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納爾

我現在必須跳回到很多年前,到我再次遇見埃裏克·倫丁的後人之前。我要寫的是關於他們的故事。你得明白,我必須避開很多東西。在我的故事中,講述的標準或依據,是我一次或多次遇到埃裏克的後人的那些經曆,說起來不多也不少。這就是這個故事中間的那條紅線,你很快就會發現,這條線最終會朝著你發展。

我現在要一下子穿越到2008年8月的卑爾根,當時我在那裏待了一周的時間,正值開學前,我在桑迪維克的一個民俗研究協會上做了一個講座。講座的主題是從北歐地區地名的命名基礎上推導出來的神話與宗教內容,這一研究分支的工作成果一部分歸功於馬格努斯·奧爾森。我主要講了關於烏勒爾(Ull)和提爾(Ty)這兩個北歐神話人物。

烏勒爾主要被使用於挪威某些地方以及瑞典中部地區的地名中,例如:Ullern(於勒恩)、Ullensvang(於勒恩斯旺)、Ullev?l(於勒沃爾)和Ullevi(於勒位),但是在丹麥和冰島則從未出現過類似的情況。烏勒爾在神話傳說故事中並未扮演著最重要的角色,隨著宗教的不斷發展,他逐漸成了《老埃達》和《新埃達》中老一代的代表。烏勒爾這個名字來源於日耳曼語中的wultuz,意思是“輝煌”或“光榮”,這很有可能是關於天堂的化身。

提爾則未在挪威或瑞典中部任何地方的地名中出現過,但是它卻出現在了丹麥的很多地名中。這個神在世界神話故事中扮演了一定的角色,我們可以在《挪威王列傳》的故事中找到關於它的描述,而且它很明顯地在《老埃達》的描寫中占據著比維京時代之前的神話人物都更為中心的位置。我們所討論的是一個日耳曼共同的神,它可能是聯係天空和蒼穹的神。

提爾這個名字來源於日耳曼語中的tiwaz,意思是“神”,複數為tívar,我們可以在星期中找到這一神的名字,如tirsdag(星期二),意思就是“提爾日”。這一詞與古日耳曼語中的deiwos一詞有關,意思是“神”,梵文為devas,拉丁語為deus,它也與吠陀教中的天神Dyaus、希臘語中Zeus和拉丁語中的Fader Iov,即“朱庇特”同源。在拉丁語的分詞中,表示“在廣闊的天空下”。這一詞根還與印歐語中的dag(天)一詞有關,在拉丁語中為dies,來源於外來詞diett。這個古印歐神Dyeus是“天之神”和“日光之神”。很多跡象表明,北歐人曾經崇拜過烏勒爾或提爾,但沒有兩者同時崇拜過。又或許,烏勒爾和提爾這兩個名字其實代表著同一個神?它們都是天神,且都與聯係這一功能有關,它們很有可能是不同的名字通過北歐的神殿紀念著的同一個神。馬格努斯·奧爾森簡單而堅定地認為“烏勒爾和提爾是一個神的名字”。

但是也有人說,這兩個神的名字可能以另外一種更富有想象力的方式相互聯係著。提爾可能是北歐夏季時的天空之神,因為這一詞與印歐語中“天”和“日光”有關。而烏勒爾則是北歐冬季時的天空之神,因為這一名字來源於日耳曼語中的wultuz,意思是“輝煌”或“光榮”,這可能暗示著冬天的明亮星光。在北歐的冬夜中,有明亮的星光,在挪威和瑞典都有北極光,這種天光對人來說是一種神聖而深不可測的體驗。在曆史上,烏勒爾曾被稱為“雪之神”,明顯具有冬季的特征。

這段文字中得出的結論超出了我的職責範圍,不過這些就是我所討論的問題。有一天晚上,我夢到了我正在進行一個以埃裏克·倫丁為主題的講座,同時,我們在圍著鬆恩湖散步。雖然距離我上一次見到伊娃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也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我才能承認我在進行這場講座之前的數日裏一直在做一個白日夢,就是她會突然出現在桑迪維克的這場講座的會場裏,坐在第一排的椅子上(《卑爾根時報》上麵登了一個關於這一講座的小廣告)。我對這一關係有種執念,我把它叫作“戀情”。而且我很懷疑,這個年輕的天才是否會願意在她的手指上戴上什麽,或許她會在講座結束時拍拍手,帶頭開始鼓掌!

但是佩勒·斯克林多在那裏。他坐在那裏,聽了我的講座,他甚至還記下了我說的一些話。我們很少一同出現,但是這一次我們出現在了同一場合。當我站在講台上,或許忘記了我要講的一兩個要點時,我絕不會反對讓佩勒抓住關鍵詞,把我重新引回正軌上,當然,這是最壞的情況。

你應該記得我和卑爾根的淵源。我記不清是否在乘坐回阿倫達爾的車時對你講過了,不過我會談談這一話題。

我父親是卑爾根人。我在這座漢薩同盟時期的城市裏還有一個表兄,但我從未見過他。我會在挪威西部的八月中旬學期開始之初習慣性地在這裏待上一周的時間,並沒有任何家庭的原因。

另外,看到自己寫下“習慣性”這一詞也有些奇怪。因為我已經完全習慣了“獨自一人”。值得指出的是,當一個人開始建立內心對這種習慣的尊重時,它並不牽涉其他人,而隻關乎自身,這一習慣的力量顯然很容易發展成許多人所說的“強迫症”。但是我不這麽認為。我對我與自己所達成的這一協議給予了充分的尊重。關於這件事,我不會再多說什麽了。

過去幾年裏,我為自己曾在卑爾根的方納、烏斯或奧薩那這幾個地方舉辦了講座而感到很高興。我憑借自己在民俗研究方麵的努力在西部地區獲得了一些名聲,不光是在卑爾根,還有哈當厄爾和鬆恩:“鼓舞人心的講座……關於印歐語之間聯係的獨到分析視角……關於北歐社會聯係的充滿趣味的根源追尋……”還有“最佳拍檔雅各布森和斯克林多暴風一般席卷了這裏的會議……”

每次來卑爾根的時候,我都會住在挪威飯店。我總是會在八月八日入住,這一天是我的生日。認識多年的前台接待員總會對我說:“雅各布先生,我們在您到來後開始設置時鍾,歡迎來到卑爾根!”

我很喜歡這種歡迎方式。他們很用心,這帶給我一種歸屬感。

挪威飯店裏很少會有客人住滿一周的時間。

* * *

今年,當我乘飛機抵達卑爾根時,《卑爾根時報》上的一則訃告震驚了我。魯納爾·弗裏萊去世了,這是在非常悲慘的情況下發生的,因為訃告上說他“2008年6月死在卡爾法勒自己的家中”。

阿格尼絲,你肯定聽說過這件事。特魯爾斯肯定告訴過你。你說過你和他一直保持著聯係。

2008年6月,魯納爾於自己家中離世。而我想提的是在他的訃告出現的前所未聞的事情。這一訃告上寫著死者將“在8月14日下午3點在莫勒達爾的小教堂下葬”,而這已是他死亡數周後。阿格尼絲,你肯定聽說過這件事!最後,訃告上寫著:“所有認識魯納爾的朋友,都歡迎前往特米努斯飯店參加他的追悼會……”我在想:魯納爾,他們到底對你做了什麽?

我必須去參加這一葬禮,我已經下了決心。不過,倘若我不是已經來到了卑爾根,我可能不會這麽做。願意進行翻山越嶺的旅行的前提是,我必須在那一天偶然看到了《卑爾根時報》上麵的那篇訃告。當時如果我是在議會大道或卡爾·約翰大街的一家小商店裏麵,肯定不會得到魯納爾離世的消息,因為我在東部地區家鄉的時候不習慣買《卑爾根時報》,而會買《晚郵報》等其他報紙。

我最初的計劃是在這周四找到那家飯店,也就是8月14日,然後我能夠有足夠的時間回到奧斯陸,這也就是我們所說的“規劃日”。但當我訂機票的時候,我還是在挪威飯店多訂了一晚,並買了一套黑色禮服。

周四那天,我很早就來到了位於豪普的小教堂裏,我看到了麗莎和喬恩-皮特·倫丁坐在第一排椅子上。我還看到了西格麗德,她在她外公葬禮後一直擔任追悼會的主席。這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我完全沒有預料到他們與魯納爾·弗裏萊之間竟然還有親緣關係。

西格麗德坐在托馬斯旁邊,他們緊緊地挨在一起。七年前,在埃裏克的葬禮上,他們帶著兩個孩子,莫滕和米莉亞姆。當時,我很快就了解到了這一家庭中的喜事。但是現在,在這間小教堂中,我沒有看到那兩個孩子。

阿格尼絲,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不過我猜想,可能那兩個孩子的年齡尚小,不便出席。

我仔細地研究了那篇訃告,並且已經有一種感覺,這次的葬禮是在一個審查程序下進行的。我的意思是它有一定的年齡限製。

在第三排座位上,我認出了弗萊德裏克,2001年初次見到時,他還是一名法律係的學生,現在他開始了商業律師的職業生涯,我在之後的幾個小時裏得知了這一情況的詳細介紹。還有他的弟弟,喬金,他曾在法格伯格高中上高三,如今馬上就要完成他的醫學學業,之後會在一個進行醫學研究的地方開始實習。弗萊德裏克和喬金都和他們的妻子或伴侶坐在一起。

我一開始就明白了,麗莎肯定是魯納爾的妹妹,然後我想起了她在她的公公的葬禮後曾在一張桌子上用清楚的卑爾根方言高聲說過這件事。

當天晚些時候,我將了解到坐在小教堂前麵的那些人,他們是麗莎和魯納爾的其他兄弟姐妹,也出現在了訃告上:俄溫德、伯恩特和米爾德利德,還有他們大約五十歲的配偶。在那些二十歲到三十歲左右的年輕的家人中,我注意到了一些可能是侄子、侄女的人,或許還有男女朋友等。

我選擇坐在教堂的最後一排,盡管前麵還有空位。倫丁家族的人都沒有注意到我。

牧師是一位四十多歲的禿頭男子,操著一口明顯來自鬆恩霍德蘭地區的口音,我分析他應該是來自波姆盧。在悼詞中,他以介紹逝者開始,我記憶中重現的內容如下:

“今天,我們為了向魯納爾·弗裏萊進行最後的道別而相聚於此。

“他是一位兄長,一位弟弟,一位叔叔,還是一位叔公。

“魯納爾出生在一個精英家庭,是家中最小的兒子。自童年起,他就得到全家的祝福。正如英國玄學派詩人約翰·多恩所寫的那樣:‘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可以自全/每個人都是大陸的一片/整體的一部分/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損失/因為我是人類的一員/因此/不要問喪鍾為誰而鳴/它就為你敲響……

“但是我們都知道,在魯納爾長大後,他過著與家人分離的生活,遠離他自己的家庭。他在孤獨和極度悲傷中死去。作為牧師,在這個孤獨的棺木旁,我有義務提醒大家,魯納爾其實有很多的兄弟姐妹。但是他們都沒有接納他。相反,親愛的人們,他們都在讓他離開。

“在這樣的葬禮前,我總會與逝者親屬進行一次漫長而細致的交談。我會通過這些交談勾勒出關於逝者的一幅畫像。但是這一次,我幾乎是空手而回。我黯然回家。我回到家後,腦海中滿是八卦和抱怨。

“這件事不會過去,那些魯納爾的兄弟姐妹們,二十年來,你們與自己的兄弟未曾在同一屋簷下居住過。除了住在奧斯陸的麗莎,她不能參與到我們的談話中……”

教堂裏,無一人落淚。但恥辱的感覺開始出現在這裏。我覺得我可以聞到它的味道,那種物質化了的窘迫感變成了令人作嘔的腥臭味,一直飄到人們的鼻子裏。

牧師接著說:“魯納爾是一位優秀的商人,非常卓越,因此,他能夠在他的雙親離世後花錢買下他們家在卡爾法勒的老別墅,並付清他兄弟姐妹那部分的錢。他將那棟房子粉刷一新,用了鮮豔的顏色,並在花園裏和花園外種上植物,這棟房產的內外都明顯地留下了他的標記。

“但是,有件事沒有逃過我的注意,那就是在這個家裏,關於這件事的普遍看法是,魯納爾以非常便宜的價格獲得了這份家產,而且他還對它進行了過於大膽的改變。最初幾年裏,作為這棟房子的所有者,他努力地想讓這個地方成為大家族的一個聚會地點,例如在聖誕節、新年時,還有在他四十和五十歲生日的時候。因為‘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可以自全/每個人都是大陸的一片/整體的一部分’。但是魯納爾的熱情好客是徒勞的。他所有的希冀懇求都是一場空。

“魯納爾有同性戀傾向,他最初曾與克努特在卡爾法勒同居過數年。克努特在1988年11月因艾滋病離世後,魯納爾的世界崩潰了。之後的幾年裏,他曾經有過一些零星的新關係。其中的一些朋友或熟人,曾與他短暫地同居過,但是他們都不是真正的伴侶。

“見麵!對我們中的一些人來說,這樣有限的時間中的相遇或者是約會是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因為我們除此之外一無所有。每個人都不能得到終身婚姻的賜福。每個人都無法獲得有子孫的保障。

“魯納爾從來都沒有找到一個能夠代替克努特的人。他從未建立自己的家庭。而當他迫切地想要開始新的嚐試,邀請兄弟姐妹和他們的伴侶周日來自己家中吃晚飯,或者過聖誕節的時候,他們,我指的是你們,不斷地拒絕著自己的兄弟,也拒絕著他的來訪,讓魯納爾的邀請如石沉大海一般,毫無回響。

“最好不要說這一切。但是我必須要補充說,我在魯納爾的隔離中看到了一種殘忍的東西,而且它在親友間獲得了共識。就如你們其中一人所說的:‘我們必須忍受著聽下去,因為它是真的。’”

牧師看著下麵的送葬者,這時,已經有些人開始啜泣,特別是坐在最前排的人。牧師讓這種浸入靈魂的悲傷緊緊地抓住了會場的氣氛,然後他繼續用更加溫和的聲音說:

“奧斯陸的人,魯納爾用這一名稱來稱呼麗莎和喬恩-皮特、西格麗德、弗萊德裏克和喬金,當他們來到卑爾根的時候,總會與魯納爾聯係,每當他們中有人來西部地區的時候都會這樣做。之後,西格麗德和托馬斯,還有他們的孩子與魯納爾叔叔建立了聯係。在我與這個家庭中其餘的人進行了不成功的談話後,我最後打給了西格麗德……

“那是在今年5月末的五旬節假期裏,你們來到卑爾根,在麗莎從小長大的這座位於卡爾法勒的大別墅裏住了一周的時間。你們有五個床位,並點燃了壁爐裏的火。你們享用了精心準備的晚餐,還有酒窖裏的陳年佳釀。西格麗德,或許如你所說:好像被這個家族中其他人所蔑視的一切所款待著。你們是這個家族中最後見到他的人。沒有人知道在這之後魯納爾發生了什麽。沒有人提到過這之後的事情。

“在五月最後的那些日子裏,魯納爾一直忙於和莫滕與米莉亞姆一起在那棵老梨樹下修建一座小房子。在那棵老梨樹下,他掛起了一個秋千,讓小奧莉維亞在他們都爬到樹上時能夠有事可做。因為他們的爸爸媽媽當時在格裏格音樂廳,或流連於劇院、電影院和霍爾貝格餐廳。

“這就是幾個月之前發生的一切,爸爸和媽媽之後並沒有再與他們的魯納爾叔叔聯係。”

這時,牧師又一次戲劇性地停頓下來,於是我開始思考我和死者之間的關係……

* * *

我可以與魯納爾的家人分享我和他在七八年前如何在挪威飯店認識的故事,當時魯納爾坐在他固定的位置上看著費斯特廣場和瓏格高德湖。但我不確定他的家人是否了解魯納爾的這一晚餐習慣。

當時,我獨自一人坐在餐桌前,他坐在旁邊一桌。於是,我們兩個單身男子開始了交談,一開始談的是關於天氣的話題,因為當時卑爾根已經有很多天沒有下雨了,這是一個很常見的開場白。

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坐在一起吃了甜點,喝了咖啡。晚餐結束後,我們已經有了共鳴,很快就達成了共識,我們兩個都是同一種“外人”,在我們生活中都是這樣普遍認為的。此外,在家庭關係中,我們都出局了。我們或許都可以被定性為“一座自全的島”。

魯納爾沒有學過日耳曼語言學,我對他所知的領域也一無所知,特別是關於商業領域。因此,我們之後的幾次見麵並不算愉快,但在不少問題上卻能相互啟發。

有時,我會邀請魯納爾和我一塊進行比較語言學的多彩景觀調查。他的出發點如同一塊白板,因為他對我所說的“詞源”“繼承詞”和“音變規則”一無所知。他也不明白我所說的“印歐語”。但是當我談論印度語、伊朗語、希臘語、拉丁語、日耳曼語和斯拉夫語時,他偶爾能跟上一些。我告訴他,波羅的海的立陶宛語是印歐語中至今存在著的最古老的語言。不過關於凱爾特語,我則需要解釋得更多一些。大多數人都沒有意識到,凱爾特人曾一度占領了歐洲大陸的大部分地區,在日耳曼部落,如哥特人、法蘭克人、盎格魯人和撒克遜人將他們壓製在不列顛群島的北部和西部地區之前。

我們第一次談論這些我研究的課題時,關於“繼承詞”,我向他舉了一些例子,或許能夠引起作為商人的魯納爾的興趣。我開始講述關於印歐詞語中和fe(家畜)這一詞的關聯詞匯,家畜在曆史上曾一度被作為支付手段,而且在很多地方仍在使用。

果然,他坐在那裏,饒有趣味地看著我,豎起耳朵仔細聽著。

挪威語中的fe(家畜)一詞來源於古日耳曼語中的féhu-,最早可以追溯至印歐語中的peku-,意思是“牛”或“羊”,在拉丁語中我們能夠看到pecus,即“家畜”“牛”“羊”,或者在梵語中的 pāsú-。在日耳曼語的詞根中,我們可以看到同樣的詞根。古挪威語中的fahaz-,轉變為“f?r(得到)”,後來變成了今天挪威語中的f?r(得到),表示“得到羊”的意思。在一係列的印歐語中的古繼承詞中有一些源於財富,例如古挪威語中的fé指“貨物”“財產”和“金錢”,它們有同樣的日耳曼詞根,即哥特語中的faihu,今天的英語中為fee,表示“費用”。我們在拉丁語中找到了一個類似的發展,pecus表示“財產”或“財富”,還有外來詞pekuni?r,以及拉丁語中的pecuniarius,代表“貨幣”或“金錢”。

我可以告訴魯納爾的家人,我和他每年會見一兩次,每次都是在八月份的晚上,在學校開學之初的時候。因此,我為他這個夏天沒有與我聯係而感到不解,因為他總會在七月份的時候給我打電話,但是我以為當我到了卑爾根的時候就會立刻接到他的電話。我們從來都沒有交換過電子郵箱之類的其他聯係方式。

我不能將我們倆比作密友,因為我們離密友的關係還有很遠的距離。我其實也並不願意一個人這樣翻山越嶺地來參加他的葬禮,但是因為我現在仍在卑爾根,我不能不和魯納爾——我多年來在挪威飯店共進晚餐的朋友,做最後的告別。魯納爾的家人聽他提起過我。我還記得,當他說起他的兄弟姐妹、侄子侄女的名字時,目光中充滿了悲傷。但是,當他談起克努特時,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全部加起來,我們倆一共吃過大約十次晚飯,而且每次都伴有很好的葡萄酒、白蘭地和咖啡。有幾次,我試著向他要用餐的收據,想要支付我的那部分餐費,或者至少回請他一次。但是魯納爾認為作為教師的我工資實在是太低了。有幾次,他同意讓我來付錢,我覺得這是我們兩個能夠保持這樣平等的對話夥伴關係的基本條件。他直言,或者我們都說過:“發自肺腑,直抒胸臆。”如果他不同意我的觀點時,也會反駁。他希望我和他一樣直接。

多年來,我們變得很熟悉。我們還從來沒有在挪威飯店之外的地方見過麵。也就是說:我們經常以酒吧的一杯酒結束見麵。但是他從未邀請我去過他位於卡爾法勒的家。

* * *

來自波姆盧的牧師現在已經放棄了描述幾個月前在那棟老別墅裏發生了什麽的畫麵。我之後則得到了關於它的信息,在之後與西格麗德漫長的談話過程中,它出現了,以下是一些主要的線索:

那天,魯納爾走進地下室,顯然,他是想去冰箱裏拿什麽東西,並且有很多跡象表明,他很可能是為了拿一塊放在威士忌裏的冰塊,因為之後在他家客廳的壁爐台上發現了那杯酒,已經自然蒸發掉了。

魯納爾的冰箱位於一間巨大的地下室裏,那裏曾經還擺放著自行車、滑雪板和嬰兒車。現在,那裏隻有冰箱。魯納爾沒有孩子,也不騎自行車或是滑雪。他的精細自然也不允許那個老的地下室門把手一直留在那裏,因為他將所有的舊東西都清除了。

從他接管了這幢房子開始,他就一直和這個有安裝錯誤的門鎖的地下室生活在一起。這個門鎖的問題在於,需要鑰匙才能從裏麵打開這扇牢固的防火門,從外麵則不需要鑰匙就能輕易地打開。這麽一來,就不會被關在地下室外麵,卻很有可能被鎖在裏麵。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幾乎每家都會在地下室門內側鎖孔裏插上一把鑰匙。或許這正是當時人們會經常將鑰匙落在門內,不得不一遍遍找來鎖匠解決這一問題的原因。當孩子在家裏的時候,這是一種額外的預防措施。每當有人在地下室裏,總有人提醒在旁邊放些東西,例如在地下室的防火門旁邊時常放著一個2.5公斤重的砝碼。如果有人不小心將自己鎖在了裏麵,忘記將砝碼放在門和門檻之間,緊急情況下可以用那把一直插在裏側門鎖裏的鑰匙打開門。

但是,六月中旬的那個傍晚或是夜裏,當魯納爾走入地下室的時候,或許已經命中注定,當時那個砝碼沒有放在它應該在的位置上。他可能忘記了這件事,但是他完全可以用鑰匙打開門回到客廳裏。現在的問題是,那把鑰匙當時並沒有插在門內側的鎖孔裏。

那把鑰匙是如何和為什麽會被拿出來的?或許是放錯了地方?無人能夠解釋。無論是魯納爾的兄弟姐妹,還是警察或消防員都找不到原因。或許魯納爾住進來時就沒有拿到這裏的鑰匙,或者是鑰匙丟了,各種各樣的推測都是事後先知。魯納爾當時可能忘記那把鑰匙已經找不到了,因此,他在進入地下室關門的時候,忘記了將那塊砝碼放在門與門檻之間,用它擋住門從而將自己鎖在了獨居的這棟大房子的地下室裏。不確定的是,那一晚,那是不是他第一次去地下室拿冰塊。

在這間地下室裏,有一把很好的手電筒,可能是因為天花板上的頂燈不亮了。在魯納爾幾周後被發現,人們進入裏麵時,天花板的燈是不亮的。這個手電筒也一定是因為電池耗盡才不亮的。他在電筒光下待了多長時間,人們隻能通過猜測才能知曉。但根據他留下的證據表明,他一直在節省用電。他一直害怕待在完全的黑暗中,至少幾秒鍾的光明就能驅散黑暗的存在。當電池被耗盡時,一切都結束了。這裏變得黑暗無邊。

如果魯納爾隻需要一兩塊冰塊放在一杯威士忌裏,他為什麽不拿著酒杯來到地下室?這個問題很容易回答,答案就是他隻有兩隻手。一隻手要拿著沉重的手電筒,另一隻手則拿著手機。後者或許暗含著一個有意味的細節,魯納爾拿著手機的原因可能是有人要給他打電話,他不想錯過接電話。

我特別提到手機這件事,是因為魯納爾如果帶著它進了地下室,進行求救就不是問題了。但是就在打開門鎖,拉開大門的時候,他將手機隨手放在了門外的砝碼旁。當門被關上時,他手中隻有那個手電筒,而手機則無可挽回地留在了他無法觸及的位置,導致了他現在的命運。

在之後的日子裏,他應該聽到了幾次電話的響聲,有時會響很久。關於這一點,他還留下了證據。此外,他還采取了其他措施。或許他曾經大叫過幾次,但是他是在一個被巨大的花園圍繞著的大別墅的地下室中大吼大叫,而且除了他自己沒有任何人能夠將他鎖進去。

他至少聽到過一次有人按門鈴,他可以在地下室聽到。人們發現是DHL[1]曾試著給他送來一個包裹,裏麵有一些老電影的錄像帶,是弗雷德·阿斯泰爾和金格·羅傑斯主演的。

這聽上去就像是一部驚悚片。可能在去往地下室的路上魯納爾還撿起了一個伊麗莎白·雅頓牌子的口紅,這是西格麗德上個月來看她的叔叔時丟在大廳或放在這裏的。魯納爾將這個口紅一塊帶進了地下室。它將扮演一個重要的角色。毋庸置疑的是,它是西格麗德的。

當那扇門在魯納爾身後關上的那一秒,那一秒啊,阿格尼絲!一直到他在地下室裏咽下最後一口氣時,警方認為這之間大約有兩周的時間。這不是一個非常精確的判斷,因為在一切發生之後,等到警察打破那扇堅實的鐵門,讓魯納爾的屍體被法醫檢驗時,已經又過去了幾周,然後就是這場葬禮。

他在那個冰冷的“繭”中生活了兩周的時間。他能夠在那裏生活這麽久的時間,完全是因為那台冰箱。那裏有足夠魯納爾生活幾周的食物和水。除了麵包、肉餅外,還有冰葡萄汁、黑加侖汁和梨汁。從魯納爾接手這幢房子後,他就是一個喜歡園藝的人。最後,一定是因為缺少喝的東西導致了悲劇,因為冰箱裏還有一些麵包和肉,但是已經沒有蔬菜、飲料和果醬了。

當然了,這一特殊的生存條件還伴有一些其他環境狀況。但是在這裏,我選擇不講述細節,因為一些跡象表明魯納爾在他生命最後的日子還做了一些嚐試。地下室的房間有四個角落,冰箱隻占據了其中的一個。

阿格尼絲,你一定聽說過,或許知道得比我還多。或許麗莎也曾因這一家庭悲劇而感到羞愧,所以她選擇了保持沉默?我沒有任何立場說它是可以被避免的。無論如何,我們倆在這件事發生的幾年後見麵了。

“你身在深深的悲哀中,我則在讓自己妥協,它一定成為家庭中的一部分談話內容。”

你一定知道一些事情。我們在幾周前那次漫長的長途旅行中沒有談論這件事,確實讓人有些難以理解。不然,我們大部分的話題應該都是它。

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告訴我的關於你的表哥掉進井裏的那個故事。它可能與你和特魯爾斯如何一起長大有關。他成了一位神經學家,而你,阿格尼絲,則成了一名心理治療師。神經學和心理學,如此的相互關聯,又是如此的不同。

我很明白,當特魯爾斯和麗芙-貝莉特在一起,並將她帶到這個與你們倆的童年密切相關並一直共同擁有著的天堂時,你有多麽的吃醋。是的,我能夠理解這一點,你會感到不安和痛苦。於是,你最後做了唯一正確的事情。你讓麗芙-貝莉特變成了一個值得信賴的朋友!

現在回到那次乘車旅行上來。當我開始講述關於印歐語言學的時候,你坐在乘客的座位上專心地聽著,這一奇跡,如同我所說的那樣,這個奇妙的冒險森林中充滿了各種詞匯生物,有它們自己的記錄,還有親緣關係的繼承詞,大約和關於“貓科”“菊科”“雀科”或“齧齒科”這些主題的生物一樣充滿了豐富的變化。

* * *

魯納爾生命中最後幾小時裏的想法被他用西格麗德的口紅畫在了牆壁上。在昏暗的地下室中發現了他的書麵記錄,然而,因為這些記錄有些語無倫次,因此很難被破譯。上麵的一字字、一句句都很難解釋,需要憑借一些其他條件才能解釋清楚,有一部分完全是主觀臆測。這裏所有的文字幾乎都無法讀出來,它們可能是在黑暗中畫出的一些標記。關於這些模糊的字跡,一方麵可以歸結於信息的解讀,另一方麵可以將它歸結為書寫工具的問題,以及在寫作的最後,書寫工具的顏料逐漸枯竭。

別人是這麽告訴我的,我也覺得很有道理,當我將魯納爾在地下室的記錄和公元200年的古代北歐文字進行比較時,也有一些發現。我們將自己的眼光放在古日耳曼人的思想和頭腦中,在我們已知的曆史上,可以看到公元400年的那首著名的詩歌《金色號角》:我就是,霍爾特之子,取得了號角……

中世紀北歐文字的記錄中,有當時社會媒體以及日常生活的信息,例如,當我在斯塔萬格的時候,英格伯格愛上了我。

這些零散的北歐文字已經有超過一千年的曆史。它們在時間之海中隻是一些很小的孔隙,但是也是一定的空間,因為古代的北歐文字在整片日耳曼地區都可以找到,這是因為人類的遷徙覆蓋了大部分的歐洲地區。

當魯納爾用西格麗德的口紅在地下室的牆壁上留下記錄時,可能隻能通過一些零星的內容表達他在死亡之前的想法和感受。牆上沒有文字能夠表明魯納爾在被發現之前抱有任何希望。

魯納爾的葬禮之前,他的兄弟姐妹以及他們的伴侶和孩子,都到位於卡爾法勒的那幢老別墅進行了一番查探。在他們驗屍之前,他們覺得欠自己的兄弟一次最後的拜訪。這是他們無法逃避的一次懺悔。那幢別墅遲早都要被出售,而魯納爾沒有立過遺囑。

當他們從一個房間走過另一個房間的時候,有的人目瞪口呆,有的人發出了深深的歎息,但是沒有人試圖阻止彼此。

這座他們長大的房子,已經難以認出來了。在前廳,以前的那些藝術風格的舊家具被放在入口,而大客廳則被改造成了一個簡單的家庭影院。廚房進行了現代化的裝修,舊桌子被移除了。書房裏,傳統的紅木書架和上麵所有的古文物和書籍、舊地圖被清除,換上了充滿現代感的攝影書籍、藝術書籍、電影雜誌和故事片的錄像帶和DVD。幾乎所有的生活內容都進行過幾次全麵的裝修改造。隻有餐廳被完整保留下來了,包括那四幅蒙克的作品。

現在,地下室的一切都被清理幹淨了,魯納爾的兄弟姐妹集體來到這裏。他們也不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這是他們之間的一種要求,一種責任。

他們已經提前從警察那裏拿到了調查報告。清潔公司要求他們不要觸碰牆壁,他們表示同意。這裏之前曾經被粉刷一新,這些兄弟姐妹認為他們必須走進這間地下室,親眼看看魯納爾在這間可怕的死亡之室中寫下的內容,這是由於羞恥的原因。或許這至少是他們應該說服自己的一件事。

西格麗德曾私下非常生動地對我講述了關於這些兄弟姐妹重新參觀這座他們從小長大的地方,還有這趟地下室之行。她提到一些在魯納爾的追悼會上沒有被提到的事情。

西格麗德強調說,魯納爾與我的交往對他來說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他沒有很多朋友和熟人。他的這位迷人的侄女告訴我說,魯納爾其實是一個非常害羞的人,他並沒有與任何陌生人聯係的習慣。因此,當我們在挪威飯店的餐廳相遇時,一定是我身上的某些特質,讓他能夠這麽快地為我打開他自己。我認為這是一個令人愉快的評價。聽到有人這樣說,總是很讓人開心的。人們其實太少和別人說這樣友好的話語了。

在魯納爾留下他的字跡的其中一麵牆的最上方,寫著“牆上的文字”。俄溫德、伯恩特、麗莎和米爾德利德認為這或許是魯納爾寫下的第一段話,可能是一個標題或題目。這幾個字相較牆上的其他字來說,更在一條直線上。

那扇門在魯納爾身後關上的幾分鍾後,或許他便有了一個明確的計劃,要在這裏留下他最後的話。或許他還想到有一天,他的兄弟姐妹會站在這幾麵牆前。現在,事情確實這樣發生了。麗莎認為她的弟弟為他的家人創造了一個能夠了解他生命中最後的幾個小時或幾天的機會。

地下室的房間一共有四麵牆,四個繼承人分別站在一麵牆前,起初小聲地讀著上麵的內容,後來聲音逐漸變大,讓別人也能聽到。

在西格麗德所引用的內容的基礎上,我現在試著從這個“語料庫”中複製出一些東西。為了要得到一些流暢的話語,我不得不求助於一些詩意般的自由想法。

牆上的句子主要分三類。一類是關於魯納爾在地下室裏的感受,另一類或許可以被稱為最好的格言警句和哲學小品,而第三類則可以看作是我們所說的自白文學。

魯納爾在牆上寫著:

糟糕、糟糕……電話鈴響了……手機又響了……門鈴響了,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人來敲過門了,那一定是個推銷員……我大喊、我尖叫……沒有人聽到我的聲音……手機又響了,響了很久……手電筒變暗了,我必須要省著點用電……害怕失去光……睡著了……房間裏很臭……最後有光的幾個小時……不知道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是中午或是午夜……又睡著了……夢見我遊進了一條很深的通道裏,並要去試圖揭開一切的謎團……夢見了如海豚一般地遊進了最為神聖的地方,但是一切都被遺忘了……

手機又響了,我猜應該是西格麗德……親愛的西格麗德……當我不接電話時,你一定給我發了信息……睡了又睡,從一個冒險故事中醒來,又進入另一個……腦袋開始發熱,現在又開始冷卻……不能放棄希望……西格麗德,隻有你能救我了……莫滕、米莉亞姆、奧莉維亞,我是不是再也不能留在你們身邊了?

這些白色的牆壁上還有一條非常不同的內容:

我們是鬼……難道隻有我看出了我們都是山妖嗎?……虛無的反麵是一切,一切的反麵是虛無。將我的虛無拿走,將我的一切還回!……虛無可以說一切……銀河就像是百老匯的戲劇街……地球生病了,五十億年前就長了腫瘤……上帝有可以被批評的地方。他最為無恥的一點,或許就是他不存在這件事。不過沒有關係,人無完人……如果沒有意識存在的話,或許這裏會有完全不同的事物,例如格門(gmein),或者是格羅因(gloin)[2]……一代又一代……然後請注意,在樹枝上出現了全新的鳥,發生了一次崗位變化:Kvirevitt[3]!

啊,我愛我的生活,愛這座城市,這些群山;我還熱愛那些躺在**的漂亮男孩們……克努特,你現在在哪兒?……我最近在這裏遇到了一個誌同道合的人,這是多麽不可思議……

每當魯納爾聽到門外手機鈴聲的時候,他就會在牆上記錄下來。當他最後被人發現的時候,警察檢查了他的手機,當時手機的電池已經被全部耗盡。之後,他們將通話記錄告訴了他的親人。

所有的電話都是西格麗德打來的,當魯納爾走進地下室時也是在等她的電話,最後也是她在她叔叔一直沒有回複電話後報了警。她非常擔心他會出事。他可能是生病了,而且沒有辦法照顧自己。

西格麗德一直堅持認為,應該有人過去看看魯納爾。可是當時卑爾根沒有任何一個叔叔或阿姨願意去做這件事,所以她認為這應該是警察的職責。但是警察在采取行動之前又拖了一些時間。因為有人說,她的叔叔經常會長途出差。但是最後,警察還是決定打破這幢古老的別墅的大門。他們很快就意識到,需要向消防局尋求幫助。

這四位魯納爾的別墅和其他遺產的繼承人,他們站在寫著紅色文字的地下室的牆壁前看了很久。這是最後的機會,他們不斷地交換位置,通過他們的兄弟留在牆上的絕筆,對魯納爾有了一番新的認識。第二天,所有的牆壁都被粉刷一新。

[1] DHL:一家創立於美國的運輸公司,目前由德國郵政集團全資持有,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運輸公司之一。

[2] 格門(gmein)與格羅因(gloin):均為作者造出的無意義詞匯,代表某種新的生命存在的名稱,因為原文中的魯納爾正處於精神狀態極不穩定的狀態。其中gloin或取自托爾金小說的虛構人物的名稱。

[3] Kvirevitt:一種新鳥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