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年老與愛情

曆史瞬間

1823年74歲的德語詩人歌德寫下愛情絕唱《瑪麗恩巴德哀歌》

導讀

茨威格所選擇的14個曆史性時刻,其標準其實非常主觀。不過通過它們,我們還是可以大致看出作家本人的知識結構與研究旨趣。他所關注的主要有政治事件與戰爭,有地理發現與探險,有技術發明,同時由於他本人也是作家的緣故,他對於藝術上的一些關鍵時刻也非常重視,而這其中就包括他的楷模,同時也是所有德語作家與詩人都會頂禮膜拜的大詩人歌德。

詩人創作與愛情之間的關係乃是文學史研究的永恒話題。歌德在他82年的漫長生涯裏,每個階段都有他為之**燃燒的女性,從初戀弗裏德莉克,到訂婚又解約的莉莉,再到給他引領與教導的施泰因夫人,還有他的妻子克莉絲汀,他為每個女人都留下了關於愛情的創作。值得注意的是,歌德的愛情很大程度源於對女性的傾慕與欣賞,而與肉欲關係不是很大。一個明顯的證據就是,根據心理分析專家艾斯勒(Kurt Eissler)以及歌德傳記的作者波伊爾(Nicholas Boyle)的考證,歌德的第一次其實發生在意大利之行期間,那時歌德已經39歲了。對於歌德而言,女性象征著人類的美好與光明。這種對於女性的欣賞,一直延續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所以他在《浮士德》的最後,才會喊出振聾發聵的名句:“永恒之女性,引領我們飛升!”

雖然傾慕沒有界限,但是愛情總有終點。而撩動他心弦的最後一位,邂逅於詩人的暮年。七十四歲的歌德與十九歲的少女烏爾莉克之間的關係以及由此誕生的《瑪麗恩巴德哀歌》乃是德國文學史上的一段公案。此事件因為詩人本人的名氣、雙方巨大的年齡差距、詩人與女孩母親之間的過往曆史,以及哀歌的極高藝術成就而受到廣泛的關注。很多詩人、藝術家與學者均曾對此事件產生濃厚的創作或研究興趣。最近的例子是2008年,德國文壇泰鬥馬丁·瓦爾澤(Martin Walser)還據此創作了一本在德國文壇引起強烈反響的長篇小說《戀愛中的男人》。

對於詩人而言,愛情的火焰終於燃燒殆盡,生命中殘餘的隻剩“工作”而已。《瑪麗恩巴德哀歌》是歌德愛情詩歌的絕響。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力不從心,從此專心創作,與男女之事絕緣。而烏爾莉克終生未嫁,臨終前將所有信件付之一炬。

1823年9月5日,一輛旅行馬車沿著鄉間公路從卡爾斯巴德[1]向埃格爾[2]緩緩駛去。秋天的清晨,寒意襲人,瑟瑟冷風掠過已收完莊稼的田野,但在遼闊的大地上仍然是一片湛藍的天空。在這輛四輪大馬車[3]裏,坐著三個男人。薩克森-魏瑪大公國[4]的樞密顧問馮·歌德[5](卡爾斯巴德的療養登記表上是如此尊稱的)和他的兩名隨從:老仆人施塔德爾曼[6]和秘書約翰[7]——歌德在這新世紀裏的全部著作幾乎都是由這位秘書首次謄寫的。他們兩人誰都不說一句話,因為這位年邁的老人自從在少婦和姑娘們的簇擁下,在她們的祝願和親吻下告別卡爾斯巴德以來,一直都沒有開過口。他紋絲不動地坐在車廂裏,隻有那全神貫注正在思索的目光顯示出他的內心活動。在到達第一個驛站休息時,他下了車,兩位同伴發現他用鉛筆在一張順手找到的紙上匆匆地寫著字句。後來,在前往魏瑪[8]的整個途中,無論是在車上還是在歇宿地,他都一直忙於此事。第二天,剛剛到達茨沃道[9],他就在哈爾滕城堡[10]裏埋頭疾書起來,接下來在埃格爾和珀斯內克[11]也都是如此。他每到一處,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在行駛的馬車裏斟酌好的詩句趕緊記下來。他在日記中隻是非常簡略地談到此事:(9月6日)“斟酌詩句”,(9月7日)“星期日,繼續寫詩”,(9月12日)“途中把詩又修改潤色一遍”。而到達目的地魏瑪時,這篇詩作也就完成了。這首《瑪麗恩巴德[12]哀歌[13]》,不是一首無足輕重的詩,它是歌德晚年最重要、最發自內心深處的詩,因而也是他自己最喜愛的詩。這首詩標誌著他勇敢地向過去訣別,毅然開始新的起點。

歌德曾在一次談話中把這首哀歌的詩句稱作是“內心狀態的日記”,也許在他的生活日記中沒有一頁會像這些詩句那樣把自己感情的迸發和形成如此坦率、如此清楚地呈現在我們麵前。這是一份用悲愴的發問和哀訴記錄了他最為內在情感的文獻。他少年時代那些宣泄自己情感的抒情詩都沒有如此直接地發端於某一具體事件和機緣,這是一首“獻給我們的奇妙的歌”,是這位七十四歲的老人晚年最深沉、最成熟的詩作,恰似西下的夕陽散射出絢麗的光輝。我們也從未見過他的其他作品如同這首詩一樣一氣嗬成,一節緊扣一節。正如他對愛克曼[14]所說,這是“**達到最高峰的產物”,同時在形式上它又和高尚的自我克製結合在一起,因而把他一生中這一最熱烈的時刻寫得既坦率又隱晦。這是他枝繁葉茂、簌簌作響的生命之樹上最鮮麗的一葉,直至一百多年後的今天,它仍然沒有凋謝和褪色。9月5日這值得紀念的一天,將世世代代保存在未來德國人的記憶和感情之中。

是那顆使他獲得新生的奇異的明星,照耀著這一葉,照耀著這首詩,照耀著這個人和這一時刻。1822年2月,歌德遭遇了一場重病。連日的高燒使他的身體難以支持,有時候甚至昏迷不醒。他自己也覺得病得不輕。醫生們看不出明顯的症狀,隻覺得情況危險,但又無計可施。不過,正如病得突然,康複得也很突然。這年六月,歌德到瑪麗恩巴德去療養,當時他完全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仿佛那一場暴病隻是一種內心返老還童——“新青春期”的征兆。這個沉默寡言、態度嚴峻、咬文嚼字、滿腦子幾乎隻有詩歌創作的人,在經過了數十年之後又一次完全聽憑自己感情的擺布。正如他自己所說,音樂“使他心緒不寧”,每當他聽到鋼琴演奏,尤其是聽到像斯琴瑪諾夫斯卡[15]那樣漂亮的女人彈奏時,他總是淚水泫然。由於深埋的本能欲念不時衝動,他經常去和年輕人相聚。一起療養的人驚奇地發現這個七十四歲的老人直至深夜還在和女人們一起溜達,看到他在多年沒有涉足舞會之後又去參加跳舞。他自豪地說:“在女舞伴們變換位置時,大多數漂亮的姑娘都來拉我的手。”就在這一年夏天,他那種刻板的稟性神奇地消失了,而且心扉洞開,整個心靈被那古老的魔法師——永恒的愛情所攫住。從日記中可以看出,“好夢”“昔日的維特”重又在他的心中複蘇。就像半個世紀以前他遇到莉莉·舍內曼[16]那樣,和女人親近,促使他寫出許多小詩、風趣的戲劇和詼諧小品,而現在究竟選擇哪一個女性,仍未確定:起初是那位漂亮的波蘭女子,後來他那複蘇的熱情又忽然傾注在了十九歲的烏爾莉克·馮·列維佐夫[17]身上。十五年前他曾愛慕過她的母親[18],而在一年前他還隻是用父輩的口吻親昵地稱呼烏爾莉克為“小女兒”,可是現在喜愛突然變成了情欲,如同全身纏上了另一種疾病,使他在這火山般的感情世界中震顫;而多年以來他早已忘卻這種經曆了。這個七十四歲的老翁簡直像一個情竇初開的男孩,剛一聽到林蔭道上的笑聲,他就放下工作,不戴帽子也不拿手杖,急匆匆跑下台階去迎接那個活潑可愛的女孩子,如同一個青澀少年,又像一個壯年男子似的向她大獻殷勤。於是,一幕略帶情色、結局悲哀的荒唐戲劇開場了。歌德在同醫生秘密商量之後,就向自己同伴中的最年長者——大公爵[19]吐露衷腸,請他在列維佐夫太太麵前替自己向她的女兒烏爾莉克求婚。這時,大公本人一邊回想起五十年前他們一起和女人們尋歡作樂的那些瘋狂的夜晚,一邊或許在心裏默默地、幸災樂禍地竊笑這個被德國和歐洲譽為本世紀最有智慧、最成熟、最徹悟的哲人。不過,他還是鄭重其事地佩戴上勳章綬帶,為這位七十四歲的老翁向那個十九歲的姑娘求婚一事去走訪她的母親。關於她如何答複,不知其詳——看來她是采取了拖延的辦法,所以歌德也就成了一個沒有把握的求婚者。當他愈來愈強烈地渴望著去再次占有那如此溫柔的人兒的青春時,他所得到的僅僅是匆匆的親吻和一般撫愛的言辭。這個始終急不可待的人想在最有利的時刻再做一次努力:他癡心地尾隨著那個心愛的人兒,從瑪麗恩巴德趕到卡爾斯巴德。然而到了卡爾斯巴德,他那熱烈的願望仍然看不到成功的希望。夏季快要過去了,他的痛苦與日俱增。終於到了該離去的時候了,還是沒有得到任何許諾和任何暗示。現在,當馬車滾滾向前時,這位善於預見的人感覺到,自己一生中一件非同尋常的事已經結束。不過,在這黯然神傷的時刻,上帝——這個古老的安慰者、內心最深痛苦的永遠伴侶——來到他的身邊。因為這位天才已經悲不自勝,在人世間又得不到安慰,於是隻得向上帝呼喚。就像以往歌德多次從現實世界逃遁到詩歌世界一樣,這一次他又遁入詩歌之中——隻不過這是最後一次罷了。為了對上帝這最後一次恩賜表示無比的感謝,這位七十四歲的老人把四十年前他在《塔索》[20]中寫過的兩行詩作為現在這首詩的題詩,冠在詩前,表示他令人驚異地又經曆到這樣的處境:

當一個人痛苦得難以言語時,

神靈讓我傾訴我的煩惱。

此刻,年邁的老人坐在滾滾向前的馬車裏沉思默想,為心中一連串問題得不到確切的答複而煩悶。清晨,烏爾莉克還和妹妹一起匆匆向他迎來,在“喧鬧的告別聲”中為他送行,那充滿青春氣息、可愛的嘴唇還親吻過他,難道這是一個柔情的吻?還是一個像女兒似的吻?她可能愛他嗎?她不會將他忘記嗎?正在焦急地盼望著繼承他那豐厚遺產的兒子與兒媳會容忍這樁婚姻嗎?難道世人不會嘲笑他嗎?明年,他在她眼裏不會顯得更加老態龍鍾嗎?縱使他能再見到她,又能指望什麽呢?

這些問題不安地在他心中翻滾。突然間,一個問題——一個最最本質的問題逐漸變成了詩行、詩闋。是上帝讓他“傾訴我的煩惱”的,於是,問題、痛苦都變成了詩歌。心靈的呼喚——內心的強大衝動都直截了當地、不加掩飾地湧入這首詩中:

如今,花兒還無意綻開,

再相逢,又有何可以期待?

在你麵前是天堂,也是地獄;

內心啊,竟這樣躊躇反複!——

此時此刻,痛苦又湧入水晶般明淨的詩節,是詩歌使得本來紊亂不堪的思緒奇妙地變得清澈。正當詩人心煩意亂、忍受著“鬱悶的心緒”時,他很偶然地舉目遠眺。從行駛的馬車裏,他看到了波希米亞[21]早晨恬靜的風光,一派和平景象恰好和他內心的不安形成對比,剛剛看到的畫麵頃刻間又進入他的這首詩:

世界是否殘存?懸崖峭壁

難道沒有被神聖的暗影所籠罩?

莊稼不是已成熟?綠色的田野

難道不是在河畔延展,在灌木與牧場間穿行?

籠罩大地的無涯天穹

難道不是時而無窮變幻,時而莫可名狀?

但是這樣一個世界對他來說顯得太沒有生氣了。在如此熱戀的時刻,他會把所見的一切都和那個可愛的倩影聯係上,於是,記憶中的倩影又魔幻似的顯現在眼前:

一個苗條的身形在碧空的薄霧裏飄**,

多麽輕盈和優美,多麽溫柔和明淨,

仿佛撒拉弗天使[22]撥開濃雲,

在迷人香氣中露出她的仙姿;

你看她,麗人中最可愛者

婆娑曼舞,多麽歡快。

也許隻有在某些短暫的瞬間,

你才敢用幻影將她本人代替;

回到內心深處去吧!那裏你會得到更多的發現,

她會在你心裏幻出變化無窮的姿影;

一個身體會變成許多形象,

千姿百態,越來越可愛。

他剛剛表示過這樣的決心,可是烏爾莉克的玉體又那麽誘人地浮現在眼前。於是他用詩描繪出她如何親近他,如何“一步一步地使他沉浸在幸福之中”,她在最後一吻之後如何把“最終”的一吻貼在他的雙唇上。不過,這位年邁的詩聖一邊陶醉在這樣極樂的回憶之中,一邊卻用最高尚的形式,寫出一節在當時的德語和任何一種語言中都屬於最純潔的詩篇:

我們純潔的胸中有一股熱情的衝動,

出於感激,心甘情願把自己獻給

一個更高貴、更純潔、不熟悉的人,

向那永遠難以稱呼的人揭開自己的秘密;

我們把它稱為:虔誠!——當我站在她麵前

我覺得自己享受到了這種極樂的頂點。

然而,正是在這種極樂境界的回味之中,這個孤寂的人才飽嚐現在這種分離的痛苦。於是痛苦迸發而出,這痛苦幾乎破壞了這首傑作的那種哀歌詩體的崇高情調。這完全是一種內心情感的宣泄,在他多少年來的創作中,唯有這一次是直接的經曆自發地轉化為詩歌。這真是感人肺腑的悲訴:

如今我已經遠離!眼前的時刻

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排。

她給了我某些享受美的財產,

但隻能成為我的負擔,我必須將它拋開。

無法克製的熱望使我坐立不安,

沒有別的辦法,除了流不盡的眼淚。

接著便是那最後的、極其憂傷的呼喚,這喊聲越來越激昂,幾乎到了不能再高亢的地步:

忠實的旅伴,讓我留在這地方吧,

讓我一個人留在這岩石邊、沼澤裏、青苔上!

你們去吧!世界已為你們開放,

大地遼闊;天空宏大而又崇高,

去觀察、去研究、去歸納,

自然的秘密就會步步揭開。

我已經失去一切,也失去了我自己,

不久前我還是眾神的寵兒;

他們考驗我,賜予我潘多拉[23],

她身上有無數珍寶,但也有更多的危險;

他們逼我去吻她的令人羨慕的嘴唇,

然後又將我拉開——把我拋進深淵。

這位平素善於克己的人還從未寫出過類似這樣的詩句。他少年時就懂得隱藏自己的感情,青年時代也知道節製,通常幾乎隻在寫照和隱喻自己的作品中象征性地流露自己內心最深處的秘密。然而當他已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翁時,卻第一次在自己的詩篇中率性坦陳自己的情感。五十年來,在這個多愁善感的人和偉大的抒情詩人心中,也許從未有過比這難忘的一頁更充滿**的時刻,這是他一生中值得紀念的轉折點。

歌德自己也覺得這首詩的產生十分神秘,仿佛是命運的一種珍貴恩賜。他剛一回到魏瑪家中,在著手做其他工作或處理家庭事務之前,第一件事情就是親手謄清這一藝術傑作——《瑪麗恩巴德哀歌》的草稿。他用了三天的時間,像修道士一般深居在自己的淨修室裏,用端正的大字體在精選的紙上把它抄寫完畢,並且把它作為一件秘密收藏起來,不讓家中至親和最信賴的人知道。為了不讓容易引起非議的消息匆匆傳開,他親自把詩稿裝訂成冊,配上紅色的羊皮封麵,用一根絲帶捆好(後來他又改用精致的藍色亞麻布封麵,就像今天在歌德-席勒檔案館[24]裏見到的那樣)。那是一段令人易怒和悶悶不樂的日子,他的結婚計劃在家裏隻招來嘲諷和兒子的公開敵視。他隻能在自己的詩句中到那可愛的人兒身邊流連。一直到那位漂亮的波蘭女子斯琴瑪諾夫斯卡再次來看望他時,才使他重溫起在瑪麗恩巴德那些晴朗的日子裏產生的感情,才使他又變得健談。10月27日,他終於把愛克曼叫到身邊,用一種不同尋常的莊重語調向他朗讀了這首詩的開頭,這說明他對這首詩有著一種不同尋常的偏愛。仆人不得不在書桌上放兩盞燭台,然後愛克曼才能在兩支蠟燭前坐下來,閱讀這首哀歌。此後,其他人也逐漸地聽到這首哀歌,當然,隻限於那些最信賴的人,因為正如愛克曼所說,歌德像守護“聖物”那樣守護著它。隨後幾個月的時間表明,這首哀歌對他一生有著特殊的意義。在這個重返青春的老人健康狀況一日好過一日以後不久,突然又出現了衰竭現象。看上去他又要瀕臨死亡的邊緣了。他一會兒從**挪步到扶手椅上,一會兒又從扶手椅上挪步到**,沒有一刻安靜過。兒媳出門旅行去了,兒子心懷憤懣,因而沒有人照顧他,也沒有人替這個孤獨的年邁老人出主意想辦法。這時,歌德最知心的密友策爾特爾[25]從柏林到來——顯然是朋友們把他召來的。他立刻覺察到歌德的內心正在燃燒。他驚訝地這樣寫道:“我覺得,他看上去完全是一個正在熱戀中的人,而這熱戀使他內心備嚐青春的一切痛苦。”為了醫治歌德心靈的創傷,策爾特爾懷著“深切的同情”一遍又一遍地為他朗讀這首不尋常的詩。歌德聽這首詩的時候,從不覺得疲倦。歌德在痊愈後寫信給策爾特爾說:“這也真是奇怪,你那充滿感情、柔和的嗓音使我多次領悟到我心中愛得是多麽深沉,盡管我自己不願承認這一點。”他接著又寫道:“我對這首詩真是愛不釋手,而我們恰好又在一起,所以你就得不停地念給我聽,唱給我聽,直至你能背誦為止。”

所以,事情就像策爾特爾說的那樣,“是這支刺傷他的梭槍本身治愈了他”。人們大概可以這樣說:歌德正是通過這首詩拯救了自己。他終於戰勝了痛苦,拋棄了那最後一絲無望的希冀。和心愛的“小女兒”過夫妻生活的夢想從此結束了。他知道自己再也不適合去瑪麗恩巴德,再也不會去卡爾斯巴德,永遠不會再去那個屬於逍遙者的輕鬆愉快的遊樂世界了。從此以後,他的生命隻屬於工作。這位經受了折磨的人對命運的新起點絕口不提了,而在自己的生活領域中則出現了另一個偉大的詞:完成(vollenden)。他認真地回顧自己六十年來的作品,覺得它們破碎、零散,由於現在已不可能進行新的創作,於是決定至少要進行一番整理工作。他簽訂了出版《全集》的合同,獲得了版權專利。他把剛剛荒廢在十九歲的少女身上的感情再次奉獻給他青年時代的最古老伴侶——《威廉·邁斯特》和《浮士德》。他精力充沛地進行寫作,從變黃的稿紙上重溫上個世紀訂下的計劃。他在八十歲以前完成了《威廉·邁斯特的漫遊年代》,八十一歲時又以堅忍不拔的毅力繼續他畢生的“主要事業”——《浮士德》的創作。在不幸的《瑪麗恩巴德哀歌》誕生七年以後,《浮士德》完成了。他懷著對《瑪麗恩巴德哀歌》同樣的敬重與虔誠,把《浮士德》蓋印封存起來,對世界秘而不宣。

在這樣兩種感情範疇,即最後的“欲念”和最後的“戒欲”之間,在起點和完成之間,9月5日告別卡爾斯巴德、告別愛情的那一天就是那令人難忘的內心轉變時刻,那一天是分水嶺,他經過悲慟欲絕的哀訴而進入永遠寧靜的境界。我們可以把那一天稱為紀念日,因為從此以後,在德國的詩歌中,再也沒有把情欲衝動的時刻描寫得如此出色的詩歌了,因為歌德將他最亢奮的感情傾注進了這首充滿力量的詩歌之中。

[1] 卡爾斯巴德(Karlsbad),捷克西部城市“卡羅維發利”(Karlovy Vary)的舊稱,著名礦泉療養地。歐洲很多貴族與社會名流均曾來此休養。德語地名中凡是帶“巴德”(Bad,沐浴之意)的地點,一般都是療養休養勝地。下文的瑪麗恩巴德也是如此。

[2] 埃格爾(Eger),即今天捷克西部邊境城市黑普(Cheb),是當時卡爾斯巴德至魏瑪的必經通道。1634年,捷克貴族、三十年戰爭中神聖羅馬帝國的軍事統帥華倫斯坦就是在此處遇害的。

[3] 四輪大馬車(德語Kalesche,英語barouche),後部帶折疊車篷的輕便馬車。

[4] 薩克森-魏瑪大公國,準確名稱應當是薩克森-魏瑪-艾森納赫大公國(Gro?herzogtum Sachsen-Weimar-Eisenach),是神聖羅馬帝國韋廷家族恩斯廷係諸邦國的一員,位於今天德國圖林根州境內,首府是魏瑪,1741年由薩克森-魏瑪公國與薩克森-艾森納赫公國合並而成,後在1815年維也納和會上獲得了大公國的地位。由薩克森-魏瑪家族統治,1903年更名為薩克森大公國,後於1918年德國革命期間解體。歌德於1776年受當時的大公卡爾·奧古斯特的邀請前往魏瑪出任公職。

[5] 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德語文學的傑出代表。“馮”是德國貴族的稱號,歌德原是市民出身,後在1782年受封成為貴族。

[6] 卡爾·施塔德爾曼(Carl Stadelmann,1782—1844),曾在1814—1815年以及1817—1824年擔任歌德的仆人,性格詼諧,後因酗酒而被解雇。

[7] 約翰(Johann August Friedrich John,1794—1854),從1814年起直到歌德逝世一直擔任歌德的貼身秘書,以忠誠和沉默寡言著稱。

[8] 魏瑪(Weimar),位於德國圖林根州,是歌德從1776年開始直到去世一直工作與生活的城市,是德國曆史文化名城,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

[9] 茨沃道(德語Zwodau,茨威格誤寫作Zwotau),即今天捷克境內的邊境小鎮斯瓦塔瓦(Svatava)。

[10] 哈爾滕城堡(Hartenberg),位於茨沃道的一座古堡,歌德曾在此慶祝自己的72歲生日。該堡經曆多次毀壞與重建,後在20世紀80年代之後成為廢墟。

[11] 珀斯內克(P??neck),德國圖林根州境內的小城,靠近魏瑪。

[12] 瑪麗恩巴德(Marienbad),即今天捷克境內的瑪麗亞溫泉市(Mariánské Lázně),療養勝地。歌德最早於1820年來此休養。

[13] 哀歌(Elegie),西方文學的一種詩歌體裁,源於古希臘的挽歌,形式上以對句(Distichon,一句六音步,之後接一句五音步)為特點,內容上多為哀婉悲傷的主題。

[14] 愛克曼(Johann Peter Eckermann,1792—1854),德國作家,協助歌德整理他的手稿,編輯歌德的晚年作品及遺作,最著名的作品是《歌德晚年談話錄》(中譯本一般稱為《歌德談話錄》)。

[15] 斯琴瑪諾夫斯卡(Maria Szymanowska,1789—1831),當時著名的波蘭女作曲家與鋼琴演奏家,曾為歌德演奏,極大地撫慰了詩人的心靈。

[16] 莉莉·舍內曼(Lili Sch?nemann,1758—1817),本名為安娜·伊麗莎白·舍內曼(Anna Elisabeth Sch?nemann),莉莉是歌德對她的昵稱。是歌德故鄉法蘭克福一個富有銀行家的女兒,歌德與她在1775年訂婚,後因雙方父母的分歧而解除婚約。歌德在自傳《詩與真》中對於這段感情有過非常生動的描寫,也激發了詩人很多創作靈感。

[17] 烏爾莉克·馮·列維佐夫(Ulrike von Levetzow,1804—1899),德國女貴族,歌德最後的愛情對象,終生未婚。此處記述似乎有誤,事實上,1821年歌德第一次見到她時就已經被她吸引,那時歌德72歲,而她17歲。

[18] 指安瑪莉·馮·列維佐夫(Amalie Theodore Caroline von Levetzow,1788—1868),女伯爵,1803年嫁給了約阿希姆·馮·列維佐夫(Joachim Otto Ulrich von Levetzow),生了兩個女兒,分別是烏爾莉克和安瑪莉。後來兩人離婚,她又嫁給了約阿希姆的堂兄弗裏德裏希·馮·列維佐夫(Friedrich Carl Ulrich von Levetzow),又生了一個女兒貝爾塔(Bertha),弗裏德裏希不幸在滑鐵盧陣亡,之後一直守寡。從1821年至1823年三年間,她都帶著三個女兒來到瑪麗恩巴德這裏度假,在那裏與歌德經常往來。

[19] 指卡爾·奧古斯特大公(Karl August,1757—1828),1758—1815年為魏瑪公爵,1815年後成為大公,與歌德的友誼使得魏瑪與耶拿成為德國文化生活的中心。

[20] 《 塔索》(Tasso),是歌德於1790年以意大利著名詩人塔索(1544—1595)為題材創作的詩劇,該劇事實上表達了詩人歌德對於他在魏瑪宮廷的種種遭遇的反思。

[21] 波希米亞,曆史名詞,指今天中歐捷克共和國的中心地帶。16世紀之後,該地一直歸屬奧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統治。

[22] 撒拉弗(Seraph),猶太神話中最高級的天使,六翼天使,或稱熾天使,有時也會被稱為“愛與想象力的精靈”。

[23] 潘多拉(Pandora),古希臘神話中的人物,傳說是宙斯為了報複普羅米修斯將火盜給人類而創造出來的一個充滿**的美麗女人形象。

[24] 歌德-席勒檔案館(Goethe-und Schiller-Archiv),位於魏瑪,始建於1885年,保存有兩位詩人的諸多手稿以及其他一些詩人的手跡。

[25] 策爾特爾(Carl Friedrich Zelter,1758—1832),德國作曲家,歌德的密友,於1809年建立了德國第一支男子合唱團(Liedertaf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