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瓦洛佳
“放開我,我要自己駕車!我要坐到車夫旁邊!”索菲婭·裏沃芙娜大聲喊著,“車夫,等一等,我坐你旁邊。”
她站在雪橇馬車上。她的丈夫弗拉基米爾·尼基迪奇和她童年時代的朋友弗拉基米爾·米哈依雷奇拉住了她的手,防她跌倒。三駕馬車在飛奔。
“我說過,不能讓她喝酒,”弗拉基米爾·尼基迪奇懊喪地對他的同伴說,“你啊,真是的!”
上校根據經驗知道:像他的妻子索菲婭·裏沃芙娜這樣的女人,稍稍有了點醉意,在一陣狂喜之後一定會發出歇斯底裏的大笑,隨後就是哭泣。現在他擔心,當他們回到家裏,他非但不能上床睡覺,還得給她上繃帶,讓她服藥水。
“啊!我要自己駕車!”索菲婭·裏沃芙娜嚷嚷著。
她當真很興奮,很有成就感。從結婚之日起,最近兩個月她一直被一個想法煎熬著,她覺得自己嫁給雅基奇上校是出於世俗的考慮,是如同俗話所說,出於“賭氣”,但是今天在城郊的這個餐廳裏用餐的時候她終於確信:她非常愛他。盡管他已經五十四歲,但他還是那樣壯實,那樣靈敏和麻利,還是那樣可愛地說俏皮話,哼唱吉卜賽小曲。真的,現在的老年人比年輕人有趣得多,好像是老年和青春對調了位置。上校比她父親還要大兩歲,但說老實話,他的精力、活力遠勝過她,盡管她才二十三歲。這樣的年歲差距還有什麽意義呢?
“噢,我親愛的!神奇的!”她這樣想。
在餐廳裏她同樣確信,原先在她心中擁有的那份情感現在已經**然不存。對於她童年的朋友弗拉基米爾·米哈依雷奇,就是那個瓦洛佳,她昨天還愛得要死要活,現在卻是毫無感情了。今天整個夜晚,她覺得這個瓦洛佳是那麽萎靡不振,那樣乏味與渺小,而他的通常不肯在餐廳主動付賬的沉著這回激怒了她,她幾乎要對他說:“如果您窮,就待在家裏好了。”隻有上校一人結了賬。
也許是因為在她的眼前,樹木、電線杆和雪片紛紛閃過,各種各樣的念頭也湧進了她的心頭。她想:按餐廳的賬單要支付一百二十盧布,還要給吉卜賽人一百盧布小費,那麽,她明天如果願意,可以隨便揮霍一千盧布,而在兩個月前,在結婚之前,她甚至沒有三個盧布的私房錢,要買任何一樣小玩意兒,都得向父親伸手。生活發生了多大的變化!
她的思想亂成一團,她回想起,在她十歲的時候,雅基奇上校,她現在的丈夫,是如何追求她的姑姑的,家裏所有的人都說是他傷害了她,姑姑也當真常常哭紅了眼睛到餐廳吃飯,常常躲到一個什麽地方去,人們談論起她,都說這個可憐的女人在生活中沒有找到自己的位置。他那時很漂亮,很得女人的歡心,是全城的名人,據說他那時天天去造訪對自己感興趣的女人,就像醫生去探望病人一樣。現在盡管頭上有了白發,臉上有了皺紋,已經戴上了老花眼鏡,但他清臒的麵孔依舊挺好看,尤其是從側麵看過去。
索菲婭·裏沃芙娜的父親曾是個軍醫,和雅基奇在一個團隊服役,瓦洛佳的父親也曾經是個軍醫,也曾經和她的父親以及雅基奇在一個團隊服役。盡管瓦洛佳有一些愛情糾葛,而且是很複雜、很煩人的愛情糾葛,但他的功課很好,他以優異的成績完成了大學學業,現在專攻外國文學,據說正在寫一本專著。他住在軍營裏,和當軍醫的父親在一起,盡管已經三十歲,但沒有自己的錢財。童年時代,索菲婭·裏沃芙娜和他住在同一幢大樓裏,不過是房號不同罷了。他常常去找她玩,一起學習跳舞,學習說法語。但當他長大成一個英俊少年的時候,她在他眼前有點害羞了,然後就發狂地愛他,直到她嫁給雅基奇為止。他也是一個很能博得女人歡心的人,幾乎是從十四歲開始,那些因為他而背叛了自己丈夫的女人都為自己開脫說,他還不過是個孩子。關於他,最近有個傳聞,好像他上大學的時候,曾在大學附近租了間公寓房,每當有人去敲他房門的時候,常常能聽到房裏響起他的腳步聲,然後傳來他一句輕聲的表示歉意的話:“對不起,我不是一個人在房間裏。”雅基奇非常欣賞他,就像當年的老詩人傑爾查文提攜普希金一樣。顯然,雅基奇很寵愛他。如果雅基奇坐上三駕馬車出遊,就一定要帶上瓦洛佳,他們兩人能一起默默地玩好幾個小時紙牌,而瓦洛佳也隻把他寫書的秘密透露給雅基奇一個人聽。當上校還年輕的時候,他們兩人常常處於情敵的狀態下,但他們從不互相吃醋。在他們常常一起出現的社交場合,人們把雅基奇稱為大瓦洛佳,而他的朋友就是小瓦洛佳。
除了大小瓦洛佳和索菲婭·裏沃芙娜之外,在雪橇車上還坐著另外一個女人——瑪爾加麗塔·阿曆克山德羅芙娜,或是依大家對她稱呼的——麗達,是雅基奇太太的表姐,是個已經三十歲開外的老姑娘,臉孔很白,眉毛很黑,戴副夾鼻眼鏡,不停地抽煙,即使是在凜冽的寒風之中,在她的胸前和膝蓋上永遠有煙灰。她說話帶鼻音,拖長每一個字的尾聲。她生性冷淡,飲酒無度,永遠喝不醉。她能漫不經心地說一些無聊的笑話。在家裏,她能一天到晚地讀厚本的雜誌,弄得書頁上盡是煙灰,她也愛吃冰凍的蘋果。
“索尼婭[1],別胡鬧了。”她拖長了聲調說,“這太不像話啦。”
因為快到城門口,馬車放慢了速度,可以看清楚房屋與行人了,索菲婭·裏沃芙娜平靜了下來,偎依在丈夫身邊,想起了自己的心事。小瓦洛佳坐在對麵。現在她輕鬆愉快的想法裏已經混雜了一些陰暗的思緒。她想,這個坐在對麵的人知道她曾經愛過他,當然也會相信她嫁給上校是出於“賭氣”的說法。她還從來沒有向他表露過自己的愛意,她不想讓他知道,她要掩飾自己的感情,但從他的臉部神情可以得知,他對她的心意了如指掌——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但在她的處境中使她最感到屈辱的是,在結婚之後這個小瓦洛佳一反常態地向她獻起了殷勤,他或是默默地跟她坐上幾個小時,或是跟她聊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現在坐在雪橇裏,他不跟她攀談,卻拿腳來碰碰她的腳,用手去捏捏她的手,很明顯,他希望她嫁人,他看不起她,她在他心中激起了一種把她當作一個**女人的好奇心。而在她的心中,當成就感與對丈夫的愛和屈辱與自尊心受到傷害的感覺交織在一起的時候,她便狂躁起來,想坐到馬車夫的座位上去,大叫大嚷……
就在馬車駛過女子修道院的時候,那口千斤重的大鍾敲響了,麗達在胸口畫十字。
“我們的奧麗婭就在這個修道院裏。”索菲婭·裏沃芙娜身子抖動了一下,也開始在胸口畫十字。
“她為什麽進了修道院?”上校問。
“因為賭氣。”麗達生氣地回答,她顯然是在影射索菲婭·裏沃芙娜與雅基奇的婚姻,“現在這個‘賭氣’很時髦,向整個世界發出挑戰。她原本是個嘻嘻哈哈的浪漫小姐,就愛舞會和舞會上的漂亮男人,但突然間她離家出走了!莫名其妙!”
“不是這樣的。”小瓦洛佳一邊說,一邊把大衣的領子拉了下來,露出了自己的俊俏的臉孔,“那不是賭氣,而是一件傷心的慘事。她的哥哥德米特裏去服終身苦役了,但到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裏,而她的母親因為悲傷而去世了。”
他把大衣領子又翻了上來。
“奧麗婭做得很對,”他輕聲補充道,“過養女的生活,而且與像索菲婭·裏沃芙娜這樣的聰明人一樣生活,也需要好好思量的!”
索菲婭·裏沃芙娜從他的話裏聽出了嘲諷的口吻,她想回敬一句重話,但她沒有說。她又一次狂躁起來,她站直了身子,用含淚的嗓音大聲喊道:
“我要去參加晨禱!車夫,往後轉!我要去看看奧麗婭!”
馬車往回駛去。修道院的鍾聲深沉,讓索菲婭·裏沃芙娜從這鍾聲聯想到奧麗婭和她的生活,這時,其他教堂的鍾聲也響了起來。馬車夫把馬車剛剛停下,索菲婭·裏沃芙娜就從雪橇上獨自跳了下來,沒有旁人的扶持,快步向修道院的門口走去。“快去快回!”丈夫朝她喊道,“時間不早了!”她穿過黑暗的門洞,然後順著一條通往教堂的路徑走去,雪在她的腳下吱嘎作響,鍾聲已經在她的頭頂上鳴響,似乎穿透了她的全身。進了教堂的大廳,有三個朝下的梯級,然後就是教堂的前廳,兩邊分列著聖像,散發著刺柏和乳香[2]的氣味,前邊又有一道門,一位黑衣人把門打開,深深地鞠了一躬……教堂的禮拜還未開始,一位修女從聖像壁前走過,點亮了燭台上的蠟燭,另一位修女點亮了聖像前的枝形燭台。這裏那裏,在圓柱與祭壇的兩側,一動不動地站著幾個穿黑衣的人。“這麽說,她們得照這個樣子一直站到早晨。”索菲婭·裏沃芙娜這樣想,她覺得,這裏很黑,很冷,很寂寞——比墓地還寂寞,她懷著寂寥的感覺向那些紋絲不動的人影張望,心裏突然有一陣刺痛襲來。不知怎麽的,她從一個個頭不高、肩膀瘦削、戴著黑色頭巾的修女身上認出了奧麗婭,盡管奧麗婭進修道院之前長得胖胖的,個頭也要高一些。異常激動的索菲婭·裏沃芙娜遲疑不決地走近那個修女,透過肩膀看清了她的臉,終於認出了奧麗婭。
“奧麗婭!”她喊道,揚起了手,激動得已經無法說出其他話——“奧麗婭!”
修女也立即認出了她,她驚異地揚起了眉毛,她剛剛清洗過的白白的、亮潔的臉孔,乃至她的頭巾下露出的白色包頭布,統統都因為喜悅而放出光彩了。
“這是上帝差你來的。”她說,用她那瘦瘦的白手拍了拍巴掌。
索菲婭·裏沃芙娜緊緊地擁抱了她,吻了她,同時她也怕對方聞出了自己的酒氣。
“我們剛好路過,想起了你。”她一邊說,一邊因為走得太急而喘著粗氣,“上帝,你怎麽這樣蒼白!我……我見到你真高興。怎麽樣?你感到寂寞嗎?”
索菲婭·裏沃芙娜回頭看了看其他的修女,便開始輕聲地繼續說道:“我們已經有了那麽多的變化……你知道嗎,我已經嫁給了雅基奇。你大概認識他……我們很幸福。”
“感謝上帝。你爸爸身體好嗎?”
“身體很好,他常常想起你。奧麗婭,你過節的時候到我們家來做客,好嗎?”
“我會去的。”奧麗婭說,微微一笑,“我明天就去。”
索菲婭·裏沃芙娜連自己都不知道,她竟然哭了。默默地哭了片刻,她擦去了眼淚,說:“麗達沒有看見你,她會很難過的。她和我們在一起,瓦洛佳也在,他們就在門口,如果能見到你,他們會非常高興的!咱們去看看他們,禮拜反正還沒有開始。”
“咱們去。”奧麗婭表示同意。
她在胸前畫了三次十字,便和索菲婭·裏沃芙娜一起向門口走去。
“索菲婭。你說你很幸福?”當她們走出門去的時候,她這樣問道。
“很幸福。”
“感謝上帝。”
大小瓦洛佳見到修女,都下了雪橇,恭恭敬敬地向她問好,倆人看見她的雪白的臉孔和黑色的道袍,分明都被感動了;她還記得他們,還出來與他們打招呼,這也讓他們感到高興。為了不讓她著涼,索菲婭·裏沃芙娜把一條毛毯裹住了她,還用自己皮大衣的下擺披到她身上。早先流下的眼淚已經減輕了她的痛苦,讓她的心靈亮堂了,她很高興,因為這個原本喧鬧的、不安的,實際上並不純潔的夜晚,出乎意料地變得這樣純潔和溫馨。為了把奧麗婭留在自己身邊的時間再長一些,她提出了建議:“讓我們帶著她去兜兜風吧!奧麗婭,上車,我們走不遠。”
男人們以為修女會拒絕的——神職人員是不坐三駕馬車的,但出乎他們的意料,她同意了,坐到了雪橇馬車上。當三駕馬車向城門駛去的時候,大家都默不作聲,隻是盡力讓修女坐得舒服,不受涼。每一個人都在想,她以前曾經是什麽樣子的,而現在又成了什麽樣子。她現在的臉是木然的、毫無表情的、冷冷的、白白的、透明的,似乎在她的血管裏流淌著的不是血,而是水。而在兩三年前,她是胖乎乎的,紅通通的,會議論追求她的男人,會因為一點小事哈哈大笑……
馬車駛到城門口就掉頭折了回來。十分鍾後車子停到了修道院附近,奧麗婭從雪橇上下來。鍾聲已經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
“上帝保佑你們。”奧麗婭輕聲說,按修女的方式鞠了一躬。
“奧麗婭,你常回來看看。”
“我會去的。”
奧麗婭快步走去,很快消失在黑色的門洞裏,在這之後,三駕馬車再繼續前行,這時不知為什麽出現了一種憂傷的情懷。大家都不說話。索菲婭·裏沃芙娜覺得全身發軟,有氣無力。她竟慫恿一個修女坐到雪橇上,和幾個醉漢一起兜風,這已經讓她感到是那樣愚蠢、魯莽,近似荒唐。她的醉意連同那自我欺騙的願望一齊消失了,現在她已經清楚地意識到,她不愛自己的丈夫,也不可能愛,所有這一切都是胡鬧。她出嫁是帶著私心雜念的,因為就像她的女友們說的那樣,他富得流油,因為她生怕自己像麗達一樣成為老處女,因為厭倦了當醫生的父親,因為她想氣氣小瓦洛佳。如果她在出嫁之前能預見到以後的生活是如此沉重,令人厭惡,那麽再大的物質財富也不能誘使她同意結婚的。但現在大錯已經鑄成,就隻好認命了。
回到了家裏,躺到溫暖而柔軟的**,蓋上被子,索菲婭·裏沃芙娜回想起了那個黑暗的教堂,乳香的氣味和圓柱旁的人影,一想到在她入睡的這些時辰她們要一直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她心裏便感到別扭,早禱會是很長很長的,然後是彌撒,然後是禮拜……
“但是要知道,上帝可能是存在的,我早晚會死去的,這意味著,應該像奧麗婭那樣,早晚得去思考靈魂,思考永恒的生命。奧麗婭現在得救了,她為自己解決了所有的問題……但如果上帝不存在呢?那麽她的整個生活就毀了。是怎麽毀的呢?為什麽毀了呢?”
一分鍾之後,這個想法又湧入了腦海:
“上帝是存在的,死亡不可避免,需要思考靈魂。如果奧麗婭現在看到了自己的死亡,她是不會害怕的。她一切都準備好了,主要的是,她為自己把一切生活的問題都解決了。上帝是存在的……是的……但是,難道除了進修道院之外就沒有另外的出路?要知道進修道院就意味著疏離生活,毀掉生活……”
索菲婭·裏沃芙娜開始感到有點恐懼,她把頭埋進了枕頭底下。
“不要想這些,”她喃喃自語,“不要想……”
雅基奇在隔壁的房間裏踱步,在想著什麽心事,軍靴的馬刺輕輕地在地毯上發出聲響。索菲婭有了個想法:這個男人讓她感到親切僅僅是因為他也叫瓦洛佳。她坐到**,溫和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瓦洛佳!”
“你有什麽事?”丈夫回應。
“沒有什麽事。”
她又躺了下來。鍾聲重又響起,可能就是那個修道院的鍾聲,她又想起了那個教堂、那些黑色的人影,她的腦海裏又浮現出那些關於上帝和不可避免的死亡的想法。為了聽不到鍾聲,她把腦袋縮進了被子裏,她想到,在衰老與死亡到來之前,還要延續一段長長的生活,還要日複一日地忍受這個她並不喜歡的男人的親熱。這個男人現在已經走進房間,躺到**,她不得不在心中撲滅掉對另一個年輕的、可愛的、在她看來是非凡的男人的愛。她瞧了丈夫一眼,本想向他道聲晚安,卻突然間哭了起來。她對自己也不滿意。
“好戲又開始了!”雅基奇說,把重音放在了“戲”上。
直到早上九點鍾的時候,她才平靜了下來,才不再哭泣,不再渾身發抖,卻開始了劇烈的頭痛。雅基奇急著去做彌撒,在隔壁的房裏向幫他穿衣服的勤務兵嚷嚷著什麽。他回到臥室了一次,輕輕地發出了馬刺的聲響,取走了什麽東西,然後又回來了一次,這時已經把肩章和勳章都佩戴好了。因為患有關節炎,他走起路來有點不穩,索菲婭·裏沃芙娜瞧著他邊走邊張望的樣子,覺得他像一頭蒼鷹。
她聽到雅基奇在打電話。
“請接瓦西裏耶夫軍營……”他說,過了一分鍾又說,“是瓦西裏耶夫軍營?請讓沙裏莫維奇醫生來接電話……”又過了一分鍾,“你是誰?你,瓦洛佳?很高興。親愛的,讓你爸爸過來一趟,我妻子昨天回來之後很不舒服。你說,他不在家?那好……謝謝。很好……非常感謝……謝謝。”
雅基奇第三次走進臥室,俯身在妻子胸前畫十字,讓她親吻自己的手(愛過他的女人都吻他的手,他對此很習慣了),說他午飯之前回家。他走了。
十二點鍾的時候,女仆進來通報說,弗拉基米爾·米哈依雷奇來了。因為疲乏和頭痛,索菲婭·裏沃芙娜身子有點搖晃,她迅速地穿上了那件有毛皮鑲邊的、丁香花色的新大衣,麻利地做了個發式,她感到心中升起了一種莫名的柔情,由於喜悅,她的身子抖動著,她生怕他會走開。她太想見到他了。
小瓦洛佳前來拜訪,照例穿著燕尾服,打著白領結。當索菲婭·裏沃芙娜走進客廳的時候,他吻了她的手,對她的身體欠安表示由衷的關切。坐下來後,他誇獎了她穿的衣裳。
“昨天與奧麗婭見麵之後我心裏很不是滋味,”她說,“起初我覺得可怕,而現在我竟羨慕起她來了。她像一座推不倒的山。但,瓦洛佳,難道她就沒有另外的出路?難道把自己活埋就是解決了生活的問題?要知道這是死亡,而不是生活。”
一想到奧麗婭,小瓦洛佳的臉上就顯露出了善意。“瓦洛佳,您是個聰明人,”索菲婭·裏沃芙娜說,“您要開導開導我該如何效法奧麗婭。當然,我不信教,也不會進修道院,但總有什麽相似的方法。我的日子不好過。”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她說,“開導開導我……給我指點一條行之有效的出路。哪怕就給我說一個詞兒。”
“一個詞兒?那聽著:**。”
“瓦洛佳,你為什麽這麽小看我?”她熱切地問道,“您用這種特別的,請原諒,是很不體麵的語言與我說話,人們與朋友和良家婦女說話是不能用這樣的語言的。您是個有成就的學者,熱愛科學,您為什麽從不跟我談論科學呢?為什麽?是我不配?”
小瓦洛佳厭煩地皺起了眉毛,說:
“您怎麽突然間對科學發生了興趣?或許,您還需要憲法?或許不過是需要洋鱘魚湯吧?”
“好了,就算我是一個渺小的、沒有主見的女人……我有好多好多錯誤,我神經錯亂,生活不檢點,我活該讓人瞧不起。但是瓦洛佳,你畢竟比我大十歲,我丈夫比我大三十歲呢,你們是看著我長大的,要是你們願意,本來可以把我培養成你們所希望的那種人的,甚至可以把我塑造成一個天使,可是你們……(她的嗓音顫抖了)這麽殘酷地對待我。雅基奇這麽大歲數了,還娶了我。您……”
“得了,得了,”瓦洛佳說,一邊讓身子更加靠近她,一邊吻著她的雙手,“讓叔本華們去高談闊論,論證他們想論證的一切。就讓咱們吻吻這雙小手吧。”
“您瞧不起我,如果您能知道這多麽讓我傷心!”她遲疑地說道,她早就知道他不會相信她的,“如果您能知道,我多麽想改變自己,多麽想開始新的生活!我熱誠地這樣想著,”她這樣說,而且當真流出了熱誠的眼淚,“我要做一個好人,做一個真誠的人、純潔的人,不說謊,有生活的目標。”
“行了,行了,就此打住!我不愛聽!”瓦洛佳說,他的臉孔有一種詭異的表情,“真的,這像是在演戲,還是說點人話吧。”
為了不讓他生氣和走開,她開始替自己辯解,為了討得他的喜歡而強作笑顏,她又說起了奧麗婭,說起了她想解決自己的生活問題,做一個真正的人。
“放……**……”他輕聲地哼唱著,“放……**吧!”他突然摟住了她的腰,而她呢,也不由自主地把雙手搭到了他的肩上,陶醉地欣賞著他那聰明的、有嘲諷意味的臉孔,額頭、眼睛、漂亮的胡子……
“你自己早就知道我愛你。”她向他坦白,臉孔痛苦地泛起了潮紅,她感到自己的嘴唇也羞怯得扭曲了,“我愛你,你為什麽要折磨我?”她閉上眼睛,使勁地親吻著他的嘴唇,吻得很久,怎麽也終止不了這個熱吻,盡管她知道這不合規矩,他可能會因此責備她,女仆可能會闖進來……
“嗯,你把我折磨苦了!”她重複道。
過去了半個小時,他得到了他所需要的一切之後,坐在餐廳裏吃點心。她跪在他麵前,貪婪地看著他的臉,他對她說,她像一隻小狗,等著人家給她扔去一塊火腿肉。然後他一邊把她抱到自己的膝蓋上,像顛動小孩似的顛動著她,一邊哼唱著:
“**吧……放……**吧!”
當他要離去的時候,她用熱切的聲音問他:
“什麽時候?今天?哪裏?”
她把雙手伸向他的嘴唇,好像是想用雙手抓住他的回答。
“今天怕是不行了,”他想了想,說,“也許明天。”他們分了手,午飯之前,索菲婭·裏沃芙娜到修道院去找奧麗婭,那邊的人告訴她說,奧麗婭到什麽地方去給一個臨終的人誦經去了。從修道院出來她去找父親,父親也不在家,她便換了一輛馬車,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穿行,一直閑逛到了黃昏時分。不知為什麽在這個時候,她想起了那位姑姑,那位因為在生活中找不到位置而終日以淚洗麵的姑姑。
夜間,她又坐上三駕馬車兜風,在城外的一家飯館聽吉卜賽人唱歌。當她又走過修道院的時候,她便想起了奧麗婭,她痛苦地想到,對於她這個階層的姑娘與婦女來說,出路隻有不停地坐著馬車兜風和說謊,或者進修道院去撲滅肉體生活……第二天有幽會,索菲婭·裏沃芙娜又孤身一人坐車兜風,回想起了姑姑。
過了一個星期,小瓦洛佳拋棄了她。從此,生活又回到原來的軌道,照樣是一種乏味的,暗淡無光,有時甚至是很痛苦的生活。上校和小瓦洛佳依舊長時間地打台球,麗達依舊毫無生氣地說笑話,索菲婭·裏沃芙娜呢,總是坐著雪橇車閑逛,還請求丈夫雇輛三駕馬車帶她兜風。
她幾乎每天都要去一趟修道院,她向奧麗婭傾訴自己無法忍受的痛苦。她一邊哭泣,一邊想到她把車內不潔的、卑瑣的東西帶到了禪房裏來了。而奧麗婭呢,總是機械地,像是背書似的對她說,這一切沒有什麽,這一切都會過去的,上帝會原諒她的。
[1]索菲婭·裏沃芙娜的小名。
[2]一種植物,主產於紅海沿岸的索馬裏和埃塞俄比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