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綠毛水怪
一、人妖
“我與那個楊素瑤的相識還要上溯到十二年以前”,老陳從嘴上取下煙鬥,在一團朦朧的煙霧裏看著我。
這時候我們正一同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我可以把這段經曆完全告訴你,因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除了那個現在在太平洋海底的她。我敢憑良心保證,這是真的;當然了,信不信還是由你。”老陳在我的臉上發現了一個懷疑的微笑,就這樣添上一句說。
十二年前,我是一個五年級的小學生。我可以毫不吹牛的說,我在當初是被認為是超人的聰明,因為可以毫不費力看出同班同學都在想什麽,就是心底最細微的思想。因此,我經常惹得那班孩子笑。我經常把老師最寵愛的學生心裏那些不好見人的小小的虛榮、嫉妒統統揭發出來,弄得他們求死不得,因此老師們很恨我。就是老師們的念頭也常常被我發現,可是我蠢得很,從不給他們留麵子,都告訴了別人,可是別人就把我出賣了,所以老師都說我“複雜”,這真是一個可怕的形容詞!在一般同學之中,我也不得人心。你看看我這副尊容,當年在小學生中間這張臉也很個別,所以我在同學中有一外號叫“怪物”。
好,在小學的一班學生之中,有了一個“怪物”就夠了吧,但是事情偏不如此。班上還有個女生,也是一樣的精靈古怪,因為她太精,她媽管她叫“人妖”。這個稱呼就被同學當作她的外號了。當然了,一般來說,叫一個女生的外號是很下流的。因此她的外號就變成了一個不算難聽的昵稱“妖妖”。這樣就被叫開了,她自己也不很反感。喂,你不要笑,我知道你現在一定猜出了她就是那個水怪楊素瑤。你千萬不要以為我會給你講一個杜撰的故事,說她天天夜裏騎著笤帚上天。這樣事情是不會有的,而我給你講的是一件真事呢。
我記得有那麽一天,班上來了一位新老師,原來我們的班主任孫老師升了教導主任了,我們都在感謝上蒼:老天有眼,把我們從一位閻王爺手底下救出來了。我真想帶頭三呼萬歲!孫老師長了一副晦氣臉,四年級剛到我們班來上課時,大家都認為他是特務!也有人說他過去一定當過漢奸。這就是電影和小人書教給我們評判好賴人的方法,憑相貌取人。後來知道,他雖然並非特務和漢奸,卻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土匪,粗野得要命。“你沒完成作業?為什麽沒完成!”照你肚子就捅上一指頭!他還敢損你、罵你,就是罵你不罵你們家,免得家裏人來找。你哭了嗎?把你帶到辦公室讓你洗了臉再走,免得到家淚痕讓人看見。他還敢揪女生的小辮往外拽。誰都怕他,包括家長在內。他也會籠絡人,也有一群好學生當他的爪牙。好家夥,簡直建立了一個班級地獄!
可是他終於離開我們班了。我們當時是小孩,否則真要酌酒慶賀。新來了一位劉老師,第一天上課大家都斷定她一定是個好人,又和氣,相貌又溫柔。美中不足就是她和孫主任(現在升主任了)太親熱,簡直不同一般。同學們歡慶自己走了大運,結果那堂課就不免上得非常之壞。大家在互相說話,誰也沒想提高嗓門,但漸漸的不提高嗓門對方就聽不見了。於是大家就漸漸感覺到胸口痛,嗓子痛,耳朵裏麵嗡嗡嗡。至於劉老師說了些什麽,大家全都沒有印象。到了最後下課療響了,我們才發現:劉老師已經哭得滿臉通紅。
於是第二節課大家先是安靜了一會兒,然後課堂裏又亂起來。可是我再也沒有跟著亂,可以說是很遵守課堂紀律。我覺得同學們都很卑鄙,軟的欺侮,硬的怕。至於我嗎,我是個男子漢大丈夫,我不幹那些卑鄙的勾當。
下了課,我看見劉老師到教導處去了。我感到很好奇,就走到教導處門口去偷聽。我聽見孫主任在問:“小劉,這節課怎麽樣?”“不行,主任。還是亂哄哄的,根本沒法上。”
“那你就不上,先把紀律整頓好再說!”“不行啊,我怎麽說他們也不聽!”“你揪兩個到前麵去!”
“我一到跟前他們就老實了。哎呀,這個課那麽難教”
“別怕,哎呀,你哭什麽,用不著哭,我下節課到窗口聽聽,找幾個替你治一治。誰鬧得最厲害?誰聽課比較好?”“都鬧得厲害!就是陳輝和楊素瑤還沒有跟著起哄。”
“啊,你別叫他們騙了,那兩個最複雜!估計背地裏搗鬼的就是他們!你別怕今天晚上我有兩張體育館的球票,你去嗎?我聽得怒火中燒,姓孫的,你平白無故地汙蔑老子!好,你等著瞧!
好,第三節課又亂了堂。我根本就沒聽,眼睛直盯著窗外。不一會就看見窗台上露出一個腦瓢,一圈頭發。孫主任來了。他偷聽了半天,猛地把頭從窗戶裏伸上來,大叫:“劉小軍!張明!陳輝!楊素瑤!到教導處去!”
劉小軍和張明嚇得麵如土色。可是我坦然地站起來。看看妖妖,她從鉛筆盒裏還抓了兩根鉛筆,拿了小刀。我們一起來到辦公室。孫主任先把劉小軍和張明叫上前一頓臭罵,外加一頓小動作:“啊,骨頭就是那麽賤?就是要欺負新老師嗎?啊,我問你呢”然後他倆抹著淚走了。孫主任又叫我們:“陳輝,楊素瑤!你到這兒來削鉛筆來了嗎?你知道我為什麽叫你來?”
妖妖收起鉛筆,嚴肅地說:“知道,孫主任,因為我們兩個複雜!”
“哈哈!知道就好。小學生那麽複雜幹什麽?你們在課堂裏起什麽好作用了嗎?啊!!”
“沒有,”妖妖很坦然地說。我又加上一句:“不過也沒起什麽壞作用。”
“啊,說你們複雜你們就是複雜,在這裏還一唱一和的哪”我氣瘋了。孫主任真是個惡棍,他知道怎麽最能傷兒童的心。我看見劉老師進來了,更是火上添油,就是為了你孫魔鬼才找上我!我猛地冒了一句:“沒你複雜!”“什麽,你說什麽!說清楚點!!”“沒你複雜,拉著新老師上體育館!”
“呃!”孫主任差點兒噎死,“完啦,你這人完啦!你腦子盛的些什麽?道德、品質問題!走走走,小劉,咱們去吃飯,讓這兩個在這裏考慮考慮!”
孫主任和劉老師走了,還把門上了鎖,把我們關在屋裏。妖妖撅著嘴坐在桌子上削鉛筆,好好的鉛筆被削去多半截。我站在那兒發呆,直到兩腿發麻,心說這個漏子捅大了,姓孫的一定去找我媽。我聽著掛鍾“咯噔咯噔”地響,肚子裏也咕嚕咕嚕地叫。哎呀,早上就沒吃飽,餓死啦!忽然妖妖對我說:你頂他幹嘛!白吃苦。好,他們吃飯去了,把咱們倆關在這裏挨餓!”
我很抱歉:“你餓嗎?”“哼!你就不餓麽?”
“我還好。”“別裝啦。你餓得前心貼後心!你剛才理他幹嘛?”
“啊,你受不了嗎?你剛才為什麽不說‘孫主任,我錯了’!”
“你怎麽說這個!你你你!!”她氣得眼圈發紅。我很慚愧。但是也很佩服妖妖。她比我還“複雜”。
我朝她低下頭,默默地認了錯。我們兩個就好一陣沒有再說話。
過了一會,肚子餓得難受,妖妖禁不住又開口了:“哎呀,孫主任還不回來!”
“你放心,他們才不著急回來呢。就是回來,也得訓你到一點半。”我真不枉了被叫做怪物,對他們的壞心思猜得一點不錯。
妖妖點點頭承認了我的判斷。然後說:“哎呀,十二點四十五了!要是開著門,我早就溜了!我才不在這裏挨餓呢!”
我忽然餓急生智,說:“聽著,妖妖。他們成心餓我們,咱們為什麽不跑?”“怎麽跑哇?能跑我早跑了。”“從窗戶哇,拔開插銷就出去了。外麵一個人也沒有。”
說的好。我們爬上了窗戶,踏著孫主任桌子上的書拔開了插銷,跳下去,一直溜出校門口沒碰上人,可是心跳得厲害,真有一種做賊的甜蜜。可是在街碰上一大群老師從街道食堂回來,有校長,孫主任,劉老師,還有別的一大群老師。
孫主任一看見我們就瞪大了眼睛說:“誰把你們放出來的?”我上前一步說:“孫主任,我們跳窗戶跑的。我餓著呢。都一點了,早上也沒吃飽。”妖妖說:“等我們吃飽了您再訓我們吧。”
老師們都笑得前仰後合。校長上來問:“孫主任為什麽留你們?”“不為什麽。班上上劉老師的課很亂,可是我們可沒鬧,但是孫老師說我們‘複雜’,讓我們考慮考慮。”老師們又笑了個半死。校長忍不住笑說:“就為這個麽?你們一點錯也沒有?”
妖妖說:“還有就是陳輝說孫主任和劉老師比我們還複雜。”“哈!哈!哈!”校長差點笑死了,孫主任和劉老師臉都紫了。校長說:“好了好了,你們回去吃飯吧,下午到校長室來一下。”
我們就是這樣成了朋友,在此之前可說是從來沒說過話呢。
我鼓了兩掌說:“好,老陳,你編得好。再編下去!”老陳猛地對我瞪起眼睛,大聲斥道:“喂,老王,你再這麽說我就跟你翻臉!我給你講的是我一生最大的隱秘和痛苦,你還要譏笑我!哎,我為什麽要跟你講這個,真見鬼!心靈不想沉默下去,可是又對誰訴說!你要答應閉嘴,我就把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你。”.你聽著,當天中午我回到家裏,門已經鎖上了。媽媽大概是認為我在外麵玩瘋了,決心要餓我一頓。
她鎖了門去上班,連鑰匙也沒給我留下,我在門前猶豫了一下,然後堅決地走開了。我才不象那些平庸的孩子似的。在門口站著,好象餓狗看著空盤一樣,我敢說像我這般年紀,十個孩子遇上這種事,九個會站在門口發傻。
好啦,我空著肚子在街上走。哎呀,肚子餓得真難受。在孩子的肚子裏,饑餓的感覺要痛切得多。我現在還能記得哪,好象有多少個無形的牙齒在咬齧我的胃。我看見街上有幾個小飯館,兜裏也有幾毛錢。可是那年頭,沒有糧票光有錢,隻能餓死。
我正饑腸碌碌在街上走,猛然聽見有人在身邊問我:“你這麽快就吃完飯了嗎?”我把頭抬起來一看,正是妖妖。她滿心快活的樣子,正說明她不唯沒把中午挨了一頓訓放在心上,而且剛剛吃了一頓稱心如意的午飯。我說:“吃了,吃了一頓閉門羹!”你別笑,老王。我從四年級開始,說起話來有些同學就聽不懂了。經常一句話出來,“其中有不解語”,然後就解釋,大家依然不懂,最後我自己也糊塗了。就是這樣。
然後妖妖就問我:“那麽你沒吃中午飯吧?啊,肚子裏有什麽感覺?”老王,你想想,哪兒見過這麽卑鄙的人?她還是個五年紀小學生呢!我氣壞了:“啊啊,肚子裏的感覺就是我想把你吃了!”可是她哈哈大笑,說:“你別生氣,我是想叫你到我家吃飯呢。”
我一聽慌了,堅決拒絕說:“不去不去,我等著晚上吃吧。”
“你別怕,我們家裏沒有人。”“不不不!!那也不成!”“哎,你不餓嗎?我家真的一個人也沒有呢。”
我有點動心了。肚子實在太餓了,到晚飯時還有六個鍾頭呢。尤其是晚飯前準得訓我,餓著肚子挨訓那可太難受啦。當然我那時很不習慣吃人家東西,可是到了這步田地也隻好接受了。
我跟著她走進了一個院子,拐了幾個彎之後,終於到了後院,原來她家住在一座樓裏。我站在黑洞洞的樓道裏聽著她嘩啦啦地掏鑰匙真是羨慕,因為我沒有鑰匙,我媽不在家都進不了門。好,她開了門,還對我說了聲“請進”。
可是她們家裏多幹淨啊。一般來說,小學生剛到別人家裏是很拘謹的,好象桌椅板凳都會咬他一口。
可是她家裏就很讓我放心。沒有那種古老的紅木立櫃,陰沉沉的硬木桌椅,那些古舊的東西是最讓小學生駭然的。它們好象老是板著臉,好象對我們發出無聲的喝斥:“小崽子,你給我老實點!”
可是她家裏沒有那種倚老賣老的東西。甚至新家具也不多。兩間大房間空曠的很。大窗戶采光很多,四壁白牆在發著光。天花板也離我們很遠。
她領我走進裏間屋,替我拉開一張折疊椅子,讓我在小圓桌前坐下。她鋪開桌布,啊啊,沒有桌布;老王,你笑什麽!!!然後從一個小得不得了的碗櫥往外拿飯,拿菜,一碟一碟,老王,你又笑!
她們家是上海人!十一粒花生米也盛了一碟;我當時數了,一個碟子就是隻有十一粒花生米。其它像兩塊鹹魚,幾塊豆腐幹,幾根炒青菜之類,浩浩****地擺了一桌子,其實用一個大盤子就能把全部內容盛下。然後她又從一個廣口保溫瓶裏倒出一大碗菜湯,最後給我盛了一碗冷米飯。她說:“飯涼了,不過我想湯還是熱的。”“對對,很熱很熱”,我口齒不清地回答,因為嘴裏塞了很多東西。
她看見我沒命的朝嘴裏塞東西就不逗我說話了,坐在**玩弄辮子。後來幹脆躺下了,抄起一本書在那裏看。
過了不到三分鍾,我把米飯吃光了,又喝了大半碗湯。她抬起頭一看就叫起來:“陳輝,你快再喝一碗湯,不然你會肚子痛的!”
我說:“沒事兒,我平時吃飯就是這麽快。”“不行,你還是喝一碗吧。啊,湯涼了,那你就喝開水!”她十萬火急地跳起來給我倒開水。我一麵說沒事,一麵還是拿起碗來接開水,因為肚子已經在發痛了。
在我慢慢喝開水的時候,她就坐在**跟我胡聊起來。我們甚至說自己的父母凶不凶,你知道,就是在小孩子中間,這也是最隱秘,最少談到的話題。忽然我看到窗戶跟前有個鬧鍾,嚇得一下跳起來:“哎呀,快三點了!”
可是妖妖毫不驚慌地說:“你慌什麽?等會咱們直接去校長室,就說是回家家裏現作的飯。”
“那他還會說我們的!”“不會了,你這人好笨哪!孫主任留咱們到一點多對嗎?學校理虧呢。校長準不敢再提這個事。”
我一想就又放下心來:真的,沒什麽。孫主任中午留我們到一點多真的理虧呢。可是我就沒想到。不過還是該早點去。我說:“咱們現在快去吧。”
妖妖無可奈何地站起來:“其實根本不用怕。陳輝,你怕校長找你嗎?”“我不怕。我覺得,怎麽也不會比孫主任更厲害。”“我也不怕,我覺得,咱們根本沒犯什麽錯。咱們有理。”我心裏說真對呀,咱們有理。後來我們一起出來上學校。走在路上,妖妖忽然很神秘地說:“喂,陳輝,我告訴你一句話。”
“什麽呀?”喂,老王,你這家夥簡直不是人!你聽著,她說:“我覺得大人都很壞,可是淨在小孩麵前裝好人。他們都板著臉,訓你呀,罵你呀。你覺得小孩都比大人壞嗎?”我說我決不這樣以為。
“對了。小孩比大人好的多。你看孫主任說咱們複雜,咱們有他複雜嗎?你揪過女孩的小辮子嗎?
他要是看見你餓了,他會難受嗎?哼,我說是不會。”
我說:“不過,咱們班同學欺負劉老師也很不好,幹嘛軟的欺負硬的怕呢?”
“咱們班的同學,哼!都挺沒出息的,不過還是比孫主任好。劉老師也不是好人,孫主任把咱們倆關起來,她說不對了嗎?”我不得不承認劉老師也算不上一個好人。
“對了,他們都是那樣,劉老師為了讓班上不亂,孫主任揍你她也不難受。我跟你說,世界上就是小孩好。真的,還不如我永遠不長大呢。”
她最後那句話我永遠不會忘記。啊,那時我們都那麽稚氣,想起真讓人心痛!.老陳用手緊緊地壓著左胸,好象真的沉湎於往事之中了。我也很受感動,簡直說不上是佩服他的想象天才呢,還是為這顆真正的童年時代的淚珠所沉醉。說真的,我聽到這兒,對這故事的真實性,簡直不太懷疑了。
老陳感慨了一陣又講下去:“後來我們一直就很好。哎呀,童年時期,回想起來就像整整一生似的。
一切都那麽清晰,新鮮,毫不褪色,如同昨日!”我說:“你快講呀!編不下去了麽?”
“編,什麽話!你真是個木頭人。大概你的童年是在豬圈裏度過的,沒有一宗真正的感情。”
後來我發現了一個新大陸。那是五年級下學期的事情。這個新大陸就是中國書店的舊書門市部。老王,你知道我們那條街上商場旁邊有個舊書鋪吧?有一天我放了學,不知怎麽就走到那裏去了。真是個好地方!屋子裏暗得像地下室,點了幾盞日光燈。煙霧騰騰!死一樣的寂靜!偶爾有人咳嗽幾聲,整整三大間屋子裏就沒幾個人。滿架子書皮發黃的舊書,什麽都有,而且可以白看,根本沒人來打攪你。淨是些好書,不比學校圖書館裏淨是些哄沒牙孩子的東西。安徒生的無畫的畫冊,謎一樣的威尼斯,日光下麵的神話境界!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芬,妙不可言!我跟你說,我能從頭到尾背下來。還有無數的好書、書名美妙封麵美好的書,它們真能在我幼小時的心靈裏喚起無窮的幻想。我要是有錢的話,非把這鋪子盤下來不可。可是我當時真沒有幾個大子兒,而且這幾個大子兒也是不合法的,就是說被我媽發現一定要沒收的。我看看這一本,又看看那一本,都是好書,價錢憑良心說也真公道。可是不想買。我總共有七毛錢,可以買一本厚的,也可以買兩本薄的。我盡情先看了一通,翻了有八九本,然後挑了一本《無畫的畫冊》,大概不到一毛錢吧,然後又挑了一本《馬爾夏斯的蘆笛》,我咒寫那本破書的阿爾巴尼亞人不得好死!這本破書花了我四毛錢,可是寫了一些狗屁不如的東西在上麵。我當時不知道辨認作者的方法,就被那個該死的書名騙了,要知道我正看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看得上癮,就因為那本書賣六毛錢放棄了它!我到收款處把帶著體溫的,沾著手汗的錢交了上去,心裏很為我的沒氣派害羞。可是過了一會,我就興高采烈地走了出去,小心眼地用手捂著書包裏那兩本心愛的書。我想,我就是被車壓死,人們也會發現我書包裏放著兩本好書的,心裏很為書和我驕傲。後來仔細看了一遍馬爾夏斯的蘆笛,真為這個念頭羞愧。幸虧那天沒被車壓死,否則要因為看這種可恥的書遺臭萬年的。不過這是後話了,不是當天的事。
我為這幸福付出了代價。因為回家晚挨了一頓好打。不過我死不悔改,晚上睡覺時還想著我發現了一個無窮無盡的快樂的源泉。第二天我上課時完全心不在焉。不過不要緊,我不聽課也能得五分。
好容易忍到下午放學,我找到妖妖對她說:“喂,妖妖,我發現一個好地方!”
“什麽好地方?”“舊書店,裏麵有無盡其數的好書!!”
“書?看書有什麽意思?不過是小白兔,大蘿卜之類。我每天放學之後都去遊泳,你看我把遊泳衣都帶著呢。你陪我去吧?”“小白兔,大蘿卜根本就不是書。你跟我上一次舊書店吧。包你滿意。”
她不大願意去,不過看我那麽興致勃勃,也不願掃我的興。哎呀,那麽小的時候我們就學會了誐惜友誼
“老陳,少說廢話,否則我叫你傻瓜了!”“傻瓜?你才是傻瓜!你懂得什麽叫終生不渝的友誼嗎?
我領著她鑽進那個陰暗的書店。我看見“哈克貝利·芬”還在書架上,高興極了,立刻把她抽下來給妖妖,說:“你看看這本書,擔保你喜歡!”我其實就是為了這本書來的,可是為了收買她的興致把它出賣了。我又在書架翻了一通,找著了一本卡達耶夫的《霧海孤帆》,馬上就看入了迷。
可是我看了一會,還不忘看看妖妖。嗬,她簡直要鑽到書裏去了。我真高興!如果,一個人有什麽幸福不要別人來分享,那一定是守財奴在數錢。可是我又發現一點小小的悲哀,就是她把我給她的哈克貝利·芬放到一邊去了,捧著看的是另一本。被她從書架上取下來放在一邊的書真是不少,足足有五六本:《短劍》、《牛虻》,還有幾本。後來我們長大了,這些書看起來就大不足道了。可是當時!
我看看書店的電鍾,六點鍾了。昨天被揪過的耳朵還有點痛呢!我說:“妖妖,回家吧!”“急什麽,再看一會。”“算了吧!
明天還能看的。”妖妖抬起頭看著我說:“你急什麽呀?”“六點了。”妖妖說:“不要緊,到七點再回家。”
我也真想再看一會,但是揪耳朵的滋味不想在嚐了,我堅決地說:“妖妖,我非得回家不可了。”
“你怎麽啦?”我什麽也不瞞她。我說:“我媽要揍我。你看我今天早上左耳朵是不是大一點?噢,現在還腫著哪!”
妖妖伸手輕輕地摸著我的耳朵,聲音有點發抖:“痛嗎?”
“廢話,不痛我也不著急走了。”“好,咱們走吧。”
我看看《霧海孤帆》的標價,又把它放下了。其實不貴,隻要四毛錢。可是我就剩兩毛錢了。妖妖問我:“這書不好嗎?”“不,挺有意思。”“那幹嘛不把它買回去看?”
我不瞞她,告訴她我沒錢了。她說:“我有錢哪。明天我管我媽要一塊錢。她準會給的。我還攢了一些錢,把它拿著吧。”
她選了好幾本,連哈克貝利·芬也在內,交了錢之後書包都塞不下了。她跟我說:“你替我拿幾本吧,看完了還我。”
可是我不敢拿,怕拿回家叫家裏人看見。褥子底下放一兩本書還可以,多了必然被發現。如果被我媽看見了,那書背後還打著中國書店的戳哪!要是一下翻出四五本來,準說是偷錢去買的,就是說借妖妖的她也不信。所以我就隻拿了《霧海孤帆》回家。
第二天我完全叫《霧海孤帆》迷住了:敖德薩喧鬧的街市!陽光!大海!工人的木棚!彼加和巴甫立克的友誼!我看完之後鄭重地推薦給妖妖,她也很喜歡。後來她又買了一本《草原上的田莊》,我們也很喜歡:因為這裏又可以遇見彼加和巴普立克,而且還那麽神妙地寫了威尼斯、那波裏和瑞士。不過我們一致認為比《霧海孤帆》差多了。
後來我們又看了無數的書,每一本到現在我都差不多能背下來。《小癩子》、《在人間》,世界上的好書真多哇!
有一天,下課以後我被孫主任叫去了。原因是我在上課看《在人間》。他恐怕根本不知道高爾基是誰。劉老師也不知道。我到教導處時他們兩個狗男女正在看那本書哪。我不知他們在書裏看出什麽,反正他們對我說話時口氣凶得要命:“陳輝,你知道你思想墮落到什麽地步了嗎?你看黃色書籍!”
我當時對高爾基是個什麽人已經了解一點,所以不很怕他們的威嚇。我說:“什麽叫黃色書籍呀?”
“就是這種書!你看這種書,就快當小流氓了!”
我猛然想起書裏是有一點我不懂的曖昧的地方,看起來讓人覺得有點心跳。可是我對小流氓這個稱呼堅決反對。我甚至哭了。我說:“你瞎說!高爾基不是流氓!他和列寧都是朋友!”孫主任聽了一楞,馬上跳起來大發雷霆:“你說誰胡說?你強詞奪理!你還敢騙人!這個流氓會和列寧是朋友?你知道列寧是誰嗎?你汙蔑革命領袖!”這時候校長走了近來,問:“怎麽啦?啊,是陳輝!你怎麽又不遵守紀律呀?”
孫主任氣呼呼的說:“這問題嚴重了,非得找家長不可!看黃色小說!校長,這孩子複雜得很,說這個‘割爾基’和列寧是朋友,真會撒謊!”
校長看了看書皮,笑了:“高爾基,老孫。我告訴你,高爾基是俄國偉大的無產階級作家,列寧很關心他的寫作。這孩子看這書是早了點。你千萬別找陳輝的家長,他爸爸是教育局的呢。你讓他知道一個教導主任連高爾基是誰都不知道,那可太丟人了。”
我哭著說:“孫主任說我是流氓,我非告訴我爸爸不可。他還說高爾基是流氓作家!他大概根本也不知道列寧是哪國人!”
孫主任臉都嚇白了。校長和劉老師趕緊上來哄我:“你也別太狂了!大人不比你強?你看過幾本書?
你現在不該看這種書,我們是為你好。你上課看小說就對嗎?好啦,拿著書走吧,回家別亂說,啊?”
我拿回了《在人間》,真比老虎嘴裏搶下了一頭牛還高興,趕緊就跑。我根本不敢回家去說,家裏知道和老師頂了嘴準要揍我。我趕快跑去找妖妖,可是妖妖已經走了。我又想去書店,可是已經晚了。於是我就回家了。
老王,你看學校就是這麽對付我們:看見誰稍微有點與眾不同,就要把他扼殺,摧殘,直到和別人一樣簡單不可,否則就是複雜!
好了,我要告訴你,我們不是天天上書店的:買來的書先得看個爛熟。而且還要兩個人湊夠七八毛錢時才去。我經常兩分、五分的湊給妖妖存著。她也從來不吃冰棍了,連上天然遊泳場兩分錢的存衣錢也舍不得花。我和她到釣魚台遊了幾次泳,都是把衣服放在河邊。那一天我被孫主任叫去訓的時候,她一個人上書店了,後來我看見她拿了一本薄薄的書在看。過了幾天她把那本書拿給我說:“陳輝,這本書好極了!我們以前看過的都沒這本好!你放了學不能回家到我家去看吧,別在教室裏看。”
我一看書名:《涅朵奇卡·涅茨瓦諾娃》。我看了這本書,而且終生記住了前半部。
我到現在還認為這是一本最好的書,頂得上大部頭的名著。我覺得人們應該為了它永遠紀念陀思妥耶夫司基。
我永遠也忘不了葉菲莫夫的遭遇,它使我日夜不安。並且我靈魂裏好象從此有了一個惡魔,它不停地對我說:人生不可空過,夥計!可是人生,尤其是我的人生就要空過了,簡直讓人發狂。還不如讓我和以前一樣心安理得地過日子。
不過這也是後話,不是當時的事情。當時我最感動的是卡加郡主和涅朵奇卡的友誼真讓我神醉魂消!
不過你別咧嘴,我們當時還是小孩呢。喂,你別裝偽君子好不好!我當然是堅決的認為妖妖就是──卡加郡主,我的最親密的朋友。唯一的遺憾是她不是個小男孩。我跟妖妖說了,她反而抱怨我不是個小女孩。可是結果是我們認為我們是朋友,並且永遠是朋友。
不過這樣的熱情可沒維持多長,到了畢業的時候,我們還是很好,但是各考了一個學校。我考了一個男校,妖妖考上了女校五百八十九中。從此就不大見麵了。因為妖妖住校。有時在街上走我也不好意思答理她,因為有同學在旁邊呢。我也不願到她家去。為什麽呢?因為我們大了,知道害羞了。並且也會把感情深藏起來,生怕人家看到。不過我從來沒有忘記她,後來有一段時間根本沒有看見她。中學裏很熱鬧,我有很多事情幹呢,甚至不常想起她來。
可是後來女五百八十九中解散了,分了一部分到我們學校來插班,我們學校從此就成了男女合校。那是初二的事情。妖妖正好分在我們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