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講 中國曆史上的經濟
一
經濟是人生一個“基本”問題,它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若使經濟問題不得好解決,其他一切問題都將受影響。可是經濟問題並不包括人生的整個問題,也不能說經濟問題可以決定人生其他的一切問題。我認為經濟在全部人生中所占地位,消極的價值多,積極的價值少。缺少了它,影響大;增加了它,價值並不大。譬如一個人要五百元維持一月的生活,缺少了一百元,對整個生活影響大;但增多了一百元,則此一百元之價值決不能和缺少的一百元相比。甚至經濟上無限增加,不僅對人生沒有積極價值,或許還可產生一種逆反的價值,發生許多壞處。個人如此,整個社會世界亦複如此。所以經濟價值是“消極的多於積極的”。換言之,經濟隻是人生中少不得的一項“起碼”條件。若論經濟情況的向上,卻該有其一定比例的限度。由整個文化、整個人生來看經濟,經濟的發展是應有其比例的“限度”的。倘若個人或社會,把經濟當作唯一最重要的事件與問題,那麽這個人的人生決非最理想的人生,這社會也決非最理想的社會。
馬克思的“唯物史觀”,認為經濟可以決定一切,全部人生都受經濟條件的支配,這一理論,就今天西方世界來說,未嚐沒有它部分的真理。但是這個真理,已是病態的真理。我們若真受經濟問題來支配決定我們的一切,這一個人生,這一個社會,這一段曆史,這一種文化,已經走上了病態。馬克思的理論,是在西方社會開始走上病態後才產生的。因此他講人類社會演進,完全在經濟問題上著眼。他說:“人類社會從封建社會走向資本主義的社會。”這樣講法,至少有兩個缺點:
第一,他隻能講通半部西洋史。中古時期的歐洲,是一個封建主義的社會;近代歐洲,是一個資本主義的社會,這算是對了。可是以前,還有很長的一段。在希臘、羅馬時期,馬克思說它們是奴隸社會,這話便太牽強。單拿“奴隸社會”四個字,包括不盡希臘的文化人生和羅馬的文化人生之顯然不同處。我想馬克思是先研究了近代歐洲社會,再推到中古時期,認為是由封建社會轉成資本主義的社會,這算是對了。再向上推,而仍要單從“經濟”一觀點來講西方全部曆史,就有些說不通。
此刻我們單根據他後半一段來講,封建社會有兩個階級之存在,一是“貴族”階級,一是“平民”階級。這裏有該特別注意的一點,西方的貴族階級,不全是政治上的公爵侯爵等,同時還有教會,也等於封建大地主。這一社會漸漸演變,到近代都市興起,乃有新的工商業,所謂“中產階級”,起來向上麵的封建貴族爭取自由,爭取政權,造成現代資本主義的社會。他們講個人平等信仰自由,結果造成了“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間經濟上的“不平等”和“不自由”。馬克思在一百多年前的倫敦,看到當時種種工業生產之不人道,經濟上的不平等,發表他的“資本論”“唯物史觀”“階級鬥爭”一套的理論。他說:資本愈集中,無產階級愈擴大,中產階級便不可能存在。無產階級經過了資本主義的嚴格管理,他們有知識,有訓練,有組織,隻要擴大的無產階級團結起來,推翻資產階級,這個世界就變成了無產階級專政。可是大家都說馬克思這個預言失敗了。照他的理論,應該在資本主義極度發達的國家,才愈容易引起無產階級的反動。今天共產主義並不產生在美英等國,而產生在經濟落後的俄國。
實在馬克思預言也並不錯。我們若不把各個國家分開單獨看,而從整個世界的共通處去看,由於資本主義個人自由的經濟發展,在國內固造成有產、無產階級之對立,但由資本主義之向外發展而成為帝國主義之殖民侵略,卻使國內窮的不太窮,富的更富了。但就整個世界言,正如希脫勒所講,有許多變成“有”的國家,有許多變成“無”的國家,如是則並不是在一國之內變成為有產階級與無產階級之對立,而是在整個世界上分成了“有”的國家與“無”的國家之對立。俄國正是一個經濟落後的“無”的國家,所以列寧要補充馬克思所沒有強調的一句話,即是“打倒帝國主義”,這隻是馬克思預言的局部修正。
今天的世界,若沒有更好的方案,終不免會產生“有”的國家與“無”的國家的鬥爭。這是說明了今天的西方,已經走上了經濟問題成為最主要問題的時代,這根本是一個病態的時代。馬克思確實指出了近代西方的病態,但共產主義並不能解決這個病。有了資本主義才有共產主義,共產主義隻是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一“反動”。倘使資本主義不加修正,共產主義不可能完全消滅,這是西方現代文化一大困難。
二
今天要講的是中國曆史上的經濟問題和社會形態。照我下麵所講,卻可證明馬克思理論的第二缺點。它隻能講西方,不能講中國。因為中國曆史並沒有依照馬克思觀點而發展,特別重要的,中國社會乃由其他部分來領導經濟,控製經濟,而並不單純的由經濟問題來領導社會、控製社會。所以經濟問題在中國曆史上,並不占最重要的地位。中國曆史實在比較地能把經濟安放在其“消極價值”之應有地位上。今天中國人縱然就此吃了虧,似乎一向太不注意經濟的發展。但就中國全部曆史看,經濟問題所以不成為中國社會人生惟一大問題的,乃因其有領導控製的經濟力量在。這個力量,我們要客觀地指出,平心地檢討。
第一點,中國社會與西方有一顯然不同處。西方社會常有顯明的“階級對立”,中古時代是貴族與平民,近代是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中國在西周及春秋時,也可說是一封建社會,但與西方中古時期的封建社會不完全相同。西方中古時期,由日耳曼人南侵,羅馬帝國崩潰,政府法律一切組織解體了,社會上一個個力量便紛紛而起。他們的封建,指的是那時一種“社會形態”。中國古代封建,卻是一種“政治製度”。由天子分封諸侯,諸侯分封卿大失,統治各地,於是造成中國古史上的“大一統”。這和西方羅馬帝國崩潰以後所造成的社會封建勢力,截然不同。中國封建形成,是“政治”的,“由上而下”;西洋封建形成,是“社會”的,“由下而上”。
現在暫不講這一點,而轉講雙方的相同處。最要是雙方同樣有兩個階級之對立,一是“貴族”階級,一是“平民”階級。所不同者,中國貴族階級是純政治的,沒有教會僧侶宗教性的貴族。西方封建社會由城市工商人發展成為中產階級,起來爭取政權,這可說是由於近代的資本主義起來推翻了封建主義。中國呢?到了戰國以後秦漢時代,封建社會消失了,不再有貴族、平民階級之對立,但也沒有資本主義之興起,這事實說明了與馬克思理論之不相符。
中國社會自秦漢以後,在一般人腦海中,並沒有“階級”,但卻有“流品”。我們可以說,秦漢以後的中國社會,是一個“流品社會”,並不是一個階級社會。中國社會上從此分為士、農、工、商四流品,亦可稱為“四民社會”。流品不是階級。若我們不明白士、農、工、商四流品,亦將不明白中國社會之特點。農、工、商三流,西方社會也有,現在我們先講“士”的一流。
平常說“士”是讀書人,這並不恰切,因中國社會向沒有禁止農、工、商人讀書。有人說“士”是知識分子,也同樣不恰切。中國人對士之一流,卻另外有一種不平常的涵義。因“士”可以參加國家考試,跑進政府,預聞政治。我們常說“士大夫”“士君子”,士是參加政府的一特殊流品。而且秦漢以後的政府,亦僅由此輩士人所組織。中國秦漢以後的政府,便變成了“士人政府”,這和封建社會裏的貴族政府絕不同。
在西方封建社會後期,工、商人興起,在先隻是對政府爭取監督租稅收支,審核預算決算,而不是直接要求參政。那時的政府則仍是貴族的。這個審核機構,即是今天議會的雛型。其後因議會種種刁難,政府無法應付,乃由議會中多數黨出來組織內閣,形成了現代西方的“民主政治”。他們這一轉變,是“有錢人”起來打倒了“有權人”。
中國秦漢以後,早不是貴族政府了,參加政治組織政府的,都是平民中間的士。“士”經過了政府之察舉和考試而加入政府,這一製度,由漢武帝時代董仲舒之建議而確立。但既做了政府官吏,便該和社會平民有分別。做官後,由國家給以俸祿,理論上應該專為公家服務,再不該顧及各自的私生活了。若其再謀個人經濟,經營私家生活,則將妨礙公眾,虧負本身的職守。其餘農、工、商三流,則各自經營私生活,而負有繳納租稅的義務。
這個道理,自孔子時即開始提出。《論語》裏屢次說到,“士誌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一類的話。孟子也說:“無恒產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農、工、商生活有私家經濟之憑藉,惟士則無恒產而有恒心。其精神所注在於“道”,不在私人衣食。漢武帝時規定做官人不許經商,唐代規定應考人做官人都不能兼營工商業。士人報考,必須聲明身家清白,此所謂清白,亦包有不兼營私人生產工作而言。因此中國社會上的士,其身份地位,很有些相當於佛教的和尚或外國的教士。不過和尚是要出家的。在西方,宗教與政治分途,“上帝的事由上帝管,凱撒的事由凱撒管”。傳教徒既沒有家庭,也不參加政治。而中國的士,則是不出家的,不但有家庭,還要參加政府,要顧到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套人生的大任務。西方社會裏的最高人生理論寄托教會,中國社會的人生大道理,則寄托在士的一流。有誌做士的,便不該自謀個人生活。他的個人生活該由旁人來替他解決,他則應該專為公眾服務。孟子之徒問孟子:“先生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傳食諸侯,不太奢侈嗎?”孟子說:“堯以天下讓舜,舜受了堯的天下,也不算奢侈。像我這樣,怎便算是奢侈呢?”因此中國社會上的士,是可貧可富的。
在中國,士是雙料的和尚。因西方教士和佛教和尚,不要家庭子女,不參加政治,所以說是單料的。中國的士,卻有家庭,須得仰事俯蓄,但又不準他為自己謀生活,專要他講道,假使不這樣,又如何負得起治國平天下之重任?諸葛亮做了漢相,臨終遺表說:“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頃,子孫衣食,自有餘饒。臣身在外,別無調度,隨時衣食,悉仰於官,不別治生。臣死之日,不使內有餘帛,外有盈財。”這是中國社會士的傳統精神。積極方麵要參加政治,來管公家事;消極方麵不許他兼營管自己的經濟私生活。所以說他們是雙料的,至少也是半宗教性的。這是說:中國的士,至少該有一半的和尚精神。因其不經營私人產業,便和出家人無異。
一個國家的政治,交給這批人來管,這批人既是向來不考慮個人經濟,則對其整個國家的經濟,他們的思想和政策會怎樣呢?這一層,諸位自可想象及之。若使從中古時期以下的西方,全把政權交給與教會,我想至少也決不會讓社會產生此後的資本主義了。今天西方的政黨,其背後是代表著社會的資本和產業的。
中國則不然。中國社會因為有了士的一流品,它可不要宗教,它的政府也不會變成貴族政府、軍人政府、富人政府或窮人政府等,而永遠是一種“士人政府”。此乃中國社會的根本特殊點,韓愈的《原道》,排斥佛、老,他說:社會上隻有讀孔子書的“士”,可以不從事生產,因為他是為公眾服務的。“僧”“道”並不為公眾服務,何能不事生產而依賴別人生活?因此,在一方麵講,中國的士是半和尚,因其不事生產而有家庭。從另一麵講,又是雙料和尚,負了治國平天下的大責任,因而又不許他經營私人生活。
中國在秦漢以後形成了士人政府,社會由士人來領導與控製。所以我對兩漢社會,稱它做“郎吏社會”。兩晉南北朝,稱它做“門第社會”。唐代以後,則稱它為“科舉社會”。這是完全著眼在“士”的一流品之轉變上來劃分的。這完全和西方不同。若把馬克思理論來分析中國社會,顯然是牛頭不對馬嘴,必然如隔靴搔癢,搔不著真癢處。
三
現在再講到中國社會中之農、工、商三流品。
中國社會也可稱是一個“農業社會”,因農民占了國家最多的戶口,農村是中國最廣的基層。要講中國的農民生活,必須先講到“土地”問題,這是中國曆史傳統上一個最重要的經濟問題。所謂土地問題,便是講土地的“主權”問題。土地的所有權,應該是國家公有呢?還是由農民私有?
中國在封建時代就有井田製度,“井田製度”和“封建社會”是不可分離的。井田製度乃是封建政治下一個重要的節目。井田就是土地國有。當時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照法理講,全國土地都是天子的。天子分封給諸侯,諸侯分封給卿大夫,卿大夫再平均分配給農民耕種使用,便形成了井田製度。土地開始分配,以九百畝劃分九個單位,由八家承耕,每家分種一百畝。當時似乎尚無像後世租稅的觀念。唯一條件是八家共同耕種那中間一百畝的一塊,把其收獲交給公家。實際上,等於公家拿了九分之一的租額。但此製後來發現了缺點,農民全把精力放在分配到的田畝上,各家的一百畝私田耕得都很肥熟,對公耕的百畝便不免荒蕪了。於是貴族地主不得不改變辦法,不再將土地分公私,全部交給與農民,而向各家征收其十分之一的田租。這一轉變便生了問題,因把土地“所有權”的觀念改變了,漸漸地循致不再去管每家一百畝的平均分配了。他耕一百畝也好,耕一百二十畝也好,政府反正隻要向他收取十分之一的租稅。政府變為“認田不認人”,不問你耕多少田,隻知道按田收租,於是逐漸轉變為“耕者有其田”,將原來平均分配的精神打破了。
這樣由土地“國有”轉變到“私有”的過程中,並沒有革命暴動,也沒有任何一套明顯的理論來鼓吹,若把西方眼光來看中國曆史,這是難以了解的。這像後來印度佛法傳入中國,到唐代已變成為中國的佛學,這是宗教上一大革命,然而也並沒有像西方宗教革命般的顯然爭持和流血殘殺。可見中國曆史並不是沒有變,而是在很和平的狀態下很自然地變了,一幕一幕在不知不覺地變,沒有很鮮明的劃分。這是中西曆史形態不同。究極言之,亦是中西人的性格不同,乃至中西文化精神之不同。
但“耕者有其田”也有一大缺點,因為土地所有權既歸私有,耕者便可自由處置變賣土地,社會上便形成有貧富不均的“兼並”現象:“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但在政府租稅製度上,則一向保持輕徭薄賦的傳統。孟子理想中的租稅額是十分取一,但漢代田賦規定是十五分取一,實際征收隻三十分之一。唐代更輕,隻合四十分之一。這是全國一致的。但有些農民並得不到好處,他們對地主繳租要高到百分之五十,或更高。國家法令雖寬,農民並不全受到實惠。王莽因此主張變法,把全國土地收歸國有,重新分配,這叫做“王田”。王莽用意並不壞,但社會經濟問題,並不是政府一道命令可以解決的。王莽“土地國有”的政策,卻完全失敗了。
從東漢末年到三國,全國大亂,地方政府解體,土匪盜寇四起,農民無法生存,便去依靠大門第。壯丁編為大門第的自衛隊,這叫做“部曲”。大門第再圈占土地分配給部曲戶,有的是部曲戶攜獻土地給大門第,在不打仗的時候,仍由部曲戶耕種。這些土地,現在則並不歸農民所有,也不屬於國家,而歸入部曲主的掌握中。農民配到土地,自備牛和農具的,可獲歲收百分之四十。由地主借給牛和農具的,隻能得到百分之三十,更酷的隻有百分之二十。當時國家的軍隊因沒有了田租,遂也沒有了餉源。曹操時有謀士策劃實行“屯田”製度,軍隊於空閑時派田耕種。照法理論,田地是公家的,抽出百分之三十至四十的生產作為餉糧,其餘繳回政府。在那時,全國幾乎隻有軍隊,沒有農民了。軍隊又分兩種,公家的是“屯田兵”,私家的是“部曲”,都由軍隊耕種自給。當時地方長官如縣令郡守都沒有了,全變成為屯田都尉。兩漢時代是由農民擔任義務兵役的,現在則由軍隊擔任義務農作。晉代得了天下,軍隊複員為農民,但田糧仍和從前一樣征收到百分之六十至七十,這是中國曆史上最高僅見的租額,也是中國曆史上農民最痛苦的時代。隻有今天號稱為代表工農階級的共產政府,卻曾明令規定田租最高不超出百分之八十。
南北朝時,北魏始創立“均田”製,這一變動,又是由租稅製度之變動而影響到土地製度。當時政府收租為百分之六十,大地主收租也隻百分之六十,因此一般農民,均不願當國家公民,而寧願做大地主私屬的佃戶。因做大地主的佃戶,遇窮困時還可向地主借貸。做了國家公民,窮困時會告貸無門。所以當時政府的戶口冊上公民甚少,大都依歸大門第下為“蔭戶”,這亦可說是一種變相的封建社會了。北魏孝文帝雖是鮮卑人,但他卻懂得根據中國曆史,改變賦稅政策,把田租額減輕到略等於漢代,如是則農民都願改報戶籍轉為國家的公民。但政府同時也放寬限度,允許大門第可以依照一般公民的分配額,多耕十倍或幾十倍麵積的田,這是所謂“占田”。這是直從東漢末年以來土地製度上一番大改革,但也在和平過程中完成了。
唐代沿襲北魏均田製而成為“租庸調”製,大體仍和均田製差不多。這製度的好處,一是田地平均,二是租額輕減,但不久此製又失敗了。任何一種製度之推行,必須有一種精神與之相配合。沒有一種內在精神去配合推行,製度是死的,積久了一定會失敗。
譬如要平均田畝,必須具備詳盡的戶口冊。唐製戶籍共需三份,一份呈戶部(如今內政部)。一份送州(如今之專員公署或省政府),一份留縣。這些全國農民的戶口冊,三年改造一次,每次均要三份。一次改造稱為“一比”,中央政府保留三比,即舊籍三份,共九年的存卷。地方政府保留五比,即舊籍五份,共十五年的存卷。生死的變更,逃亡的發生,全國每天都不免有這些事故,都不該馬虎。若辦事人稍一疏忽隨便,戶口冊便逐漸不正確,而整個製度也必然要失敗了。
唐代自租庸調製失敗後,改行“兩稅製”。一畝地抽夏、秋兩次稅,隻問田,不問人,又恢複到土地私有可以自由買賣的情形。此後曆經宋、元、明、清,土地永遠私有,田畝永遠可以自由買賣,雖有人再來主張土地公有,平均分配,可是始終沒有實現成事實。但唐以後的土地兼並和貧富不均,比以前略好些。這因為隋唐以後采用了公開考試製度,報考的名額不斷地放寬,而非經考試不得人仕,即使宰相子弟也不例外。這一製度推行了,以前的大門第逐步衰退而終於不存在,所以此後中國社會雖不能無貧民,卻沒有像古代封建時代之大門第與大貴族。
更重要的,是中國社會上“士”和“農”相配合的理想,這在古代《管子》書中已提到。漢代士人,大體由農村出身。唐以後的製度,屬於工商籍的戶口不準應考。因此士的一流,也隻有從農民中產生。中國人一向愛多子女,這也不盡在乎某一種的宗教觀念。如一家有三子,由兩子種地,讓另一子讀書報考,考中了可以入仕做官。往往一個農民家庭,勤儉起家,留一個兒子讀書進入士流,報考當官,得機會可以做到宰相或其他高位,便可以購地造屋,退休做鄉紳。但鄉紳子弟,往往經久了又不能上進,兩三代後又衰敗了,回到農民耕田的本分。而在農村裏又有另一批新的優秀分子平地拔起,報考做官,取而代之。如此循環不絕,所謂“耕讀傳家”,自唐代至明清,均屬此情形。隻許農民投考,不許工、商人家子弟投考;又隻許做官人購地造屋,不許做官人幵店設廠、兼營工商。因此做官人隻能成為一富人,卻不能成為一資本家。而官家、富人又永遠地在更替流轉,不能累積成大富。要明白中國的社會,要明白中國社會的經濟,必先明白這一個製度。
四
現在再講到工、商人,我們該回到封建時代從頭講起。那時候整個土地完全屬於國家所公有,一部分開放的是“耕地”,一部分不開放的叫做“禁地”。貴族受封後,那些土地便由貴族統治。耕地開放給平民耕種,此外如山、林、池、澤不開放的,便叫禁地,由貴族派員管理。這裏麵的生產,便是貴族的私產。後來有一般無業遊民偷入禁地,伐木捕魚,燒鹽冶鐵,這種經營是犯製的,在當時認為作奸犯科,為政府貴族所不容許。這批人在春秋時代便叫做盜賊。起初貴族派軍征剿,後來剿不勝剿,便派人駐守入口,抽征其奸利所得,遂成為一種變相的“賦稅”。
中國古人所謂“征商”,“征”字原為征伐義,而後來乃轉變為征稅。所以民間的自由工商業,在很早封建時代是認為作奸犯科的,是一種不正當的事業和行為。此種法理觀點,連帶於古代土地所有權的觀點而生起形成,是遠有其曆史淵源的。這又與西方工商業的發展有其不同的途徑。
秦漢時代,隻有皇帝仍照古代父子傳襲,而政府則與古代不同。古代分封一個貴族,就給他一塊地,此為封建。後來做官的改給俸祿,不再給地了。農田無形中轉為農民所私有,但其他的山、林、海、澤,在傳統觀念上,依然是天子私有。所以秦漢時代政府裏的財政機關也分成為兩個:農民稅收歸政府公用,屬於“大司農”。山、林、海、澤一應工商業方麵所抽的稅,這是王室私有的,屬於“少府”。政府有政府的財政收入,王室有王室的財政收入。“朕即國家”的觀念,中國秦漢以後已並不存在。但戰國以後,工商業大大地發展了,如齊國的臨淄,便有戶口二十萬家,大都市早興起了。當時最大的商人是鹽商和鐵商。商稅既歸王室私有,於是王室收入,反而多過了政府。這也不是出於帝王之私心,隻是社會經濟演變發展,在當時未先逆料到。漢武帝數伐匈奴,為國家司庫的大司農報告國家錢庫已空,武帝下詔命富商捐款,應者隻卜式一人。武帝遂一怒而收回山、林、海、澤之利,把鹽、鐵收歸國營與官辦,把因此所得捐助給政府。在武帝之意,好像說:你們那些商人,運用了我王家土地發了財,我請你們捐助些給政府,你們不肯應,現在我便把王家私地收回,讓我來直接捐交政府吧。
此種政策,正如今日之“公賣”與“國營”,有的說它頗似近代西方國家社會主義的理論,其實在中國曆史上的出發點則大體如上述。可見中西曆史仍是不相同。我們一定先要明白漢武帝以前一種土地所有權的觀念之來曆與轉變,才能明白漢武帝所行“鹽鐵政策”之理論與根據。
漢武帝以後,政府對社會上可獲大利的工商業,一向都由政府控製,不讓私人盡量自由的經營。因此對農業則輕徭薄賦,平均地權;對工商業則限製發展,不使社會上有大貧大富之出現,孔子的人生理想是:“貧而樂,富而好禮。”社會不能嚴切製定沒有貧富之分別,但窮人亦要讓他們活得有一些快樂,富人須教他們知禮守禮。中國人所謂“禮”,便是一種生活的“節製”與“限度”。董仲舒曾講過一節話,他說:“富而驕,貧而憂,都是要不得。我們不能使社會上絕無貧富之分,但不可使富人到達驕的地步,也不該使貧人落到憂的境界。”
上引孔子與董仲舒兩番話,實可代表中國傳統的經濟理想。一個社會,雖不能做到均貧富,卻老想能在某種限度內保持其平等。富的有一個最高限度,窮的有一個最底限度,求能把貧與富的分別,限製在此有寬度的中間而不使逾越。此亦是中國人之所謂“禮”,亦即是一種“均產”的理想,這一種理想的執行人就是“士”。
在這樣一種傳統理想控製之下,遂使中國始終走不上大富大強的路。然而一個國家也不可太富強,太富強了就會有危險。中國的傳統哲學:“國防求能做到不被人侵略,經濟求能發展到一般生活沒有問題。”到此為限,卻不許繼續無限地向前。羅馬帝國的衰亡,原因即在其太過富強了,因經濟集中而流於過度奢侈,遂致文化崩潰,國家淪滅。中國始終把文化根苗寄托在農村,不讓財富集中到城市,工商資產始終受節製,求其與農村經濟保持一有寬度的均衡狀態,而限製其發展過度。這樣也影響了實用科學之發達,物質文明永遠不能突飛猛進。然就長時期曆史進展言,中國的物質文明也始終在西方之上。因為沒有急劇的逆轉與崩潰,經過長時期積累,所謂“日計不足,歲計有餘”,無論從實際情況講,或從理想意義講,中國曆史上的經濟製度還是有它不可抹殺的長處。
馬可波羅來中國,其時在元朝,這一時期的中國很不像樣,但在他《遊記》裏,已經使當時西方人不信世界上會有這樣一個經濟繁榮的國家之存在。到清朝康、雍、乾時代,中國物質文明,就一般言,仍然在西方之上。隻這最近兩百年來,西方新科學才突然淩駕了中國。然正因為西方科學之突飛猛進,而造成了西方今天種種的問題。我們不能隻看今天西方的發達,而忽視了中國一向用政治來控製經濟的那一套理想與方法。自文化立場講,從一個人生理想上來規定一種經濟限度,是未可厚非的。
五
今天中國社會情況大變了,但變在哪裏呢?據我想,如上所述,中國社會裏的第一流品“士”的品質先變了,這至少是在大變中很占重要的一項。“士”是中國社會的中心,應該有最高的人生理想,應該能負起民族國家最大的責任。更重要的,是在他們的內心修養上,應能有一副宗教精神。可說中國的士,應是一個“人文宗教的宣教師”。他們常要不忘記自己是半和尚,或是雙料和尚,而不僅是一個有智識的讀書人。
自從西方文化進入中國,中國若能急起直追,迎頭趕上,在和平秩序中接受他們的新科學,這也並不是一件閑難的事,並不需要先把中國整個社會、整套文化澈底推翻,全部革命。但一部分讀書人走上政治,失卻了為公服務的責任感,卻說是爭民權。一部分改行經商,索性專一孜孜為利,說是個人自由。西方人至今尚進教堂,接受他們許多傳統的人生教訓,而今天中國的智識分子,則隻接受了西方的“權利觀念”,沒有接受他們的“宗教精神”。社會依然是中國的,理論卻是西方的;又隻有西方理論之一半,隻講“個人權利”,不講“仁愛與犧牲”。於是四民中缺少了一民“士”,社會驟然失了中心。
其實今天中國社會裏的所謂智識分子,還如從前的士般,實際上還是中國社會的中心,但他們隻保持了中心的地位,早失卻了中心的精神。他們隻肯剽竊西方政治經濟理論來“自便己私”,而缺乏一種為公犧牲的宗教精神。反而離題愈遠地來求破壞中國社會,打倒中國文化。理論上是消極的所謂革命,實際上是專為個人或派係,或黨團,爭奪各自一份的“私權益”。於是造成了今天的局麵。
我覺得目前的中國,依然要走中國自己的道路,要恢複“士”的精神來作社會中心的主持與領導。這輩人不應該借著民主理論來逃避自己的責任。他們還是社會的靈魂。他們應該尊孔子也如西方人敬耶穌般,應帶有一種“為公犧牲”的精神。不能僅憑一套浮淺而實際是自私的政治經濟理論,來掩飾其自營己私的權利營謀,來助長相互間的鬥爭情緒。他們必須有精神,有信仰,他們確還是今天中國社會的中心,責無旁貸,不應該躲避。他們說:“今天是民主社會了,誰也該自由,誰也該平等。”實際則仍是不平等,隻讓他們獲得了許多自便己私的自由。
今天的中國共產黨,盲從馬克思,主張以階級鬥爭來領導中國社會之改進,其實中國社會從秦漢以來早就沒有階級。若說打倒封建,則中國又已早沒有封建。若說無產階級專政,則中國的士,早已是一種無產階級,又且應以無產作為他們的宗教信仰的。中國向來有一套“士農合一”節製經濟的傳統理想,因此中國社會也絕不會走上資本主義的路。封建社會破毀了,資本主義的社會始終未出現,這是馬克思唯物史觀不能適合中國曆史進程的真憑實據。信仰馬克思來改革中國社會,真所謂無的放矢。
今天中國人的大缺點,就在把自己本身的社會實相撇過不談,而專門濫用西洋幾個空名詞套上,硬拚硬湊,硬要叫中國來做別人家文化的殖民地。我們希望中國文化還要自覺的站起來,那麽中國才有新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