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綠毛水怪
後來我在北京呆不下去了,也回了山東老家。至於老家嘛,簡直沒有什麽可說的。閉塞得很,人也很無知。我所愛的是那個大海。我在海邊一個公社當廣播員兼電工。生活空虛透了,真像愛略特的小說!唯一的安慰是在海邊上!海是一個永遠不討厭的朋友!你懂嗎?也許是氣勢磅礴的朝岸邊推湧,好象要把陸地吞下去;也許不盡是朝沙灘發出的浪,也許是死一樣靜,連一絲波紋也興不起來。但是浩瀚無際,廣大的蔚藍色一片,直到和天空的蔚藍聯合在一起,卻永遠不會改!我看著它,我的朋友葬身大海,想著它多大呀,無窮無盡地大;多深哪,我經常假想站在海底看著頭上茫茫的一片波浪,像銀子一樣。
我甚至有一點高興,妖妖倒找到一個不錯的葬身之所!我還有些非非之想,覺得她若有靈魂的話,在海底一定是幸福的了。
可是在海中遠遠的有一片礁石,退潮的時候就是黑黑的一大捧,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很多東西,一片新大陸,聖海倫島,之類之類。漲潮的時候就是可笑的一點點,好象在引誘你去那裏領受大海的嬉戲。如果是夏天,我每天傍晚到大海裏遊泳,直到筋疲力盡時,就爬到那裏去休息一下。真是個好地方!離岸足有三裏地呢。在那裏往前看,大海好象才真正把它寬廣地顯示給你
有一天傍晚時分我又來到了海濱。那一天海真像一麵鏡子!隻有在沙灘盡邊上,才有海水最不引人注意地在抽濺
我把衣服藏在一塊石頭底下,朝大海裏走去。夕陽的餘輝正在西邊消逝,整個天空好象被紅藍鉛筆各塗了一半。。海水浸到了我的腰際,心裏又是一陣隱痛你知道,我聽說她死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是一件已經無法挽回的事情了。這種痛苦對於我已經轉入了慢性期,偶爾發作一下。我朝大海撲去,遊了起來。我朝著那叢礁石遊,看著它漸漸大起來,我來了一陣矯健的自由式,直衝到那兩片礁石上。你要知道那是一大片犬牙交錯的怪石,其實在水下是其大無比的一塊,足有二畝地大。
一個個小型的石峰聳出水麵,高的有一人多高,矮的剛剛露出水麵一點兒。在那些亂石之間水很淺,可是水底下非常的崎嶇不平。我想,若千萬年前,這裏大概是一個石頭的孤島,後來被波濤的威力所摧平。
我爬到最高的一塊礁石上。這一塊礁石約有兩米高,形狀是酷似一顆巨大的臼齒。我就躺在凹槽裏,聽著海水在這片礁石之間的轟鳴。天漸漸暗下來。我從礁石後麵看去!黑暗首先在波浪間出現。海水有點發黑了。
“該回去了。不然就要看不見岸了。”我在心裏請清楚楚地說。找不著岸,那可就糟了。隻有等著星星出來才敢往回遊,要是天氣變壞,就得在石頭上過一夜,非把我冷出病來不可!我可沒那麽大癮!
我站起身來,眼睛無意間朝礁石中一掃:嗬,把我嚇出了一身冷汗!我看見,在礁石中間,有一個好像人的東西在朝一塊礁石上爬!
我一下把身子蹲下,從石頭後麵小心地看去,那個怪物背對著我。它全身墨綠,就像深潭裏的青苔,南方的水螞蝗,在動物身上這是最讓人憎惡的顏色了。可是它又非常地像一個人,寬闊的背部,發達的肌肉和人一般無異。我可以認為它是一個綠種人,但是它又比人多了一樣東西,就其形狀來講,就和蝙蝠的翅膀是一樣的,隻是有一米多長,也是墨綠色的,完全展開了,緊緊地附在岩石上。蝙蝠的翅膀靠趾骨來支撐。在這怪物的翅膀中,也長了根趾骨,也有個爪子伸出薄膜之外緊緊地抓住岩石。
它用爪子抓住岩石,加上一隻手的幫助,緩緩地朝上爬,而一隻手抓著一杆三箘叉,齒鋒銳利,閃閃有光,無疑是一件人類智慧的產物。可是我並不因為這個怪物有人間兵器而產生什麽生理上的好感:因為它有翅膀又有手,盡管像人,比兩個頭的怪物還可怕。你知道,就連魚也隻有一對前鰭,有兩對前肢的東西,隻有昆蟲類裏才有。
它慢慢把身體抬出水麵。不管怎麽說,他無疑很像一個成年的男子,體形還很健美,下肢唯一與人不同的地方就是因為水下生活腿好象很柔軟,而且手是圓形的,好象並在一起就可以成為很好的流線體。腳上五趾的形象還在,可是上麵長了一層很長很寬的蹼,長出足尖足有半尺。頭頂上戴了一頂尖尖的銅盔。我是古希臘人的話,一定不感到奇怪。可我是一個現代人哪。我又發現他腰間拴了一條大皮帶,皮帶上帶了一把大得可怕的短劍:根本沒有鞘,隻是拴著劍把掛在那裏。
我不大想和他打交道。他裝備得太齊全了,體格太強壯了。可是我又那麽骨瘦如柴。我想再看一會,但是不想驚動他。因為如果他有什麽歹意,我絕對不是個。
我必須先看好一條逃路,要能夠不被他發信地溜到海裏去,並且要讓人在相當長的距離裏看不見我,再遠一點,因為天黑,在波浪裏一個人頭都和根木頭看起來差不多了。我回頭朝後看看地勢,猛然嚇出了一身冷汗:原來身後的礁石上也爬上來好幾個同樣的怪物,還有女的。女的看起來樣子很俊美,一頭長長的綠頭發,一直披到腰際。可就是頭發看起來很粗,濕淋淋地像一把水藻。
他們都把翅膀伸開鉤住岩石,**的皮膚很有光澤。至於裝扮和第一個差不多。頭上都有銅盔,手裏也都拿著長茅或鋼叉,離我非常之近!最遠的不過十米,可是居然誰也沒發現我。可是我現在真是無路可逃了。我找不到一個地方可以躲出他們的交叉視線之外,如果一頭跳下去,那更是沒指望。這班家夥在水裏追上我是毫無問題的;在水裏搞掉我更比在礁石上容易。
我下了一個勇士的決心,堅決地站了起來,把手交叉在胸前,傲慢地看著他們。第一個上岸的水怪發現我了,他拄著鋼叉站了起來,朝我一笑,著一笑在我看來是不懷好意。他一笑我還看見了他的牙齒:雪白雪白,可是犬齒十分發達。我認為自己完了。這無疑是十分不善良的生物,對我又懷有十分不善良的用心!我在一瞬間慌忙地回顧了一下自己的一生:有很多後悔的地方。可是到這步田地,也沒有什麽太可留戀、叫我傷心得流淚的東西。我仔細一想,我決不向他乞憐,那不是男子漢的作為。相反的,我唯一要做到的就是死得漂亮一些。我迎上幾步對他說:“喂,夥計,聽得懂人的話嗎?我不想逃跑了。逃不過你們,抵抗又沒意思,你把刀遞過來吧,不用你們笨手笨腳地動手!”他搖搖頭,好象是不同意,又好象不理解。然後伸手招我過去。
我說:“啊,想吃活的,新鮮!那也由你!”我絕不會容他們生吞活剝的。我要麻痹他的警惕性,然後奪下叉子,拚個痛快!可是我耳邊突然響起了一陣笑聲。那水怪大聲笑著對我說:“你把我們當成什麽了?食人生番?哈哈!”
其他的水怪也隨著他一起大笑。我非常吃驚。因為他說的一口美妙的普通話,就口音來說毫無疑問是中國人。我問:“那麽您是什麽人呢?”“什麽人?綠種人!海洋的公民!懂嗎?”“不懂!”
“告訴你吧。我過去和你恐怕還是同鄉呢!我,還有我們這些夥計,都是吃了一種藥變成這個樣子的。我門現在在大海裏生活。”
“大海裏?吃生魚?(他點點頭)成天在海水裏泡著?喂,夥計,你不想再吃一種藥變回來嗎?”
“還沒有發明這種藥。但是變不回來很好。我們在海裏過得很稱心如意。”
“恐怕未必吧。海裏有鯊魚,逆戟鯨,還有一些十分可怕的東西。大海裏大概也不能生火,隻能捉些小魚生吃。恐怕你們也不會給魚開膛,連腸子一起生嚼,還覺得很美。晚上呢?爬到礁石上露宿。”
像遊魂一樣地在海裏漂泊!終日提心吊膽!我看你們可以向漁業公司去報到。這樣你們就可以一半時間在岸上舒服的房間裏過。我想你們對他們很有用。
“哈哈,漁業公司!小夥子,你的膽量大起來了,剛才你還以為我們要吃你當晚飯!你把我們估計得太簡單了。鯊魚肉很臊,不然我們準要天天吃它的肉。告訴你,海裏我們是霸王!鯊魚無非有幾顆大牙,你看看我們的鋼叉!海裏除了劍魚什麽也及不上我們的速度。我們吃的東西嗎,當然是生魚為主。無可否認,吃的方麵我們不大講究。但是也有一些東西是你們享用不到的。你知道鮮海蟄的滋味嗎?龍蝦螃蟹,牡蠣海參”
我大叫一聲:“你快別說了,我要吐了。我一輩子也不吃海裏的玩意!”
“是嗎?那也不要緊,慢慢會習慣的。小夥子,我看你還有點種。參加我們的隊伍吧!吃的當然比不上路易十四,可是我看你也不是愛吃的人,不然你就不會這麽瘦了。跟我們一起去吧。海裏世界大得很呢。它有無數的高山竣嶺,平原大川,遼闊得不可想象!還有太平洋的珊瑚礁:真是一座重重疊疊的寶石山!我可以告訴你,海是一個美妙的地方,一切都籠罩著一層藍色的寶石光!我們可以像飛快的魚雷一樣穿過魚群,像你早上穿過一群蝴蝶一樣。傍晚的時候我們就乘風飛起,看看月光照臨的環行湖。我們也常常深入陸地,美國的五大淡水湖我們去過,剛果河,亞馬遜我們差一點遊到了源頭。半夜時分,我們飛到威尼斯的鉛房頂上。我們看見過海底噴發的火山,地中海神秘的廢墟。
“海底有無數的沉船是我們的寶庫”“不過你們還是一群動物,和海豚沒什麽兩樣。”
“是嗎?你如果這麽認為就大錯特錯了。我們中間有學者。我在海中碰上過四個劍橋的大學生,五個牛津的。有一個家夥還邀我們去看他的實驗室:設在一個珊瑚礁的山洞裏。哈哈,我們中間真有一些好家夥!遲早我們海中人能建立一個強國,讓你們望而生畏;不過還得我們願意。總的來說,我們是不願意欺負人的,不過,現在我們不想和你們打交道,甚至你們都不知道海裏有我們。可是你們要是把海也想的烏煙瘴氣的話,我們滿可以和你們幹一仗的。”
“啊!我是不是在和海洋共和國外交部長說話?”
“不是,哈!哪有什麽海洋共和國!隻不過我們在海底碰上的同類都有這樣的意見。”
“哈哈,這麽說,所謂海底強國的公民,現在正三五成群地在大海裏漫遊,和過去的蒙古人一樣?”
“笑什麽?當然在某種程度上是這樣,可也有人在海底某處定居,搞搞科研,甚至有相當規模的工業,相當規模的城市,有人製造水下獵槍,有人回冷鍛蓋房子的鉛板,有人給水下城市製造街燈。還可以告訴你,有人在研究和陸地打一場核戰爭的計劃,作為一種有備無患的考慮。”
“真的麽?哎呀,這個世界更住不得了。”
“你不信嗎?你可以去看看!隻要你加入我們的行列,你就知道我說得不假了。陸地上的對海洋知道什麽?海大得很!海底什麽沒有啊!
告訴你,我們可不是食人生番。今天晚上我們要到濟州島東麵的岩洞音樂廳去聽水下音樂會。水下音樂!岸上的音樂真可憐哪。我們有的是詩人和其他藝術家,在海底,象征派藝術正在流行。得啦,告訴你的不少了,你來不來?”“不來!我從小就不能吃魚,聞見腥味就要吐,哎呀,你身上真腥!”
“你不來就算了,為什麽要侮辱人?你不怕我吃你?剛才你還全身發抖,現在就這麽張狂!好啦,回去不要跟別人說你碰見水怪了。不過你說也無妨,反正不會有人相信。”我點點頭。這時天已經很暗了,周圍成了黑白兩色的世界,而且是黑色的居多。隻有最近的東西才能辨出顏色。最後的天光在波浪上跳躍。我看看遠處模糊的海岸,真想和海怪們告辭了。可是我忽然聽見有人在背後叫:“陳輝!”
我回頭一看:有一個女水怪,半截身子還在水裏,伏在礁石上,一頂頭盔放在礁石上,長長的頭發披下來遮掩住了她的身軀。可是她朝我伸出一條手臂低低地叫著:“陳輝!”
聲音是陌生的低沉,她又是那麽豐滿而柔軟,像一隻海豹。但是我認出了她的麵容,她獨一無二的笑容,我在天涯海角也能認出來,她是我的妖妖!
我打了個寒噤,但是一個箭步就到她跟前,在礁石上跪下對她俯下身子,把頭靠在她的頭發上。
她伸出手臂,抱住我的脖子。哎呀,她的胳膊那麽涼,好象一條魚!我老實跟你說,當時把我嚇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想把它拿下來。
我們靜默了一會,忽然其它的水怪大笑起來。和我說話的那一個大笑著說:“哈哈!他就是陳輝!
在這兒碰上了!夥計們,咱們走吧!”
他們一齊跳下水去。強健的兩腿在身後泛起一片浪花,把上身抬出水麵,右手高舉鋼叉,在水麵上排成一排,疾馳而去,好象是海神波賽頓的儀仗。
等到他們在遠處消失,妖妖就把雙手緊緊地抱住我的脖子。我打了一個寒噤,猛一下掙開了,不由自主地說:“妖妖,你像一個死人一樣涼!”她從石頭上撐起身子看看我,猛然雙眼噙滿了淚,大發雷霆:“對了對了,我像死人一樣涼,你還要說我像魚一樣腥吧?可是你有良心嗎?一去四五年,連個影子也不見。現在還來說風涼話!你怎麽會有良心?我怎麽瞎了眼,問你有沒有良心?你當然不會有什麽良心!你根本不記得有我!”
我吃了一驚:“你怎麽了?你為什麽要說這種話?我到處找你!我怎麽會知道你當了海裏的人?”
“啐!你直說當了水怪好了。我怎麽知道還會遇上你?啊?我等了你四年,最後終於死了心。然後沒辦法才當了水怪。我以為當水怪會痛快一些,誰知你又冒了出來?可是我怎麽變回去呢?我們離開海水二十四個小時就會幹死!”
“妖妖,你當水怪當得野了,不識人了。你怎麽知道我不願意和你一起當水怪了呢?”
“啊?真的嗎?我剛才還聽見你說死也不當水怪呢!”“此一時彼一時也。你把你們的藥拿來吧。”
“可是你怎麽不早說呢?藥都由剛才和你說話的人帶著,他們現在起碼遊出十五海裏了!”
我覺得頭裏轟的一聲響,眼前金星亂冒,愣在那裏像個傻瓜。我聽見妖妖帶著哭聲說:“怎麽啦陳輝,你別急呀,你怎麽了?別那麽瞪著眼,我害怕呀!喂!我可以找他們去要點藥來,明天你就可以永遠和我在一塊了!”
我猛然從麻木中驚醒:“真的嗎?對了,你可以找他們去要的,我怎麽那麽傻,居然沒有想到?哈哈,我真是個傻瓜!你快去吧,我在這裏等你。半個小時能回來嗎?”
“半個小時!陳輝,你不懂我們的事情。他們走了半個多鍾頭了。大概離這兒三十五裏。我們用最快的速度去追,啊,大概七個小時能追上他們。然後再回來,如果不迷失方向,明天中午可以到。
我們這些人根本就不會慢慢遛噠,在海裏總是高速行駛,誰要是晚走一天就得拚命地趕一個月。我大概不能在途中追上他們,得到濟州島去找他們了。”
“那好,我就在這兒等你,明天中午你還上這兒找我吧。”
“你就在這礁石上過夜嗎?我的天,你要凍病的!一會要漲潮了,你要泡在水裏的!後半夜估計還有大風,你會喪命的!我送你上岸吧!”
“你怎麽送我上岸?背著我嗎?我的天,真是笑話!你快走吧,我自己遊得回去。星星快出來了,我能找著岸。明天中午我在這裏等你,你快走吧!”
這時候整個天空已經暗下來,隻有西麵天邊的幾片雲彩的邊緣上還閃著光。海麵上起了一片片黑色的波濤,沉重地打在腳下。不知什麽時候起了風,現在已經很大了。水不知不覺已經漲到了腳下,又把濺起的飛沫吹到身上。我覺得很冷。盡力忍著,不讓上下牙打架。
妖妖抬起頭,仔細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嗵”地一聲躍入海裏。等到我把臉上的水抹掉,她已經遊出很遠了。我看到她迎著波濤衝去,黑色的身軀兩側泛起白色的浪花。她朝著廣闊無垠的大海──無窮無盡的波濤,昏暗無光之下的一片黑色的、廣漠浩瀚的大海遊去了。我看見,她在離我大約半裏地的地方停下了,在洶湧的海麵上把頭高高抬出海麵在朝我了望。我站起來朝她揮手。她也揮了揮手,然後轉身,明顯加快了速度,像一顆魚雷一樣穿過波浪,猛然間,她躍出水麵,張開背上的翅膀在水麵上滑翔了一會,然後像蝙蝠一樣撲動翅膀,飛上了天空。轉瞬之間就變成了一個天上的小黑點。
我盡力注視著她,可是不知在那一瞬間,那個黑點忽然看不見了。我看看北麵天上,北鬥七星已經能看見了,也就跳下海去。
那一夜正好刮北風,浪直把我朝岸上送。不過盡管如此,到了岸上。不過盡管如此,到了岸上,天已經黑得可怕。一爬出水來,風一吹,渾身皮肉亂顫。我已經摸不清在哪兒上的岸,衣服也找不到了。幸虧公社的會議室燈火通明,怕上一個小山就看見了,我就摸著黑朝它走去。
我到現在也不知那一夜我走的是些什麽路,隻覺得腳下時而是土埂,時而是水溝,七上八下的,栽了無數的跟頭。黑暗裏真是什麽也看不見。不一會,我就覺得身上發燒,頭也暈沉沉的。我栽倒了又爬起來,然後又栽倒,真恨不得在地上爬!看起來,好象路不遠,可是天知道我走了多久!
後來總算到了。我摸回宿舍,連腳也沒洗,趕快上床,拉條被子捂上:因為我自己覺得已經不妙了,身上軟得要命。我當時還以為是感冒,可是過一會,身上燥熱不堪,頭腦暈沉,思想再也集中不起來,後來意識就模糊了。
半夜時分,我記得電燈亮了一次,有人摸我的額頭。然後又有兩個人在我床頭說話。我模模糊糊聽見他們的話:“大葉肺炎熱度挺高不要緊他體質很好”
然後有人給我打了一針。我當時雖然頭腦昏亂,但是還是想:“壞了,明天不知能不能好?還能去嗎?可是一定要去!”然後就昏昏睡去。
等我醒來,隻覺得頭痛得厲害,可是意識清醒多了。屋裏一個人也沒有,但是天已經大亮。我看看鬧鍾,嚇了一跳:已經兩點半了。我拚命掙紮起來,穿上拖鞋,剛一起立,腦袋就嗡嗡作響,勉強走到門口,一握門把,全身就墜在地上。我在地上躺了一會,等到地上的涼氣把身上的冰得好過一點,又拚命站起來。我盡力不打晃,在心裏堅定地喊著:一!二!一!振作起精神,開步走到院裏,眼睛死盯著院門,走過去。
忽然有人一把捉住我的手。我一回頭,腦袋一轉,頭又暈了。我看見一張大臉,模模糊糊隻覺得上麵一張大嘴。後來看清是同住的小馬。他朝我拚命地喊著什麽,可是我一點也聽不見。猛然我勃然大怒覺得他很無禮,就拚命揮起一拳把他打倒。然後轉身剛走了一步,腿一軟也倒下了,隨即失去了知覺。
以後我就什麽也看不見了:眼前一片黃霧,隻偶然能聽見一點。我再朦朧中聽見有人說:“反應性精神病因高燒所致”,我就大喊,“放屁!你爺爺什麽病也沒有!快把我送到海邊,有人再那等我!(然後又胡喊了一陣,)妖妖!快把藥拿來呀!拿來救我的命呀!”
後來我在公社醫院裏醒來了,連手帶腳都被人捆在**。我明白,這回不能是使蠻的了。如果再說要到海邊去,就得被人加上幾根繩索。我嬉皮笑臉地對護士說:“大姐,你把我放了吧。我都好了,捆我幹什麽?”護士報告醫生,醫生說等燒退了才能放。我再三哀求也不管用。
過了半天,醫生終於許可放開我了。一等護士離開,我就從窗戶裏跳了出去,赤著腳奔到海邊。可是等我遊到礁石上,看見了什麽呢?空無一物!在我遇到妖妖的那塊石頭上,有一片刀刻的字跡:陳輝,祝你在岸上過得好,永別了。但是你不該騙我的。楊素瑤。
老陳猛一下停了下來,雙手抱住頭。停一會抬起頭的時候,我看見他眼裏噙滿了淚。他大概看見我滿臉奸笑,霍的一下坐直了:“老王,我真是對牛彈琴了!”我說:“怎麽,你以為我會信以為真麽?”
“你可以不信,”“我為什麽要信,”“但是我怎麽會瞎了眼,把你當成個知音!再見老王,你是個混蛋!”“再見,老陳,綠毛水怪的朋友先生,候補綠毛水怪先生!”
忽然老陳眼裏冒出火來,他猛地朝我撲來。所以到分手的時候,我帶著兩個青眼窩回家。
可是你們見過這樣的人嗎?編了一個彌天大謊,卻硬要別人相信?甚至動手打人!可是我挨了打,我打不過他,被他騎著揍了一頓世上還有天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