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宋璟為相:賢臣的典範

在姚崇的接替人選問題上,李隆基並沒有花費太多的精力思考就確定了下來。此人既得到了盧懷慎生前的大力推薦,又恰好是姚崇離開前認可親薦的,加上李隆基本人對他也十分欣賞,所以可以說是內定好了的。他就是時任刑部尚書的宋璟。

於是在姚崇被罷相的同一天,宋璟被委任為代理吏部尚書兼黃門監,成為政事堂的頭號宰相。

說起宋璟,那真是當時人人都伸大拇指的。這位來自邢州南和(今河北邢台市南和區)的仁兄可謂官場上少有的無死角大牛。人家少年得誌,十七歲的時候就進士及第,提前幾十年完成了很多人畢生的奮鬥目標,後來從上黨尉這種小官做起,居然很快就從地方幹到中央,短時間裏便連升數級,做到了鳳閣舍人,他本人還得到了當時最高領導人武則天的高級人才認證(武後高其才)。

但同樣有才華的宋璟與他的前任姚崇並不一樣,如果說姚崇給大家的印象關鍵詞是足智多謀、機敏善辯的話,那宋璟就應該是剛正不阿、大公無私。他曾不畏凶險,勸阻張說不要替女皇紅人張易之做偽證誣陷禦史大夫魏元忠,從而救下了朝中忠良;還曾拒絕權勢熏天的武三思的請托,公正執法,保證言路的暢通;更曾頂著太平公主的壓力為還是太子的李隆基仗義執言。

不過,宋璟所做的這些都是有代價的,而且在大部分人眼中,都屬於代價慘痛的等級。宋璟不止一次被整得死去活來,可是他從來沒有退縮或是妥協。但凡是同宋璟有過接觸的人,都感覺如沐春風般溫暖舒適,宋璟也由此獲得了“有腳陽春”的稱號。

不過也有人不這麽看,比如曾經奉李隆基之命去廣州迎接宋璟回長安的楊思勖。

對於這位楊思勖,有必要先提前交代幾句。這人是李隆基的心腹太監,在李隆基那裏的地位和受到寵信的程度遠遠超過了大家所熟悉的高力士,而且他很可能是中國曆史上最能打的太監。有過親率十萬嶺南新兵大敗安南分裂勢力的三十二州四十萬兵馬,並臨陣斬首敵人帶頭大哥的壯舉。

但就是這樣一個勇猛凶狠、殺人如麻,同時得到各種人爭相巴結的楊思勖居然在宋璟那裏受到了“冷遇”。從廣州到長安這一路下來,宋璟沒有跟楊思勖說過一句話。由於宋璟本身氣度非凡,看上去就不是一般人,楊思勖也不敢造次,就這麽和宋璟一起沉默著待在馬車裏回到了京城,這才趁著向李隆基回報的機會吐槽了一番宋璟的冷淡。

誰知,李隆基聽後居然哈哈大笑,他告訴楊思勖,為人正直從不曲意逢迎恰恰是自己最看重宋璟的地方,讓楊思勖不要介意。而在這件事發生後,李隆基讚歎了很久,對宋璟是越發敬重起來。這次李隆基選擇他來接替姚崇也恰好是想借他身上那股任誰都能感受到的正直,重塑一下被姚崇帶得有點“機敏”過頭的官場風氣。

李隆基給宋璟找來搭班子的蘇頲也是一個不同尋常的牛人。據史書記載,蘇頲很小的時候就展現出了驚人的閱讀能力及記憶力,一篇上千字的文章拿給他,隻需看一遍,小蘇頲就能通篇背誦。

一般說來,小時候顯露出神童屬性的,參加科舉考試不一定能高中。可蘇頲偏偏就是少數派,考試能力非常強,年紀輕輕就考中了進士。此後又在賢良方正科被人事選舉部門評為異等,開啟了火箭式升遷之路,才三十來歲就進入了中書省這樣的中樞部門,還以中書舍人的身份專掌文誥。當時蘇頲所在的團隊,經常出現這樣的情景:皇帝臨時安排了一個文誥撰寫工作,蘇頲稍微打了會兒腹稿就滔滔不絕地把自己的文章口授出來。而由於蘇頲基本上是出口就成章,口若懸河,通常兩個主書一塊兒記錄都來不及,不得不時不時就開口懇請蘇頲稍微緩著點。至於蘇頲的頂頭上司中書令李嶠則在一旁由衷讚歎:舍人思如泉湧,我李嶠是趕不上啊!

要知道,這位李嶠先生早年是和駱賓王齊名的文壇巨匠,在文學史上則是公認的武則天、唐中宗時期的文壇領袖。但後世之人幾乎一致認定,李嶠當時說的這句話並非謙虛,而是事實。因為蘇頲可是能與我們的老朋友張說齊名的,文壇上這兩位當時號稱燕許大手筆(蘇頲襲父爵為許國公,張說有燕國公的爵位),是文學界的超級頂流。

在很多人看來,像蘇頲這樣的牛人是不會甘願老老實實地屈居宋璟之下的。然而事實剛好相反,對於宋璟關乎國家大事的決斷,蘇頲從來都是毫不猶豫地讚成,他在宋璟麵前表現得非常恭敬,在李隆基那裏也總是替宋璟說話,所以,兩個人合作起來非常愉快。宋璟曾不無感慨地對人說:“我和蘇家父子前後同時當宰相,蘇老先生是位寬厚又博學的長者,確實是國家的棟梁,至於說到正直又賢明,蘇珽的表現已經超過了他的父親。”而蘇頲也表示自己真的是發自心底地敬佩宋璟,在蘇頲眼中,宋璟先生基本上就等於是賢臣的代言人,身居宰相高位,不僅可以做到兩袖清風、一身正氣,還有著敢於犯顏直諫的勇氣,能讓皇帝陛下都對他敬畏三分,著實是厲害至極。因此惺惺相惜的兩個人就此結成了繼“姚盧”組合之後的另一對黃金搭檔。再加上經過姚崇當國時代被選拔培養出來的博學多才的紫薇舍人高仲舒以及能夠洞悉時政的齊澣的助力,宋璟這屆政事堂班子的綜合能力可以說並不亞於姚崇那屆。

或許是上天為了考驗新一屆班子的水平,宋璟甫一上任就遇到了一個難題。

開元五年(717)正月初二,太廟有四間房突然倒塌了。這一消息一傳來,馬上在朝野引來了軒然大波。因為塌掉的不是尋常地方的房間,是供奉皇帝先祖的太廟,而且既沒地震也沒人為破壞,就這麽好端端地塌掉了,還是在大正月裏,絕對是一個不祥之兆。甚至有人私下裏認為,這是李淵、李世民這些大唐的列祖列宗在暗示對現任皇帝的不滿,希望以這樣的方式敲打一下寶座上的那位,讓他用心反省,好自為之。

雖說李淵、李世民在天之靈動怒的消息有些扯,但太廟出事後,李隆基確實有些慌。於是自正月初二開始,李隆基便改穿素色衣服出席公共場合,主持朝會的地點也被安排在了偏殿。

皇帝遇到了難事,首先自然要找宰相征求自己的工作得失。於是李隆基第一時間找來了宋璟和蘇頲,向他們詢問接下來該怎麽辦。

宋璟和蘇頲的看法比較一致,他們認為太廟的房間倒塌可能與半年前去世的太上皇李旦有關。大概率是因為皇帝陛下沒有按照傳統服滿三年的喪期,便有意東巡洛陽,違背了天意,上天這才降下災異來警示李隆基,希望皇帝能夠暫停前往。

李隆基很明顯不是個認命的人,兩個宰相的回答也沒能讓他感到安心。於是李隆基找來了那個他相信無論遇到什麽問題都能幫助自己解決的人。

“姚元之,你對此事是什麽看法?”

姚崇當即回答道:“據臣所知,太廟所用的木材都是苻堅(十六國時前秦的君主)時期的,使用的年頭已經很久了,因此想必是木材朽壞,恰巧趕上了在陛下決定出行前斷裂而已。倒了幾間房,這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古語有雲,王者以四海為家。陛下因關中饑荒而東去洛陽,現在各項準備工作已經準備就緒,當然不可失信於人。依臣愚見,隻需將祖先的牌位暫時遷到太極殿上供奉,同時重修太廟即可。陛下大可不必為這種事情煩惱,反而更應該如期出發。”

在唯物主義者姚崇的開導下,李隆基頓時覺得心裏舒坦多了。大喜之下,他下令賞賜給姚崇二百匹絹,並允許姚崇每五日參加一次朝會,可以仍然像當宰相時那樣入閣侍奉,參政議政。而李隆基本人去洛陽轉了一圈,回來後也沒有出現什麽事情,太廟的事就算翻篇了。

後世的很多人拿這件事作為例子,來說明宋璟在水平上要稍遜姚崇一籌,事實上確是如此,就算是宋璟本人也從不否認。客觀地講,在體察聖意和能說會道這兩個方麵,宋璟是遠遠被姚崇拋在了後麵,而且在決斷和理政的效率上,宋璟也同姚崇有著一定的差距。然而這些卻並沒有阻礙宋璟成為與姚崇齊名的大政治家,這是因為,在宋璟的身上有著姚崇並不具備的凜然正氣。

宋璟很可能是包拯登上曆史舞台前最能為“鐵麵無私”四個字代言的人物了。想當年,宋璟在廣州擔任都督時曾經從中原引進了製磚燒瓦的成熟技術,從而徹底幫助當地居民解決了困擾他們祖祖輩輩的茅竹結構房屋易燃問題。後來廣州的老百姓聽說宋璟在朝廷做到了宰相,就自發組織起來要為宋璟立個碑,以紀念這個改變了大家生活居住習慣,並切實保障了廣州百姓的人身及財產安全的好官。

要知道,在過去但凡能夠立碑記載的都是大事,因此但凡能夠在碑文中被提到名字的人,有很大的可能流傳千古,這無疑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事情。可當地群眾的請願書好不容易遞送到了朝廷,卻被宋璟自己給按下來了。直到李隆基從別人口中聽說了此事,並主動向宋璟詢問情況,宋璟才上奏回應道:“臣在當地沒有做出什麽特殊貢獻,如今隻是因為臣受到陛下的重用,就允許他們給臣立碑,這反而會助長地方上的諂媚之心。臣希望革除這一弊端,而且就從臣開始,請陛下下詔對地方上申請給官員們立遺愛碑之類的事情一律予以禁止。”

李隆基尊重了宋璟的選擇,下達了詔書。後來果然如宋璟所願,各州再也不敢提給前任樹碑頌德這樣的事情了,地方上的那些隻為政績而搞的大大小小的政績工程也隨之大幅度減少。

宋璟不僅對自己嚴格要求,對自己的親朋好友也同樣如此。有一次吏部收到了一封來自候選官員的信,寄信者自稱名叫宋元超,是宋璟的叔叔。他稱,寫這封信是因為自己已經候選了很久,但一直沒獲得官職,身上的錢財快要花光了,希望吏部能夠看在他是宋璟叔叔的分上關照一下,優先給他解決任命官職的問題。

據說吏部的領導看到這封信的第一反應就認為這是來忽悠人的。因為以他多年的官場經驗,這人倘若真的是宰相的叔叔,肯定直接通過宋璟就把這事兒辦了,犯不著七拐八拐地來這麽封信。不過考慮到這人到底是打著宋璟的名義來的,因此吏部最後還是在通報檢察係統前,把這件事報告給了宋璟。

沒想到,宋璟那邊很快給出了答複,把吏部領導嚇出來了一身冷汗。

“沒錯,寫這封信的宋元超,的的確確是我宋某人的叔叔!”

完了,完了,這官算是當到頭了。把宰相給得罪嘍。

但是沒等吏部的領導把腸子悔青,宋璟就說了下麵這段話:

“我這個三堂叔,一直住在洛陽,平常我們很少能見麵。我既不敢因為他是我的長輩就隱瞞不報,也不敢以私害公。過去,他沒有提到我,自然按照規定處理;如今,他既然提到了我和他的這一層關係,就應該嚴懲以警示後人,我在這裏請求吏部注銷他的候補資格。”

我們可以想見,吏部的領導看到這裏心跳應該恢複了正常,對宋璟的敬仰之情油然而生。至於宋璟的這個堂叔宋元超史書上雖然沒有記載結局如何,但十有八九得被氣得一口老血噴到地上吧。

宋璟表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但是這絕對不是宋璟做得最過分的事情,畢竟宋璟先生還曾直接幹預過李隆基本人的感情生活。

我們前麵提到過,李隆基有個從藩王時期就特別要好的哥們兒,此人名字叫作薑皎。由於薑皎一直都堅定地站在李隆基的一方,追隨李隆基曆經了從“唐隆政變”到“先天政變”等風風雨雨,因而兩個人的感情勝似親兄弟,李隆基甚至允許薑皎與自己的後妃們坐在一起陪自己喝酒,還特準薑皎隨意出入自己內廷的臥室。有一次,這倆人在殿庭一道遊玩,看到了一棵長得非常好的樹,薑皎就隨口說了一句這樹長得真好看之類的話,李隆基二話不說便命人把這棵樹當場給刨了出來,移植到薑皎家中的庭院去,好讓薑皎在平時可以隨時欣賞到。

而薑皎的弟弟薑晦也因為哥哥的關係得到了李隆基的重點照顧,在李隆基親政後的短短幾年內就被提拔送上了人事部的二把手(吏部侍郎)寶座。

薑皎並沒有像對待姚崇那樣找過宋璟的麻煩。但在宋璟看來,薑皎兄弟本身就是個麻煩,因為這兄弟二人的存在相當於變相給一些人開了投機取巧的後門。如果不把這扇門關上,澄清吏治根本就是表麵功夫,不會有人真正相信。

為了實現自己的執政理想,讓國家在姚崇治理的基礎上更上一層樓,宋璟在幾經思索後,終於還是下定了決心,要幹預一下皇帝陛下的友誼。

疏不間親的道理,宋璟還是懂的。因此對於不是兄弟勝似兄弟的李隆基和薑皎,宋璟沒有選擇直接進言要求皇帝陛下疏遠薑皎,而是另辟蹊徑向李隆基表示他很為薑皎兄弟的危險處境感到憂心。

宋璟的這一說法實在是太新奇了,李隆基想了半天也沒想到在自己的關照下,薑氏兄弟可能會有什麽樣的麻煩。於是皇帝陛下終於忍不住向宋璟問道:“愛卿此話怎講?”

“因為薑皎兄弟深受陛下寵幸,權勢太大,所以麵臨的**也太多,很有可能一不小心就觸犯國法,身陷囹圄。而以陛下之嚴明,必然不會輕饒赦免他們,倒是有可能進行重判以震懾朝中其他權貴。臣每每想到這裏,當然要不禁為這兄弟二人擔心。”

李隆基聽到宋璟這麽講時,最初不過是微微一笑,但隨著宋璟老師一番推心置腹的分析,李隆基的臉色慢慢凝重起來,他最後意識到,宋璟說的是對的,人性是經不起頻繁的**與考驗的。如果不及時采取行動,薑皎兄弟出事不過是時間問題。而想保全這個朋友,讓薑皎不被卷入是非之中,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兄弟都能與權力保持一定的安全距離。

於是被宋璟說服的李隆基不久即下詔將薑皎放歸田園,讓這位朋友在職務爵封保持不變的前提下去好好享受悠閑而富足的生活。至於薑皎的弟弟薑晦也被調到了沒有什麽實際權力的宗正寺出任宗正卿,薑家兄弟當朝用事的局麵就此畫下了一個句號。不過薑皎在五年後還有一次登場的機會,因為還有一場後宮大戲需要他來推波助瀾。

薑皎兄弟一走人,宋璟便開始了他在人事層麵大刀闊斧的調整。首先就是斷掉那些想通過特殊途徑進入仕途的人的念想。當時有很多所謂的隱士,想做官卻不去參加科舉考試,而是往山裏跑。住進山裏後,就開始苦心孤詣地打造隱士的人設。本來應該走低調路線的隱士,在這些人的炒作下卻出現了全天下都知道這些人很低調的奇怪現象。而這些人就憑著在社會上的聲望結交朝中高官顯貴,再借由高官的舉薦做官,從而達到名利雙收的炒作效果。

作為在地方上做官多年的老江湖,宋璟很清楚這其中的套路,因此當有人舉薦一個叫範知璿的隱士,並把此人的大作《良宰論》送給宋璟看時,宋璟當即寫下了這樣的一段讀後感:

“我看了他寫的《良宰論》,很多地方都是阿諛諂媚的話。身為隱士,就該直抒胸臆,不該如此苟且迎合以取悅於人。如果文章寫得真好,就該直接參加科舉考試,和其他人一比高下,不必通過其他途徑投送。”

宋璟的這番話簡而言之就是: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不要擱那兒裝!

在宋璟的影響下,李隆基也對官員隊伍的準入及升遷門檻把控得更為嚴格。據說河南參軍鄭銑和朱陽丞郭仙舟為了出奇製勝,得到越級提升,向朝廷設置的意見箱裏投詩,沒想到卻被李隆基認定他們的詩崇尚道家,在處理實務方麵則不切實際,被皇帝陛下大筆一揮免去了官職,勒令出家做道士去了。

在大多數情況下,李隆基和宋璟還是沒有這麽決絕的,他們君臣二人實際上一直是以人盡其才作為首要的用人原則。比如括州員外司馬李邕、儀州司馬鄭勉都是挺有才學的人,可經人事部門考察,認為這兩位性格喜歡走極端,還愛辯論是非,因而不建議朝廷予以重用。報告送到宋璟那裏後,宋璟認為重用二人確實會帶來麻煩,但如果就此棄之不用,也可惜了他們的才能,因此宋璟請求分別任命二人為渝州刺史和硤州刺史,讓他們仍能夠在可控的崗位上繼續發光發熱,李隆基覺得沒問題,也就給批準了。後來李邕、鄭勉經過地方上的磨煉都有所成長,政績斐然。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李邕,他日後曾在北海太守的任上先後結交、力捧了兩個他眼中的青年才俊,那兩個人一個叫作杜甫,另一個則叫作李白。

在努力規範國家用人製度的同時,宋璟還緊抓落實反行賄受賄的工作。唐朝那會兒交通和通信都很不發達,地方上每年都得專門派出一個人負責進京匯報一年來的政務及財務情況,這個被派去長安代表地方長官述職的人,被稱作朝集使。

要知道中國地大,有四季如春的好地方,也有要人老命的窮山惡水,既然同樣是做地方官,大家自然希望能去個好地方當官。因而每年朝集使除了做匯報,一般都會有一個隱藏的使命,那就是替地方長官在長安官場上走動,以便來年能調到個好點的地方去任職。於是朝集使們來京匯報工作時往往攜帶大量金錢,一有機會就四處去打通關節,而一旦他們的公關成功,地方長官得到了好的職務,這些朝集使也會得到升官的回報。所以時間久了,朝集使的進京匯報就不知不覺發展成了一場規模宏大的公開行賄運動。

宋璟深知這樣發展下去,不但匯報工作會成為一場行賄索賄的交易,那些不發達的地方也會因為地方長官的嫌棄被鎖死在現有的發展層級上,無法實現進一步的建設。於是他針對這一現象上書李隆基,建議在朝集使們匯報工作期間凍結他們的官位,等到來年地方上的官員調職完了,再讓朝集使回去。這樣一來,地方長官就算獲得了升遷也沒有辦法照顧幫助他們的朝集使,朝集使們沒有了直接的好處,自然也不會那麽玩命地替長官跑官了,朝集使行賄的事便就此絕跡於官場。

對於宋璟就任宰相以來的種種表現,身為領導的李隆基非常認可。因此在開元七年的新春團拜會專屬禦宴上,李隆基特地表示要將自己現在所用的金筷子賜給宋璟。

早在兩百多年前的北魏時期,朝廷就明令禁止皇宮之外的人家使用黃金製作的餐具了。所以接到金筷子的宋璟當場愣住,一時之間不知道是該謝絕,還是謝恩。

看到宋璟不知所措的神情,李隆基估計也想起了這條禁令,於是皇帝陛下笑了笑,對宋璟說道:“朕並不是因為那是黃金做的才賜給你,而是因為那是筷子啊!賜給愛卿這雙筷子,是想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如同這雙筷子一樣耿直剛正!”

聽到皇帝陛下這樣講了,宋璟方才露出了輕鬆的表情,下拜謝恩,後來這雙金筷子成了宋璟家中年年供奉的寶物。而且這件事讓宋璟無比感動,他認定自己遇到了懂得自己的明主,從此更加努力地投入到了工作當中。然而,從某種程度上看,這並不是一件好事,因為正是宋璟的過度自信與感動,才致使他的任期沒能超過姚崇,更重要的是,他也因此沒能在李隆基心中保持住一個良好的形象。

三十多年後,經曆了一路的艱辛後,李隆基終於在蜀地過上了不再顛沛流離的生活,而此時在鳳翔的李亨任用房琯為將去與叛軍決戰的消息也傳來了。李隆基一聽到房琯的名字,眉頭就不自覺地皺了起來,他看似自言自語地對身邊的大臣們說道:“這個房琯根本就不是有破賊能力的人才,假如姚元崇還活著,滅賊這種事完全不在話下!”

當提到這位開元年間的賢相時,此時已然年邁的李隆基似乎回想到了自己意氣風發的那些日子,開始隨口一一點評他任用過的那些人。連續評論了十餘個將相後,大家都認為李隆基說得客觀公正,很實事求是,而在他評價與姚崇齊名的宋璟時,說的卻是這樣的一句:彼賣直以沽名耳!

這話翻譯成現代漢語,大致是:那人不過是一個假裝忠直、沽名釣譽的人罷了!

史書上沒有記載在李隆基如此評價宋璟時,在場的人都是什麽樣的反應,但李隆基這樣的評語相信是很多自詡熟知曆史的人也未曾預料到的。同是幫助李隆基開啟了開元盛世的兩個宰相,為什麽李隆基晚年對姚崇和宋璟的評價差距會這麽大呢?

在我看來,這應該和宋璟做的這兩件事情有關。

第一件相較來說是件小事。宋璟在他的日常工作中發現,有些犯了罪的官員明明案情清楚、證據確鑿,但就是不肯認罪。這些人不僅不承認自己有問題還四處製造問題,不停找人拉關係遊說上訪,要為自己鐵證如山的案子翻案。司法部門的資源由於這些人的日常造訪被消耗了很多,有些案件的判決與處理甚至直接受到了影響。

宋璟原本就是正義感極強,眼裏絲毫容不得沙子的人,接連遇到這樣的事情後,終於有一天心裏麵的火再也壓不住了。於是他下令將這些司法部門的常客全部交給禦史台懲處,並交代禦史中丞李謹度,這些人隻有就此認罪承諾不再上訴,才能予以釋放,要是頑固不化,依舊堅持要繼續申訴,就關到對方想清楚了為止。

實事求是地講,宋璟做得有些過火了,而且有一刀切的嫌疑。他的命令的確讓部分試圖洗白自己的貪官汙吏沒了東山再起的機會,但同時也令一部分的確蒙受了不白之冤的人失去了討還自己清白的機會。所以宋璟的這一舉措引起了相當多的人的怨恨與不滿。

說來也巧,宋璟下令把人關起來不久,就趕上了數地接連大旱,民間開始傳言說是有旱魃出沒作祟。當時有個戲班子蹭了這個熱度,把旱魃出沒編成了戲劇,公開巡演,還在劇中加入了調侃宋璟的戲份。

據說在劇裏有如下對話:

劇中角色問旱魃:“你為何要出現?”

旱魃回答:“我是受宰相之命。”

“此話怎講?”

“獄中有三百多人含冤難申,宰相下令把他們統統關押了起來,所以我旱魃不得不出來了。”

後來這出戲的台本還傳到了資深戲劇愛好者李隆基手裏,並得到了李隆基的高度肯定。

當然了,李隆基之所以會對宋璟有不滿,倒不是單純因為宋璟插手了司法事務,可能造成了一些人沉冤難雪,而是由於宋璟在經濟上出了問題。不過所謂的經濟問題不是指的宋璟本人有貪腐的行為,這說的其實是一個長期困擾大唐的經濟問題——惡錢。

其實所謂的惡錢並不像某些人說的是假錢偽鈔,事實上惡錢本身也是可以通用的真貨幣,隻不過它是屬於不符合鑄造標準、分量不足的劣質產品。大多數惡錢都是由民間私鑄的,但由於當年的防偽技術水平有限,使用的又主要是銅錢,因而沒有太好的方法阻止不法之徒私鑄惡錢的犯罪。雖然李隆基的高祖李淵開創大唐時曾憑借廢除隋朝的貨幣,發行以漢朝五銖錢的規範鑄造出的有名的開元通寶錢,一度規範了幣製,可也沒能長期起效果。到了李隆基的爺爺李治在位的顯慶初年,朝廷就不得不下令讓各地政府以一比五的比例收購惡錢,來遏止惡錢泛濫的趨勢。然而當時許多老百姓都因官府的收購比例太低,選擇把惡錢私藏起來,等待禁令鬆弛以後再重新投入使用。最後朝廷被迫把收購比例提高為一比二,也沒能回收到太多的民間私鑄幣。後來到了武周時代連洛陽、長安的市麵上流通的錢也是以惡錢為主,社會的通貨膨脹率隨之屢創新高。

李隆基一直都對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深惡痛絕,但他的對手數量過於龐大,藏得又很隱蔽,李隆基縱使想出招也不知道要從哪裏入手,於是隻能先去做那些有的放矢的工作。好不容易等到開元六年(718),朝廷的各項事務都步入正軌,可以有條不紊地開展了,李隆基這才下定決心要終結他治下流通的所有惡錢。

這一年的正月二十六,李隆基下令嚴禁使用惡錢,並嚴格規定市麵上公開流通的銅錢重量不得低於兩銖四分。如果有人使用不符合要求的錢,市場監管部門有權予以當場沒收,而被沒收的惡錢將按照李隆基的指示重新回爐,被鑄成符合規格的新錢。

應該說,李隆基的措施是有力的,想法是好的,但他忽略了實際操作環節的太多問題。比如有些官吏會以分量不足為名巧取豪奪,有些人則會把沒收的惡錢中飽私囊,不全部用於回爐重鑄,更有官員可以借此機會巧立名目,勒索敲詐。

李隆基很快就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因為他的命令剛剛宣布,最先得到消息的長安市場就炸了鍋。各手工業作坊紛紛停工,大小店鋪陸續關門,市場上的各類買賣陷入了停滯狀態,長安城內外一夜之間繁華喧鬧不複往昔,渾似一座空城。

李隆基得知這一情況,著實很慌,他趕忙找來了宋璟和蘇頲商議對策。二人給出的建議是即刻拿出太府寺內的兩萬串錢投放到長安城的南北兩市裏,由官方出麵用平價購買百姓賣不出去,但本身是朝廷需要的物品。與此同時準許長安、洛陽的官員預支俸祿,以進一步刺激消費,讓這筆新錢加速流入市場,重新激活市場活力。

李隆基同意了。不久之後,宋璟力主實行的救市措施開始發揮效果,長安的市場逐漸又回複了以往的樣子。

然而李隆基並沒有因為第一次的失敗就放棄整頓惡錢的念頭。開元七年(719)二月,李隆基再次出手了。他直接下令給太府寺以及各地州縣,要求拿出十萬石糧食,用來收購散落於民間的惡錢。這一回皇帝陛下明顯吸取了上次的教訓,首先他明文通知各地收上來的惡錢要統一送往少府銷毀。其次,在發動這次的貨幣新戰役之前,李隆基爭取到了宋璟和蘇頲這兩位宰相的全力支持。最後,李隆基還想到了一個構建無惡錢模範區的辦法,放權給宋璟去操作。

平心而論,這道題其實並不太難,但宋璟堅持認為要整頓貨幣秩序,就一定得拿最難搞的開刀,於是他主動選擇了惡錢使用最泛濫的江淮地區。當然了,宋璟身為宰相是不可能親力親為,深入江淮一線去工作的,整頓江淮地區貨幣秩序的具體工作被他交給了自己的得力助手監察禦史蕭隱之。

事情的發展表明,看人一向很準的宋璟這次看走眼了。蕭隱之或許搞監察工作是把好手,但真的是不懂經濟。他到任後走的是和李隆基第一次出手時一樣的剛猛路線,查禁惡錢以雷厲風行,措施嚴厲著稱,結果當然是和李隆基一樣忽視了當地百姓使用惡錢來彌補貨幣總量不足的實際需要,搞得江淮地區民怨沸騰,驚動了李隆基,於是皇帝陛下隨即下令免去了蕭隱之的官職,以平息民憤。

蕭隱之被罷免後,負有領導責任的宋璟也難辭其咎,威望上受損嚴重,再加上旱魃的那檔子事,他很快成為朝中議論的對象。

看來宋璟也隻能陪自己走到這裏了,李隆基長歎一聲後下令免去了宋璟侍中之職,改任宋璟為開府儀同三司,同時以蘇頲為禮部尚書,自此宋璟、蘇頲的組合也走到了尾聲。不過對於這兩位賢才,李隆基並未就此棄用,蘇頲去禮部工作後不久便被李隆基安排出任檢校益州大都督長史,負責按察節度劍南諸州。當時,蜀地凋敝,百姓四處流亡。蘇頲到任後,招募戍卒,開鹽井,置辦冶煉爐,大力發展鹽鐵產業實現了地方振興。等到地方上有了錢後,又購買穀物,充實糧庫,不過幾年工夫就讓蜀地變得繁榮富裕起來。後來蘇頲被召回中央主持吏部銓選,直至開元十五年(727)因病去世。李隆基在蘇頲去世的當天親自出麵為這位能臣在洛陽南門舉哀,並為其廢朝兩日,以示懷念。

至於蘇頲的好搭檔宋璟先生則在時隔兩年後就被任命為京兆留守,後來李隆基又一度把吏部尚書的重要職位交給了他。開元十七年(729),甚至還給了宋璟尚書右丞相的殊榮。不過宋璟本人卻似乎並不在乎這個,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專注於自己的本職工作,一幹就幹到了六十九歲高齡。

開元二十年(732),再三請求告老還鄉的宋璟終於得到了批準,於是他回到了洛陽的家中過上了閉門謝客的養老生活,直到五年後在家中安然辭世,終年七十五歲。

史讚:唐三百年,輔弼者不為少,獨前稱房、杜,後稱姚、宋!

真王佐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