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笛
傑明季耶夫村的一位田莊管家米裏東·希什金,扛著一杆獵槍往森林的盡頭走去,他被林子裏的熱氣熏得頭昏腦脹,身上沾滿了蜘蛛網和針葉。他的達姆卡——一條家犬與獵犬的雜交犬,已懷胎,但很瘦,夾著一條濕漉漉的尾巴,跟在主人的身後走,極力不讓自己的鼻子嗅到任何東西的氣味。這是個陰沉沉的早晨,從輕霧籠罩的樹枝和羊齒莧上滴下了挺大的水珠,樹林裏的濕氣散發著腐爛的惡臭。
在前方,在森林的邊緣,立著幾棵白樺,透過它們的樹幹和枝杈,隱約可以見到霧蒙蒙的遠方。一個人躲在白樺樹後,吹奏著一支自製的牧笛。他吹了不過五六個單音,懶洋洋地將這些單音拖長,又並不想把它們串成一個曲調,然而,在他的笛聲中,還是能聽到某種嚴峻的、憂傷的調子。
樹木漸漸地稀疏了,鬆樹已經和新生灌木混雜到了一起,米裏東看到了一群牲口,腿上係有絆繩的馬、牛和羊在灌木叢中徜徉,啃著幹枝,嗅著林子裏的雜草。一個年邁的牧人站在樹林邊上,背靠著一棵潮濕的白樺樹,人幹瘦,衣衫破舊,也沒有戴頂帽子。他望著地麵,在想著什麽,漫不經心地吹著他的牧笛。
“你好,老大爺!上帝保佑你!”米裏東細聲細氣地向他問好,他沙啞的嗓音與他那健碩的身軀以及臉龐很不協調。
“你笛子吹得真好!你給誰家放牧?”
“給阿爾塔莫諾夫家放牧。”牧人一邊勉強回應道,一邊把笛子塞進懷裏。
“這麽說,這樹林也是阿爾塔莫諾夫家的?”米裏東一邊問,一邊環顧四周,“果真是阿爾塔莫諾夫家的……我完全迷糊了,樹枝都把我的臉劃破了。”
他坐在潮濕的地上,開始用報紙條卷紙煙。這個人的一切,就像他的細嗓門一樣細小,與他的大塊頭、胖臉蛋極不相稱,包括他的微笑、他的眼睛、紐扣和勉強能蓋住他那肥大的光頭的小鴨舌帽。當他一開始說話和微笑,在他那刮得光溜溜的胖臉上,在他的整個身軀上,都透出一種女裏女氣的、羞羞答答的陰柔之氣。
“唉,這是什麽天氣呀!”他說著,摸了摸腦袋,“大家還沒有把燕麥收割完,雨就下起來了。”
牧人瞧了瞧正下著毛毛細雨的天空,瞧了瞧樹林子和米裏東的濕衣,沉思著,什麽話也不說。
“整個夏天都是這樣……”米裏東歎了口氣,“農民吃苦頭,老爺也不好過。”
牧人又瞧了瞧天空,沉思片刻後,一字一頓地說了起來,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吐出來的:“一切都正朝著一個方向滑下去……別指望有好的結果。”
“你們那裏的情形怎麽樣?”米裏東一邊抽煙一邊問,“沒有見到在阿爾塔莫諾夫家的林場裏還有成群的山雞?”
牧人沒有馬上回答。他又瞧了瞧天空和四周,想了一想,眨了眨眼……看來,他很看重自己剛剛說過的那句話,為了再給這句話加重分量,他努力想把話說得再慢一點,再莊重一點。他的麵部表情具有老年人慣有的機敏與嚴肅,而由於他的鼻子像馬鞍似的橫陳著,鼻孔又朝天翹著,這使得他的麵容顯得有些狡黠與可笑。“沒有,沒有見到過。”牧人回答,“我們的獵人葉列姆卡說過,好像是在伊裏亞節那天,在普斯托什附近見到過一隻山雞。他應該是在說謊,鳥很少了。”
“是的,老兄,很少了……到處都很少了!如果認真想想,打獵已經沒有什麽意思了。野禽見不到了,而見得到的你也懶得動手,它還沒有長大!這樣的小鳥,看著都不好意思。”
米裏東笑了笑,揮了揮手。
“這個世界成了這麽個樣子,簡直是笑話!鳥兒現在也變得不守規矩了,它們孵蛋也比先前遲了,有的鳥兒到了聖彼得節還沒有孵出蛋來,真的!”
“一切都在朝一個方向滑下去。”牧人仰起頭來說,“去年野鳥就很少,今年更少,而再過五年,就一隻野鳥也見不到了,我把話撂在這裏,很快不僅野鳥,任何的鳥都留不下了。”
“是的,”米裏冬想了想,同意了,“是這樣。”
牧人苦笑著搖了搖頭。
“奇怪,”他說,“它們都到哪兒去了?二十年前,我記得,這裏的鵝呀,大雁呀,鴨呀,山雞呀,成群結隊的!老爺們出來打獵,一路上淨聽到它們的叫喚聲:‘撲——撲——撲!撲——撲——撲!’山鷸呀,野雁呀,固然見不到,但小山雀,像椋鳥、麻雀一樣,多得不得了!它們都到哪兒去了!現在連個鳥影都不見了。老鷹啊,蒼鷹啊,貓頭鷹啊,全沒有啦……各種各樣的野獸也越來越少。現在,老兄,狼和狐狸已經成為珍稀動物,更不要說熊和水貂了。而從前這裏還有過鹿呢!四十年來,我年年都在關注上帝的作為,終於明白,一切都在朝一個方向滑下去。”
“朝哪個方向?”
“朝壞的方向唄。應該想到,是朝著毀滅的方向……上帝創造的這個世界快要完蛋啦。”
老人戴上帽子,凝望著天空。
“可惜!”略作停頓之後,他歎了口氣,“唉,上帝,是可惜!這當然是上帝的意旨,我們無能為力。但是,兄弟,這還是很可惜。如果一棵樹幹枯了,或者,一頭牛死了,也會讓人難過的,而如果整個世界都走向毀滅,一個善良的人看了會有什麽感覺?上帝賞給了我們多少恩賜!太陽、天空、森林、河流和萬物——所有這些創造出來,是相互搭配,各守本位,和諧共存的。而這一切竟然又都要被毀滅!”
牧人的臉上泛起一陣苦笑,眼皮也在抖動。
“你說世界要毀滅,”米裏東想了一下說,“可能,世界末日快到了,但不能單憑鳥類作出判斷,鳥類未必能說明問題。”
“不僅是鳥類,”牧人說,“還有野獸啦,蜜蜂啦,魚類啦……你要是不相信我,你可以去問問老人們,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能告訴你,現在的魚大不如前。無論是在海裏,還是在湖裏,還是在河裏,魚一年比一年少。在我們的彼斯昌克河,我記得曾經捕到過一丈長的梭魚,鱈魚、鯉魚、鯽魚的個兒也都不小,而現在呢,要是能捉到一條四寸長的小梭魚或小鱸魚,就得感謝上帝了。現在,連像點樣子的鱘魚也不見了。情況一年比一年壞,再過幾年,魚類就會絕跡。再說河流……河流也要幹涸。”
“不假,會幹涸的。”
“就是這樣,河水每年都在變淺,老兄,已經見不到深水的漩渦了。喂,看到灌木叢了沒有?”老人指指一邊說,“過去,灌木叢後邊是一條河道,人們管它叫河灣,我父親在世的時候,彼斯昌克河就在那裏流過,而現在魔鬼不知把它搞到哪兒去了!河道改變了,瞧著吧,一直到全部幹掉為止。在庫爾加索夫村後頭原先有個水潭,現在到哪兒去了?河水上哪兒去了?過去我們這個林子裏就有條河流過,農民們在河裏捕撈過梭魚,野鴨也在它近旁過冬,而現在就是到了春汛期也見不到水流了。是的,老弟,不管往哪兒瞧,到處都是一團糟,到處!”
沉默了。米裏東陷入了沉思,眼睛盯住一個方向。他想記住哪怕一處在這大自然裏還沒有失去生機的地方。穿過輕霧與斜雨,如同透過毛玻璃一樣,射來了幾個光點,但很快也消失了。這時,初升的太陽努力透過雲層,窺視大地。
“森林也是這樣……”米裏東喃喃地說。
“森林也是這樣……”牧人重複著,“森林被砍伐了,被燒毀了,枯死了,而新的林子又長不起來。有的剛長起來就被砍光了。今天長起來,明天就有人來砍伐,照這麽砍下去,總有砍光的一天。在得到人身自由之後,我替人放牧,在這之前我也給地主老爺放牧,我活著的每一天,就不記得有哪個夏天沒有到這裏來過。我一直在觀察上天的造化。老弟,我算看明白了,所有生長出來的東西都在退化,不管是麥子,還是蔬菜,還是花兒,全都在往一個方向下滑。”
“不過,人變好了。”米裏東說。
“怎麽個好法?”
“人變聰明了。”
“聰明倒是聰明了,這不假,但聰明有什麽用?在毀滅麵前,人要聰明幹什麽?聰明不聰明全都是一樣的結果。如果獵物沒有了,獵人要聰明幹什麽?我是這麽想的,上帝把智慧給了人,卻把人的力量給奪走了。人開始沒有力氣了,完全沒有力氣了。就拿我來說……在全村,我是最後一個農民,分文不值,但我有力氣。你瞧,我七十歲了,我白天放牧,為了多掙兩毛錢,我還去值夜班,不睡覺,但也不覺得冷。我的兒子倒是比我聰明,但如果讓他來幹我的活,那麽他第二天就會提出加薪的要求,或者去看病,就是這樣。除了麵包之外,我什麽都不需要,因為麵包是最重要的食物。我父親也是除了麵包之外什麽也不吃。祖父也是這樣。而現在的農民吃了麵包之外,還要喝茶,喝酒,吃點心,睡覺一定得從黃昏睡到天亮,還要看病,還要休閑,為什麽?身體虛弱了,力氣不夠了。哪怕他不想睡覺,眼睛也睜不開,沒有辦法。”
“這不假,”米裏東表示同意,“現在的農民幹不了活了。”
“實話實說,現在是一年不如一年。至於說到地主老爺,他們比農民更虛弱。現在的老爺聰明著呢,該懂的他懂,不該懂的他也懂,但這有什麽用?看著都可憐……又瘦,又弱不禁風,像個匈牙利人,或是法國人,沒有一點氣派,沒有一點威嚴,光有老爺這個頭銜。他沒有理想,沒有地位,沒有正經事幹。不知他要什麽。要麽坐著釣魚,要麽躺著讀書,要麽與農民閑扯,手頭緊的,就去衙門當個小書記官混口飯吃。頭腦裏就沒有想過幹一番大事業。從前的老爺有一半是將軍,而現在的老爺一個個都是不成器的孬種!”
“都變窮了。”米裏東說。
“上帝把人的力量奪走了,所以都窮了。上帝的意旨不能違背。”
米裏東把目光停留在一個點上。他思索了一會兒之後,長歎了一聲,像所有草原上老成持重的有心人一樣,搖了搖頭說:
“這都是因為什麽?我們造孽太多,忘了上帝……萬物的末日看來是快要到了。常言道,世界也不可能永存。現在該是知道這個道理的時候了。”
牧人歎了口氣,他不想再繼續這個令人不快的談話,便從白樺樹旁走開,用眼睛清點牲畜的數目。
“嗨,嗨,嗨!”他喊著,“嗨,嗨,嗨。你們這些混賬東西,魔鬼把你們趕到這林子裏來了!喲,喲,喲!”
他擺出一副生氣的樣子,走到灌木叢裏去找牲口。米裏東站起身來,靜靜地在樹林的邊沿溜達。他瞅著自己的腳,他想回憶起有什麽東西還沒有接近死亡,透過斜風細雨還能見到有光影在浮動,它們在樹頂上躍動,又消失在濕潤的樹葉上了。達姆卡在樹叢下發現了刺蝟,用吠聲來引起主人的注意。
“你們有過暗無天日的時候嗎?”牧人在樹叢後邊大聲問。
“有過!”米裏東回答。
“是這樣。老百姓都說有過這樣的日子,這麽說,老弟,天上也不太平!什麽都事出有因……嗨,嗨,嗨!”
把牲口趕到樹林邊上,牧人背靠白樺樹,看著天空,不慌不忙地從懷中取出牧笛,吹奏了起來,還是那麽單調地吹著,就吹出五六個音來,似乎牧笛是第一次到了他手裏。笛聲從牧笛中很不自信地飛了出來,沒有形成曲調。但思索著世界末日的米裏東卻在這笛聲中聽到了他不忍聽到的一種非常憂傷的調子,最高的笛聲抖動著又中斷了,好像是在悲泣,好像是牧笛生了病,受了驚,而最低的笛聲又讓人想起了薄霧,想起了憂傷的樹木、陰沉的天空。這樣的音樂倒是與這個天氣、這個老頭兒及他的那番言談合拍。
米裏東想埋怨一通。他走向老頭,凝望著他那悲苦的、可笑的麵孔和那支牧笛嘟囔著說:
“老爺子,生活越來越糟了,完全沒法活了,收成不好,牲口得病,人也得病,貧窮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米裏東的那張腫臉漲得通紅,露出了女人般愁苦的表情。他搖晃著手指頭,像是要尋找出一些恰當的詞語來傳達他難以言說的心情,他繼續說道:
“八個孩子,一個老婆……母親還健在,而一個月才十個盧布的薪水,我還要自己開夥,老婆窮得都快發瘋了……我自己也開始喝酒。我是個很理智的人,也有文化,我本來可以安安靜靜地在家裏待著,可現在像條狗似的天天背了杆獵槍出來闖**,因為我心裏憋得慌,在家躺不住!”
米裏東感到他舌頭吐出來的話並非是他真想說的,便揮了揮手,垂頭喪氣地說:“既然世界要毀滅,那就讓它快點來吧!沒有必要這麽拖拖拉拉地把人折磨死……”
老人把牧笛從唇邊移開,眯縫著一隻眼睛瞅著它的一個小孔,他密布愁雲的臉被雨珠像淚珠一樣地蓋住了。他微笑著說:“可惜啊,老兄!上帝呀,真是可惜!大地、森林、天空……世間萬物——本來這一切創造出來時都搭配得很好、充滿著智慧,現在這一切都要分文不值地完蛋了,而尤其可憐的是人。”
在森林的邊緣處,雨下得大起來了。米裏東向喧鬧的方向瞧了一眼,把所有的紐扣都扣住,說:“我回村裏去,老爺子,再見了,怎麽稱呼你?”
“盧卡·別德內依。”
“好了,盧卡,再見了!謝謝你說的這一番有意思的話,達姆卡,走!”
與牧人告別之後,米裏東沿著樹林的邊緣走著,然後往下走到了一片草地上,這草地又慢慢變成了沼澤地。腳底下的水流發出了響聲。一株衰敗的蘆葦還帶著綠色和水汁,它垂向地麵,好像生怕有人用腳踩到它。在沼澤的後邊,在老頭說起過的彼斯昌克河的河岸上,長著一排柳樹,在柳樹後邊的迷霧裏,有個地主家的穀倉閃著藍光。當田野昏暗下來,土地變得又髒又冷,嗚咽著的柳樹也似乎更加憂傷,淚珠順著枝幹往下滴落,這時便使人感覺到那個不幸的、無法逃脫的時刻就要降臨。隻有大雁在飛離這共同的災難,就是它們也生怕自己幸福的心緒會侮辱這淒苦的大地,便把低沉的哀歌飄向了天際。
米裏東走向河邊,聽到身後的笛聲漸漸低沉下來。他還想訴說苦痛,悵悵地瞧著四方,他無法抑製自己的悲憫情懷,他可憐這天空、這大地、這太陽、這樹林和他的達姆卡,而當牧笛的最高音顫抖地在天空中飄過,宛如一個哭泣著的人的悲鳴,他感到無比痛苦,也為大自然的無序感到委屈。
高高的笛聲顫抖著,中斷了,牧笛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