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的不幸
清晨,將近六點鍾,新科法學副博士柯瓦廖夫偕新婚妻子,坐上一輛四輪馬車,順著一條鄉間小路駛去。以往,他和妻子從來沒有這樣早起過,現在,這寧靜的夏日清晨的美景,讓他們生出了身臨仙境的幻覺。綠油油的大地,鑲嵌著鑽石般的露珠,美麗而幸福。陽光向森林灑去鮮亮的光斑,在明麗的河麵上顫動;而在無比透明的空氣裏散發出如此清新的芬芳,好像這個上帝的世界剛剛洗過澡,充滿青春活力。
對於柯瓦廖夫夫婦來說,就像他們後來自己承認的,這個早晨是他們的蜜月中,也是他們一生中最最幸福的一個早晨。他們不停地說著,唱著,傻笑著,打鬧著,以至於覺得在車夫跟前挺難為情的。無論是眼下,還是將來,幸福都在向他們微笑:他們此行是要去購買一處莊園——一個他們從結婚的第一天就開始幻想的小小的“詩意的角落”。他們前程似錦。他隱隱地想到自己在地方自治會的一份公差、正規經營的一份家產、自食其力的勞作,以及其他一切他先前讀到過和聽到過的人生樂趣。而對於她的**則純粹是羅曼蒂克的一麵:幽暗的林蔭小道,河邊垂釣,溫馨的夜晚……
在談笑中他們沒有發現馬車已經駛出十八裏地。他們要去察看的,是七等文官米哈依洛夫的莊園,它坐落在又高又陡的河岸上,掩隱在一片白樺林的後邊……紅色的屋頂在萬綠叢中隱約可見,土色的河岸上種滿了小樹。
“這兒風景蠻不錯!”柯瓦廖夫說,這時馬車已經涉水過河,“房子在山上,山下一條河!鬼知道這有多美!維羅奇卡,你隻是要知道,這條階梯不成樣……簡直是大煞風景……如果我們買下這座莊園,那麽一定要把它改造成鋼質階梯……”
維羅奇卡也喜歡這裏的風景。她哈哈大笑著,扭動著腰肢,順著階梯式的山路往上奔跑,丈夫跟在她後邊跑,倆人披頭散發、氣喘籲籲地跑進了小樹林。在地主家的住房前,他們首先碰到一個體格粗壯的農民,這個大漢頭發濃密,略帶睡意,神情陰鬱。他坐在門廊的台階上,正在擦洗一雙孩子穿的半高靿皮靴。“米哈依洛夫先生在家嗎?”柯瓦廖夫衝他說,“你去通報老爺,就說買主來看他的莊園了。”
傻乎乎的漢子吃驚地看了看柯瓦廖夫夫婦,慢慢地挪動步子走去,但他不是走進正房,而是向正房旁邊的廚房走去。從廚房的窗子裏立即閃現出幾張人臉,一張比一張更無精打采,更驚悚不安。
“買主來啦!”聽得見竊竊私語聲,“上帝,這是你的旨意,米哈依洛夫莊園要賣掉了!瞧瞧,他們多麽年輕!”不知哪裏有條狗在吠叫,還傳來了凶惡的嚎叫聲,像是被人踩住了尾巴的貓發出的聲響。仆人們的驚恐很快傳染給原本在林蔭道上閑步的母雞、火雞和公鵝。不久,從廚房裏跑出一個仆人模樣的男人,他眯縫著眼睛瞧了瞧柯瓦廖夫夫婦,一邊跑一邊穿起上衣,往正房跑去……所有這些張皇失措的舉止讓柯瓦廖夫夫婦覺得很滑稽,他們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這些人多麽滑稽!”柯瓦廖夫說,與妻子交換了眼色,“在他們的眼裏,我們成了野人。”
終於,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從屋子裏走了出來,他麵容衰老,頭發蓬亂,胡子倒刮得光光……他趿著一雙繡有金線的破拖鞋,一臉苦笑,呆呆地盯視著兩位不速之客……
“是米哈依洛夫先生?”柯瓦廖夫舉起帽子,說,“我榮幸地向您致敬……我和我內人讀到了地方自治銀行的一則通告,知道您的莊園準備出售,我們現在就來看看這個莊園。也許,我們會把它買下……勞您大駕,領我們去看看。”
米哈依洛夫又苦笑了一下,眨著眼睛,不知所措。在窘迫中,他把頭發弄得更加蓬亂,他那刮得光光的麵孔上呈現出恐慌與羞澀的表情,惹得柯瓦廖夫和他的維羅奇卡相互看了一眼,忍不住微微一笑。
“我很高興,”他低聲說,“願意為你們效勞……想必二位是從老遠的地方過來?”
“從科尼科沃村來……我們住在那邊的一處別墅裏。”
“住在別墅裏……是這樣……好得很!有請!不過我們剛剛起床,屋裏有點亂,請多包涵。”
米哈依洛夫苦笑著,搓著雙手,把客人領向正屋的另一端。柯瓦廖夫戴上眼鏡,擺出一副行家的模樣,像參觀一處名勝那樣開始考察這處莊園。首先他看到了一個已經有點年頭的老磚屋,結構沉重,點綴著獅子的造型和紋章,牆上的泥灰已經剝落。屋頂很久沒有刷油漆,玻璃窗五顏六色,台階縫裏長出了草。一切都顯出衰敗與荒涼的景象,不過從整體來看還能吸引人。它有詩的意趣、質樸、寬厚,像一個終身未嫁的年長的好姑媽。在他們前邊,就離屋子門廊一箭之遙,有一個閃著白光的池塘,水麵上遊**著兩隻鴨子和一條玩具船。池塘周圍栽種著白樺樹,樹梢一樣高,樹幹一樣粗。“啊,還有池塘!”柯瓦廖夫說,因為陽光照射,他眯縫起了眼睛,“這兒很美。池塘裏有鯽魚嗎?”
“有……以前還有鯉魚呢,但後來池塘水質不好了,鯉魚都死光了。”
“這可不好,”柯瓦廖夫用教訓的口吻說道,“池塘應該經常清淤,而且池塘的淤泥和水草可以用作田裏的優質肥料。維拉[1],你知道嗎?一旦我們把這莊園買下,就在池塘裏修建一個亭子,建在木樁上,亭子和水岸由小橋相連。我在阿甫隆托夫公爵家裏見過這樣的亭子。”
“還可以在亭子裏喝喝茶。”維羅奇卡美滋滋地幻想著。
“那當然……那座尖頂塔樓是幹什麽用的?”
“是供客人歇腳的廂房。”米哈依洛夫回答。
“它擺在那兒有點煞風景。我們會把它拆掉。總的來說,這裏有不少東西都要拆掉,很多!”忽然,一陣非常清晰的女人的哭聲傳了過來。柯瓦廖夫夫婦回過頭去看正屋,但就在這一刻有一扇窗子“砰”的一聲關上了,在那彩色的窗玻璃裏,兩隻閃著淚花的大眼睛剛一顯現就不見了。想必是因為她在為自己的哭泣感到難為情,便關上窗子,躲到窗簾後邊去了。
“你們想看看花園和別的設施嗎?”米哈依洛夫帶著苦笑快速地說,皺起他那原本就滿是皺紋的臉,“咱們走……要知道最精彩的地方不是這正屋,而是……其他的……”
柯瓦廖夫夫婦跟著去看馬廄和穀倉。這位法學副博士走遍第一個穀倉,東看看,西聞聞,炫示了一下他的農學知識。他問莊園裏有多少畝耕地,多少頭牲口,批評俄羅斯對森林亂砍濫伐,責怪米哈依洛夫白白浪費了不少馬糞,等等。他不停地說著,還不時地看一眼他的維羅奇卡。
而她呢,一直在目不轉睛、含情脈脈地看著他,心想:“你是一個多麽聰明的人呀!”
正在他們察看牲口棚的時候,又傳來了哭聲。
“您聽,那是誰在哭?”維羅奇卡問。
米哈依洛夫擺了擺手,把身子轉了過去。“奇怪,”維羅奇卡喃喃道,這時啜泣聲變成了撕心裂肺的悲號,“好像有人在拷打什麽人,在行凶。”
“這是我妻子,上帝保佑她吧……”米哈依洛夫說。
“她為什麽哭呢?”
“是個弱女子唄!看不得自家的老屋被賣掉。”
“那您為什麽要把它賣掉呢?”維羅奇卡問。
“太太,不是我們要賣掉,是銀行……”
“奇怪,那您為什麽聽之任之呢?”
米哈依洛夫驚奇地瞅了一眼維羅奇卡緋紅的臉,聳了聳肩膀。
“要付銀行的利息,”他說,“一年要付兩千一百盧布利息!到哪兒去找這筆錢?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流出來了。女人,都知道,全是軟弱的。她既要為自己的老屋傷心,又要為孩子傷心,還要為我傷心……就是在仆人跟前她也無地自容……剛才你們在池塘邊,也就那麽隨便一說,要拆掉那個啦,要加建那個啦,而這些話對她來說,就像是一把刀子捅進了她的心窩。”
往回走,路經正屋,柯瓦廖夫看見窗子裏有個留平頭的中學生和兩個小女孩——米哈依洛夫的孩子。這幾個孩子看著這些買主心裏會有什麽想法呢?維羅奇卡大概能夠理解他們的心思……當她坐上四輪馬車回家去的時候,這個空氣清新的早晨和對於詩意的角落的渴望通通對她失去了吸引力。
“這一切多麽令人不愉快!”她對丈夫說,“就給他們兩千一百盧布好了!讓他們在自己的莊園裏住下去。”
“你真聰明!”柯瓦廖夫笑了,“當然,可以憐憫他們,但要知道這是他們自己的過錯。誰讓他們把莊園抵押出去的?他們為什麽把莊園搞得破敗不堪?他們不值得可憐。如果用心管理這個莊園,合理經營……把牲畜飼養和其他一些副業生產都搞起來,那麽在這裏能過很舒心的日子……而他們呢,這群蠢豬,什麽也不幹……他,看來是個酒鬼和賭徒,你看到他那副嘴臉了嗎?——而他老婆也是個愛塗脂抹粉、花錢大手大腳的女人。我知道這些人的德行!”
“可是你怎麽會知道他們呢,柯瓦廖夫?”
“我就是知道!他訴苦說付不出利息。我就不明白,他怎麽就拿不出這兩千盧布?如果經營得法……給耕地施上肥,把牲畜飼養好……如果風調雨順,就是隻靠一畝地也能活下來!”
在回到家裏之前,柯瓦廖夫一直在說,而妻子聽著,並且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然而,先前的那種好心情再也不會有了。米哈依洛夫的苦笑,一閃而過的淚眼,在她的腦海裏驅之不去。後來當柯瓦廖夫兩次光臨拍賣會,並用她的陪嫁錢買下了這處莊園,她更是感到煩悶得無法忍受……她不斷想象著這樣的景象:米哈依洛夫如何帶著一家人坐上馬車,哭泣著離開他們不忍拋舍的老屋。她想象中的畫麵越是陰暗,越是傷懷,柯瓦廖夫卻越是得意忘形。他用霸氣十足的權威口吻大談合理化經營,訂購了大量書刊,嘲笑米哈依洛夫——最後,他的農業經營的理想變成了大膽的、**裸的自我吹噓……“你照我說的來!”他說,“我不是米哈依洛夫,我要讓人明白,應該怎樣幹工作!就是這樣!”
柯瓦廖夫夫婦搬到空****的米哈爾科沃莊園來的時候,首先映入維羅奇卡眼簾的,就是一些原先的住戶留下的痕跡:孩子手寫的課程表,缺了腦袋的洋娃娃,飛來討食的山雀,牆上的塗鴉“娜塔莎真傻”,等等。為了忘記別人的不幸,需要塗抹、裱糊和拆毀很多東西。
[1]維羅奇卡的名字,維羅奇卡是她的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