的均田製隨之崩壞,府兵製已經無法保證兵農合一的形態了,再加上唐高宗、武則天在位期間,從對外戰爭到對內平叛一直就沒消停過,致使府兵們往往服役時間過長,無法實現正常輪休,自然家裏的田地也就荒廢了,在沉重的兵役和後勤負擔下,當兵的紛紛逃亡。到了李隆基即位的時候,有些地方已經開始出現兵員枯竭,沒法向長安輸送宿衛士兵的現象。

對於一個國家而言,最重要的無外乎兵和錢這兩樣事物,現在兵源上出現了如此嚴重的製度性問題,李隆基肯定不能視而不見,不采取補救措施。一開始,李隆基是打算用調整服役適用的年齡範圍來減輕當兵的負擔,重新激發製度的活力。可是推行下去後卻沒有絲毫起色。於是在第一次嚐試失敗的五年後,李隆基又下詔將折衝府每三年挑選一次服役兵員的周期延長到每六年。李隆基這回政策調整的主要目的,一是為了通過延長現役府兵的服役年限,至少保證朝廷目前有足夠多的兵可以用,二也是為了借助延緩挑選時間的辦法來避免出現大範圍的逃亡現象,維護社會的穩定。

平心而論,李隆基的這一補救措施是有一箭雙雕的效果,但隻是短期有效,稍微延長了府兵製的維持時間而已,並沒能解決根本問題。要從根源上逆轉兵員枯竭的問題,還得有更多具有從政、從軍雙重經驗且腦子活泛點子多的人來給對策、想出路,比如張說。

“裁軍二十萬?!”

當李隆基聽到張說的這一建議時,他非常懷疑自己的耳朵和張說的腦子之中一定有一個出了大問題。

要知道唐朝邊境駐守的軍隊人數也就是六十餘萬人,明明現在兵員數量吃緊,朝廷即將麵臨無兵可用的危險境地,還主動要求裁軍,還要裁二十萬之眾,不是有病嗎?

然而沒等李隆基張口呼喚禦醫前來,他就聽到了張說堅定的聲音。

“臣久在疆場,對邊境上的情況比較了解。如今邊軍雖然人數很多,但具備征戰能力的並沒有那麽多。有相當數量的士兵不過是替邊防將帥們當衛兵或是給他們充當私人奴仆罷了。況且要做到克敵製勝,根本不需要那麽多的士兵。以陛下之英明威武,四夷畏懼天威,本來就不敢輕易出兵生事,所以您不用擔心裁減兵員會招來賊寇侵擾。倘若陛下還有什麽疑慮的話,臣請以全家百口人命做擔保。”

張說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李隆基便沒有猶豫地批準了裁減二十萬士兵的退役還農計劃。

事實上,裁軍隻是張說進行軍製改革的第一步。張說最終要實現的目標並非進一步調整完善府兵製,而是用一種全新的兵製取代它。

在完成了裁汰軍中老弱士卒的工作不久,張說就正式向李隆基提出了他的方案:采用招募的辦法,以優厚的待遇,精選各地壯士組建一支專職征戰的部隊。

用今天的話講,就是讓專業的人幹專業的事情,實現行業的職業化、專業化。

對於張說的這個建議,李隆基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他命令兵部設立了幾個試點先試驗了一番。

不試不知道,一試真不得了。也就是短短十天的時間,朝廷便募得精兵一十三萬人。由於這支新軍的內部條令條例經過張說親自優化,服役期限明確且有所縮減,更重要的是士兵本身不再自行負責武器和軍糧,而是統一接受兵部供給,打贏了還有更多錢賺,受傷或戰死了也有補貼,因而新軍的戰鬥意誌極強,裝備也更為精良,投放到戰場上的表現極為給力。

受此鼓舞,李隆基在開元十一年(723)十一月二十六日,派遣尚書左丞蕭嵩會同京兆尹、蒲州、同州、岐州、華州刺史從轄地的府兵和百姓中再行遴選招募,這一次算上已有的精銳潞州長從兵,又一次性收獲了十二萬量級的優質部隊。

因為這支部隊隨後被李隆基委以宿衛京師的重任,所以該部自此號稱“長從宿衛”。當然了,不久之後他們會獲得一個更為人知的稱謂——彍騎。

此時此刻,無論是李隆基還是張說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然推動了中國曆史上兵製的一次大變革,揭開了大一統王朝實行募兵製的序幕。自此直到宋元明清,募兵都是我們這個國家組建軍隊的主要途徑,職業化後的軍隊擁有更強的戰鬥力和更過硬的素質,因而可以保護我們這個民族一路走來並幫我們奠定了如今的中國版圖。不過由於時代的局限性,因而有時難免會出現兵將長期共處,致使某部分軍隊隻認主將,不認皇帝的現象,這就為軍閥的形成創造了條件,後來的安史之亂和藩鎮割據在某種程度上算是募兵製的副作用。

但在當時,特別是李隆基先生銳意進取的開元初年,募兵製的優勢是顯著的。張說憑此一躍成為李隆基麵前的頭號紅人,風頭完全蓋過了政事堂裏主政的張嘉貞。

對於張嘉貞,張說其實很是熟悉,因為當年他在兵部做侍郎的時候,張嘉貞是他手底下的兵部員外郎。可是張嘉貞顯然並不把張說這個老首長放在心上,自打張說進了政事堂,張嘉貞就一視同仁地把老首長當尋常下屬來使喚,搞得張說的心裏很不是滋味。然而張說畢竟是張說,他從不把內心的不爽表露出來,反倒是在人前人後都對張嘉貞表現得很恭敬,所以兩個人共事起來還算融洽。不過鑒於兩位張宰相都屬於很有自己主意且很強勢的人,因而幾乎所有人都確信張說和張嘉貞遲早會有一決雌雄的時刻。

事實證明,大部分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張說和張嘉貞很快就發生了爭執,而二人衝突的焦點則是一個叫作裴伷先的人。

這位裴伷先任廣州都督時,因為犯了事兒被李隆基派人抓回了長安治罪。考慮到他是曾遭武則天冤殺的名臣裴炎的侄子,李隆基特地召集了幾位宰相來一起商議如何量刑才好。

張嘉貞作為政事堂的宰相一把手表態認為,應該依照慣例行事,對裴伷先執行杖刑,打了再說。

沒承想,他的話音剛落,耳邊就響起了反對意見。

“臣以為不可。”

說話的,正是張說。

“臣聽說‘刑不上大夫’,之所以有這樣的說法,是因為大夫與君主關係密切,所以在君主的日常熏陶下會養成羞恥之心,這也是‘士可殺,不可辱’的根本原因。之前臣奉詔巡邊,其間聽說陛下曾經在朝堂上杖打薑皎,薑皎畢竟官居三品,也曾立下一點功勞,他犯下了罪,該處死就處死,該流放就流放,為什麽要像對待奴隸一般輕率地予以杖打侮辱呢!薑皎的事過去就過去了,現在也不能彌補什麽了。在裴伷先這件案子中,裴伷先的罪狀根據國法應當予以流放,陛下切不可再重蹈覆轍啊。”

張說的這番話恰好說到了李隆基的痛處,讓他想到了因自己的衝動而慘死的好友薑皎,生出了同理心,最終同意隻對裴伷先實行流放。

裴伷先逃過了一劫,張嘉貞卻氣得不行。退朝後,他便三步並作兩步堵住了張說的去路,氣勢洶洶地指責他說話說得太過分,完全不給自己麵子。

麵對張嘉貞的責難,張說心不慌手不抖,隻是緩緩地回答道:“你我身處宰相之位,那是運之所至,豈能一直當下去?假如國家的大臣都可以被隨意杖打,公開侮辱,隻怕這事遲早也會發生在你我的身上。我方才說的那番話並非為了維護裴伷先,而是在替天下所有的士大夫仗義執言!”

張說的話說完了,張嘉貞無話可說。但這事情並不算完,因為兩位宰相的梁子就此正式結下了。二人隨即進入了彼此互相觀察,找機會扳倒對方的對峙階段。可幾個月過去了,他們都沒能發現對方在工作或生活上有什麽問題可抓。但也就在此時,張嘉貞組團作戰的弱點開始顯露了出來,他的親弟弟張嘉祐在關鍵時刻掉了鏈子,被發現存在貪汙腐化的行為。按理說這個時候張說應該果斷出手,命人深挖張嘉祐特殊利益集團的關係網絡,爭取把張嘉貞卷進來才是。然而張說卻並沒有這麽做,得知張嘉祐出事後,張說第一時間出現在了慌亂不已的張嘉貞麵前。他告訴張嘉貞為今之計應該即刻停下手頭上的一切工作,趕緊回家去換身素色衣服,代替自己的弟弟跪在宮外待罪,爭取同樣重視手足之情的李隆基的同情。

張嘉貞認為張說說得很有道理。想當年,皇帝陛下確實曾因為想念在邊地做官的弟弟,特意調張嘉祐到張嘉貞任職的地方工作,有著這樣的一段過往,張嘉貞相信隻要自己能夠表現出足夠的誠意,感動皇帝,就能救出弟弟。

張嘉貞按照張說的計策去執行了,可他在宮外等了整整一天,最後等到的卻是弟弟張嘉祐因貪汙之罪,貶浦陽府折衝,而自己被免去宰相職位,出為幽州刺史的調令。

到了這個時候,張嘉貞才終於恍然大悟,意識到自己被那個張說算計了。不聲不響地中途丟下工作讓人找不到,這叫作玩忽職守;親弟弟坐實貪汙,不大義滅親和主動認錯反而想幫其免罪,這叫作徇私枉法。正是這兩條罪名加上張說恰到好處的推波助瀾,促成了張嘉貞從人生的巔峰處跌落。

二月十三日,張嘉貞黯然離京,走人前留言如下:

“中書令的職位本來就有兩個編製,你張說何必如此相逼!”

張說是在張嘉貞離職後的第四天接任中書令的職務的,相較於被他設計趕走了的那位前任,張說的位子坐得更穩。這是因為李隆基本人是個重度文學愛好者,非常關注國家文化事業的發展,而張說則是當時公認的文學圈子中的頂流文化名人。

張說和蘇珽因為文章寫得好,幾乎包攬了當時朝廷所有重要文件的撰寫,因而被時人合稱為“燕許大手筆”。事實上,李白、杜甫這些盛唐氣象代言人級別的大詩人出現前,張說才是大唐詩壇的領軍人物。比如說他的《送梁六自洞庭山》就被譽為唐詩由初唐進入盛唐的標誌之作。

正是由於張說是個多麵手,李隆基在委之以軍國重事外還把振興文化事業的重任一並交給了他。在李隆基的指定下,張說以修書使的身份擔任了旨在推動文學事業發展的專門機構麗正書院的實際負責人,兼管書院日常事務及院內的文學創作,像大家熟知的賀知章就曾在這裏工作和學習過。

張說雖然在主持政事堂工作後,正職加各種兼職的工作量很大,要處理的事情很多,但他並沒有因此失去清醒的頭腦。在分析了姚崇、宋璟等前輩出任宰相的曆程後,張說更加堅定了一個他自入朝以來就確定的認識:縱使有通天之才,如果不能保證李隆基對你的信賴,那再怎麽有能耐,再怎麽有政績,也難免要重蹈前輩們的覆轍。

所以問題來了:怎麽做才能讓李隆基一直器重並信任一個人呢?

張說在經曆了無數次的苦思冥想後,給出了他的答案:讓李隆基感激自己。

而為了實現這一目的,張說決定請李隆基去封禪。

開元十二年(724),中書令張說送上了一份奏表,表文很長,這裏就不贅述了,反正主要是歌頌皇帝陛下的各種英明。但與以往給李隆基拍馬屁的奏表不同,張說在表文的最後提出了自己的終極訴求——請李隆基前往泰山舉行封禪大典。

消息一出,整個官場都轟動了。

因為封禪泰山這件事非同尋常,不是簡單去泰山打個卡留下一處到此一遊的印記就完事了的。用現在的話來說,這是對皇帝、對國家都有著重要政治意義的出行。要知道,在李隆基之前去泰山完成祭祀天地儀式的也就是秦始皇、漢武帝、漢光武帝以及李隆基自己的祖父唐高宗李治了。

在絕大部分人的心中,真正稱得上夠資格去的,必須得是秦皇漢武這種大神級水平,就連奇跡般地實現了大漢中興的光武帝劉秀都顯得有些不夠格。至於本朝高宗皇帝的那一次,大家無一例外地認為全都是被武後逼迫所致,為的是借機彰顯她與皇帝平起平坐的地位,基本上可以視作一次往事不堪回首的鬧劇。鬧劇有一次就夠了,在後世丟人也最好丟一次就好,不要再折騰了。

而正是出於對這一民意的認知,就在張說提出封禪申請的當天,一般遇事不發表任何意見的源乾曜竟然破天荒地表了態,明確表示反對張說的這一意見。為此源乾曜同誌甚至不惜打破他經營多年的隱形人的人設,做出了要與張說辯論的架勢來。

張說並沒有理源乾曜的茬,他很清楚,源乾曜和其他人同不同意並不重要,如果被卷入同反對派大臣的口舌之爭中,反而會讓事情複雜化。因此張說認定他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耐心地等待,等那個人給出最終也是最有決定性的答複。

李隆基沒有讓張說等待太長時間。這一年的十一月,李隆基就明確回複,表示準備在明年的十一月十日舉行封禪大典。同時,朝廷委任張說為封禪籌備組的負責人,帶領右散騎常侍徐堅、太常少卿韋縚等策劃封禪時所需的禮儀流程,並對不合時宜的舊儀程加以改正。

平心而論,李隆基決定封禪泰山並不算是托大。經過十來年的努力,大唐已經開始顯示出強盛的氣象。由於李隆基關注民生,特別注重對地方官員的選拔,全國各地的治理水平及老百姓的生活幸福程度都出現了明顯提升,戶部所掌握的戶口總數已經達到了七百多萬戶,也就是約四千萬人。雖然國家的人口數字在不斷增長,但李隆基治下的老百姓們並不需要擔心陷入內卷,因為從開元十年(722)以來連續數年國家都是風調雨順的,社會經濟持續發展,物價常年平穩,甚至還出現了糧價走低的狀況。比如開元十三年(725)東都洛陽的市麵上一鬥米最貴才十五錢,至於像青州、齊州這樣的地方小州五錢就能買到一鬥米,三錢就能買回一鬥粟,可以說真正實現了家給人足,戶戶殷實。

與此同時,大唐在國際上也日益凸顯出它的競爭優勢。當時在歐亞大陸上(考慮到非洲美洲大洋洲的半開化狀態,此處也可以說成是在全球範圍內)是大唐與突厥、吐蕃、大食四大強權並立的局麵。作為大唐的老對頭,突厥早就被**得服服帖帖了,加上他們的前可汗阿史那默啜死後一度大亂內鬥了好些年,好不容易才恢複一些元氣,所以根本不敢同國力蒸蒸日上的大唐作對,除了時不時要求與大唐和親,基本上沒有太多的戲份。吐蕃那邊倒是動作很多,經常打西域的主意,還一度出兵包圍了身為大唐西域門戶的屬國小勃律。然而吐蕃沒有囂張太久就遭到了打臉反擊,大唐北庭的駐軍在節度使張嵩的率領下用一次漂亮的奔襲戰幾乎全殲了包圍小勃律的數萬吐蕃軍隊,這一仗過後吐蕃人很是消停了幾年,不敢再騷擾唐朝的邊境,而且依附吐蕃多年的吐穀渾也在深刻洞察天下大勢後果斷與老大哥翻了臉,主動投入了大唐的懷抱。至於曾與吐蕃短暫結盟,同樣對西域覬覦已久的大食其實並沒能見識到唐軍的威武雄壯,便被大唐的小弟、西突厥的突騎施可汗蘇祿率軍三戰三捷,趕出了阿姆河北岸。

所以,李隆基的表現是足以領取一張去往泰山封禪的入場券的。事實上,當時的大臣們也不是沒有人看到李隆基的這一係列堪與唐太宗媲美的成績,他們之所以堅決反對,除了考慮到唐高宗李治那次留下了諸多詬病外,更多的可能還是為了借機顯示他們對李隆基某些行為的不滿與抗議,以及對一個人的深切懷念。

那個人就是李隆基的結發妻子王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