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小狗的女人
(一)
聽說,海邊堤岸上出現了一張新麵孔——一個牽小狗的女人。德米特裏·德米特裏奇·古羅夫在雅爾塔已經看慣了這個地方,他也對新麵孔產生了興趣。他坐在一家商亭裏,看到一位年輕的金發女郎沿著堤岸走過,她個兒不高,戴著一頂無簷軟帽,身後跟著一隻白色的長毛小狗。
此後他每天都能碰到她幾回,或是在城市的公園裏,或是在街心花園裏。她總是獨自散步,總是戴著無簷軟帽,牽著一隻白色的長毛小狗。誰也不知道她是什麽人,於是便幹脆叫她“牽小狗的女人”。
古羅夫尋思:“如果她身邊沒有丈夫和熟人,倒不妨和她交個朋友。”
他還不到四十歲,但已經有一個十二歲的女兒和兩個上中學的兒子。當他剛上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家裏就給他成了親,妻子現在看起來比他年長許多。她是個眉毛很濃的高個子女人,外表莊重,有氣派,而且自以為有思想。她書讀得很多,書寫時故意漏掉硬音符號[1],丈夫德米特裏到了她的嘴裏成了季米特裏。而古羅夫在內心深處認為她是個淺薄的、狹隘的、缺乏風度的女人,他怕她,所以不愛待在家裏,他早就背叛過她,常常背叛她,也許是這個緣故,他總是說女人的壞話,一旦有人當著他的麵談論女人,他便輕蔑地稱她們是“賤人”!
他以為,憑借他多年痛苦生活經曆所取得的教訓,自己可以隨便數落女人,但沒有這些被他貶稱“賤人”的女人,他連兩天都無法生活。在男人堆裏,他覺得乏味,不自在,無話可談,冷若冰霜。而一旦他出現在女人中間,便感到自由自在,他知道該和她們說些什麽,該如何表現自己,即使在她們麵前一言不發,心裏也安寧自在。在他的外表、性格和整體氣質裏有一種不可捉摸的吸引著女性的**力,他知道自己的這個魅力,同時,也有一種力量吸引著他投向女人的懷抱。
多次重複的痛苦經驗早就給了他教訓:對於正派的男人,尤其是對於行動遲緩、優柔寡斷的莫斯科人,一切與異性的親密接觸,盡管開頭也能讓生活多幾分色彩,成為春風得意的奇遇,但隨後必然會出現一堆大麻煩,最終背上一個大負擔。然而,每當初識一個討人喜歡的女人,這個痛苦經驗便被忘得一幹二淨,他又熱切地想過快活的日子,一切都顯得那麽自然和有趣。
終於有一天,黃昏時分,他在公園裏用餐,而頭戴無簷軟帽的女士不慌不忙地走來,在鄰近一張桌子旁坐下來。她的神態、步履、裙衫、發式都在告訴他:她來自上流社會,已婚,頭一回來雅爾塔,獨自一人,她在這裏悶得慌……關於此地諸多有傷風化的傳聞,不少是不真實的,他厭惡這些桃色新聞,認為這些故事的編造者本身就是些喜歡尋花問柳的人。但當一位女士坐在離他三步遠的桌子旁,他就想起了這些便捷的豔遇、這些作伴登山的休閑,一種與一個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陌生女人搞個一夜情的充滿**的念想突然間控製住了他。
他親切地逗引著這隻長毛小狗,讓它到自己身邊來,但當它向他走近的時候,他又晃動著手指嚇唬它。小狗吠叫起來,古羅夫照樣還嚇唬它。
女人瞧了他一眼,立即垂下了眼睛。
“它不咬人。”她說,臉孔紅了。
“可以給它骨頭吃嗎?”當她點頭作了肯定的回答後,他便彬彬有禮地問,“您到雅爾塔有幾天了?”
“五天。”
“而我在這兒快兩個星期了。”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
“時間過得真快,但這兒多麽沉悶!”她這樣說,眼睛沒有看著他。
“大家都在說這裏沉悶。一個住在類似別列夫或日德爾這樣的小城市的小市民,一到這兒也說:‘多麽沉悶!多大的灰塵!’好像他是從一塵不染的格林納達島[2]來的。”
她笑了。然後兩人繼續用餐,默不作聲,像是兩個完全陌生的人。但飯後他倆肩並肩地走開了,於是開始了兩人之間輕鬆愉快的交談,那是兩個自由的、愜意的人之間的交談,往哪兒走、談點什麽都無所謂。他們一邊散步,一邊聊天,說到大海的色彩何等奇妙,海水呈青紫色,色調柔和而溫馨,由於月亮的照射,海麵上浮現出一條金黃色的光帶。說到酷熱的白天帶來的煩悶。古羅夫說他是莫斯科人,大學裏學的是文學專業,但現在在銀行供職,曾經在一家私人歌劇團當過演員,後來不幹了,在莫斯科他擁有兩處房產……而他從她口中得知,她是在彼得堡長大的,但嫁到了C城,已經在那裏住了兩年。她還要在雅爾塔待上個把月,她丈夫可能也要來,他也想散散心。她怎麽也說不清自己丈夫究竟在哪兒當差——是省政府還是省地方自治會,這讓她自己都覺得可笑。古羅夫還得知,她叫安娜·謝爾蓋耶芙娜。
後來,在旅館房間裏他又想起了她,想到明天他可能還會遇到她。這是一定的。躺在**,他想到,她不久前還是個中學生,像他現在的女兒一樣在上學。他想到,在她與陌生男人的談笑中顯得那樣羞澀和不自然,可見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獨自出門,第一次經曆這樣的處境——好多人都追蹤著她,與她攀談,而人們這樣做是帶著什麽樣的隱秘動機,她不可能猜不到。他想到了她纖細的脖子,想到了她美麗的灰色眼睛。
“她身上總有點招人愛憐的地方。”他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二)
相識之後,過去了一個星期。這是個假日,房間裏很悶,街道上的風卷起灰塵,能把帽子吹落。整天想喝點什麽,古羅夫不時地來到商亭裏,請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喝果子露和冰奶,除此之外無處可去。
臨近傍晚,風小了些,他們走上防波堤,去觀看輪船進港的情景。碼頭上人頭攢動,都是來接人的,手裏捧著花束。在這裏,最惹人注目的是雅爾塔上流社會的兩大特色:一個是上了年歲的女人一身年輕女子的打扮;另一個是將軍的數量可觀。
因為海上起了風浪,輪船遲到了,太陽已經落山,在進港之前,輪船轉了好幾圈。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拿著望遠鏡看輪船和旅客,像是要尋找熟人,而當她把臉轉向古羅夫時,她的眼睛放光了。她說了好多話,前言不搭後語地提出問題,剛剛問過一句,便隨即忘記了。後來她把望遠鏡丟在了人群之中。
穿戴體麵的人群散去了,夜幕即將降臨,人的臉孔也變得模糊了,風也停息了,而古羅夫和安娜·謝爾蓋耶芙娜還站在那裏,好像是在等待還有什麽旅客從輪船上下來。安娜·謝爾蓋耶芙娜默不作聲,聞著花束散發的芳香,目光沒有投向古羅夫。
“晚上的天氣好了許多,”他說,“我們現在上哪兒去?要不我們叫輛馬車兜兜風?”
她沒有答話。
這時,他凝望著她,突然,他擁抱住她,吻了她的嘴唇,花朵的濕潤的芳香把他陶醉了,他又立即恐慌地往四周瞧了瞧:不會有人看見了他們吧?
“我們上您那裏去……”他輕聲說。
兩人快步走開了。
她的房間裏很悶熱,彌漫著她從一家日本商店裏買來的香水的氣味。古羅夫看著她,想:“人世間有多少萍水相逢的機遇呀!”在他留存下來的往昔的記憶中,有悠閑的、善良的女人,她們因為得到了愛而欣喜,感謝他給予的幸福,盡管這幸福是短暫的。也有那樣的——比方說像他妻子那樣的女人,她們愛得不真誠,說起話來,添枝加葉,裝腔作勢,乃至歇斯底裏,帶著那樣一種情緒,似乎這不是愛情,也不是欲念,而是某種更有意義的事物。還有那麽兩三個冷美人,在她們的臉上突然之間會流露出一種貪婪的表情,一種頑強的欲望,想要從生活中攫取生活無力給予的東西,這些女人已經不很年輕,她們任性、放肆、專橫、缺乏智慧,當古羅夫對她們的熱情冷卻之後,她們的美貌激起了他的憎惡,她們內衣上的花紋在他心目中成了像魚鱗一樣的東西。
而眼前看到的,是一個青澀而年輕的女人,看上去靦腆、無助和不自然,還有就是誠惶誠恐的感覺,好像生怕突然間聽到一聲敲門聲似的。安娜·謝爾蓋耶芙娜,這位“牽小狗的女人”,對待所發生的事情,她的態度很特別,把它看得很嚴重,當作自己的墮落——就有這個感覺,這當然很奇怪,也不合時宜。她形容憔悴,兩縷長發憂傷地垂掛在臉龐的兩側;她沉思著,神情沮喪,宛如一幅古畫中待罪的女子一樣。
“這不好,”她說,“現在您會是第一個瞧不起我的人。”
旅館房間的桌子上放著一個西瓜。古羅夫給自己切了一小塊,從容不迫地吃了起來。沉默的時間至少延續了半個小時。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是動人的,從她身上洋溢出一個涉世不深的女人純潔與幼稚的氣息。桌子上有一支孤單的蠟燭在燃燒,勉強能照清她的麵孔,但看得出來,她心裏很難過。
“我為什麽會不再尊重你?”古羅夫問,“連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讓上帝原諒我!”她說,眼眶裏充溢著淚水,“這很可怕。”
“你好像是在為自己辯解。”
“我用什麽為自己辯解?我是個下賤的壞女人,我憎恨我自己,我不想為自己辯護。我不是欺騙了丈夫,而是欺騙了我自己。不是從現在開始的,我早就在欺騙。我的丈夫,可能是個忠誠的好人,但他是個奴才!我不知道他在衙門裏都幹些什麽,我隻知道他是個奴才。我嫁給他的時候才二十歲,好奇心吸引著我,我希望有更好的日子過;我對自己說,總會有一種別樣的生活的呀。想生活!生活,生活……好奇心把我燃燒了……您理解不了這個,但我,我向上帝發誓,我已經無法控製住自己,有樣什麽東西把我激活了,已經再也不能把我拉住,我對丈夫說,我病了,就來到了這裏……到了這裏,我四處遊**,像個瘋子……就這樣我變成了一個下賤的女人,變成了一個所有人都可以鄙視的壞女人。”
古羅夫聽煩了,這種幼稚的口吻,這種突如其來的、不合時宜的懺悔讓他氣惱。如果不是她眼睛裏飽含眼淚,他會以為她這是在開玩笑,或是在作秀。
“我不明白,”他輕聲說道,“你到底想要什麽?”
她把臉蛋埋在他的懷裏,偎依著他。
“請相信我,我求您了……”她說,“我愛真誠的、純潔的生活,我厭惡罪惡,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做什麽。老百姓常說:魔鬼纏住了人。我現在也可以這樣來說自己:魔鬼纏住了我。”
“夠了,夠了……”他嘟囔道。
他凝望著她那雙發呆的、恐慌的眼睛,他吻著她,說著溫柔的話。她的心緒有了好轉,又快活起來,兩個人一起歡笑。
後來,他們一起走了出去,海堤上已經見不到人影。這座城市,連同那些柏樹,都顯得死氣沉沉,但大海還在喧鬧,還在衝擊著海岸;一條舢板在海浪中搖擺,舢板上有一盞燈,放出昏昏沉沉的微光。
他們雇了一輛馬車,朝奧林安達駛去。
“我剛才在旅館大堂知道了你的姓:在黑板上寫著封·季傑利茨,”古羅夫說,“您丈夫是德國人?”
“不,他的祖父可能是德國人,他本人是東正教徒。”
在奧林安達,他們坐在離教堂不遠的一張長椅上,俯瞰著大海,默不作聲。透過晨霧,雅爾塔隱約可見,在高高的山頂上,飄著朵朵白雲,靜止不動。樹上的葉子也不搖動,蟬聲陣陣,而從岸底傳來的單調的、低沉的海濤聲,在訴說寂靜和等待著我們的永續的長夢。當這個海邊還沒有雅爾塔和奧林安達的時候,大海就在喧嘩,現在它還在喧嘩,而當我們已經不在人間的時候,大海照樣還會發出喧嘩的聲響,淡漠而低沉。而在這種永恒不變中,在這種對於我們每個人的生死的冷漠之中,也許正蘊藏著我們永恒救贖的保證,人類生活的不斷前進與不斷完善的保證。古羅夫坐在一位年輕女人身旁,這位女人在晨曦中顯得更加楚楚動人。麵對這童話般的景象——這海、這山、這雲彩、這遼闊的天空,古羅夫神清氣定,飄飄欲仙,他暗想,如果我們認真想想,那麽從本質上說,在這個世界上一切都是很美好的,隻是我們所想的和所做的不是太好,因為我們忘記了生存的最高目標和自己的尊嚴。
有個人——可能是更夫——走過來看了他們一眼,又走開了。這個小小的插曲也顯得神秘而美麗。他們看到有一艘輪船從菲奧杜辛雅開來,輪船已經熄了燈,船身沐浴在黎明的霞光之中。
“草上有露水了。”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沉默之後說。
“是的,該回去了。”
他們回到了城裏。
這之後,他們每天都在堤岸上見麵,一起吃早飯、吃午飯,一起散步,一起欣賞海景。她抱怨睡眠不佳,抱怨心律不齊,她提出的問題都是同樣的,她的苦惱或是出於嫉妒,或是源於恐懼——怕他對她不夠尊重。在街心花園或是在公園裏,每當四周無人,他常常突然將她擁進懷裏,給她一個熱吻。這樣的優哉遊哉,這樣的在陽光下的避人耳目的接吻,這樣的炎熱,還有海水的氣味,還有在他眼前川流不息的、飽餐終日的紅男綠女,所有這一切讓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誇獎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光彩照人、風情萬種,他狂熱地愛著,寸步不離自己的所愛;而她呢,卻常常陷入沉思,還一個勁兒地要他承認,他並不尊重她,一點兒也不愛她,而隻是把她看成是一個低俗的女人。幾乎每天傍晚,他們都要坐上馬車出城,到奧林安達,或是去看瀑布。這樣的郊遊都進行得很順利,留下的印象總是那樣美麗和神聖。
她一直在等待丈夫的到來,卻隻接到了他的來信。他在信裏說他得了眼病,他央求妻子趕緊回家。安娜·謝爾蓋耶芙娜趕忙上路。
“我走了,這很好,”她對古羅夫說,“這是命運。”她坐著馬車去車站,他去給她送行,他們在路上走了一整天。待到她坐進了特快列車的車廂,第二遍鈴聲響起的時候,她說:
“讓我再看您一眼……再看一眼。就這樣。”她沒有哭,但很憂傷,像是得了病的樣子,她的麵孔在顫抖。
“我會想念您的……想念,”她說,“上帝保佑您。您好好留在這裏。我有什麽做得不對,您多多包涵。我們就要永別了,因為我們沒有必要再見麵。好了,上帝保佑您。”
火車開得很快,車上的燈火也很快消失了,過了一分鍾,火車的聲音也聽不到了,好像是串通好了似的,為了要盡快地了斷這場瘋狂的春夢。古羅夫獨自站在月台上,看著黑暗的遠方,聽著山雀的鳴叫和電話線的聲響,仿佛覺得自己剛剛從睡夢中醒來。他想,在他的生命中又增添了一樁風流韻事或是奇遇,而這奇遇已經終結,僅僅留下了回憶……他受了感動,也很傷感,還略有悔悟,因為他沒有給這個他從此再也見不到的女人幸福,盡管他待她很禮貌,很熱情,但在與她的交往過程中,在他對於她的親昵中,在他的弦外之音裏,總有些淡淡的嘲弄的影子,和一個幸福的男人居高臨下的驕矜,何況他比她年紀幾乎要大一倍。而她一直說他是個善良的人,是個出類拔萃的人,是個高尚的人,這顯然不是他的真實麵目,說明自己在無意之間欺騙了她……
在這個車站上已經有了秋天的氣息,晚上已經有了涼意。
“我也該回北方了,”古羅夫想著,走出了月台,“該走了!”
(三)
在莫斯科的家裏,已經有了過冬的樣子,壁爐燒著了,早晨孩子們吃茶點,準備上學的時候,天還黑著,保姆還要把燈點亮一會兒。嚴寒來臨了。當下起第一場雪,第一次坐上雪橇,看見白色的大地、白色的屋頂,心裏是很愉快的,呼吸也變得順暢了,柔和了,在這個時刻,能讓人回想起青春歲月。被冷霜染白的老菩提樹和白樺樹,厚道而誠懇,它們比柏樹和棕櫚樹更讓人感到親切;一看到它們在身邊,就不再去想那些山和那些海了。
古羅夫是莫斯科人,他在一個晴朗的冬日回到了莫斯科,當他穿上皮大衣,戴上皮手套,漫步在彼特羅夫卡的街頭,當他在星期六的晚上聽到教堂的鍾聲後,他最近的那次旅行和他遊曆過的地方對他便失去了全部的魅力。他漸漸地沉潛到莫斯科的生活中去了,已經每天都要如饑似渴地閱讀三份報紙,但他又說,根據原則,他不讀莫斯科的報紙。他樂此不疲地上餐廳吃飯,去俱樂部玩耍,參加各種宴請和紀念會,一些著名的律師和演員來他家做客,他因在醫生俱樂部裏和一個教授玩過牌而得意洋洋。他已經能夠吃下一整份白菜燉肉了……
他以為,再過上一個月,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在他的記憶裏就會被一層迷霧籠蓋,隻會偶爾像其他人一樣進入他的夢鄉,重現她動人的微笑。可是,時光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隆冬已到,一切都還曆曆在目,好像他隻是在昨天才與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分了手。而且這記憶越來越鮮明。不管是在傍晚的寂靜中,孩子備課讀書的聲音傳到了他的書房;不管是他在餐廳裏聽到有人在唱小夜曲,在彈大風琴;不管是在壁爐裏聽到風暴的呼嘯聲——他的記憶裏總會立即重現過去的一切:碼頭上的景象,山頂上的晨霧,從菲奧杜辛雅開來的輪船,還有接吻。他久久地在房間裏踱步,回憶著,微笑著,然後他的回憶變成幻想,過去與未來便摻雜到了一起。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沒有進入他的夢境,卻如影隨形地一直跟隨著他。隻消一閉上眼,他就能看見她,她像個活生生的人,比過去的她更美麗,更青春,更溫柔;他也覺得自己比在雅爾塔時的自己更優秀。每當傍晚,她從書架上,從壁爐裏,從牆角處窺視著他,他總能聽到她的呼吸,她的衣裳親切的窸窣聲。走在街頭,他掃視著過往的女人,想看看有沒有一個長得像她的……
有一個強烈的願望折磨著他,他很想把自己的這段美好回憶說給什麽人聽。然而,在家裏不能透露自己的愛情,在外邊也沒有可以說心裏話的人。總不能跟鄰居或是跟銀行裏的同事說吧。而且,又有什麽可說的呢?當時他難道當真愛她嗎?在他與安娜·謝爾蓋耶芙娜的關係中,果真有什麽美好的、詩意的或者是有啟迪意義的,或者是有點什麽情趣的內容嗎?他隻好語焉不詳地說說女人,說說愛情,自然誰也猜不透他究竟在說些什麽,隻有他的妻子皺起濃密的眉毛,說:
“季米特裏,你完全不適合扮演花花公子的角色。”
有一天夜裏,他和自己的牌友一起從醫生俱樂部走出來,便忍不住說了這句話:
“您想象不到我在雅爾塔認識了一位多麽迷人的女人!”
這位官員坐上雪橇上路了,可他突然轉過身來,喊道:
“德米特裏·德米特裏奇!”
“什麽事?”
“昨天您說對了:那盤鱘魚已經發臭了!”
不知道因為什麽,這句平平常常的話突然間惹惱了古羅夫,他覺得這話是帶有侮辱性的,是不幹不淨的。多麽野蠻的人品,多麽醜陋的嘴臉!多麽無聊的夜晚,多麽乏味的白天!豪賭、貪食、狂飲、車軲轆話、無益的工作、老生常談式的閑聊,耗蝕了一生中最好的時光與精力,到頭來剩下了殘缺不全的生命,一片狼藉,悲從中來,躲不開,逃不掉,就像是被禁錮到了瘋人院裏或是流放營中!
古羅夫一夜沒有合眼,憤怒了,第二天頭痛了一整天。他又失眠了一個晚上,坐在**想心事,或是在房間裏來回踱步。孩子讓他厭惡,銀行也讓他厭惡,哪都不想去,也不想說什麽。
利用十二月份的假期,他準備遠行,告訴妻子說他要到彼得堡去為一個年輕人張羅一件事——他去了C城,為什麽去?自己也說不好。他想見見安娜·謝爾蓋耶芙娜,跟她談談,如果有可能,安排見個麵。
他早晨到了C城,在旅館裏訂了高檔房間,房間的整個地板都鋪著灰色的軍用毛毯,桌子上擺著一瓶墨水,瓶子蒙著白色的灰塵,瓶後邊立著一個騎士的造型,他手舉著帽子,但腦袋已經脫落。旅館的聽差給他提供了有用的信息:封·季傑利茨住在老貢察爾大街的一處私宅——離旅館不遠,他有錢,生活富裕,家裏養著馬,全城的人都認得他。這位聽差把他叫作德雷特利茨。
古羅夫不慌不忙地來到老貢察爾大街,找到了那所房子。房子正對麵延伸著一道灰色的、長長的圍牆,牆的上端釘著釘子。
“這樣的圍牆能把人嚇跑。”古羅夫一邊想著,一邊看看窗子,看看圍牆。
他想,今天是休息日,丈夫大概在家。無論如何,今天貿然闖到她家裏去打擾,總是不明智的。要是送封信去呢,信也許會落到她丈夫手裏,事情會更糟。最好是見機行事。他順著街道在圍牆近旁來回走著,等待機會來到。他看到有個乞丐走進門去,就有幾條狗朝他撲去。過了一個鍾頭他聽到了鋼琴聲,琴聲細微,聽不太清。大概是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在彈。突然,大門洞開,走出一個老太婆,身後跟著那條熟悉的白毛小狗。古羅夫想叫喚那條狗,可是他心跳得厲害,在激動之中他想不起小狗的名字。
他來回走著,越發憎惡這道圍牆,而且氣惱地想道: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大概已經忘記他了,也許已經另覓新歡——這對一個年輕的、從早到晚被迫看到那道該死的圍牆的女人,是再自然不過的了。回到了旅館的房間,在沙發上坐了很久,不知如何是好,然後他吃了午飯,睡了一個長覺。
“這一切是多麽愚蠢和煩心呀,”他醒來,瞧著黑暗的窗子,心想已經是晚上,“睡夠了,晚上我該幹點什麽呢?”
他坐在**,**的被單暗沉單薄,不值幾個子兒,跟醫院病房裏鋪的差不多。他煩躁地罵起了自己:
“你倒好,找了個牽小狗的女人……來了一檔子風流韻事……現在傻眼了吧。”
還在早晨,他就在火車站上看到了一張醒目的海報:新劇《蓋依莎》首演。他記起了這個,便去了劇院。
“很可能她也會去看首演。”他這樣想。
劇場滿座。像所有省城裏的劇場一樣,枝形燈架上方煙霧繚繞,樓座裏人聲鼎沸,在開演之前,當地的大佬們在第一排站著,手抄在背後;在省長的包廂裏,省長的女兒圍著毛皮圍巾,坐在前排,省長本人倒謙遜地退居簾布之後,僅僅露出一雙手;大幕搖晃著,樂隊在反複地調音。當觀眾進了劇場,尋找座位的時候,古羅夫用眼睛急不可耐地搜索著。安娜·謝爾蓋耶芙娜也走進了劇場。她坐在第三排,古羅夫一看到她,心都緊縮了,他清楚地意識到:現在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哪一個女人像她那樣對於他更親近、更珍貴、更重要了;這個嬌小的女人,手裏拿著一個庸俗的帶柄眼鏡,沒有一點非凡之處,遺落在外省的芸芸眾生之中,現在卻占據了他的整個生命,成了他的痛苦、他的歡樂、他此刻唯一希望獲得的幸福;在粗俗的小提琴聲中,在不入流的樂隊的演奏中,他想:她是多麽美好啊。他念想著,幻想著。
跟安娜·謝爾蓋耶芙娜一起進來、坐到她身旁的,是一個留著絡腮胡子的青年男子,他個兒很高,有點駝背,他每走一步就晃動一下腦袋,好像不斷地在鞠躬。顯然,這就是她的丈夫,就是那個在雅爾塔時,被極度痛苦的她稱作奴才的人。而說實話,他那高高的身軀,他那絡腮胡子和微禿的頭頂,還果真有點奴才的媚相。他的笑容甜得發膩,他衣襟上別著的一個什麽徽章,就像聽差的號牌一樣。
幕間休息,丈夫出去抽煙,她沒有走。也坐在池座裏的古羅夫,走到她跟前,強作微笑,用顫抖的聲音說:“您好。”
她看了他一眼,臉色發白,然後又恐慌地看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兩隻手把扇子和帶柄眼鏡緊緊地捏著,顯然,她是在竭力支撐住自己,不要昏倒。兩人都沉默著。她坐著,他站著,被她的不知所措嚇住了,不敢坐到她旁邊去。調好音的提琴和笛子開始演奏,他忽然害怕起來,覺得仿佛所有包廂裏的人都在看他們。她站起來,迅速往出口走去;他跟著她,順著走廊,上樓下樓,慌不擇路,在穿著法官、教師和各級文官製服的人的眼前走過,這些人的胸前全都佩戴著徽章。在他們眼前掠過的,還有許多女人,和掛在衣架上的皮衣。挾裹著煙草味的穿堂風吹了過來。古羅夫的心猛烈地跳動著,他想:“上帝呀!何必要有這些人,這個樂隊……”
這時他猛地想起,那個晚上在車站為安娜·謝爾蓋耶芙娜送行的時候,他曾經暗想,這層關係到此為止,他們再也不會相會。哪裏知道,離結局還遙遠得很!
在一條狹窄的幽暗的樓梯上,標著“劇場入口”的字樣,她站住了。
“你可把我嚇壞了!”她喘著粗氣說,臉色慘白,驚恐萬狀,“喲,你可把我嚇壞了!把我嚇死了。你為什麽到這裏來?為什麽?”
“安娜,你要明白,你要明白……”他急促地輕聲說道,“我求求你,你要明白……”
她看著他,懷著恐懼,懷著祈求,懷著愛情。她凝視著他,要把他的容貌牢牢地印刻在自己的記憶裏。
“我多麽痛苦,”她繼續說,不理會他的話,“我時刻念想的就是你,我沉醉在對你的思念中。我想忘記,忘記你,你為什麽要來呢?”
在他們上方的樓梯口,有兩個中學生在抽煙,眼睛在朝下看,可是古羅夫毫不在意,他摟住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吻她的臉和手。
“您幹什麽呀!您幹什麽呀!”她大驚失色,把他推開,“我和您都瘋了。您今天就回去,現在就走……我用上帝的名義懇求您……有人來了!”有人上樓了。
“您應該走……”安娜·謝爾蓋耶芙娜繼續輕聲說,“德米特裏·德米特裏奇,您聽到沒有?我到莫斯科去看您。我從來沒有幸福過,現在我也不幸福,我永遠也不會幸福的了,永遠!不要讓我更痛苦了!我發誓,我一定會到莫斯科去的。而現在讓我們分手吧。我可愛的、善良的、寶貴的人,讓我們現在分手吧!”
她握了一下他的手,快步下樓,幾次轉過身來看看他,從她的眼睛裏,可以看出她的確不幸福……古羅夫稍稍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側耳傾聽,然後,等到一切都平靜了下來,他在存放衣服的架子上取下了自己的大衣,走出了劇場。
(四)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開始常來莫斯科看他。每兩三個月就從C城來一次,她對丈夫說:她要去向一位教授谘詢自己的婦女病——丈夫像是相信又像是不相信。一到莫斯科,她便下榻斯拉夫商場旅館,立即派一個頭戴紅帽子的人去找古羅夫。古羅夫便來看她,在莫斯科誰也不知道這件事。
一個冬天的早晨,他照樣去看她(昨晚信差去找過他,卻沒碰上)。他女兒與他一起走著,他送她去上學,正好同路,正遇上大雪紛飛。
“現在是三攝氏度,卻在下雪,”古羅夫對女兒說,“但這隻是地球表層的溫度,上層空間的氣溫就完全不同了。”
“爸爸,為什麽冬天不打雷呢?”
他也把這解釋了一下。一邊講著,一邊卻在想著:他正要去和一個女人幽會,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件事,大概,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他有兩種生活:一種是公開的,誰都能看到和知道的,隻要他有這個興趣。這種生活充滿著約定俗成的真實和虛假,這種生活和他的熟人們、朋友們的生活完全一樣。另一種生活是在暗中流淌著的。由於機緣的奇異巧合,一切在他是重要的、有意味的、必不可少的東西,他真心感應的、沒有欺騙自己因而構成了他的生命之核的東西,都是要避人耳目的。而那些他用來掩飾自己、掩蓋真相的虛偽外殼,比如他在銀行的差事,他在俱樂部裏的爭辯,他關心“賤民”的宏論,他同妻子在紀念會上的亮相——所有這些都是公開的。他根據自己的經驗來判斷別人,便不再相信自己眼見的東西,而永遠意識到,每一個人都在秘密的掩護下,猶如在黑夜的掩護下,過著他們真正的、最有意味的生活。每一個個體的真實存在,都存在於秘密之中。也許正因為這樣,文化人才如此情緒激動地呼籲尊重個人隱私。
把女兒送到學校後,古羅夫向斯拉夫商場旅館走去。他在大堂脫去了皮大衣,上了樓梯,輕輕敲了敲門。安娜·謝爾蓋耶芙娜身穿那件她心愛的灰色衣裙,由於路途勞頓和苦苦等待而麵有倦色,她從昨晚起就開始等他。她臉色蒼白,瞧著他,但沒有露出笑容。他一進門,她就撲進他的懷裏。似乎他們已經分別了兩年似的,他們相擁而吻,吻得很長,很久。
“你在那邊生活得怎麽樣?”他問,“有什麽新聞?”
“等等,我現在就告訴你……我受不了啦。”
她說不出話來,就哭了。她背過身去,用手絹擦眼淚。
“行啊,就讓她哭吧。我先坐一會兒。”他想,坐到一把椅子上。然後他按鈴,吩咐給他上茶。當他喝著茶的時候,她依然站在那裏,麵孔朝著窗子……她哭是因她激動,因為她悲傷地意識到,他們的生活是如此可悲:他們隻能偷偷地相會,避開外人,像做賊一樣!他們的生活難道不是已經破碎了嗎?
“行啦,別哭了!”他說。
他看得很清楚,他們的愛情不會很快完結,也不知何時完結。安娜·謝爾蓋耶芙娜越來越眷戀他、崇拜他,對她說這段感情終歸要完結是沒有意義的,而且她也不會相信。
他走近她,拉住她的肩膀,愛撫她,說幽默的話,就在這個時候,他在一麵鏡子裏看見了自己。
他的頭發開始白了。他感到奇怪,在最近幾年裏,他竟變得這麽老態,這麽難看。他扶住的雙肩散發著溫暖,還微微地顫抖著。他對這個生命產生了悲憫之情,這個生命這樣溫暖,這樣美好,但很可能,它離蒼白與凋零之日也相去不遠了,就像他自己一樣。她愛他什麽呢?在女人的眼睛裏,他總是跟自己的本相不同。她們愛的不是他本人,而是她們的想象所創造出來的、被她們在一生中追尋多年的男人。此後即便她們發現了自己的錯誤,她們照舊愛著他。與他交往過的女人沒有一個幸福過。時過境遷,他從與女人相識到相處到分手,周而複始,隻是他從來沒有愛過一次。可以有種種說法,但不是愛情。
隻是到了現在,當他的頭發已經白了,他才真正用心地愛上了一個人——這是他平生第一遭。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和他互相愛戀著,像一對很親近的人,像夫妻一樣,像心心相印的朋友一樣;他們覺得是命運在安排他們相逢,他們不能理解,為什麽他已經娶了妻子,而她已經嫁了人;他們就像是兩隻候鳥,一公一母,被人抓住,硬是關在兩個單獨的籠子裏。他們互相寬恕,寬恕了他們過去所做過的使他們羞愧的事情,也寬恕了他們眼下所做的一切,他們感覺到,這個愛情把他們兩個人都改變了。
以前,每當憂傷襲來,他總是用自己能想得到的人情世故來寬慰自己,現在他不去思考那些人情世故了,他體驗到深深的悲憫,他希望做個真誠而溫柔的人……
“別哭了,我親愛的,”他說,“你哭一哭,也就夠了……現在咱們來說說,想想有什麽辦法。”
然後,他們商量了很久,說到他們怎樣才能不再躲躲閃閃,不再欺瞞,不再兩地分居,難得一見。他們怎樣才能從這些無法忍受的桎梏中解脫出來。
“怎麽辦呢?怎麽辦呢?”他抱著頭,問,“怎麽辦呢?”
似乎再過一會兒,就會找到辦法了,新的美好的生活就要開始了。但他們兩人心裏都清楚:距離幸福的目的地還很遙遠,最複雜和困難的路程才剛剛開始。
[1]俄語中的硬音符號本身不發音,出現在單詞裏表示前後兩個字母不能連讀。
[2]位於美洲西印度群島中風向群島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