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蕾特·西西莉
2011年12月22日,我又參加了一場葬禮。
這場葬禮在維斯特雷公墓一座超過百年曆史的教堂中舉行。我在這場葬禮之後的追悼會上見到了你,阿格尼絲。我們從來沒有和對方打過招呼,但我在教堂裏已經認出了你,你一定是格蕾特·西西莉的妹妹,因為你們有同樣的閃閃發光的眼睛。
在這場葬禮上,我還見到了埃裏克·倫丁的後人。埃裏克的女兒麗芙-貝莉特,還有你的表弟,特魯爾斯,以及他的女兒,圖娃和米婭。當時,我還不清楚你和他們的關係有多麽的親密。
十年前,圖娃曾經在她外公的葬禮上用優美的歌喉演唱了《豪格圖薩》,當時米婭還是一個隻有十五歲的瘦瘦高高的女孩子,而她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二十五歲的時髦的大姑娘了。或許她會比她年長五歲的姐姐長得更漂亮、更優秀。她現在在做地產經紀人的工作。如果我不知道她的職業,隻是猜測的話,可能會把她的職業想象得完全不同。不過,俗話說“有其父必有其子”,也可以說“有其姐必有其妹”,她的外表肯定能夠幫助她賣出許多的公寓。
我為什麽要和你說這些呢?你肯定從小就和圖娃、米婭認識了。
在過去的十年裏,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他們家這一分支中的什麽人。雖然奧斯陸是一座很小的城市,挪威也是一個很小的國家,能夠在一個葬禮上再次遇到同一個家族中的成員依然是一件充滿了神秘色彩的事情。這一次已經是我第四次遇到他們家人了。
我的耐心很好,因為我參加了每一場葬禮,我已經見過埃裏克所有的孩子了,第一次是在安德麗娜的葬禮上,我見到了瑪麗安娜、斯維勒和伊娃,第二次是在魯納爾的葬禮上,我見到了喬恩-皮特、麗莎和他們的孩子。這一次是麗芙-貝莉特、特魯爾斯和他們的女兒。
難道倫丁家族和我之間有什麽潛在的聯係嗎?
我覺得提出這個問題是很必要的。我會在我之後的講述中展示這一條關係的紅線,在我的故事中,會有一種史詩一般的統一,而且會有一個非常合理的解釋。到目前為止,可能會有什麽東西阻礙這一看法,但是我保證我會再次回到這一話題,進行解釋。
格蕾特的訃告中寫著:我摯愛的女兒、親愛的姐姐和妹妹、姑姑、阿姨和姑婆,格蕾特·西西莉·貝爾格·奧爾森,她出生於1959年2月8日,在2011年12月13日的奧斯陸,被無情地從我們身邊帶走了……
這一戲劇化的訃告的簽字人有格蕾特·西西莉的母親妮娜,兄弟楊-烏拉夫和於勒夫及其妻子諾倫和英格麗德,最後,還有你,阿格尼絲,你們這些年輕一輩的兄弟姐妹們,列在那些普通的“其他親屬”之前。
我不認識你們,但是我很清楚我在《晚郵報》上看到格蕾特·西西莉的訃告之前那種因她的離世而帶來的悲傷氣氛,這都是我通過媒體的報道和一位教研室的同事了解到的。
格蕾特·西西莉在這座城市的另一邊工作,她是一名數學和物理學的講師。她還有天體物理學的博士學位。
我還記得,有一天下午,當時離聖誕節還有兩天,我正在經過弗羅古納爾公園邊上的停車場。
我那時非常忙碌,每天都在課堂和教研室裏工作。在學校裏,有些學生很好,我們能夠相互尊重,相互理解。但是,我發現還有少部分學生會輕易地就因這種被語言所充斥的灰色氛圍而感到無聊,而這也讓我同樣感到無聊。印歐語中的發音規則是如何與這些年輕人正激烈噴射的睾丸素進行對抗的呢?現在是冬天,天空很陰沉,隻有零下一兩度,沒有風。在去往教堂的路上,要走過草地和墓地,林蔭道兩旁是光禿禿的橡樹,上麵還留有清晨時分下的一層薄薄的初雪。很多墓前都已經亮起了蠟燭,雖然距離聖誕節還有幾天。很多人顯然已經離開了這座城市,去度聖誕節的假期了。
我看了看我的左邊,掃了一眼吉普賽女王洛拉·卡羅利莊嚴的墳墓。同時,我想到了在聖誕節到來之前,格蕾特·西西莉突然離世的悲劇……
當時,她正要過伯格斯塔路,旁邊其實有一個人行橫道,但她可能沒看清,冬天昏暗的天色裏很難發現它,而且那天下午雨下得很大,還刮著很大的風。在距離霍爾特大街還有一個街道的距離時,她橫穿馬路,被一輛有軌電車撞上了。格蕾特·西西莉當場喪命,那名電車司機也很快就被撤職了……
你肯定知道,我不喜歡揭開別人的傷疤,但是這是你要求我做的。你讓我將我對那天的感受分享出來,而且你明確地說是一整天的感受,包括當我接近一大群站在這座用花崗岩和石頭建造出來的老教堂前的人群時,心裏是如何想的。
我在入口的時候就注意到了一位熟人,圖娃。我知道和這位年輕的女士站在一起的,一定是她的妹妹,米婭。她們已經不再是十年前初見時那些稚拙的十來歲的小孩兒了。兩個姑娘戴著帽子,一起來到她們的阿姨的葬禮上。是的,她們的阿姨,我知道格蕾特·西西莉是特魯爾斯的表妹。雖然麗芙-貝莉特保留了娘家的姓,我還是發現了特魯爾斯那一桌人的姓都是貝爾格·奧爾森。在埃裏克·倫丁的追悼會上,他曾經吹牛說,他實際上是那位傳奇的北歐曆史學家馬格努斯·奧爾森的一個遠方親戚,而牧師也在埃裏克的悼詞中提到了這件事。我在看訃告的時候漏了這件事。這是一個大錯,但是有時人需要很多名字才能抓住線索。
圖娃和米婭很快就被拉進了教堂裏,我不認為她們當時看到了我,應該是在幾小時後進行的追悼會時才注意到我。圖娃看到我後怔了一下,我知道她一定是聽說我參加了同森和卑爾根的兩場葬禮的事。我可以從她警覺的目光中讀出這一點。
從這一點來說,我又出現在這裏確實是件非比尋常的事情,這是我從她的角度出發得出的結論,也是我必須要強調的。
圖娃看我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一個幽靈,這讓我很不舒服,因為它並不是一種愉快的感覺。
在文學作品和電影史中充滿了各種關於人們遇到鬼時是如何受驚的描寫。但是鬼的反應是什麽樣的呢?從鬼魂的角度來看,他們也必須要忍受麵對他們的後人這件事,雖然他們已經死亡,而他們的後人依然活在這個世界上。
或許鬼魂也有感情生活。從文學的角度來看,我覺得他們有些太過悲慘。我們可以舉一個類似的例子:在很多電影和故事中,都有關於人類在遇到一個外星生物後受到極大驚嚇的內容。但是那些外星生物呢?當它們遇上我們的時候,它們又該如何反應呢?我們難道不應該至少給予它們一些讓它們或許會感到恐懼的同情心嗎?
我們也是超自然的。借用德國宗教曆史學家魯道夫·奧托的一句話來說,我們人類也代表著一種“mysterium tremens et fascinans(令人畏懼又癡迷的奧跡)”。除了我們人類以外的生命會被停止,我們是深不可測且神秘的。但是我們卻看不到自身的這一點。我們不會為自己而感到驚訝。或許我們是這個宇宙中最大的奇跡,但是我們在日常的意識中卻全然不覺。試想一下吧,或許會有人來到這裏發現我們!
就在圖娃被嚇了一跳的同時,我也感到有些不寒而栗。她讓我從外部審視自己,我的意思是,將我自己看作一個特別奇怪且神秘的對象。就像是在捉迷藏一樣:捉別人的人和被發現的人,兩個人相遇時都會發出一些尖叫。
你還記得吧,牧師在他的悼詞中強調了格蕾特·西西莉是在聖露西亞節[1]當天去世的。當他提到這一點的時候,教堂裏的電燈忽然閃了一下。你還記得嗎?
外麵的天色已經變黑了,那一天是冬至日,是一年中最為黑暗的一天,有那麽一秒鍾,室內隻有蠟燭燃燒發出的光。我認為當時我們中的很多人都感到了格蕾特·西西莉的一種特殊存在,幾乎無人將這一刻電器的突然閃爍當作一種巧合。而這件事對這場聚會產生了一些影響,在那之後,當我們再次抬起頭,望著那口放在掛著冰冷的玻璃畫的端牆前,幾乎被潔白的花朵淹沒了的棺材時,心情就越發難受了。
之後,牧師將格蕾特·西西莉已經在地球上貢獻了自己的生命與研究天空中遙遠的星火進行了一番對比。我很清楚格蕾特·西西莉對天體物理學的興趣,還有她的科學貢獻。我曾經研究過她的博士論文,即便是對我這樣一個業餘的人來說,這篇文章都是非常有趣的。光是標題就已經很吸引人了:人類的意識是宇宙的意外嗎?
這個題目立刻引發了我的思考,它一下子進入了我的身體。我回過神後想,這個問題一定是全世界最適當的一個問題。但是在我閱讀了很多次之後,還是被學術委員會能夠接受一篇科學論文有如此普通的題目而感到震驚。
我不需要你確信我讀懂了格蕾特·西西莉工作中涉及數學的內容,我確實基本上沒有看懂。但是感謝她文章中明白的論述,讓我知道了很多關於原子物理學的知識。是的,阿格尼絲!我進行著非常危險的思考,從宇宙大爆炸之後誇克、膠子、等離子體,到原子核與電子殼層,到恒星、行星,到活細胞、神經細胞,再到神經元的突觸。這就是意識——對這一宇宙的廣泛承認與認可!關於宇宙大爆炸——目前僅有的了解——在一百三十億到一百四十億年之後,會召喚出自己的投影。這是值得注意的一點。
格蕾特·西西莉將自己和她的全部存在都放在一個宇宙的角度來看。我們的語言中有如“全球的”這樣的詞,但在你姐姐那裏,這個詞的意義可以有一種意外的拓展,這個古老而陳舊的詞可以被“地球的”,或“星球的”這樣的詞替換,都是對於事物的時空位置的一種陳述。
人類問:我是誰?當格蕾特·西西莉提出這個簡單的問題時,宇宙本身也提出了問題:我從哪裏來?我要到哪裏去?
人類通過智慧“捉住”了宇宙,並將其置於自己的懷抱中,試圖“奪取”它的秘密。在讀過格蕾特·西西莉論文的前言後,你肯定已經對這些觀點非常熟悉了。雖然兄弟姐妹之間並不會經常這麽熟悉彼此的領域和工作。但是這種親緣關係會有一種融入自己的趨勢,而且從某種角度上來說會成為一種幾乎蓋過這種關係的具有普遍性的趨勢。
我在教堂裏看到了那個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的男子,他也曾出現在埃裏克·倫丁的葬禮上。
我認為我們在巴克克魯恩的餐廳那裏集合前,他應該沒有注意到我。不過因為那裏場麵很大,所以我可以躲開他。一想到需要和他四目相交,並且不可避免地要和他點頭致意,我就感到非常排斥,因此,在這間多功能特色的餐廳裏,我努力地找尋到他所在位置正對著的另外一邊。最後,我和你坐到了一桌,阿格尼絲。餐廳裏麵都是長長的桌子,它們被緊密地排在一起,在我們旁邊的一桌坐著圖娃和米婭。我記得圖娃在她坐下之前曾回頭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好像是她在避免和我坐在同一桌似的,但是這場“音樂搶座”[2]的遊戲很快就結束了,這位年輕的歌手沒有什麽選擇了。
我覺得米婭當時並沒有認出我來,因為十年前,對當時的她來說,我完全就是一個陌生人。我當時其實已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中年男子,完全不是她會感興趣的對象。
我所在桌子的人都互相認識。隻有我是一個例外。我是他們之中和格蕾特·西西莉關係最遠的一個人。
出於本分,或者是為了能夠在非正式的談話開始之前,在這張桌子營造出一種正常化或放鬆的氣氛,圖娃看著我說:“我們以前見過。你是不是我外公的學生?”
我點了點頭。
“日耳曼的神和學者會在鬆恩湖這裏散步嗎?”
我又點了點頭。這位年輕女士的好記性鼓舞了我。與此同時,米婭也肯定想起了我是誰,即便她當時年紀還更小一些。之後,我們坐在了同一桌。不光是圖娃、米婭和我,還有他們的父母,麗芙-貝莉特和特魯爾斯。她肯定聽說了我也在這裏。對她來說,我依舊是一個怪誕的人。
我注意到,圖娃向我提出的兩個問題,並不是為了自己的好奇心,也不是為了證明任何事情,而是在小心地使她的妹妹知道我是誰。
因此,沒過多久,我就必須要向他們解釋我是如何認識格蕾特·西西莉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我。你也知道,因為你當時就坐在這些疑問的目光之後。但是,你給我的指示是讓現在坐在哥特蘭島飯店房間裏的我,將所經曆的與格蕾特·西西莉有關的一切再次複述一遍。
我當時講了一些關於格蕾特·西西莉熱愛大自然的事情,作為我的開場白。她的這一麵讓我想到了亨裏克·維格蘭[3]。她愛到山間,鬆恩峽灣和西挪威地區對她有一種特別的吸引力。她會高呼,越處在未被人類開發的自然中,越讓她自己變得純淨、不受影響。隻有在海拔極高的高山上,人們才有可能體會到沒有被人踏足過的自然。
你幾乎是充滿了熱情似的點了點頭,鼓勵我繼續說下去。我接著說:
“格蕾特·西西莉大約七歲的時候,就開始對我們所處的這個宇宙充滿了興趣,這並不意味著她對自己所處的這顆星球上的多樣化生活視而不見,因為可能是天上的星星在測量地球上一隻蝴蝶或是一隻蠑螈的複雜性?在她青年時期,就開始詢問關於地球上的生命是如何出現的這樣的問題。天文學最深刻的那些原因就像是她所居住的一所鬱鬱蔥蔥的花園。而這裏的冒險究竟是如何創造出來的?”
你又點了點頭,我覺得非常感激。因為這是為了我能夠繼續同圍坐在這張桌子上的人分享悼詞。你微笑著。
我說:“格蕾特·西西莉可以盡情地嘲笑人類關於鬼神的各種觀念,她經常說,她根本不相信宗教。雖然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種自然的神秘現象。她能夠將一枝紫羅蘭放在兩個手指間,然後說沒有任何紫羅蘭是一樣的。對自然界中的每一個個體的人和世界上的一切,她都會用獨特的視角去觀察。這個世界上的一切,無論是我們這顆星球上大自然裏的東西,還是外太空裏的東西,都最終會躍向一種原始的力量或地方。無論是一株甜冰川毛茛,還是站在一個樹枝上的腹灰雀,它們都用這種龐大的戲劇性承擔著整個宇宙。它們不亞於一個月亮、一顆小行星,或是一個黑洞的意義。雖然組成一切生命的最小組件都是在“大爆炸”之後的一秒鍾內的第一毫秒裏麵決定和形成的。構成我們的原子,是在大爆炸之後從星星中被炸出來的,射入了太空中……”
你第三次地點了點頭,這個內容引起了你的興趣。但是我懷疑對於米婭這個房地產代理來說,是否能夠明白我在說什麽,還有我為什麽用這麽嚴肅認真的方式說話。
我已經說過了,我是一個講師。你問我是不是格蕾特·西西莉這麽多年以來一直工作的學校裏的同事,我們究竟是如何結識的?對於這個問題,不隻是圖娃一個人感到疑惑。
我告訴大家,我是在很多年前見到格蕾特·西西莉的,當時我們在西挪威的厄斯特博的一座度假別墅裏。我們兩個人當時都是單身的客人,而且實際上我們是坐著同一趟公交車到達的,但兩個人非常獨立,一點兒都不需要對方……
現在,你看上去有些不安,不過並不明顯。我不知道原因為何。說我們倆當時都是單身有什麽問題嗎?如果我那時沒有判斷錯誤的話,這難道是件壞事嗎?
我們倆一起喝了杯酒,第二天一大早一起步行通過了壯麗的瓦斯別迪山穀,然後打電話叫了一輛出租車,下山到了弗洛姆地區的弗雷特海姆飯店。
米婭立刻皺了皺眉,瞟了一眼她姐姐,露出了一個有些生氣,甚至是嘲弄的表情。就像是她好像隨時都有可能打斷我的話一樣。但是,在她要說出什麽之前,你用嚴肅的目光看了看圖娃,然後說:“米婭,你不要這樣。”之後,你將同樣的信號發射給了圍桌而坐的所有人。
你看著我又點了點頭。你請求我接著說下去。我詳細地描述了我和格蕾特·西西莉一塊去奧蘭斯達爾冰川峽穀的徒步旅行。我還向他們吹噓說,我們進行了關於人類現在生活的這個宇宙中實際存在的深刻對話。被人類稱為暗物質和暗能量的東西是什麽?還有最重要的:什麽是“大爆炸”?我們麵對的不僅僅是進入太空這件事。我還描述了徒步旅行中,我們是如何在百花綻放的山間研究各種植物。我當時走得雙腳酸疼,我們點燃了篝火,還在河裏裸泳。
是的,我們說到了關於“雙腳”的話題。我們進行了徒步旅行,我得到了一次很好的機會,能夠專注於自己的學科領域。我試著用我研究詞源的熱情來感染格蕾特·西西莉,我當時從我保存著豐富的古印歐語詞匯的“珠寶盒”中挑出了一些寶貴的例子。例如,印歐語中的fot(腳)這個詞。我告訴她,在古北歐語中,腳是fótr,在英語中是foot,在德語中是Fuss,它們都來源於日耳曼語中的*fot,而這一詞又可以追溯至印歐語中的*ped-,它是一個我們今天能夠在整片印歐地區都可以找到演化的一個詞根。例如在梵語中,腳是pad-,在《法句經》[4]中是pali,意思是“步”或“節腳”,在拉丁語中是pes,所有格為pedis,在外來詞匯中我們可以看到pedal(踏板)和pedikyre(足部護理),在希臘語中是poús,我們還會見到外來詞podium(講台),即人站在上麵的地方。說到這裏時,我看了一眼圖娃,然後接著說,例如當人們朗誦古老的神聖詩歌或是演唱《豪格圖薩》。
好的,讓我來具體描述一下我和格蕾特·西西莉是如何在那一天的下午入住弗雷特海姆飯店後去吃的晚飯。我們兩個很自然地都已經提前預訂好了晚飯。我們在那裏吃了一套有四道菜的正餐,然後我們一塊兒在夜間遊**,並在飯店的小花園內進行了新的更加深刻的對話。
這時,你打斷了我的話。你用一種說不出來的同情的目光看著我,然後說:“但是格蕾特·西西莉當時癱瘓了啊。她在經曆了一場可怕的車禍之後,自六歲起就癱瘓在床。這也是為什麽她會在七歲的時候就有了第一個望遠鏡……”
“好的,”我隻能說,“好的。”然後你接著說:“在她開始學習認字之前,她告訴我們她曾經觀察過天空。她能夠坐在輪椅中,用調好的望遠鏡,持續數小時不停地觀察木星的衛星。而它們則是距離我們有數百萬光年距離的位於仙女座星雲的我們這裏月球的隕石。雖然她的人生自那場車禍後就一直癱瘓,但是這樣的障礙並不影響她能夠以光速運動。”
我有些驚訝,因為我的謊話被揭穿了。但是這種感覺很好。它給我帶來了一種和解與安慰,讓我能以健康的心態麵對這場鬥爭的失敗。
我去參加追悼會之前,一定已經飲了幾杯鴆酒。米婭聽得目瞪口呆。她看到了一個傳說。她現在頭一次知道了她以前隻是聽說的事情。圖娃依然保持著她那有些鄙視的目光,表情完全僵硬,仿佛帶著威尼斯狂歡節上的長鼻子麵具一般。
當更多的人來到這裏時,我望了一眼會場。我開始思考離場的問題。我感到有些疲憊了。自從母親去世之後,我感到自己時常陷入疲累。當我在市中心的布裏斯托爾飯店的溫室或是大陸酒店的大廳喝了一杯酒之後,就感到自己變得勇敢了。
那個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的男人正坐在餐廳的另一邊愉快地談天說地,他身邊圍了一圈人,或許因為這是一個相當狹窄的會場,所以我們兩人所在的桌子離得並不遠。一瞬間裏,我成為他目光的犧牲品,我注意到了他臉上的冷笑。他勝利了。
我站起身對你說:“請你替我向其他人致歉。我一定是參加了一場錯誤的葬禮……”
我該如何形容你那時的表述呢?並不嚴肅或嚴格,你用了詢問句開頭。你隻是說:“一場錯誤的葬禮?”
我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在如此尷尬的情況下,我隻好說:“我的意思是,我認識的那個叫格蕾特·西西莉的人或許還好好地活著呢。”
這話很是荒謬。這個世界上能有多少個叫“格蕾特·西西莉”的人的博士論文寫的是天體物理學呢?
我向門口走去,但你立刻抓住了我的胳膊,讓我停下。你勸我繼續參加追悼會。你明白我在這裏待得很不舒服,但是你請求我不要走。
我覺得你的反應既矛盾又神秘。就像你最後說的:你認為我已經對你的姐姐進行了最為全麵準確的描述。你對我塑造出的這幅人物肖像感到感謝。我所說的一切都是簡潔而富有個性的。隻是有一點說得有問題,就是關於格蕾特·西西莉在世時不能走路這件事。當時,這件事沒有在教堂中被牧師提及。而且這件事也沒有被登在報紙的訃告上,這是她的家人明確表示出來的願望。對一個發生過交通意外的人來說,使用自己的腿來行走或坐在輪椅上並沒有太大的差別。我的同事與格蕾特·西西莉一同進行科學研究多年,從未對她癱瘓這件事發表過任何議論。對格蕾特·西西莉個人和發生在伯格斯塔路上的那起事件來說,這一信息都不是必需的,是不重要的。
阿格尼絲,但你也說了,你寧願你的姐姐真的進行了那一場徒步旅行,希望她能夠和一個像我一樣的男人,用她的雙腳進行一趟真正的旅行,走到雙腳酸痛,身上的T恤被汗水浸透,點燃篝火,在河邊洗澡——她可能會在那間老飯店的花園中,一直進行關於存在問題的對話直到深夜。
在我的故事中,唯一不恰當的,就是那個在崎嶇山地進行的徒步旅行。但是就如你所強調的那樣:現在,我已把這個故事給她了。我給予了格蕾特·西西莉一趟徒步旅行。
我被你的寬恕感動了。當我後來離開追悼會的時候,我記得我彎下腰,給了你一個擁抱。不,我知道我這麽做了,雖然這並不是我這樣的一個人會做的一個典型的行動,而且對我來說做起來也並非易事。但其實我擁抱的並不是你。我透過你將擁抱給了格蕾特·西西莉,我謙遜的旅途同伴。
當我轉過身,走向門口去取我的外套時,我聽到你對坐在桌子旁的其他人說:“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我還是不明白,既然如此,你又為何要幾乎是央求著我不要半途離開這場追悼會。
在巴克克魯恩外的一片小草坪上,我發現了一個佇立在大理石底座上的漂亮的小女孩兒的青銅雕像。我彎下腰,看到這尊雕像的基座上有一塊金屬牌子,上麵寫著這是由托爾·沃創作的作品,命名為《七歲》。
我站在那裏,一下子愛上了這個女孩兒。我從來沒有像這一刻似的這麽想要有一個孩子。這讓我不禁有了一種異乎尋常的感覺。我想要一個女兒!
這個雕像女孩兒的年齡正好和格蕾特·西西莉得到她的第一個望遠鏡時一樣大。但格蕾特·西西莉在這麽大的時候已經坐在輪椅上了。
[1] 聖露西亞節:瑞典傳統節日,為每年的12月13日,依據瑞典傳統曆法,12月13日被認為是一年中最長和最黑的夜晚。而12月13日過後,夜晚時間開始縮短,白晝時間漸漸增加,象征著光明,所以瑞典人以節日的方式慶祝這一天,並把這一天稱為“迎光節”。
[2] 音樂搶座:一種遊戲,人們將數把椅子圍成一圈,椅子的數量少於遊戲人的數量。當音樂響起的時候,人們圍繞著椅子走動,在音樂結束後,需要立刻坐在椅子上,沒有坐在椅子上的人被淘汰。
[3] 亨裏克·維格蘭:Henrik Wergeland(1808-1845),挪威著名詩人、劇作家、曆史學家和語言學家,一生創作了大量愛國主義詩篇,是挪威文學史上的重要代表人物。
[4] 《法句經》:梵文Dhammapada,出自巴利語,意為“法之路”,是從佛經中錄出的偈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