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麗娜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一個春日的早晨,我曾短暫地拜訪過住在奧斯高特蘭的一位年長的阿姨。那是在我離婚幾個月後,再次開始獨居的時候。我曾告訴過你,我有過幾年的婚史。

我和當時的妻子曾經住在一起數年,共用一輛車。當時的想法是:我們可以繼續共用這輛車,直到我們中另外一個人買新車。

那是一個星期二,是萊頓用車的一天。

是的,我的妻子名叫萊頓。

我用車的日子是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五。我希望能夠說服她,讓她明白,我去奧斯高特蘭對車的需求比她那一天對車的需求更迫切;我還可以將她用車的日子和我下一個星期三用車的日子對換。但萊頓星期二那天要去理發店和洗衣店,而且很可能還要去見住在幾條街區之外的一位女性友人。

這不是我們倆第一次因為彼此的用車需要而產生爭執。而且不幸的是,每一周都有一個會引起爭執的日子。還有星期天,這一天我們倆都沒有這輛車的優先使用權。後來我曾經問過她,我們為什麽不製訂一個計劃,即我倆隔周日用車,或者每周日一個人下午三點前用車,另一個人下午三點後再開始用車。如果這能夠成為一個可持續的規定,我們就必須進行一種非常公平的輪換製,例如我們每周日誰在第一個時間段用車,誰在第二個時間段用車需要輪換進行,否則這一規定將會隨時被打破,引發新一輪的爭吵。

或許是因為每個星期的第七天缺乏確定性的原因,每到這個休息日,我們倆都會期待著對方宣布說已經買了第二輛車,因此,我們中的一個人隻需要留下這輛老的豐田卡羅拉即可。無論如何,我們倆其實都沒有必要用這樣的方式來“買斷”對方,即便是我自己買了一輛全新的車,我也永遠都不會向萊頓討要一分錢;就像她也絕對不會幻想著去借這輛車一樣。

我和萊頓依然共同居住的地方,有一個和公寓相連的停車位,但我現在住的那個小破屋附近,隻有幾個公共的停車計時器。雖然我們倆每人都有一把車鑰匙,但是我們家隻有一個停車位,它距離我新搬的地方有四站地鐵的距離。這是我在高普法勒之前住的地方,位於霍爾門科倫的山腳下。

每個星期天都是我們爭吵最多的日子。我們沒有孩子,我搬走之後,我們唯一的爭執焦點就是這輛老豐田卡羅拉——這是我們之間最後共有的一點東西,是我們之間曾經過往傷痛的聯係,我們曾一起坐在這輛車裏,要麽是她,要麽是我坐在方向盤後麵開著車。這輛幾乎已經快要報廢的車承載著一段共同生活和一個婚姻的可憐記憶。如今,仍然存在的這部分聯係再次“死灰複燃”。

正如我說過的,我在離婚之前和之後都有固定的“陪伴”——除了一般世俗意義中所說的“歌劇情人”“餐廳護衛”或是“旅途夥伴”,這一係列擁有一些陪伴意義名稱的人,我唯一真正的同居者隻有我的妻子。我們在一起已經數年了。在萊頓第一次在我們睡的雙人**背對我之前,我們已經在同一屋簷下生活了太多的時日。最終,我們還是分開了。能夠解決我們之間問題的唯一辦法就是我搬出這個地方——雖然這裏原本是我的公寓。

離婚的大部分原因與佩勒有關。萊頓不能忍受斯克林多先生的樣子,她認為他的聲音很討厭,這是一種明顯的侮辱,因為她時刻強調這件事。如果她真的無法忍受看到我和佩勒在一起的樣子,也不能容忍當她不在家時,我和佩勒坐在客廳裏聊天,她還是自己搬走吧。我這麽對她說。但是到了最後,還是我不得不打包走人。

那天,我非常小心地問她我是否可以在星期二下午開車去奧斯高特蘭,我遇到了巨大的阻力,於是我立刻改變了態度,告訴她我可以叫一輛出租車。

出租車到了,是一輛紅色的奔馳。我注意到這輛結實的車是這趟漫長且昂貴的旅途中唯一值得期待的好事。在我打開車門坐到後座上之前,沒想到車裏的顏色會如此花哨。我立刻就注意到這種紅顏色與出租車司機搭配得特別好。安德麗娜·錫格德是一位三十多歲(大約奔四十)的很有魅力的女人,她可能比我要大上一兩歲,有著棕色的雙眸和一頭長長的棕色波浪卷發。

車開了沒多久,我倆就陷入了愉快的聊天中,而且之後展開了關於人生哲學的討論。在我們聊天的過程中,她不斷地透過後視鏡看看我,我也能透過後視鏡看到她的麵部表情。她說話的口音明顯來自南方,能夠聽出是曼達爾地區的方言。她在幾年前離婚了,有一個十來歲的女兒,現在和女兒一起住在同森哈根。

在同一輛車裏的坦率交流,使兩個人之間迅速地生發出一種幾乎是有些親密的氣氛。通過這一種機會,人與人之間可以在極短的時間裏建立起一種比其他情況下要深刻的友誼。這種在車廂裏的熱情相處,還能夠在不斷變化的風景中,讓談話進入一個從未有過的新境界。

她在開車,我坐在車上,但我們倆迅速地建立起了一張兩個人能夠共同參照的精細的關係網,盡管在日常生活中,我的學曆和講師工作經驗與她的駕駛經曆相去甚遠。我們聊得越多,我們告訴彼此的內容也變得越多。

突然,我意識到,幾個月前我與萊頓也有過一次這樣的駕車旅行。當我們通過山穀的時候,兩人間發生了激烈的對話。不過,那是在佩勒出現之前。

我們倆最後一次同坐在那輛舊豐田車裏的時候,都一言不發,我們之間充斥著一種意味深長的寂靜,可能我們那時都在思考關於佩勒的事。我認為就是在那次駕車旅行時,我們兩個最終看清了,一些東西已經結束了——或者說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關於那趟去看望我的阿姨的旅程,在這裏我不必細說,因為它隻進行了大約一個小時的時間,而且這一時間長度也不是她能控製的。因此,安德麗娜選擇在奧斯高特蘭等我,承諾回奧斯陸的路上不再打表計費。她隨身帶了一本很厚的書,是一本小說,這本書有黃色的封麵,被放在副駕駛座上。我既沒有聽說過這本書的作者,也沒有聽說過書名,這本書一定是一本譯著。

返程的路上,我們在田園詩般的一個峽灣小城略作逗留,在一間不錯的咖啡館裏吃了午飯。愛德華·蒙克曾經在這裏住過幾個夏天,創作了那幅《橋上的女孩們》。我們在木頭房屋間狹窄的街道上走了很長的一段路,路邊花圃中散發出又酸又甜的芬芳,我們將它評價為“四月之味”。最後,我們漫步至海邊,來到一個碼頭上,有兩隻天鵝靜靜地待在這裏。“兩個靈魂。”我脫口而出,不過這也可能是她說的。我們兩人中的一人說出了這句話,另外一個人點了點頭。

我們走回停車的地方後,我很自然地坐到了安德麗娜的旁邊。如果我當時仍然坐到車後座上的話,我覺得她會感到不快。我們度過了一整個春日。時間已經是傍晚六點,馬上就要到五月份了,因而下午變得像是一個夏日的夜晚。

她發動車,在我將那本黃色封麵的書放入汽車儀表板邊的小櫃裏之前,我開始談一些關於印歐語中的“繼承詞”的話題。我和佩勒之前已經坐在一起研究過這一內容。我和佩勒現在都自由了,因為我已經和萊頓分開了。

“黃,”我一邊指著那本書,一邊看著她說,“你知道一個非正常的字是怎麽來的嗎?”

安德麗娜正在專心致誌地開車,在見識了她加速超過一輛停在路中間的拖拉機之後,我判斷她是個急性子的人。但是,我覺得她還是對我說的話做出了反應,點了點頭。於是,我接著說:“日耳曼語中的基本形式是gula,這是英語中yellow(黃)和德語中gelb(黃)的基礎,但是它也是挪威語中gull(金)、英語中gold(金)和德語中Gold(金)的基礎。”

“真的嗎?”這位有魅力的司機看了一眼前麵的路,然後瞟了我一眼說,“gul和gull,嗯,還有yellow?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一點。”

“詞語之間的這種相似之處比人們所知的更加深刻,”我接著說道,“它們間的這種聯係可能長達數千年,我們將這種古字稱為‘繼承詞’。”

“繼承詞?”“是的,因為它們都有原始的詞根或詞形。”“那外來詞匯呢?”

我搖了搖頭說:“不,這是另外一種情況。對於兩種完全不同的語言來說,當它們中有詞與詞之間一樣,或者是幾乎相同的時候,可能是因為其中一種語言曾在過去借用過另外一種語言的這個詞。我們將這種詞稱為‘外來詞匯’。在挪威語中,vin(酒)這個詞和意大利語中的vino很像,這是因為我們在很久以前把它借用過來了。英語中的酒是wine,德語中的酒是Wein,這也是因為英語和德語從其他語言中引入了這個詞。”

她看著我笑了笑:“我現在想喝一杯酒。”然後,她又說,“那gul、gull和yellow又是怎麽回事呢?”

我覺得她是一個很細心的學生。我說:“它們都是古老的繼承詞,根據數千年前的曆史來看,我們可以將古印歐語中的詞根ghel(閃光)重構,在這個音節之後有一係列存在於大部分印歐地區的生動的詞語,例如拉丁語中的helvus(蜜黃色)、挪威語中的gyllen(金色),可以用在‘金色的頭發’和‘金色時代’這些詞匯中,還有古代的金幣,即波蘭的硬幣茲羅提[1]中也會用到它。”

“所有的這些繼承詞的意思都是一樣的嗎?”

“不一定。”我說,“不過,我提到的這些詞都有同一個詞根ghel,意思是閃光。相同的情況還有挪威語中的gulgr?nn(黃綠色),在希臘語中是khlorós,這其中有挪威語中的外來詞klor,還有galle(膽汁)和kolera(霍亂)等一係列表示黃色和綠色的詞,來源於斯拉夫語和印度-伊朗語中。”

安德麗娜突然說:“哎呀,我更喜歡黃的變體詞。”她微笑著側過臉看了看我。

但是,我要說的內容才剛剛開始。我接著告訴她,印歐語中ghel這個詞根衍生出了一係列的詞語,覆蓋了整片日耳曼地區,例如挪威語中的“光(gl?d)”“光暈(gl?de)”“眩光(glo)”“盯(glane)”“閃耀(glans)”“閃爍(glimt)”“輝煌(glimre)”和“耀眼(glorete)”。她又很快地看了我一眼,說:“這是全部的嗎?所有的詞語嗎?”我慎重地點了點頭說:“當我們盯著某人看時,當什麽東西閃耀時,例如白熾燈,或者是當什麽東西很耀眼時,我們會使用gull或klor這樣的詞來形容。當德國人喝熱葡萄酒的時候,他們喝的叫Glühwein,即挪威語中的glovarm vin,但是我們這裏也喝gl?gg,這個詞來源於瑞典語中的gl?dgad飲料。有趣的是,這樣的語言親緣關係可以一直追溯至六千年前。這也與保持舌頭在嘴裏的正確位置有關,即正確發音。”

當我把黃色封麵的書放進汽車儀表板邊的小櫃裏後,她問:“你是怎麽知道這些事的?你是在哪裏看到的?”

我回答說我對語言有一種狂熱的興趣。

我之所以一口氣說出這些關於詞源的話題,或許是因為我想看看安德麗娜是否能夠和我一同分享這種關於語言的迷戀之情,關於詞與詞之間起源方麵的問題。她說她很喜歡看書,而且她也很喜歡寫作。這個回答讓我很高興。一個喜歡閱讀和寫作的人,應該也會喜歡語言本身。

她告訴我,多年以來,她一直很想寫一本書,書中記錄那些搭乘她的出租車,坐在後排座位上的乘客和她聊天時講述的故事。一個出租車司機可能聽到很多故事,有時會聽到一切的內容。在她作為出租車司機的職業生涯裏,她體驗過精神顧問、心理治療師和法律顧問這些不同的身份。

在長途旅程中,她會請坐在後座的乘客講述他們自己的人生故事。她可能並不僅僅是為了活躍氣氛讓乘客說話,初衷應該隻有一個:安德麗娜喜歡聽別人講故事。

她解釋說,出租車司機,也許尤其是女司機,經過漫長而疲勞,甚至是審訊一般的采訪之後會感到很神經脆弱。她說這就像是在比賽過半時拿到了球一樣,該是屬於乘客的下半場。安德麗娜說:“跟我講講你的故事吧!”大部分人都會被**。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故事,猶如史詩一般。安德麗娜體驗過,乘客是多麽容易就能夠放開自己,打開自己的人生故事。

安德麗娜很喜歡與人交往,終於有一天,她所聽到的故事已經多到足夠填滿一整本書了。而且,這本書的書名已經被她起好了,就叫《後座軼事》。

我不認為我們之間有一段羅曼史,但是在奧斯高特蘭之旅的數月後,我們兩人又見麵了。我保存了她的名片,每當我需要打車的時候,就會給她打電話。有時我會去米勒,有時我會經過那裏去諾德瑪卡滑雪,還有一次我打她的車去了一趟德勒巴克。九月裏的一個星期天,我們一起去了索利豪格達,還有一個星期天我們去了北山。這兩次遊覽活動都是她提出來的。這樣的旅行當然不需要計費。

我曾在奧斯陸邀請安德麗娜去餐廳吃過一次飯。那一夜,我覺得我們有可能會變成一對兒。我拉住她的手,她起初沒有拒絕,但是很快,她就將手慢慢地抽走了。她的神情有些陰鬱,她注視著我的雙眼,看上去就像是脆弱而緊張的獵物。很快,她拍了拍我的臉頰,就像母親那樣,或者像是一位伴侶,然後她告訴我她最近遇到了一個叫羅爾夫的男人。

之後,我再也沒有聯係過她。

* * *

很多年之後,我在《晚郵報》上看到了她的訃告。那是在2002年的新年。上麵寫著:“安德麗娜不得不放棄對抗癌症,在家人圍繞於她身邊的情況下平靜地離世了。”她的葬禮於一月八日(星期二)下午一點在同森教堂舉行,葬禮之後,“歡迎大家去厄斯特海姆參加她的追悼會”。我毫不猶豫地前往了這一葬禮。

這一葬禮就舉辦在埃裏克·倫丁葬禮後的幾個月,地點也在西阿克爾。因此,當我走進同森教堂,突然看到伊娃同她的雙親瑪麗安娜和斯維勒時,嚇了一跳。他們都坐在第一排,靠近教堂中間過道的左側。這一場景讓我想起了電影《威尼斯疑魂》中的一幕——這個電影的挪威語名被翻譯成了《死者的警告》——這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上映的一部影片,在威尼斯拍攝,由朱莉·克裏斯蒂和唐納德·薩瑟蘭主演。

他們尚未有機會看到我。我來遲了,牧師和一名年輕的金發女子正在與他們打招呼。我的直覺告訴我應該立刻逃離這一葬禮,但就在管風琴開始演奏的那一刻,我坐在了教堂最後一排的長凳上。

這是一間通風良好的教堂,差不多半數座位坐上了人。我注意到很多人都穿著奧斯陸出租車公司的製服。我走進教堂時,收到了一份日程表。我坐在那裏,低頭看著上麵印著的四十多歲的棕發女子的肖像。這張照片拍攝於一輛紅色的奔馳車前。

牧師的悼詞以安德麗娜在曼達爾的青年歲月開始。之後,她講述了安德麗娜從事了長達近三十年的出租車司機工作,她從未夢想過從事其他職業。接著,她講到了疾病降臨在安德麗娜身上,醫生原本給她開了癌症的病危診斷,但是安德麗娜並不著急就醫。之後,她帶著這一不可治愈的癌症又繼續開了整整三個月的出租車,直到生命的終結。

她總是將出租車的工作形容為一種自由的職業。在她生命最後的十五年裏,她擁有了自己的車,就是那輛紅色的奔馳。她從來沒有將這輛車借給其他的司機,即便是在周末或假期她自己不開車的時候。

雖然她喜歡做一名出租車司機,但這一職業並非安德麗娜的全部生活。她有很多朋友,還有一個她深愛的家庭。她積極參與社會活動,特別是關於提高婦女的生活水平的女性權利鬥爭的事業。在她看來,出租車可以作為社會文明的一個前哨,它與對婦女的人格和價值的尊重有關。

安德麗娜還是一個書蟲,她總是在車上帶著書。每當停車超過兩分鍾的時候,她不會死盯著街頭,也不大喜歡聽收音機或音樂,是的,安德麗娜會讀書。在出租車界鮮有人知,她還自己寫作。在她青年時期,她的身體裏就已經住了一個文學家,牧師這樣說。很多年前,她曾經在一份周報上獲得過一次小說創作獎,她的家人都知道這件事,牧師接著說。而那並不是她創作的唯一一部小說。多年來,安德麗娜一直在寫小說,或是創作詩歌,並且由此獲得了一筆很不錯的額外收入。

接著,牧師講到了她的愛人羅爾夫。十一年前,羅爾夫走進了她的生活,那時她才和皮特離婚沒幾年。牧師提到了皮特和安德麗娜唯一的孩子,他們的女兒安勞格,還有她的丈夫,亞曆山大。他們有兩個孩子,肯尼斯和瑪麗亞。瑪麗亞是安德麗娜的外孫女,在她離世前還曾被她抱在過懷裏。

現在,我最害怕的時刻不可避免地來到了:結束曲和退場。

三男三女將棺材抬到了教堂的地上,他們都身著奧斯陸出租車公司的製服。牧師身後跟著羅爾夫、安勞格和亞曆山大,然後是皮特的女朋友,或是妻子,可以理解,她的名字並沒有被牧師提及。之後就是斯維勒、瑪麗安娜和伊娃。我總算弄清楚了,斯維勒應該是安德麗娜的哥哥。

我想把自己藏起來,腦海中出現了“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的念頭,但這件事在現實中根本無法實現,我們隻能在原地站著。

伊娃最先發現了我,她翻了個白眼。然後斯維勒和瑪麗安娜也瞥了我一眼。因為葬禮還在進行中,他們很快就跟著隊伍走了過去。

我也必須離開教堂了。教堂外停著靈車,棺材被抬上去後,它很快就開走了,送葬的人成群結隊地跟在後麵。天空陰沉沉的,沒有一絲風,氣溫隻有零下幾度。停車場上、教堂的石板路和草坪上覆蓋著一層很薄的雪,這是一月裏不常見的低溫天氣。

我現在該做什麽呢?我是不是應該偷偷地經過人群,迅速逃離呢?

但是我為什麽要這麽做呢?她是我曾經的一個熟人,盡管相處的時間很有限,而且已經去世。我為什麽會無顏出現在她的葬禮上呢?隻有我自己知道這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麽。隻有我自己知道我現在承受著怎樣的悲傷和痛苦,以及當我看到那篇登在《晚郵報》上的訃告之後受到了怎樣的打擊。

我為什麽不能按照訃告上寫的“歡迎大家在葬禮之後參加於厄斯特海姆舉辦的追悼會”,接著參加她的追悼會呢?我不是一次不落地參加過傳統文化學習班嗎?

伊娃不在教堂外麵,她的表妹安勞格也不在。斯維勒和瑪麗安娜站在外麵,我在遠處朝他們點頭示意。我當然不在親人之列。

這時,我想起了曾經在更早的時候見到過斯維勒和瑪麗安娜。隻要我能站在這裏多審視他們兩到三分鍾,我就能想起我是在哪裏見到他們的了。但由於羞愧的原因,我連兩秒的時間都沒有堅持住便轉身離開,快速走到了幾百米外我停車的路上。

我開車經過了奧沃勒中心,前往厄斯特海姆。在一條通往奧沃勒學校的陡峭的小路邊,我看到了伊娃和安勞格,她們站在那裏比畫著手勢。我把車開到另外一邊,搖下車窗,問她們是否需要搭車。但是這對表姐妹不想坐車,寧願走路。我可以理解,因為這樣她們才能有機會說些私密的話,或許這也是唯一的機會。安勞格剛剛失去了她的母親,而伊娃則失去了她的姑姑。亞曆山大是開車來的,斯維勒和瑪麗安娜可以搭他的車。

但是伊娃低下頭,透過車窗對我說:“我很好奇,你是怎麽認識安德麗娜的。”

“什麽?”她身上有股柑橘和薰衣草的味道。“你不會告訴我你是她的一名乘客吧?”我笑著說:“是的,確實如此。我們遇見的時候,我就是她的乘客。”伊娃露出了一個高深莫測的表情。“遇見她……”她重複了這句話。我接著說:“那不過是一次普通的打車。我們一會兒追悼會上再見吧。”我衝著兩位年輕的女士揮了揮手,然後駕車離開了。我有種感覺,她們在一邊走一邊談論我。當然,這很可能隻是我的幻想。我有時會把自己想象得比實際上更重要。

我將車停在一個廢棄的射擊場前,這裏距厄斯特海姆隻有一箭之遙,此處的建築物如今被人稱為厄斯特海姆酒吧和宴會廳。這裏是幾個月前新建成的,大約一年前,那幢有將近一百年曆史的瑞士別墅被拆除了,當地居民為此舉行了強烈的抗議活動。

我站在維戈·漢斯廷和羅爾夫·維克斯特隆姆的紀念碑前,他們於1941年9月10日被蓋世太保執行了死刑,之後就被葬在了這個射擊場裏。在這兩個反抗者的紀念碑上刻著:

在那一天到來之前

這些孤獨的遇難者發出了光

我不明白,這些年輕的戰爭英雄為什麽是孤獨的,這讓我的心裏感到有些刺痛,或許,我也感到有些孤獨——即便是在並未和他們進一步比較的情況下。

從教堂出來的人陸續聚集到厄斯特海姆,一些人是步行過來的,一些人不得不花多一些時間找到地方停車。我走入宴會廳,站在人群中,然後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坐了下來。

這場追悼會有三四十人參加,其中有兩三個身穿奧斯陸出租車公司製服的人。我和他們中的一人坐在了同一桌。這個男人看上去和我年齡相仿,他介紹自己名叫理查德,是挪威出租車協會的代表。牧師也坐在這一桌,她名叫蕾吉娜,這是她的一份新工作,她看上去三十歲出頭。

我們這一桌沒有安德麗娜的直係親屬,但是有兩個表兄弟坐在我們的鄰桌。

羅爾夫向大家表示了歡迎,然後簡短地講述了一年半前安德麗娜被診斷出這一疾病的傷心經曆。他講述了關於放療、化療,還有安德麗娜與疾病抗爭的鬥誌和勇氣,還有她最後的離世以及關心他人甚於自己的一些情況。

一名出租車司機,不是理查德,掏出了一包香煙,羅爾夫則在四處走動告訴大家關於就餐的信息,並且向大家宣布隻能在戶外的門廊中抽煙——盡管我們現在待的這個屋子已經經過了數十年的煙熏。

宴會招待了五種精致的三明治、椒鹽卷餅、杏仁餅,還有咖啡和礦泉水。理查德問我是怎麽認識安德麗娜的,是不是她的家人?

我向他講述了我去奧斯高特蘭的那次旅行,以及之後幾個月裏發生的故事,就如我已經告訴過你的那樣,阿格尼絲。在我的講述中,我隻將部分事件的順序進行了一點變換,或者是調換,主要是涉及語言學討論的部分。在提到牧師的悼詞之前,我首先講述了與安德麗娜認識的經過。不過接下來,我的講述將進入這一節點:我在厄斯特海姆的追悼會上站了起來,念出了我自己的悼詞。

理查德對我的故事表示認同似的點了點頭:這確實就是安德麗娜。我所形容和講述的,是她這個人最典型的一麵。理查德可以證實我提到的關於長途旅行中,在出租車上可能說過或發生過的一切。在聽到安德麗娜關於《後座軼事》這本書的想法後,他忍不住笑了出來。然後他感歎說:“為什麽這本書沒有被寫出來呢?”

我注意到坐在鄰桌的伊娃正在豎起耳朵聽。羅爾夫在餐桌間來回走動,和那些前來參加葬禮卻還沒來得及打招呼的人寒暄,我也是其中一員。因此,他走到我們桌子旁邊聽著我的講述。

我描述了奧斯高特蘭之旅的幾個場景,這是我和安德麗娜相識相知的過程。羅爾夫幾乎有些無助和無力反抗地站在那裏,令他奇怪的是安德麗娜從來沒有告訴過他這件事情。

這時,蕾吉娜過來找他幫忙。我的意思是,她過來找我們幫忙,至少我現在確實需要一些回應。牧師提醒說我經曆的這些一定都是發生在羅爾夫和安德麗娜相遇之前的事情。於是,我可以輕易地從這裏開始繼續講。我說我和安德麗娜隻一起去過市中心一次。我們去了劇院咖啡廳。她告訴我說她認識了一個叫作羅爾夫的人,而這也是我們倆最後一次見麵。

現在,羅爾夫給了我一個堅實的擁抱,仿佛是在擁抱一位同誌。伊娃一直都在認真聽我的講述,她在椅子上轉過身來,麵向我的桌子,問:“你坐出租車的時候都要發票了嗎?”

她的脖子上還戴著那條藍寶石項鏈。我上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曾覺得那是她的第三隻眼睛。現在我覺得,那其實是一個正在拍攝我的鏡頭。

有人起身到外麵抽煙,羅爾夫趁機坐在我旁邊的位子上。我們肩並肩地進行了關於安德麗娜的一段漫長的對話。難以想象,她竟然已經離開了我們!

我的腦子此刻處在分裂狀態,一心二用。而羅爾夫的一隻耳朵可能也“聾”了,導致他隻聽到和我的對話,因為當我們倆交換關於安德麗娜的悼詞時,我無意間聽到了伊娃和她鄰桌的一個表弟的對話。她熱烈地談論著神話宗教信仰中的性崇拜,著重講述了馬格努斯·奧爾森對《埃達》詩集中《史基尼爾之歌》的解讀。在這首詩中,繁衍之神弗雷派他的仆人西尼去女巨人嘉德那裏,商討關於他們在麥田進行的一次約會,即一次儀式性的**過程。每當她說到那些**的過程時,她就會提高音量,並且朝我的方向看一眼。弗雷和嘉德這一行為的動機在於增加和提高這一區域土地的繁衍力和產作物力,男人和女人在玉米地裏發生性關係或許並不是什麽非常特別的事情。伊娃最後離開宗教故事,開始談論**——這一銀河係中最為意義非凡的感覺,是的,她竟然認為**是宇宙的終極目的和意義。或許,她是有意在諷刺?或者,她隻是過度緊張?

她說:“想象一下,如果我們能夠給予對方一種銀河似的感官刺激,或者是我們自己可以產生這種感覺的話,我們就根本不需要另一半了!”

毫無疑問:她講述這一切的時候在別有用心地看著我,或許她想暗示大家她其實是在針對我。但是這又是為什麽呢?這是為了考驗我嗎?還是隻是為了刺激我?

我已經受夠了。我跟羅爾夫道別,準備在大部分人離開追悼會之前走掉。反正我隻是一個次要的客人。我不欠任何人的。

當我穿好外套,準備離開的時候,伊娃突然靠在我的椅子背上,伸出她的右臂,擺出一副女性在古老的儀式中要求他人親吻她們的手背一樣的姿勢。這是為什麽?是為了羞辱我嗎?這一行為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我屬於一個完全不同的時代,我是另外一個時代的遺物?但我隻是點了點頭,然後說了再見。

我朝斯維勒和瑪麗安娜揮了揮手。現在,這不會是一種錯誤了:因為他們倆已經認出我了!至少我能肯定這一點。之後,關於我們曾在什麽時候在何處見麵的回憶變得更加清晰起來。但是他們選擇了不去麵對我。我可以明顯地看到瑪麗安娜轉過身去,望向了另一邊。我再次注意到了斯維勒耳朵上那個紅寶石一般的疤痕。

一秒鍾後,我走出了宴會廳,也就在那一刻,我想起了一切:在尼斯山上!三十多年前,我曾經在那裏見到過斯維勒和瑪麗安娜。我們一起如嬉皮士一般地住在皇宮花園裏。補充一句,對我而言,一切隻持續了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在我變得理智之前。而瑪麗安娜和斯維勒則在那裏待了很久。

阿格尼絲,如果我們有一天能夠有機會再次見麵,我要告訴你關於我作為嬉皮士的人生的更多的內容,因為那是我生命中一段重要過往。現在,我想和你繼續講一些別的內容:你為什麽要讓我回去?你為什麽不能讓我離開呢?

我走到停車的射擊場上,換上衝鋒衣和冬天的靴子。幾分鍾後,我漫步在去往林德魯德山的路上。現在這個季節,路上幾乎沒有積雪覆蓋。

當我來到這個小池塘旁棕色的運動會所時,天開始暗下來。我曾經來過這裏一次,當時我還是個大學生,帶著一兩升的啤酒到這裏來消磨時間。

多年之後重新回到這裏的感覺很奇怪。我記得這座棕色的體育會所當年是紅色的。

下山的時候,不出所料,我遇到了伊娃和安勞格,盡管天色已晚,她們仍在往山上走。顯然,她們已在家裏換好衣服收拾了一番,或者同我一樣,在車裏備有衝鋒衣。因為我們都是挪威人。

兩個姑娘看到我的時候,都忍不住笑了出來。她們的反應應該是沒有惡意的,但我卻覺得自己又被嘲笑了。

伊娃肯定注意到了這一點,因為她現在,可能帶有挑逗的意味,對著我說:“雅各布,我已經查過了你的詞源。你說得對!可能你關於出租車的故事也都是真的吧?你不必寄給我任何發票了。忘記這件事吧!”我不知道我是否彎腰了,或者我至少點了點頭。但是我立刻就意識到我必須要讓這種情緒遠離我。我感到自己很脆弱。因為我是孤獨的。不過,這位年輕的學者沒能推翻我那些關於詞源的觀點給我帶來了些許安慰。她九月份回家後查過了那些詞源。她真的這麽做了。現在,她竟然說我說得對!

安勞格開始拉扯伊娃的外套。她們倆肯定有很多要說的話,天快黑了,她們不能在這個晚上在我身上花費太多的時間。

但是我有展示自己的需要。我幾乎有些慷慨地進行了一番陳詞:“我們很少會考慮這件事。但是日常中出現的普通詞匯,如‘牛’和‘狗’、‘道路’和‘車廂’,或者是‘軛’和‘軸’、‘空’和‘豐富’,它們都來自印歐語係的大部分地方。但是如‘什麽’‘誰’這樣的小詞,還有‘你’和‘我’、‘現在’和‘不’,或者是數字一到十,不要忘記還有很多簡單的前綴,如uendelig(無盡的)這個單詞中的前綴u,它出現在很多已經在消失的五六千年前的詞匯中,但今天我們能夠逐漸通過利用一些已經通過保護而留存下來的語言的音節,來重建這些已經消失的語言。”

安勞格突然說:“是嗎?”她轉過身對她的表姐說,“這麽有趣啊!”

但我還是聽出了某種諷刺意味,我試著看了看伊娃,然後說:“這也適用於一些基本的語法結構。某些是如此的平庸,我們自己的所有格的語法規則已經被我們沿用了幾千年了。”

“所以,你還沒有放棄?我難道沒有明確地表示過你是一個多麽博學的人嗎?”

我必須得停下來喘口氣。在半黑的夜色裏,我無法看清伊娃的麵部表情,但是她剛剛所說的那句話,或許是出於尊敬,但肯定也有些諷刺的意味在裏麵。

我想起了我們之前那次關於印歐學的爭論,我知道,它將來一定會因其主題的特殊性被再次提起。但對接下來要談到的內容,我並不羞於再談一次。或許這個對話要持續約十分鍾,或許它將導致我們之間的關係消亡。

我說:“讓我來問問你:有如此多的語言,如此多的文化,它們都至少涉及了農業、畜牧業和不同的手工藝品,這些都已經傳了幾千年,為什麽不能將宗教信仰與這件事一視同仁呢?”

我不知道她會如何反應。根據我之前的經驗,她的反應都是不可預測的,如果她打我一巴掌的話,我也不會感到驚訝。這時,她的表妹又在拉扯她的外套了,這次顯得更加堅決一些。

但是伊娃回答了我的問題。她說:“雖然一些字詞是繼承得來的,甚至就是某一個神的名字,這也不意味著所有的神話,都像你說的那樣。”她的表妹公然打斷我們的對話:“伊娃,你過來嗎?”但是我已經讓伊娃上鉤了,因為她接著澄清道:“比較語言學可以利用‘音變規則’將古印歐語重新喚回。這件事讓人著迷。但是在宗教曆史中沒有這樣的‘音變規則’。我覺得人類對宗教的想象力更加活潑一些,其可塑性和變化性比其文字本身的含義,還有你所說的語法結構要重要得多。可能不存在那種可持續的神秘結構。因為這種創造力非常人性化。”

聽到我的話,兩個姑娘都笑了。但是我不明白她們為什麽會笑,或許這是一種人上了年紀的早期跡象:不再能夠理解年輕人的笑點。

她們說要進森林裏去,去找尋巨人和山妖。我祝她們“找尋工作”好運。

我走開幾步後停了下來,聽見安勞格在說:“這個男人怎麽回事兒?”

伊娃說:“一個無恥的家夥,不過我現在不能多說什麽……”隨著她們慢慢走入森林深處,我聽不到這對姐妹談論的更多的內容了。

天空中的雲逐漸散開,不一會兒,我就走到了山下的射擊場,周圍的環境清晰可見。

我思考著伊娃關於“**是宇宙的終極目的”這一離奇的說法。我朝著天空中的銀河看了一眼,確信這種說法一定是一種“人類中心說”的誇誇其談。星星是無性別的。或許這一問題毫無意義,在這個世界上並沒有那麽多的**。

有一些東西是超越了性別和性的,這是我的思辨。這漫天繁星即是如此。

* * *

2013年5月18日,星期六,正是五旬節的前一夜。在維斯比市,天氣是一種不常見的溫暖的五月天。太陽已經落下了海平麵,但是西北邊的地平線仍舊是紅色的。大海在短短半個小時前仍是明亮的藍色,現在則變成了深藍色。

我抬頭仰望著天空中的那輪半月,能夠看到月亮邊沿有一圈黑暗的區域圍繞著。

挪威語中,m?ne(月亮)一詞和m?ned(月份)有關,它是今天仍被大部分印歐地區所使用的一個原始繼承詞。這個有六千年曆史的詞語mˉenosˉ被用於表達“月亮”和“月份”的含義,且它的詞根mē有“測量”之意,在挪威語中,m?l(目標)、m?le(測量)、m?ltid(餐)這些詞與之相關。meter(米)、m?l(目標)和m?ne(月亮)都是它的同源詞。

語言是相互關聯的。各種語言在一起就像是一個大家庭,或是一個大家族。我能夠感受到這一大家庭的強大凝聚力。

這也讓我感到,我不需要深入瑞典就能夠清楚地看出古老印歐語的詞根。

在瑞典語中,m?ta即為以*mē -[2]為詞源的“測量”一詞。

月份是用來測量時間的,一個月份的時間長度,即第一次新月出現到下一個新月再次出現的時間跨度。

現在,我忽然意識到:距離你和我上一次在阿倫達爾的見麵已經過去一個月的時間了。因為現在又出現了新月。

我將房間裏的兩扇窗子都打開,不停地有昆蟲來“拜訪”我,它們陪著我一直待到了第二天早上。

[1] 茲羅提:波蘭語中為“黃金”之意,為波蘭官方貨幣名稱。

[2] *和ˉ都是注音符號,用於提示發音。我們可以根據它們來辨別原始印歐語是如何發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