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開啟大唐新紀元
姚崇的確非常厲害,別看是六十多的人了,頭腦還是跟年輕的時候一樣靈活,而且博聞強識的水平比起當年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再加上姚老頭兒已經是第三次擔任宰相兼兵部尚書這一職務了,因而他對這方麵的業務可謂相當熟悉,從邊境地形、軍隊布防到城堡位置、倉庫存儲,沒有老人家說不清楚的,甚至連各防區馬匹優劣這樣細節的情況,姚崇都能了如指掌。有這樣懂業務又懂各種門道的姚部長,下麵的人再玩什麽吃空餉、喝兵血之類的小把戲就純屬關公門前耍大刀,隻能給自己找不痛快了。於是隻用了不到一個月的工夫,上到兵部的老狐狸,下到軍隊裏的老兵油子,就都讓姚部長安排得明明白白。經過姚崇的整頓,兵部、軍隊的麵貌煥然一新,這讓李隆基感到十分滿意。
在搞好兵部內部工作的同時,姚老頭還發揮餘熱,積極參與大政方針的討論,展現出了一個資深優秀宰相的參政議政素質。比如李隆基碰上比較棘手的問題,向大臣們谘詢時,有些宰相不是憋個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是說了大半天卻跟什麽都沒說一樣。唯有姚崇老先生能做到有問必答,且對答如流,而且每次姚崇回答問題,不隻能給出一個答案,還能為李隆基提供得出答案的分析思路及進一步的應對操作。
於是時間一長,朝會就變成了姚崇的現場答題個人秀,姚崇在下麵滔滔不絕、侃侃而談,皇位上的李隆基則不斷點頭表示認同,且看上去越聽越有精神頭。至於其他的大臣,他們大多數時候就淪為了觀眾和跑龍套的,每次除了“吾皇聖明”和“姚公所言甚是”之類的固定台詞外,就再無其他戲份了。
沒有襯托就顯不出優秀,更何況姚崇作為一個宰相確實非常優秀,因此李隆基對姚崇越來越信任,甚至在心裏把姚崇當作自己的諸葛亮。
據記載,有一次姚崇上朝奏請皇帝審核郎官任命的名單,但李隆基表現得很反常,在皇位上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理姚崇。姚崇還是頭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他誤以為自己某個不經意的舉動或言語觸怒了皇帝,便馬上更改了話術又請示了一番。誰知李隆基不知在想什麽,就是沒有給個回話。最後,姚崇隻好懷著忐忑的心情退下。姚崇一退朝,在李隆基身邊侍立了很久的高力士就表達出了自己的好奇:“陛下剛剛即位理政,宰相奏事,應該當麵表態同意與否,今天姚崇說話,陛下為何視而不見呢?這可不像是虛懷納誨的您所做的事啊!”
李隆基是這麽回答的:“朕委任姚崇處理政務,遇到大事應當上奏給朕一起討論決定,但像郎官們的升遷這等小事他姚崇也不能自己決定,還要來麻煩朕嗎?”
後來高力士把皇帝的話轉告給了姚崇,姚崇這才臉上陰雨轉晴。通過這次事件,姚崇確認了自己在李隆基處的地位,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可以放開手腳去大膽地開展工作了。
憑借李隆基的信任,姚崇很快推出並落實了裁汰冗官、嚴格控製封賞及大赦的次數、縮減僧尼剃度指標、杜絕破格晉升官吏、嚴禁功臣插手政務等政策,進一步清理了前朝遺留下的弊政。
不過在姚崇看來隻是做到這種地步還遠遠不夠,要想完全落實自己的施政想法,他必須成為唯一的實權宰相,摒除其他人對皇帝的幹擾。
姚崇第一個打算趕走的人,是王琚。
我們前麵介紹過,這位王仁兄雖說看上去吊兒郎當不靠譜,但在不羈的外表之下其實有顆非常縝密的心。他謀劃用計素以穩準狠著稱,所以李隆基自先天政變那會兒開始就把王琚留在自己身邊當私人高參使。而王琚每次前來晉見,總能妙語連珠地與皇帝陛下談笑風生,君臣二人一聊起來就沒時間概念,不到夜深人靜不能停。由於當時王琚的職務隻是中書侍郎,還不是宰相,因此朝中人送外號“內宰相”。
如果換了別的宰相在任,對於王琚這種越俎代庖的行為可能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了,說不定個別人還要去禮賢下士地深度結交一下,為以後在政事堂一起共事做個鋪墊,但到了姚崇這裏就不是那回事了。姚崇先生一直秉持著各司其職第一的原則,最煩的就是王琚這樣的人。更何況王琚之舉還有喧賓奪主的意思,會影響到政事堂的權威性,所以必須堅決予以製止。
於是在一次朝會結束後,姚崇特地留在了最後,向李隆基說了這麽幾句話:“像王琚、麻嗣宗那樣的人,都屬於譎詭多變的縱橫之士,陛下可以跟他們一起經曆患難,卻萬不可讓他們這類人得誌。如今天下已定,依臣所見,國家更應該選取任用那些深通經書的純樸之士才對。”
姚崇先生到底是朝廷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隻用了一兩句話便終結了王琚這個內宰相的任期。
在誠懇地聽取了姚崇關於王琚的評議後,李隆基開始逐漸疏遠王琚,後來更是給了王琚一個禦史大夫的名頭,打發這位喜歡給自己多找事情的家夥去北方邊境地帶巡視邊防駐軍去了。
送王琚到千裏之外後,姚崇很快鎖定了下一個需要勸退的目標,那就是李隆基的早期智囊劉幽求。
客觀地講,姚崇與劉幽求之間並不存在什麽私人矛盾。相反,姚崇從內心深處其實是挺敬佩這個一心一意輔佐李隆基,還差一點為了盡忠而丟掉自己性命的男人。但現在姚崇卻不能不把劉幽求驅逐出朝廷,這是因為當年那個奮不顧身、忠誠事主的劉幽求變成了朝中負能量的最大集散地。
促使劉幽求發生變化的起因是這樣的:當時朝廷對官職名稱進行變更,改尚書左右仆射的官職名為左右丞相,劉幽求被授予了尚書左丞相兼黃門監的職務。可沒過多久,李隆基改變了主意,把劉幽求調職去做太子少保,還順便罷免了他知政事的資格,這一下劉幽求的心態就崩潰了。
在劉幽求看來,他是根正苗紅的李隆基嫡係,自打認了李隆基為主公,自己為皇帝真的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可是皇帝不知怎的,根本不顧及他的想法和感受,隨隨便便就把他安排到一個閑職去了,這讓劉幽求既十分不解又十分不爽。不解了,就得問,問的時候難免會帶上不爽的情緒,慢慢地很多朝廷高層都知道了劉幽求的鬱悶與委屈,也有人為劉幽求鳴不平,認為皇帝就這麽把大臣當工具人,用完便閑置,這很不好。
事實證明,負能量更具有傳遞性。劉幽求的這股子怨氣經過人傳人的層級傳播很快就在朝臣中間彌漫開來,這股越積越濃重的怨氣不久就被姚崇察覺到了。雖然在自己的“姚十條”裏姚崇明確表示希望皇帝能更加尊重大臣,以禮相待,他一開始也是站在劉幽求一方的。不過眼見著劉幽求四處訴苦抱怨,而同情劉幽求的大臣群體又在迅速增加,姚崇終於坐不住了。他必須要在群體情緒爆炸前將劉幽求趕走,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但是劉幽求並不像王琚那樣好處理,他不僅在朝中有著一大幫好友舊部,還和李隆基有著極深的感情。在劉幽求的家裏更有傳說中的保命神器免罪鐵券(太上皇所賜),足以讓劉幽求扛住幾乎所有的攻擊。於是姚老先生隻好直接把劉幽求擔任太子少保期間怏怏不樂的消極工作狀態和他近來發表的種種怨言麵奏給了李隆基。
必須承認的是,姚崇這一回有賭的成分,如果這一次極限操作他沒能成功,李隆基沒有聽從他的意見驅逐劉幽求,那麽他就會瞬間變成怨氣的宣泄口、朝廷上下的集火目標,光是劉幽求的那些同情者的口水都足以將姚老頭給淹沒,大唐中興的步伐估計也得就此止步或中途變道了。所幸的是,李隆基再次堅定地站在了姚崇一邊。他當即下旨將老朋友劉幽求貶為睦州刺史,為了平息朝中的輿論,李隆基還削奪了劉幽求的六百戶實封,以示懲戒。
李隆基本來隻是想把劉幽求暫時外放到地方好好反省一下,誰知這次貶謫卻成了對劉幽求的致命打擊。一年後,劉幽求在調任郴州刺史的路上“憤恚而卒”。
放逐了劉幽求後,姚崇還順手將鍾紹京等幾個李隆基的舊日功臣一起安排到了地方上任職。姚老頭兒之所以接二連三地出手整頓李隆基的老班底,除了有鞏固自己的首席宰相地位的考慮外,其實更是為了威懾一個人,一個一開始就在打自己主意的人。
其實當李隆基跑到同州打算提拔姚崇時,曾接到過一份彈劾姚崇的奏表。平心而論,這份奏表的內容挺無聊的,彈劾的不過是一些不痛不癢的小事情。但等到李隆基看到表文末尾的那幾句話時,立馬來了精神,因為這最後一部分闡述了這樣一個觀點:平時言行舉止不夠謹慎,小事情都無法處理妥當的人,怎麽配做宰相,擔當大任?
李隆基有些吃驚,因為他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自己有任用姚崇出任宰相的打算,就連高力士這種近臣最多也隻是知道他有意讓姚崇來補兵部尚書的職缺而已,此人竟能一眼看破自己的心思,實在是厲害。想到這裏,李隆基趕緊再去確認了下上奏者的名字,於是他看到了趙彥昭這三個字。
趙彥昭時任禦史大夫,這個人李隆基是比較了解的,雖然是進士出身,也能寫詩,但絕對不是那種能夠準確洞察到自己心事的高人。因此,他突然上表彈劾姚崇肯定是有人指使的,而對方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阻止姚崇入朝擔任宰相。
到底是誰有這樣的察言觀色水平,李隆基立刻來了興趣。於是他派人去摸了一下趙彥昭的底,發現趙彥昭有兩個好朋友,其中一個是剛剛被罷免的兵部尚書郭元振,而另一個人則是不久之前被他任命為中書令的張說。
背後黑手是誰,現在看起來很明顯了,但得知實情後,聰明的李隆基選擇了不動聲色,他很想看看那個總能想出些花招的張說還能怎麽著。
見趙彥昭的彈劾沒有奏效,身為幕後指使人的張說果然沒讓李隆基失望,再次出手了。當然了,這次出手,他這隻老狐狸依舊是躲在了幕後。
這回替張說衝鋒陷陣的,是殿中監薑皎。
薑皎這個人不是一般人,他是李隆基在做藩王時就結識的老朋友,跟李隆基的關係非常親密。即便是在李隆基做了皇帝之後,兩人的關係依舊沒有變得疏遠,李隆基還常常召薑皎到宮裏跟自己玩,甚至從來不直呼薑皎的名字,而稱他為薑七。
有一天,這位薑七突然帶著頗為神秘的表情對朋友李隆基說道:“陛下!記得您之前經常說想選一個稱職的人去做河東總管,然而卻一直沒有遇到一個合適的,我今天總算是替您找到了一位。”
李隆基聞言大喜:“還是好朋友能時時替我分憂解難,不妨現在就說說你舉薦的是哪位人才吧。”
“姚元之(姚崇)文武全才,臣以為他去做河東總管最為合適。”
李隆基的笑容在聽到姚元之這個名字時,瞬間就凝固了,他馬上意識到這個薑七是收了張說的好處,想完成趙彥昭沒完成的任務。
“你剛剛所說的全都是張說的意思吧!你怎敢當麵欺君,罪當處死!”
李隆基突然大喝一聲,直接把薑皎當場嚇癱了。
跟李隆基相處了這麽多年,薑皎很清楚李隆基此時此刻沒有開玩笑,而是真的發怒了。於是他趕忙跪下叩頭承認,並連聲告饒,這才免去了懲罰。張說也是在薑七失敗後才完全放棄了阻撓,老老實實地迎接了姚崇的歸來。
事實上,張說和姚崇兩個人過去交集並不多,因此自然也談不上有任何恩怨。張說之所以一而再地阻撓姚崇出任宰相,完全是由於他對姚崇能力的深度認可,以及深深的畏懼。他太清楚了,無論是學曆還是資曆自己都比姚崇差一截,所以張說很清楚隻要姚崇有機會做宰相,自己就會顯得平淡無奇,完全被姚崇的光芒所掩蓋。
對於張說對自己的畏懼,姚崇十分清楚,因而第一次見麵時,姚崇就主動在李隆基麵前讓張說坐在了政事堂的首座。但無論是張說還是姚崇都很清楚,這互相謙讓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皇帝陛下頭號謀臣的位置隻容得下一個人。至於剩下的,要麽安安生生做跑腿幹活的小弟,要麽就得趁早滾蛋。很明顯,張說不是會主動走的那種,而且多次的試探也印證了這一點,因此姚崇隻能親自出馬送張說一程了。
姚崇使出的第一招叫敲山震虎,他先瞄準了當年張說的首發說客趙彥昭,把這位已經做到了刑部尚書的仁兄分分鍾踢出了長安。
趙彥昭被姚崇鼓搗走後,張說這才慌了。但張說到底是張說,他很快就想到了一個自救的方法——找一個靠山。
奇了怪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個世界上難道還有比姚崇身後的那個大唐天子李隆基更硬的靠山嗎?
當然沒有。
對於這一點張說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他找到的那個靠山,並不是一個比李隆基更有權勢的人,而是一個在關鍵時刻能跟李隆基說上話,且不好意思拒絕的人。那個人就是李旦的四兒子、李隆基的弟弟岐王李隆範。
張說是怎麽樣搭上李隆範這條線的,誰也不知道,但可以確定的是,張說一旦察覺到姚崇要向自己下手,就會往岐王府上跑,向李隆範求助。而姚崇似乎投鼠忌器,每次得知張說前去拜會岐王,便會自動收手。
看起來張說的目的是達到了,他借岐王這張護身符很好地保護了自己,完美地阻止了姚崇的出招。
然而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落入了姚崇精心設計的圈套裏。在張說本人的積極配合下,姚崇已經打算收網了。
趁著一次得到李隆基偏殿召見的機會,姚崇故意一瘸一拐地出現在了皇帝陛下的麵前。
果然,李隆基遠遠地望見走上前來的姚崇就皺起了眉頭,等到老同誌走近了,李隆基便迫不及待地關切問道:“你的腳是出了什麽毛病嗎?”
姚崇搖搖頭:“臣有的是腹心之疾,這毛病並不在腳上。”
這擺明了是話中有話,李隆基自然聽得懂,於是他繼續問道:“此話怎講?”
姚崇歎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一副十分擔憂的表情:“岐王是陛下的愛弟,張說是陛下的輔政大臣,最近臣聽聞這兩個人私下來往非常密切,張說曾多次偷偷乘車前往岐王府中,每次都是待了很久才出來。我擔心岐王殿下太過年輕會被他誤導,做出什麽不好收拾的傻事來,所以才日夜為此而擔憂。”
聽到姚崇這麽說,李隆基當真是吃了一驚,差點就激動得從皇位上站起來。
眾所周知,那個岐王李隆範本來就以好學愛才著稱,在朝野中有著一大幫擁躉,而張說又是個足智多謀但德行有限的人。不管他們到底在聊些什麽,也不論他們是怎樣的好朋友,不能再讓這兩個人繼續來往了!
於是李隆基當即拍板將張說貶為相州刺史,並明令讓張說立馬赴任。
張說就這樣被姚崇狠狠地涮了一把,被迫踏上了自己人生中的第四次貶謫之路。不過不用太擔心,已經讓李隆基印象無比深刻的張說最終還會回來的。
其實,李隆基並非不知道姚崇是在借著自己打擊異己,樹立起個人的權威,他之所以願意配合姚崇將王琚、劉幽求、張說這些昔日有功於自己的大臣一一驅逐出朝廷,是因為李隆基相信並且百分之百能夠確定,隻有姚崇是那個有能力幫助自己奠定盛世根基的人。
姚崇,現在你要放開手做事的條件,都已經替你準備充分了,接下來就看你如何輔佐朕去開啟一個全新的紀元,去創造一個屬於我們締造的偉大時代了。
那麽,接下來的紀元就叫作開元吧。
先天二年(713)十二月,皇帝李隆基下令,赦天下,即日起這一年改稱開元。
在著手進一步的改革前,姚崇認為他需要一個搭檔,至於這個人選,姚崇向皇帝陛下表示,他已經物色好了,那就是盧懷慎。
對於這個盧懷慎,李隆基是有印象的。他記得此人是滑州靈昌縣(今河南滑縣)人,出身於著名的範陽盧氏,算得上家世比較顯赫,不過為人很是低調,在中了進士後,曆任監察禦史、吏部員外郎、右禦史台中丞等職。雖說沒有什麽特別突出的政績,然而比較敢說話,做事也挺穩重,還曾經在兵部當過姚崇的下屬。不過盧懷慎讓李隆基更為印象深刻的點卻不是這些,而是他的窮。皇帝陛下早就有所耳聞,在東都洛陽主持銓選工作期間,盧懷慎隨身攜帶著一個粗布口袋,裏麵裝的都是一些簡單的日用品,而這就是他的全部家當。
出身大族又在有實權的部門擔任領導崗位,卻能嚴於律己,隻靠薪俸養家,從不搞灰色收入,這一點著實難能可貴。因此經過短時間的評估,李隆基認為盧懷慎給姚崇做副手是適合的,當即予以批準。
開元元年(713)十二月甲寅,黃門侍郎盧懷慎被任命為同紫微黃門平章事,進入政事堂與姚崇搭班子。開元時代的第一個經典的宰相組合“姚盧組合”就此成形。
姚盧組合剛一出道,就遇到了一個棘手的事情。下麵的禦史彈劾了王仙童,整個朝廷都在等著姚崇和盧懷慎對此表態。要說清楚為什麽這個事很棘手,我們有必要先介紹一下這位王仙童。
提起這個王仙童,那在當年的長安城中可是個人物。此人稱得上是長安街頭霸王中的總瓢把子,據說那會兒京城地麵上但凡發生點欺男霸女、強買強賣的事情,背後都多少與他有點聯係。王仙童之所以能夠有這麽大的勢力,主要是因為人家關係實在太硬,他是李隆基的五弟薛王李隆業的舅舅。
李隆業與李隆基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但由於李隆業母親去世比較早,因而有著同樣境遇的李隆基對這個弟弟就格外照顧。李隆業出於對母親的深切思念,對王仙童這個舅舅也就格外照顧。
憑著老子靠山的靠山就是皇帝陛下這樣的硬關係,王仙童成了地方衙門不敢招惹的狠角色。雖然自以王仙童為首的長安黑惡勢力崛起以來,有數位禦史出於義憤,曾經寫奏表冒死彈劾他,但都被王仙童找關係壓下來了,至於那些禦史無一例外都遭到了打擊報複,下場淒涼。
不過這一次情況終於有了變化,因為這位最新挑戰王仙童的無名禦史是個聰明人,一開始就在輿論上做足了功課。當他彈劾王仙童的奏表送呈朝廷的同時,奏表的眾多副本也在朝野間悄然傳播開來。所以當王仙童得到消息準備像以往一樣平息事態的時候,他的那些違法亂紀、狐假虎威的事跡早就變得盡人皆知,現在所有人在等待的,是姚崇和盧懷慎這對宰相的處理意見。
如果支持禦史彈劾王仙童,按照王仙童的罪行,從輕量刑發落也至少得是個斬立決,而這難免會得罪薛王殿下,甚至得罪整個宗室階層。但如果不殺王仙童,那麽堂堂唐律就成了擺設,眾人的怒火也難以平息,之後再要推動改革,老百姓大概率會不願買賬。
就在了解其中輕重的官員們為兩位宰相擔憂時,令他們意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姚崇見到薛王李隆業為袒護他那個為非作歹的舅舅所寫的奏表,居然直接給扔到了地上。
姚崇很生氣,他對鼎鼎大名的王仙童其實早有耳聞,隻不過此前一直在忙大事,沒能騰出工夫來收拾這個人渣,如今看到了禦史呈上的罪證,心裏的火那真是騰地一下就起來了。
姚崇氣得無法靜下心來寫表文,於是幹脆直接拉上了盧懷慎跟著自己一起去麵奏李隆基。
“仙童罪狀明白,禦史所言事實清楚,證據確鑿,沒有冤枉,懇請陛下依據國法處理此事,切不可法外開恩,放縱罪犯。”
李隆基沒有多想就同意了。
王惡霸就這樣在姚崇等人的堅持與努力下被依法處理,遲來的正義最終得到了伸張。
薛王殿下很生氣,於是李隆基的兄弟們也都不開心了,但他們還沒來得及找姚崇的麻煩,姚老頭兒卻先對李隆基的兄弟動手了。
被姚崇找上的是李隆基的二哥申王李成義(又名李捴)。當時申王府裏有個叫作閻楚圭的錄事很受申王的寵愛,因此李成義就想著提拔提拔這位屬下,向皇帝弟弟申請給閻楚圭升職為申王府參軍。由於這算是申王府內部的人事調整問題,不會影響到朝廷的人事安排,而且王府錄事是從九品,王府參軍是正八品,也屬於正常的升遷,李隆基就給批準了。
然而當這事傳到姚崇那裏時,姚崇卻不幹,因為在他看來,這涉嫌違規封官,事情雖然不大,但一旦開了這個口子,影響會很壞,於是姚崇就又拉上盧懷慎上書勸李隆基收回成命。
這下輪到李隆基有些不高興了,他認為姚崇是在小題大做,且有拿自己的兄弟立威之嫌。
姚崇趕忙表示,陛下誤會了。為了消除誤會,姚崇展示了自己提出反對的理論依據——此前李隆基下達過的聖旨。
原來李隆基剛即位時曾經下旨規定,凡是王公、駙馬有所奏請的,除非得到皇帝的手詔,否則相關部門一律有理由不予執行。
這一次對閻楚圭的升職安排,李隆基下的是口諭,而非手詔。姚崇認為他遵照此前的聖旨叫停是合理的。更何況,姚崇一向力主依才授官的權力應當歸屬朝廷的吏部等相關部門。要是僅僅由於親情的緣故,皇帝就把官爵當成恩惠,像以前那樣濫加封賞,朝綱早晚會因此敗壞掉。
姚崇所堅持的事情,放到我們今天來說,叫作程序正當。也就是說即便李隆基是皇帝,也要按照已經公布的規矩辦事,不能朝令夕改。隻有這樣才能保證朝廷的公信力,讓全天下都能心甘情願地服從中央的政令。
姚崇真的是個明白人啊。
有了姚崇幫忙算賬,李隆基意識到拿自己兄弟的這件小事情去教育全天下,樹立起朝廷的權威,他反倒是賺到了。於是皇帝陛下基本上沒有多想,就按照姚崇的建議取消了對閻楚圭的升遷安排。此事也很快起到了立竿見影的示範效果,自此再也沒有人敢私下向皇帝求情,跑官要官的事亦隨之絕跡。
朝廷裏的事情,有李隆基坐鎮做主,姚崇規劃設計,盧懷慎認真落實,無論出了啥情況,在這三個人的密切配合下都能迎刃而解。但是帝國麵對的事情並不隻有內政而已,還有很重要的一麵,那就是對外關係。
唐朝時的對外關係和今天不一樣,主要指的是與帝國周邊的少數民族及其政權的關係,這裏麵又尤以與西南的吐蕃間的關係最為重要。
開元二年(714)五月二十三日,一封來自吐蕃國相坌達延的親筆信被送到了長安,這封信名義上是坌達延寫給大唐宰相的,但其實卻是吐蕃方麵送來的非官方國書。
在這封信中,坌達延提出了請大唐派代表一起勘定兩國在河源一帶的邊界的要求。他表示一旦順利完成勘定,就可以履行開元元年十二月時雙邊達成的和解共識,締結下正式的盟約,從此永為盟好。而為了確保勘定的效率,吐蕃方麵提議讓曾經擔任過朔方大總管的解琬來擔任大唐方麵的代表。
對於坌達延的這個看似考慮周全又相當友好的邀約,本已退休在家很久的解琬得到消息後,當即給李隆基送上了一封信。
在這封信裏,身為吐蕃事務資深專家的解琬發出了這樣的告誡:“吐蕃一定心懷叵測,請陛下提前在秦州(治今甘肅天水市)和渭州(治今甘肅隴西縣)駐紮十萬軍隊,以備不測。”
老專家既然都這樣講了,李隆基沒有不提前做好準備的理由,於是根據解琬的建議,在派人與吐蕃溝通著手勘界工作的同時,李隆基秘密調配了大量唐軍駐紮在了解琬推薦的地點。
一個月後,吐蕃方麵如約派出了以宰相尚欽藏為首的高規格代表團來到長安呈獻盟書。看起來像是解琬多慮了,吐蕃人似乎並沒有什麽陰謀。
但是,又過了兩個月,解琬的預言就變成了現實。
八月二十日,寫信的坌達延同吐蕃大將乞力徐突然率領十萬大軍侵入大唐境內,襲擊了臨洮(今甘肅岷縣)。由於唐軍早有準備,臨洮的城牆質量又很好,因此坌達延的偷襲沒能得手。不過這位老哥顯然不甘心,在攻城失敗後,他將軍隊集中到了蘭州,並派前鋒一直進抵渭源(今甘肅渭源縣),意圖引誘唐軍出戰。好在唐軍新近執行的作戰手冊已經是姚崇親自敲定的版本,裏麵規定得很嚴格,特別是禁止邊軍將領貪功冒戰,所以吐蕃軍隊隻劫掠了唐朝牧馬場的戰馬,就主動撤離了。
要知道,此時距離唐蕃和親不過五年時間,而且這一次吐蕃方麵還是主動打著和平交往的旗幟來的,結果卻搞出了這麽一手,實在是氣人啊。
更令李隆基感到憤怒的是,在他對吐蕃進行公開譴責後,對方竟不予理睬,拒不撤兵,反而大軍進逼渭源,擺出了要圍城的陣勢。
對方已經把槍口對準了自己,李隆基當然沒有縮脖子的理由。於是他任命薛訥為代理左羽林將軍、隴右防禦使,又以右驍衛將軍郭知運為副使,與太仆少卿王晙一道率軍迎擊吐蕃人。
消息傳來,朝中議論之聲四起。因為就在幾個月前,唐軍剛剛在灤水(今灤河)峽穀被契丹人打得幾乎全軍覆沒,而當時統兵的主將正是薛訥。
起用一個剛剛大敗的將領去抵擋誌在必得的吐蕃人,這樣真的沒問題嗎?對於這一任命,很顯然,有相當一部分大臣認為不妥。但是此時一向勇於發言的姚崇卻沉默不語了,因為他根據多年的從政經驗斷定,睿智的李隆基這個時候拋出一個充滿爭議的薛訥做主帥,肯定是另有所圖。
姚崇猜對了。
李隆基的真正意圖是親征吐蕃,薛訥隻不過是他用來吸引內外部注意力的工具。李隆基很清楚,戰局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於是八月二十六日,李隆基便下詔在民間招募猛士,送往前線。由於這一次征兵給出的待遇相當優厚,不僅殺敵的賞格很高,受傷的醫藥費、誤工費,捐軀的撫恤金等也應有盡有。因此一經發布就引來了不少有誌青年,每個招兵站點都人滿為患,新兵入伍的訓練等後續工作也在李隆基的親自關心下得到了有條不紊的安排。
同時,李隆基自己也開始努力鍛煉身體,每天批改完文件後,不是射箭就是舞劍,以實際行動把親征的內容融入自己的日程之中。
不出李隆基所料,十月初一,吐蕃人就來了。在坌達延的統率下,吐蕃軍隊大舉入侵渭源,並嚐試對城池實現合圍。
得到這一消息後,李隆基當即宣布親征。按照李隆基的規劃,十餘萬大軍及四萬匹戰馬將在半個月內完成調配與集結,隨即開赴前線,伺機與吐蕃主力決戰。
當得知李隆基這一全盤計劃時,姚崇意識到想阻止李隆基親自馳騁疆場,已經不大可能了。所以姚崇決意要幫助李隆基籌劃好出兵及作戰的具體計劃,力求不戰則已,一戰必勝。
然而,無論是李隆基還是姚崇都沒有想到,他們精心的準備都沒能用上,因為他們都忽視了一個人,那個一開始被派去抵禦吐蕃大軍的人——薛訥。
薛訥是一個在曆史上默默無聞,但在曆史小說中大名鼎鼎的典型。他是唐初名將薛仁貴的長子,換句話說,薛訥先生就是很多人熟悉的薛丁山的曆史原型。雖說薛訥在曆史中並沒娶到一個擁有各種法寶的寶藏媳婦,但這也無妨,因為有薛訥本人就夠了。
到達前線後,薛訥把部隊駐紮在了與吐蕃大軍相距二十裏的武街(今甘肅臨洮縣東),但是並不與敵人決戰,畢竟吐蕃人總兵力多達十萬且氣勢正盛。兵對兵、將對將地打,就算能贏,己方的損失也會不小。因此薛訥選擇了智取。他從軍中挑選出了七百壯士,讓他們換上了吐蕃士兵的衣服,夜襲吐蕃軍隊的駐地大來穀(今甘肅臨洮縣南)。而在突襲部隊後方五裏處,薛訥則安排了另一支小部隊攜帶戰鼓、號角,遙遙跟隨。
按照計劃,七百壯士先憑借吐蕃軍服混進了大來穀,而在先頭部隊的身影全部消失在了敵方陣地中時,後麵跟隨的將士們突然擂起戰鼓,吹響號角。
好久不見唐軍身影的吐蕃人深更半夜被戰鼓和號角聲驚醒,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就被身邊不知何時湊過來的唐軍揮刀砍倒(砍人時唐軍穿的是吐蕃軍服)。於是沒多久,吐蕃軍隊的指揮體係便徹底癱瘓,吐蕃兵將開始四散奔逃,十萬大軍就此潰散。
此戰,唐軍大勝,陣斬吐蕃軍一萬七千餘人,繳獲馬匹七萬、牛羊四十萬,還奪回了之前被搶走的馬匹。當然唐軍方麵也有一定的損失,比如太子右衛率、豐安軍使王海賓就因作戰太過英勇,遭到被逼急的吐蕃人重點圍攻,不幸陣亡。
為表達對陣亡將士的敬意,朝廷安排了一次皇帝陛下與陣亡將士家屬的見麵慰問會,王海賓那個九歲的兒子王訓也在其中。在了解到王海賓的事跡後,李隆基非常感動,特別是在親眼見到了那個入宮拜見自己,伏地號啕大哭的孩子時,李隆基好像看到了當年那個無助的自己。
“這個孩子相當於霍去病的遺孤啊,不要哭了,等你長大以後,就讓你當大將,好不好啊?”
李隆基親切地輕撫王訓的後背說道。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更何況李隆基是天子。於是皇帝陛下當場宣布將王訓收養在宮中,並給他了一個新的名字,從此這個孩子開始被人叫作:王忠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