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中人
在米羅諾辛茨基村的盡頭,在村長普羅柯菲耶家的板棚裏,誤了點的獵人準備留宿過夜。他們隻有兩個人:獸醫伊凡·伊凡內奇和中學教師布爾金。伊凡·伊凡內奇有個很古怪的複姓:奇姆沙-吉馬拉耶斯基,這和他顯然不匹配,所以省裏的人幹脆叫他的本名和父名[1]。他住在城郊的養馬場,這次出來打獵,是為了呼吸呼吸新鮮空氣。中學教師布爾金則每年夏天都要到伯爵家做客,他早就是這個地區的熟人。
他們沒有睡覺。伊凡·伊凡內奇是個瘦瘦的高個子老頭,留著長須,坐在門口抽煙,明月照亮了他。布爾金躺在屋裏的幹草堆上,人影隱藏在黑暗中。
他們說了很多故事,順便也說起村長的老婆瑪芙拉,一個很健康也不笨的女人。這一輩子她竟然沒有出過這個村子,她既沒見過城市,也沒見過鐵路,而最近十年她整天守著灶台,隻有到了夜間才上街去走一走。
“這有什麽可驚奇的!”布爾金說,“那種生性孤獨,像寄生蟹或蝸牛那樣拚命躲進自己外殼裏的人,在這個世上並不少。也許,這是隔代遺傳,又回到了我們老祖宗的時代。那時的人還不是群居動物,而是單個生活在自己的洞穴中。或許,這不過是人的性格的一種變異——有誰知道呢?我不是自然科學家,我不研究這些問題,我隻是想說,像瑪芙拉這樣的人,絕不是少有的現象。而且,不必往遠了找——兩個月前,我們城裏死了個叫別裏科夫的人,希臘語教師,是我的同事,就是如此。想必你也聽說過他。他聲名在外,是因為即便在陽光燦爛的日子出門,他也要穿上套鞋,帶上雨傘,而且一定要穿著暖和的棉大衣。
“他的雨傘裝在套子裏,他的懷表也裝在皮套子裏,而當他掏出小刀削鉛筆的時候,那小刀也放在一個小套子裏,他的臉似乎也裝在套子裏,因為它總是藏在豎起的衣領裏。他戴墨鏡,穿絨衣,耳朵塞上棉花,要是坐馬車出行,一定吩咐把車篷支起。總而言之,這個人有一種恒久的、不可抗拒的心願,力圖用外殼把自己包圍起來,就好比給自己製造一個套子,好讓他與世隔絕不受外界影響。現實生活刺激了他,驚嚇了他,使他總是處於恐慌之中。也許是替自己的膽怯和對現實生活的憎惡作辯解,他不遺餘力地讚美過去,讚美從來也不存在的東西。他講授的古代語言,對於他來說,實際上也是一雙套鞋、一把傘,借助它們回避現實生活。
“‘噢,希臘語多麽悅耳,多麽美妙!’他帶著甜美的表情說道。為了證明自己說得有道理,他眯縫著眼睛,舉起一個手指,念道:‘安特洛普斯[2]’!
“別裏科夫也極力把自己的思想藏在套子裏。對於他來說,隻有發布什麽禁令的政府告示和報紙社論,才是一目了然的。當有份告示禁止中學生在晚上九點過後上街,或是有篇報紙的文章鼓吹禁止**,他就覺得一清二楚,發出禁令——一了百了。他認為在一切的開禁和允許裏,都包含著某種可疑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因素。而當有關部門批準在城裏成立劇社,或是開設閱覽室和茶館,他就搖搖頭輕聲說道:‘這,當然,好倒是好,但怎麽會不鬧出點亂子來。’
“一切偏離章程、有點出格的事,都會讓他垂頭喪氣,盡管,這與他有何相幹呢?如果有個同事沒有準點參加禱告儀式,或是聽說中學生調皮搗蛋,或是看到女教師晚上和軍官在一起散步,他就會激動起來,反複說,這怎麽會不鬧出點亂子來。在學校的教務會上,他用自己的謹小慎微、神經過敏以及他那類套子式的議論壓迫著我們。他認為男校和女校的年輕人都行為不軌,教室裏鬧得不成體統,他說,這怎麽會不傳到上司的耳朵裏去,哎呀,這怎麽會不鬧出點亂子來?他還說,如果把二年級的彼得洛夫、四年級的葉果洛夫開除了,倒是很好。結果怎麽樣?他用他的一聲聲歎息和哀怨,用他那副貼在小白臉上的黑眼鏡——您知道,他的小臉活像黃鼠狼的臉——來壓迫我們,我們隻好讓步,我們把彼得洛夫和葉果洛夫的操行分數壓低,給他倆關了禁閉,而最後還是把彼得洛夫和葉果洛夫開除了事。他有個奇怪的習癖——常來我們宿舍走動。他到了一位教師家裏,坐了下來,一言不發,像是要查探什麽似的。就這樣一言不發地坐上一兩個小時,然後走了。他把這稱作‘與同事們保持友善關係’,但很明顯,來看望我們,枯坐一兩個小時,在他是件痛苦的事,他來探望我們僅僅是因為他覺得這是在盡一份同事的義務。我們這些教師都怕他,甚至校長也怕他。您倒是想想,我們教師都是有頭腦的人,品行受過屠格涅夫和謝德林的熏陶,而這個總是穿著雨鞋打著雨傘的人,卻整整十五年把整個學校捏在自己的手心裏!學校算得了什麽?整個城市都被他捏在手心裏!我們的婦女到了星期六不敢舉辦業餘戲劇演出,因為怕他知道;有他在場,神父不敢吃肉,不敢打牌。在像別裏科夫這類人的影響下,最近十到十五年的時間裏,我們這個城市的居民變得害怕一切:害怕大聲說話,害怕郵寄書信,害怕結交朋友,害怕閱讀書籍,害怕接濟窮人,害怕學習文化。”
伊凡·伊凡內奇咳嗽了一聲,想說點什麽,他先吸了口煙,看了看月亮,然後才抑揚頓挫地說道:“是啊,有頭腦、有品行的人,讀著謝德林的書、屠格涅夫的書,還讀勃克爾[3]等名家的書,卻忍氣吞聲,服從管製……事情就是這樣。”
“別裏科夫和我是鄰居,”布爾金繼續說,“同一層樓房,門對門,我們常常見麵,我知道他的家庭生活。家裏也是這一套:睡衣、睡帽、門閂、百葉窗,種種禁忌,種種忌諱,還有——這怎麽會不鬧出點亂子來!吃素有害,而吃葷又不行,因為怕別人說別裏科夫不持齋,於是他要吃用奶油炸過的小鱸魚,這雖然不是素菜,但也不能說是葷腥。他不用女仆,怕別人說他閑話,就雇了阿法納西來當廚子,這是個六十歲的老頭,愛喝酒,頭腦不清醒,以前當過勤務兵,多少能燒點菜。阿法納西經常站在門口,手臂交叉在胸前,總是唉聲歎氣,反複嘟囔這樣一句:‘現在像他們這樣的人有的是!’
“他的臥室很小,像個木頭匣子,**掛著蚊帳。他上床睡覺總是用被子裹著腦袋,房裏又熱又悶,風吹打著緊閉的房門,爐子也嗡嗡作響。從廚房裏傳來歎息聲,那是不祥的歎息聲……
“他躺在被子裏頭感到恐懼。他擔心會鬧出點什麽亂子來,擔心阿法納西會宰了他,擔心會有小偷破門而入。於是他做了一夜的噩夢,早上我和他一起去學校,一路上他臉色蒼白,鬱鬱寡歡。看得出來,他要去的那所人聲鼎沸的學校,讓他恐慌與厭惡,和我結伴同行,對於他這個生性孤僻的人也是件苦差事。
“‘我們學校的教室裏太鬧了,’他這樣說,像是要為自己的沉悶心情找到原因,‘太不像話。’
“您倒是想想,這位希臘語教師、這位套子裏的人差一點結了婚。”
伊凡·伊凡內奇迅速瞅了瞅板棚說道:“您是在開玩笑!”
“真的,差一點結了婚,不管這有多麽奇怪。我們學校來了一位新的史地教員,名叫米哈依爾·薩維奇·柯瓦連克,是烏克蘭人。他不是一個人來的,他的胞妹瓦蓮卡也跟來了。他年輕,皮膚黝黑,個頭很高,手掌很大,從他的長相就能猜想他用低音說話,他的嗓音的確像是從木桶裏傳出來的:‘嘭嘭嘭……’而她已經不年輕,有三十歲了,身材也很高,長得豐滿,黑眉毛、紅臉蛋——一句話:不是女人,是水晶軟糖。她是那麽活潑、機敏,總是哼唱烏克蘭民歌,總是笑聲朗朗。她動不動就發出爽朗的笑聲:‘哈哈哈!’和柯瓦連克兄妹的第一次真正相識,是在校長的命名日聚餐會上。在一群嚴肅的、老氣橫秋的、把參加命名日聚餐都看成應付差事的教師中間,我們突然看到一位新的阿佛洛狄忒[4]愛神浮出了水麵:她兩手叉腰來回走動,她笑著、唱著、跳著……她帶著感情唱了《風之歌》,然後又唱了支歌,然後又是一支歌,她把我們所有的人,甚至包括別裏科夫在內,都迷住了。別裏科夫坐到她跟前,堆著甜蜜的笑容,說:‘烏克蘭語的柔和與悅耳能讓人聯想到古希臘語。’
“這話滿足了她的虛榮心,於是她開始帶著感情、用肯定的口吻對他說起她家在加德雅契縣有個莊園,她媽現在就住在莊園裏。那裏有多麽好的鳳梨,多麽好的甜瓜,多麽好的卡巴卡呀!烏克蘭人管南瓜叫卡巴卡,管小酒店叫什恩卡,他們用紅顏色的甜菜和青菜熬出來的菜湯‘非常好吃,簡直是好吃死了’!
“我們聽著聽著,突然間在腦子裏浮現出一個相同的念頭。
“‘讓他們結成夫妻,倒也很好。’校長太太輕聲對人說。
“我們大家終於想到,我們的別裏科夫還是個單身漢。我們開始感到奇怪,我們到現在為止竟然沒有發現,完全忽略了他生活中如此重要的一個細節。他對女人有什麽樣的基本看法,他如何為自己解決這個終身大事?早先這樣的問題完全不會讓我們感興趣,我們甚至不會產生這樣的想法,一個不管什麽天氣都要穿雨鞋上街、天天都掛著帳子睡覺的人還會談戀愛。
“‘他已經四十開外,而她三十歲……’校長太太說明自己的想法,‘我以為,她可以嫁給他。’
“在我們外省,由於寂寞無聊什麽樣的事情都做得出來!有多少不應該做的荒唐事!這是因為完全不做正經事!就說這個別裏科夫吧,我們甚至無法想象他是個未婚的人,可我們為什麽要突然間操心替他做媒?校長太太、訓導主任太太和所有我們學校的女士全都活躍起來了,甚至變得標致了,好像一下子看見了生活的目標。校長太太在戲院裏訂了個包廂,瞧——在她的包廂裏坐著瓦蓮卡,她扇著扇子,喜形於色,她旁邊是別裏科夫,他蜷著身子,小得可憐,像是有人用鉗子把他從家裏夾到這裏來的。我要舉辦遊藝晚會,女士們便要求我務必把別裏科夫和瓦蓮卡請到。總而言之,機器開動了。而且我們發現,瓦蓮卡也不反對嫁人。她和哥哥住在一起並不愉快,就知道整天爭吵與對罵。您瞧這樣一個場麵:柯瓦連克在街上行走,是個高個兒壯漢,穿著繡花襯衣,一縷頭發從帽簷落在額頭;他一手拿著一包書,另一隻手拄著一根多節的粗棍。妹妹走在他身後,也拿著一包書。
“‘米哈依裏克[5],你沒有讀過這本書!’她大聲爭辯,‘我敢向你發誓,你壓根兒沒有讀過!’
“‘而我要對你說,我讀過了!’柯瓦連克大聲喊道,用木棍敲打著人行道。
“‘米哈依裏克,我的上帝!你幹嗎發火,我們是在進行原則性的對話。’
“‘而我要對你說,我讀過了!’柯瓦連克喊得更響了。
“而在家裏,即便當著外人的麵,他們也會互相吵罵。大概,這樣的生活讓她太厭倦了,她想要有個自己的家,而且也不能忽略年齡。現在已經不好挑三揀四了,能嫁個人就行,甚至嫁給希臘文教師。對於我們這兒的大多數婦女來說,嫁給誰並不重要,要緊的是嫁出去。不管怎麽樣,瓦蓮卡開始對我們的別裏科夫表現出明顯的好感。
“而別裏科夫呢?他也常常去柯瓦連克家裏,就像常常來看我們一樣。他一到那裏,就坐下來,一言不發。他一言不發,瓦蓮卡則給他唱《風之歌》,或是用她那雙黑眼睛瞧著他,要不就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
“在情愛方麵,尤其是在婚姻上,誘導能起很大作用。所有的人——無論是同事們還是同事的太太們——都試圖讓別裏科夫相信他應該結婚,除了結婚之外,在他生活中再沒有什麽要緊的事。我們都向他道喜,都用嚴肅的口吻講著各種無聊的套話,不外乎婚姻是終身大事等等,況且瓦蓮卡長得不錯,也有品位,她還是五等文官的女兒,有一處莊園,而更重要的是,她是頭一個對他態度親切的女人——他終於昏了頭,覺得自己的確應該結婚。”
“應該把他的雨鞋、雨傘拿走才對。”伊凡·伊凡內奇這樣說。
“你要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把瓦蓮卡的照片放到了自己的書架上,他照樣來我這裏,談論瓦蓮卡,談論家庭生活,談婚姻是終身大事,他也常去柯瓦連克家裏,但他的生活方式依然如故。甚至相反,結婚的決定好像對他產生了負麵的影響,他變瘦了,臉色更加蒼白,他像是更深地陷進了自己的套子裏去了。
“‘瓦爾瓦拉·薩維什娜[6],我喜歡,’他苦笑著輕聲對我說,‘我也知道,每個人都應該結婚,但……您要知道,這一切來得過於突然……應該好好考慮一下。’
“‘還考慮什麽?’我對他說,“結婚就完事了。’
“‘不,結婚是終身大事。應當首先估量一下眼前的職責和義務……免得以後出什麽亂子。這太讓我擔心了,我現在天天失眠。我得承認,我心裏害怕:她和她哥哥的思想很奇怪,他們的言論,知道嗎?也很離奇,性格也很張揚。結婚了,然後少不了會遇到什麽麻煩。’
“他沒有求婚,一味地拖延,這讓校長太太和我們學校的其他女士深感遺憾。他一直在估量眼前的職責和義務,與此同時他幾乎每天與瓦蓮卡出去散步,可能他以為處在他的地位必須這樣行事。他也來看我,談論家庭生活。如果沒有出現一場軒然大波,他很有可能會求婚,從容不迫地完成一樁無聊而愚蠢的婚事。在我們這裏,由於寂寞和無所事事而造就的這類婚事數以千計。應該指出:瓦蓮卡的哥哥柯瓦連克從認識別裏科夫的第一天起就憎惡他,忍受不了他。
“‘我不明白,’柯瓦連克聳聳肩,對我們說,‘我不明白,你們怎麽忍受這個告密者,這副討厭的嘴臉。哎嘿,先生們,你們怎麽能在這裏生活!你們這裏的空氣太壓抑、太汙濁。你們難道是教書先生?你們是群小官僚,你們這地方不是科學的殿堂,而是衙門,而且散發著隻有在警察局裏才能聞到的臭氣。不行,兄弟們,我和你們再相處一陣就回自己的莊園,我將在那裏捕魚捉蝦,教烏克蘭的小孩讀書識字。我會走的,讓你們和自己的猶大留在這裏,一起倒黴吧。’
“有時他哈哈大笑,笑得流出眼淚,或是粗聲粗氣,或是細聲細氣,或是用尖厲的嗓音,兩手一推問我:‘他到我家來幹什麽?他需要什麽?他坐著,瞪著眼睛看著。’
“他甚至給別裏科夫起了個外號:‘名副其實的蜘蛛’。可以理解,我們避免和他說起他妹妹正想嫁給這隻‘蜘蛛’。但有一次校長太太向他暗示說,要是能促成他妹妹和別裏科夫這樣體麵、受人尊敬的男人的婚事也不失為一件好事,他便陰沉下了臉嘟囔說:
“‘這不關我什麽事。哪怕她嫁給一條蟒蛇。我不愛幹涉別人的事。’
“現在請聽之後發生的事。有個淘氣鬼畫了一幅漫畫:別裏科夫在走著,穿著雨鞋,卷著褲腿,打著雨傘,旁邊走著瓦蓮卡,兩人手挽著手,下邊有一行字:‘戀愛中的安特洛普斯[7]。’畫家可能幹了不止一個通宵,因為不管是男校或是女校,或是師範學校的教師們,以及各種官員,人人都收到了這樣一份漫畫。別裏科夫也收到了一份。這幅漫畫使他苦不堪言。
“我們一道出了門,這天是星期日,也恰好是五月一日,我們所有的老師和學生都約好在校門口集合,然後步行出城到一個樹林子去,我們走出來的時候,他臉色鐵青,比烏雲還要陰沉。
“‘竟然有這樣良心不好的惡人!’他說,嘴唇在發抖。
“我甚至對他產生了憐憫。我們走著,突然間,您倒想想,柯瓦連克騎著自行車過來了,瓦蓮卡在他身後,也騎著自行車,她滿臉通紅,很疲勞的樣子,但興高采烈,情緒極好。
“‘我們,’她喊道,‘在前麵走!天氣太好了,好得要命!’
“兩個人影消失了。我的別裏科夫的臉色由鐵青變成慘白,人像是一下子僵住了。他停下來看著我……
“‘請問,這是怎麽回事?’他問道,‘也許,是我的眼睛欺騙了我?難道中學教師和婦女騎自行車也合體統?’
“‘有什麽不合體統的?’我這樣說,‘就讓他們騎個痛快好了。’
“‘這怎麽可以?’他大聲吼道,驚訝於我的平心靜氣,‘您在說些什麽呀?!’
“他受到那樣的震動,以至於不想再往前趕路,便返回了家中。
“第二天,他不住地搓手,身子也神經質地抖動著,從臉色看得出來,他沒有吃午飯。盡管還是夏天,但晚間他穿得暖暖的,緩步來到了柯瓦連克家。瓦蓮卡不在,他隻是碰到了她哥哥。
“‘請坐。’柯瓦連克皺起眉頭,冷冷地說。他睡眼惺忪,午飯過後剛打了個盹兒,情緒極壞。
“別裏科夫默默地坐了十分鍾之後,說:
“‘我到您這兒來,是為了減輕我心中的負擔。我很痛苦,很痛苦。有個愛造謠的家夥給我和一位你我都熟悉的女士畫了幅漫畫。我以為有責任向您申明,這與我毫不相幹……我沒有做出什麽可以讓人如此嘲弄我的事情。相反,我一直是像一個正派人的樣子行事的。’
“柯瓦連克坐著、沉默著,心裏火冒三丈。別裏科夫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輕聲地、傷感地說道:
“‘我還要對您說幾句。我教書已有不少年頭,而您才剛剛開始,所以我作為一個老教師認為有責任提醒您。您騎自行車,這種娛樂對於一個青少年教育工作者是絕對不合適的。’
“‘為什麽呢?’柯瓦連克壓低了嗓子問。
“‘這難道還需要解釋,米哈依爾·薩維奇,難道這還不明白?如果老師能騎自行車,那麽學生應該幹什麽?他們就可以兩腳朝天,用頭頂走路?既然行政當局沒有頒布告示允許做,就不能做。我昨天真是大驚失色啊!當我看到您妹妹的時候,我眼前一片漆黑。一個婦女或者是一位姑娘騎在自行車上——這太可怕了!’
“‘您究竟是想要幹什麽?’
“‘我就需要做一件事——給您提個醒兒,米哈依爾·薩維奇。您是年輕人,您前程萬裏,您應該非常謹慎行事才對,可您的行為是那樣的不檢點,那樣的不檢點!您穿著繡花襯衣出門,常常抱著些什麽書本上街,現在又是騎上自行車。校長早晚會知道您和您妹妹騎自行車的事,然後再傳到督學那裏……這還會有什麽好結果!’
“‘我和妹妹騎自行車,不關任何人的事!’柯瓦連克說,臉孔漲得通紅,‘而誰要是幹涉我的家庭私事,我就讓他滾得遠遠的。’
“別裏科夫臉色煞白,站起身來。
“‘如果您用這種口吻與我說話,那我就不再往下說了。’他又說,‘但請您以後永遠不要當著我的麵這麽議論上司。對待上級行政當局您應該有所尊敬。’
“‘我難道說了什麽行政當局的壞話?’柯瓦連克問道,用憎惡的眼光瞧著他,‘我是個正大光明的人,我不想跟像您這樣的先生交談。我不喜歡愛告密的小人。’
“別裏科夫張皇失措了,他急匆匆地穿上大衣,臉上露出驚恐的神情。要知道他平生第一次聽到這樣粗魯的話。
“‘您可以想說什麽就說什麽,’他一邊這樣說,一邊走出門廳朝樓梯口走去,‘我隻是需要預先向您申明一下,可能有什麽人偷聽了我們的談話,為避免有人曲解我們的談話,再鬧出什麽亂子來,我應該把我們的談話內容向校長如實報告……我必須這樣做。’
“‘報告?去吧,去報告呀!’
“柯瓦連克從身後一把抓住他的衣領,猛地推了一下,別裏科夫便連同他的雨鞋一起帶著響聲滾到了樓梯下。樓梯又高又陡,但滾下樓梯的別裏科夫安然無恙,他站起身來,摸摸鼻子:眼鏡是否完整無損?但就在他順著樓梯往下滾動的時候,瓦蓮卡帶著兩位女士回到了家裏,她們在樓梯下站著、看著,這在別裏科夫是最最可怕的了。看來,他寧肯摔斷脖子和兩條腿,也不願當別人的笑柄。要知道,現在這件事會傳得滿城風雨,會傳進校長和督學的耳朵裏,啊嘿,這怎麽會不鬧出點什麽亂子來!然後會有人畫新的漫畫,最後隻有奉命辭職了事……
“當他站起身來,瓦蓮卡認出了他,瞅著他可笑的麵孔、他皺巴巴的大衣、他的一雙雨鞋,她不了解事情的原委,還以為這是他自己不小心摔下了樓梯,便忍不住大笑起來,她的笑聲響徹整個屋子:‘哈哈哈!’
“這一串銀鈴般的‘哈哈哈’的笑聲把一切都了結了:了結了這門婚事,了結了別裏科夫的人世生活。他已經聽不見瓦蓮卡說了什麽,他也什麽都看不見。回到自己家裏之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桌子上撤去瓦蓮卡的照片,然後躺下,從此再也沒有起來。
“過了三天,阿法納西來找我,問我是否應該去請醫生,因為他主人的情況不妙。我去看望別裏科夫。他躺在帳子裏,蒙著被子,一聲不吭。有話問他,他僅僅以‘是’與‘不是’作答,其他的話一句也不說。
“他躺著,愁眉不展的阿法納西在他床邊走來走去,深深地歎氣,從他身上散發出像是從下等酒館裏散發出的酒氣。
“一個月後別裏科夫死了。我們所有的人——兩所中學和一所神學院的人,都去給他送葬。現在他躺在棺材裏,他的神情溫和、爽朗,甚至喜慶。好像他很高興,終於被人放進了一個他永遠不會從中走出的套子裏。是的,他實現了自己的理想!天氣也仿佛要對他表示尊敬,出殯的時候烏雲密布,下起了雨,我們都穿著雨鞋,打著雨傘。瓦蓮卡也參加了葬禮,當棺材送進墓穴的時候,她哭了幾聲。我發現,烏克蘭女人要麽哭泣要麽歡笑,處於這兩者之間的情緒狀態是沒有的。
“我要承認,埋葬像別裏科夫這樣的人是件十分愉快的事。從墓地歸來,我們的臉色凝重,誰也不想表露這樣愉快的心情——這樣的心情我們很早很早以前就體驗過,那時我們都還是孩子,大人出門了,我們可以到花園裏去跑上一兩個鍾頭,盡情享受那完全的自由。啊嘿,自由,自由!甚至僅僅是對自由的某種暗示,甚至是對自由的微小希望,都能給靈魂插上翅膀,難道不是這樣?
“我們從墓地回來時的心情是舒暢的。但沒有過去一個星期,生活又回到了老路上,它還照樣嚴酷、沉悶、無序,這是沒有明令禁止,但也沒有完全開放的生活。生活沒有變得好起來。也是的,別裏科夫是被埋葬了,但像他這樣的套中人現在還有多少,將來還會有多少!”
“問題就在這裏。”伊凡·伊凡內奇說,他抽起煙來。
“將來還會有多少!”布爾金又重複了一句。
中學教師走出了板棚。這人個頭不高,已經發福,完全禿頂,長長的黑須幾乎齊到腰間。兩條狗也跟他一塊兒走了出來。
“月亮啊,月亮!”他這樣說,兩眼看著天空。
已是午夜。右邊,可以看見整個村子,一條長街伸得很遠,約莫有五俄裏。一切都沉浸在靜靜的、深深的夢裏。沒有動靜,沒有聲音,甚至不能相信大自然會這樣寧靜。當你在月夜裏看到農村的長街,看到它的茅舍、草堆、入睡的垂柳,你的心也會變得平靜。農村的長街籠罩在夜色蒼茫之中,疏離了勞苦、憂愁和苦痛,在這份安寧裏,它顯得溫柔而淒美,好像星星也在溫存地看著它,好像惡已經從大地上消失,天下已經太平。左邊,田野從林子的盡頭伸展開去,遠遠地一直伸展到天邊,這寬闊的田野沐浴在月光裏,同樣是沒有動靜,沒有聲音。
“問題就在這裏,”伊凡·伊凡內奇又重複了一句,“而我們住在城裏,空氣汙濁,擁擠不堪,寫著無用的文章,玩著無聊的紙牌,這難道不也是套子?而我們終生周旋於俗人、庸人、蠢人和懶散的女人中間,自己說著和聽著各種廢話,這難道不是套子?好了,如果您有興趣,我給您講個很有教益的故事。”
“不,該睡覺了,明天再說。”布爾金說。
兩人走進板棚,躺在幹草堆上。他倆已經蒙上被子,昏昏欲睡,突然間聽到了輕輕的腳步聲:吧嗒、吧嗒……有個人在板棚旁邊走動,走了一會兒停住了,過了一分鍾又吧嗒吧嗒地響起來……狗也汪汪地叫起來。
“這是瑪芙拉在走路。”布爾金說。
腳步聲消失了。
“看著和聽著人家說假話,”伊凡·伊凡內奇翻了個身說,“人家罵你是傻瓜,就因為你容忍了這些假話;麵對侮辱與委屈,你忍氣吞聲,不敢直言自己是正派的自由人中的一員;你自己也說假話,還麵露笑容,這全是為了一塊麵包、一個溫暖的角落,為了分文不值的一官半職——不,不能再這樣生活下去!”
“得了,您這是在借題發揮,伊凡·伊凡內奇,”教師說,“睡吧。”
過了十分鍾,布爾金已經入睡。而伊凡·伊凡內奇還在不停地翻身,歎氣,後來他站起身,又走到門外,坐在門口,抽起煙來。
[1]俄國人的名字由本名+父名+姓組成。獸醫的全名為伊凡·伊凡內奇·奇姆沙-吉馬拉耶斯基,伊凡為他的本名,伊凡內奇為他的父名。
[2]希臘語的音譯“Anthropos”,意為“人”。
[3]勃克爾(1821—1862),英國曆史學家、科學史之父,著有《英國文明史》。
[4]阿佛洛狄忒,是古希臘中愛情與美麗的女神,也是性欲女神,奧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由於誕生於海洋,所以有時還被奉為航海的庇護神。——譯者注
[5]米哈依爾·薩維奇·柯瓦連克的昵稱。
[6]瓦蓮卡的本名和父名。
[7]意為“戀愛中的人”,“安特洛普斯”為希臘語“人”的音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