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人妖(續)
那天下午,老師叫我們在教室裏等著歡迎新同學。當然了,大家都很不感興趣,紛紛溜走,隻剩下班幹部和幾個老實分子。我一聽說是五百八十九中,就有點心懷鬼胎,坐在那裏不走。
我聽見走廊裏人聲喧嘩,好象有一大群女生走了進來,她們一邊走一邊說,細心聽去,好象在談論校舍如何如何。忽然門砰的一聲開了,班主任走進來說:“歡迎新同學,大家鼓掌!嗯,人都跑到哪兒去了?”
沒人鼓掌,大家都不好意思。她們也不好意思進來,在門口探頭探腦。終於有兩個大膽的進來了,其餘的人也就跟進。我突然看見走在後麵的是楊素瑤!
啊,她長高了,臉也長成了大人的模樣:雖然消瘦,但很清秀。身材也很秀氣,但是瘦得驚人,不知為什麽那麽瘦。梳著兩條長辮子,不過那是很自然的。長辮子對她瘦長的身材很合適。
我細細地看她的舉止,哎呀,變得多了。她的眼睛在睫毛底下專注地看人,可是有時又機警得像隻貓:閃電般地轉過身去,目光在搜索,眉毛微微有一點緊皺;然後又放鬆了,好象一切都明白了。我記得她過去就不是很愛說話的。現在就更顯得深沉,嘴唇緊緊地閉著。可是她現在又把臉轉向我,微微地一笑,嘴角嘲弄人似的往上一翹。
後來她們都坐下了,開了個歡迎的班會,然後就散了夥。我出了校門,看見她沿著街道朝東走去。我看看沒人注意我,也就尾隨而去。可是她走得那麽堅決,一路上連頭也沒回。我不好在街上喊她,更不好意思氣喘籲籲地追上去。我看見她拐了個彎,就猛地加快了腳步。可是轉過街角往前再也看不見她了。我正在失望,忽然聽見她在背後叫:“陳輝!”
我像個傻子一樣地轉過身去,看見她站在拐角處的陰涼裏,滿臉堆笑。她說:“我就知道你得來找我。
喂,你近來好嗎?”我說:“我很好。可是你為什麽那麽瘦?要不要我每天早上帶個饅頭給你?”
她說:“去你的吧!你那麽希望人人胖得像豬嗎?”
我想我絕對不希望任何一個人胖得像豬,但是她可以胖一點吧?不對!她還是這個樣子好。雖然瘦,但是我想她瘦得很妙。於是我又和她並肩的走。我問:“你上哪裏去?”
“我回家,你不知道我家搬了嗎?你上哪兒去?”“我?我上街去買東西。你朝哪兒走?”
“我上十路汽車站。”
“對對,我要買盒銀翹解毒丸。你知道鬆鶴年堂嗎?就在雙支郵局旁邊。咱們順路呢!”
我和她一起在街上走,胡扯著一些過去的事情。我們又想起了那個舊書店,約好以後去逛逛。又談起看過的書,好象每一本都妙不可言。我忽然提到:“當然了,最好的書是”“最好的書是——-“涅!!!”我突然在她的眼神裏看出了製止的神色,就把話吞了下去,噎了個半死。不能再提起那本書了。我再也不是涅朵奇卡,她也不是卡加郡主了。那是孩子時候的事情。忽然她停下來,對我說:“陳輝,這不是鬆鶴年堂嗎?”我抬頭一看,說:“呀,我還得到街上去買點東西呢,回來再買藥吧。”
我送她到街口,然後就說:“好,你去上車吧。”可是她朝我狡猾地一笑,揚揚手,走開了。我徑直往家走,什麽藥也沒有買。
可是我感到失望,感到我們好象疏遠了。我們現在不是卡加郡主和涅朵奇卡了,也不是彼加和巴普立克了。老王,你擠眉弄眼地幹什麽!我們現在想要親近,但是不由自主地親近不起來。很多話不能說,很多話不敢說。我再不能對她說:妖妖,你最好變成男的。她也不敢說:我家沒有男孩子,我要跟我爸爸說,收你當我弟弟。這些話想起來都不好意思,好象小時侯說的蠢話一樣,甚至都怕想起來。可是想起那時侯我們那麽親密,又很難舍。我甚至有一個很沒有男子氣概的念頭。對了,妖妖說得真不錯,還不如我們永遠不長大呢。
可是第二天,妖妖下了課之後,又在那條街的拐角那兒等我,我也照舊尾隨她而去。她笑著問我:“你上哪兒呀?”我又編了個借口:“我上商場買東西,順便上舊書店看看。你不想上舊書店看看嗎?”
她二話沒說,跟我一起鑽進了舊書店。
哎,舊書店呀舊書店,我站在你的書架前,真好比馬克·吐溫站在了沒有汽船的碼頭上!往日那些無窮無盡的好書哪兒去了呢?書架上淨是些《南方來信》和《豔陽天》之類的是書。嗬欠!!
我想,我們在舊書店裏如魚得水的時候,,正是這些寶貝在新書店裏撐場麵的時候。現在這一流的書也退了下來,到舊書店裏來爭一席位置,可見純粹是為了懷舊,我們選了兩本書:《鐵流》和《毀滅》。我想起了童年時候的積習,順手把兜裏僅有的兩毛錢掏給她。可是她一下就皺起眉頭來,把我的手推開。後來大概是想起來這是童年時的習慣,朝我笑了笑,自己去交錢了。
出了書店,我們一起在街上走。她上車站,我在送她。奇怪的是我今天沒有編個口實。她忽然對我說:“陳輝,記得我們一起買了多少書嗎?二百五十八本!現在都存在我那兒呢。我算了算總價錢,一百二十一塊七毛五。我們整整攢了一年半!不吃零食,遊泳走著去,那是多大的毅力呀!對了對了,我應該把那些書給你拿來,你整整兩年沒看到那些書了。”
我說:“不用,都放在你那兒吧。”“為什麽呢?”“你知道嗎?到我手裏幾天就得丟光!這個來借一本,那個來借一本,誰也不還。”
那一天我們就沒再說別的。我一直送她上汽車,她在汽車上還朝我揮手。
後來我就經常去送她,開始還找點借口,說是上大街買東西。後來漸漸地連借口也不找了。她每天都在那個拐角等我,然後就一起去汽車站。
我可以自豪的說,從初二到初三,兩年一百零四個星期,不管刮風下雨,我總是要把她送到汽車站再回家。至於學校的活動,我是再也沒參加過。
可是我們在路上談些什麽呢?哎呀,說起來都很不光彩。有時甚至什麽也不說,就是默默地送她上了汽車,茫然地看著汽車遠去的背影,然後回家。
有一天我們在街上走,她忽然問我:“陳輝,你喜歡詩嗎?”
那時我正讀萊蒙托夫的詩選讀得上癮,就說:“啊,非常喜歡。”後來我們就經常談詩。她喜歡普希金樸素的長詩,連童話詩都喜歡。可是我喜歡的是萊蒙托夫那種不朽的抒情短詩。我們甚至為了這兩種詩的優劣爭執起來。為了說服我,她給我背誦了青銅騎士的楔子,我簡直沒法形容她是怎麽念出:我愛你,彼得建造的大城她不知不覺在離車站十幾米的報亭邊停住了,直到她把詩背完。
可是我也給她念了:《我愛這連綿不斷的青山》和《遙遠的星星是明亮的》。那一天我們很晚才分手。
有一天學校開大會,我們出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那是五月間的事情。白天下了一場雨。可是晚上又很冷。沒有風。結果是起了雨霧。天黑得很早。沿街樓房的窗戶上噴著一團團白色的光。大街上,水銀燈在在半天織起了衝天的白霧。人、汽車隱隱約約地出現和消失。我們走到十路汽車站旁。幾盞昏暗的路燈下,人們就像在水底一樣。我們無言地走著,妖妖忽然問我:“你看這個夜霧,我們怎麽形容它呢?”我鬼使神差地做起詩來,並且馬上念出來。要知道我過去根本不認為自己有一點作詩的天分。
我說:“妖妖,你看那水銀燈的燈光像什麽?大團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口,吞吐著柔軟的針一樣的光。”妖妖說:“好,那麽我們在人行道上走呢?這昏吰的路燈呢?”
我抬頭看看路燈,它把昏黃的燈光隔著蒙蒙的霧氣一直投向地麵。
我說:“我們好象在池塘的水底。從一個月亮走向另一個月亮。”
妖妖忽然大驚小怪地叫起來:“陳輝,你是詩人呢!”我說:“我是詩人?不錯,當然我是詩人。”
“你怎麽啦?我說真的呢!你很可以做一個不壞的詩人。你有真正的詩人氣質!”
“你別拿我開心了。你倒可以做個詩人,真的!”
“我做不成。我是女的,要做也隻能成個藍襪子。哎呀,藍襪子寫的東西真可怕。”
“你什麽時候看到過藍襪子寫的東西?”
“你怎麽那麽糊塗?我說藍襪子,就是泛指那些沒才能的女作家。比方說喬治·愛略特之流。女的要是沒本事,寫起東西來比之男的更是十倍的要不得。”“具體一點說呢?”
“空虛,就是空虛。陳輝,我不是跟你開玩笑,你一定可以當個詩人!退一萬步說,你也可以當個散文家。萊蒙托夫你不能比,你怎麽也比田間強吧?高爾基你不能比,怎麽也比楊朔、朱自清強吧?”
我叫了起來:“田間、朱自清、楊朔!!!妖妖,你叫我幹什麽?你幹脆用鋼筆尖紮死我吧!我要是站在閻王爺麵前,他老爺子要我在作狗和楊朔一流作家中選一樣,我一定毫不猶豫的選了作狗,哪怕作一隻賴皮狗!”
妖妖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又笑,連連說:“我要笑死了,我活不了啦哈哈,陳輝,你真有了不得的幽默感!哎呀,我得回家了不過你不要以為我在和你開玩笑,你可以作個詩人!”
她走了。可是我心裏像開了鍋一樣蒸汽騰騰,摸不著頭腦。她多麽堅決地相信自己的話!也許,我真的可以作個詩人?可是我實際上根本沒當什麽詩人。老王,你看我現在坐在你身旁,可憐的像個沒毛的鵪鶉,心裏痛苦。思想正在聽樣板戲,哪裏談得上什麽詩人!”
我說:“老陳,你別不要臉了。你簡直酸得像串青葡萄!”
你聽著!你要是遇見過這種事,你就不會這麽不是東西了。這以後,我就沒有和妖妖獨自在一起呆過了。我還能記得起她是什麽樣子嗎?最後見到她已經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啊!我能記得起的!她是──她是瘦小的身材,消瘦的臉,眼睛真大啊。可愛的雙眼皮,棕色的眼睛!對著我的時候這眼睛永遠微笑而那麽有光彩。光潔的小額頭,孩子氣的眉毛,既不太濃,也不太疏,長的那麽恰好,稍微有點彎。端立的鼻子,堅決的小嘴,消瘦的小臉,那麽秀氣!柔軟的棕色發辮。脖子也那麽瘦:微微的動一下就可以看見肌肉在活動。小姑娘似的身材,少女的特征隻能看出那麽一點。喂,你的小手多瘦哇,你的手腕多細哇,我都不敢握你的手。你怎麽光笑不說話?妖妖,我到處找你,找了你七年!我沒忘記你!我真的一刻也不敢忘記你,妖妖!”
老陳站起來,歇斯底裏朝前俯著身子,眼睛發直,好象瞎了一樣,弄得過路人都在看他。我嚇壞了,一把把他扯坐下來,咬著耳朵對他說:“你瘋了!想進安定醫院哪!”
老陳呆呆的坐了一會,然後茫然地擦了擦頭上的汗。
“我剛才看見她了,就像七年前一樣。我講到哪兒了?”
“講到她說你是個詩人,”對對,後來過了幾天,就開始**了。後來就是大串聯!我走遍了全國各地。逛了兩年!我和著了魔一樣!後來我回到北京,我又想起了妖妖。我想再和她見麵,就回到學校。可是她再也沒來過學校。我在學校裏等了她一年!我不知道她家住在哪兒,我也沒有地方去打聽!後來我就去陝西了。
我在陝西非常苦悶!我漸漸開始想念她,非常非常想念她!我明白了,聖經裏說亞當說夏娃是他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對,就是這麽一回事!她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是到哪裏去找她?
後來我又回到北京,可是並不快樂。可是有一天,我在家裏坐著,眼睛突然看見書架上有一本熟悉的書,精裝的《霧海孤帆》。那是我童年讀過的一本,雖然舊了,但是決不會認錯的。老王,假如你真正愛過書的話,你就會明白,一本在你手中呆過很長時間的好書就像一張熟悉的麵孔一樣,永遠不會忘記。那就是我和她在舊書店買的那一本!可是我記得它在妖妖那兒呀!我簡直不能想象出它是在哪兒冒出來的。還認為是我記錯了,我看起它,無心去看,但是翻了一翻,還想重溫一個童年的舊夢。忽然裏頭翻出個紙條來,上麵的話我一字不漏地記得:陳輝:我家住在建國路永安東裏九樓431號,來找我吧。楊素瑤1969年4月7日那正是我到陝西去的第三天!我拿著書去問我媽,這書是誰送來的。我媽很沒害臊的說:“是個大姑娘,長得可漂亮了。大概是兩年前送來的吧。”
我騎上車子就跑!找到永安東裏九樓的時候,我連上樓的力氣都沒有了。腿軟得很。心跳得要命,好象得了心律過速。我敲了敲她家的門,有人來開門了!我想把她一把抱住,可是抱住了一個搖頭晃腦的老太太。老太太可怕得要命!眼皮幹枯,滿頭白發,還有搖頭瘋,活象一個鬼!
我問:“楊素瑤在家嗎?”老太太一下愣住了:“你是誰?”“我,我是她的同學,我叫陳輝。”
“你是陳輝!進來吧,快進來。哎呀(老太太哭了,沒命地搖頭)小瑤,小瑤已經死啦!”
我發了蒙,一切好象在九重霧裏。我記得老太太哭哭啼啼地說她回老家去插隊,有一次在海邊遊泳,遊到深海就沒回來。她哭著說:孩子,我就這麽一個女兒呀!我為什麽讓她回老家呢?我為什麽要讓她到海邊去呢?嗚嗚!
我聽老太太告訴我,說妖妖在信中經常提到說:如果陳輝來找她就趕快寫信告訴她。我陪老太太坐到天黑,也流了不少眼淚。這是平生唯一的一次!等到我離開她家的時候,在樓梯上又被一個姑娘攔住了。
她說:“你叫陳輝吧?”我木然答道:“是,我是陳輝。”
“我的鄰居楊素瑤叫我把這封信交給你,可惜你來的太晚了。”
我到家拆開了這封信,這封信我也背得上來:陳輝:你好!我在北京等了你一年,可是你沒有來。
你現在好嗎?你還記得你童年的朋友嗎?如果你有更親密的朋友,我也沒有理由埋怨你。你和我好好地說一聲再見吧。我感謝你曾經送過我兩千五百裏路,就是你從學校到汽車站再回家的六百二十四個來回中走過的路。如果你還沒有,請你到山東來找我吧。我是你永遠不變的忠實的朋友楊素瑤。
我要去的地方是山東海陽縣葫蘆公社地瓜蛋子大隊。
老陳講到這裏,掏出手絹擦擦眼睛。我深受感動。站起身來準備走了。可是老陳又叫住了我。他:“你上哪兒去?我還沒講完呢!。後來我和她又見了一麵。”
“胡說!你又要用什麽顯魂之類的無稽之談來騙我了吧?”
“你才是胡說!你這個笨蛋。這件事情你一定要懷疑不是真的,可是我願用生命擔保它的真實性。
要不是親身經曆過,我也不相信這是真的。你聽著!”
他又繼續講下去。如果他剛才講過的東西因為感情真摯使我相信有這麽一回事的話,這一回老陳可就使我完全懷疑他的全部故事的真實性了。不是懷疑,他毫無疑問是在胡說!下麵就是他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