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講 中國曆史上的國防
一
中國民族是一個和平的民族,中國文化也可說是一種和平的文化。但從曆史上看,中國民族也極有戰鬥精神。中國民族和其文化之和平,是一種“強性的和平”,它賦有很堅強很優越的戰鬥精神。普通常講中國二千年來閉關自守,這話並不合實情。中國是一個門戶洞開的國家,本就無關可閉。東南是大海,西邊是崇山峻嶺,但北方是一帶遼闊的平原。在這一條綿長的邊疆上,中國並無天然的國防線。不僅門戶洞開,而且藩籬盡撤。但在那邊,雖沒有天然的防線,卻有天然的疆界。
北方天氣寒冷,沒有雨水,廣大的草原和沙漠,無法發展農業。僅有很多遊牧民族,在此地帶飄**。中國原是一個農業文化的社會,越過此界線,農業無法栽根。農業文化也可說是人類的基本文化,但古代農業文化之最大敵人即為遊牧文化,近代農業文化的最大敵人則為商業文化。德國史家斯賓格勒有一名言,謂“近代商業文化,就是變相的遊牧文化,是一種新的遊牧文化”。換言之,此兩種文化,同樣涵有“侵略性”,而農業文化則天然具有“保守性”。古代世界最大遊牧民族根據地,即在中國之北方。中國實逼處此,遂不得不建立起一條人造的國防線萬裏長城。遠從戰國,直到秦始皇絡續建造一條漫長的防線;西起甘肅臨洮,東至朝鮮大同江邊(並不是到山海關)。若以羅馬北部的阿爾卑斯山相比,中國萬裏長城何啻延長了幾十倍,而且也不如阿爾卑斯山有天險可資扼守。
遊牧民族的武裝,以騎兵為主。馬**冷喜燥,一到秋冬,全身馬毛都長好了,所以說秋高馬肥。騎兵的武器是弓箭,弓用膠質製成,所謂角弓。天寒膠凝,弓硬箭遠。唐人詩所謂“風勁角弓鳴”。所以遊牧民族一到冬季,正值食糧斷絕而武裝完備的時候,而那時的中國,農村裏已經是秋收冬藏,酒釀熟了,布織成了,天然的引起北方遊牧人的垂涎。這樣團聚而流動的遊牧隊伍,可在荒遠漫長的萬裏長城之任一個缺口蜂擁而入。中國盡有幾十萬邊防勁旅,也是防不勝防,加以當時通訊困難而遲緩,待他處救兵到達,敵騎早已遠揚。散處的和平農村,麵對著這一飄忽而強大的,在天時、地利、人和三方配合的侵略大敵,這真是中國史上從始以來便麵對著的一個最困難對付的大問題。
由於上述原因,逼得中國隻有改采攻勢的國防,而不可能常用守勢。但若中國要采取攻勢,則須先訓練一批機動性的遠征軍隊,能求找得對方主力,加以殲滅性的擊破。這是中國曆史上對外戰略所謂的一勞永逸。但中國軍隊要向北方邊外開拔,運輸不便利,大軍機動向前,糧食輜重後發,這是行軍一大危機。遊牧人南來,可以就地覓糧,到處掠奪。中國軍隊北上,則必攜糧隨行。因此此項出擊,又必在一個短時間內把握有必勝的機權。這樣的“開塞出擊”,若果有勝利,敵人知道了我們的戰略,在近塞處戰敗了,還可越過大沙漠,退到漠北,借沙漠為掩護。隻要避免主力被殲滅,待中國大軍一退,依然可以越漠南侵。因此中國要求真能一勞永逸的遂行其殲滅戰略,勢必再進一步,絕漠窮追,求得澈底的成功,才能得到數十年或百年的太平。這當然是一種充滿冒險性的孤軍深入戰,可勝而不可敗。用機動的出擊,在極寒冷的天氣裏,要遠越關塞到無人煙的大草原,或橫跨大沙漠,來尋擊敵人的主力。有時數萬大軍,繞行了曠**荒涼的萬裏長程,結果不見敵人一兵一卒,無功而歸。亦有提數千騎兵,出其不意地摧破了敵人數倍十數倍之眾。這常是一種極驚險極勇敢的表演。必須有極優越的將帥天才,與士兵素質,才能勝任而愉快。而且在中國,要出塞遠征,必先訓練大隊騎兵。無論在黃河流域,抑長江流域,騎隊的訓練都很困難。因為這裏多是密集的農村,而且氣候溫濕,不適於大批戰馬之養護。這可想中國曆史上對外防禦是如何般的一種艱巨工作了。
曆史上中國軍隊取遼東,征高麗,普通都從熱河出兵(以往是不從山海關的),必須配合氣候,隨帶糧食,在出征之前就預先計定班師凱旋之期。如果這一次出征,不能獲得決定性的勝利,天氣驟變,或是糧運中斷,這支軍隊往往會一去不返。這些都是中國國防先天的難題。漢武帝、唐太宗討伐匈奴、突厥,及其他的對外武功,大都總是以少取勝。大隊結集,反而要吃虧。幾路軍隊,包圍合擊,出奇製勝,常演出驚險的場麵。或是向導迷途,兩支軍隊無法會師。或則前軍追擊,後軍不繼,遂致兩相隔離,不能呼應,形成孤軍,受敵包圍,有如霍去病、李靖的戰績,十足可以說明中國民族之富有戰鬥精神和戰鬥力量。在其保國守土的績業上,殆為其他民族所無可比擬。
這一種塞外立功,往往經過了十年或幾十年的慘淡經營,才始獲得一次決定性的勝利。而因氣候物產種種關係之限製,對戰勝所得,又不可能長期占領。中國內地的農業文化和農村生活,終苦於無法移殖。於是大軍凱旋之後,最多數十年一百年,塞外遊牧人獲得休養生息,潛滋暗長,新的力量又在無形中崛起。那不是麽?匈奴完了有鮮卑,鮮卑完了有突厥,突厥完了有契丹,以後又有金,有蒙古,有滿洲。此隻據其最著名者為例。而在中國本土,因經過了一百年八十年的長期太平,武備鬆弛,人民終老不見兵革,一旦第二次外患又來,逼得中國要重新努力再一次新的大規模的攻勢防禦來再固疆圉。
如是般的循環,直從秦始皇到現在,已經二千餘載。但中國民族和中國文化,仍能屹立於世界,成為世界上現存唯一古老國家,這決不是天幸。印度對外隻有一途可通,羅馬亦然。陸路除卻阿爾卑斯山天險,竟可說是無路可通了。中國則漫長的邊防,無險可扼,而且其外麵又是最適宜於大量遊牧蠻族之屯聚與流轉。試問在如此困難的國防情勢之下,還能保留其民族文化綿延至今二千多年,若使沒有一種內在的極堅強的戰鬥精神,如何可能?
而且中國軍人,不但富於“攻擊性”,同時也極富於“防禦性”。防禦性的戰鬥和攻擊性的戰鬥,此在軍隊性能上,是相反的兩極端,而同時在中國軍人身上表現了。其他民族,往往有的善攻不善守,或是善守不善攻。中國曆史上的軍隊,卻具備了此相反的兩性能。所以中國有時被北方蠻族侵入,往往能就地抗戰,以劣勢挫敵優勢。像唐代安祿山攻睢陽,張巡、許遠孤軍困守,終於摧挫了敵鋒,保全了江、淮,這是曆史上極著名之一例。如此之類,舉不勝舉。故說中國素受異族侵淩,這話固不虛。然也是我們對自己國防的一句警惕話。卻不該因此看輕了我們曆史上民族傳統的強韌戰鬥精神。
二
漢代匈奴,實在是當時一可怕的強敵。屢次內侵,終未成功。經漢武帝痛快擊潰之後,其一支流亡到歐洲,歐洲人卻無法抵抗,被打到了羅馬,直到現在,歐洲還存在一個匈牙利國,是其遺胤。至於西晉時的“五胡亂華”,這並不是北方蠻族直從塞外入侵衝破了中國防線,而占領到中國之內部。這是許多早已許其移住在中國內地的蠻族乘時搗亂,突起叛變,隻是中國內部一種政治崩潰與社會動亂。唐代武功,舉世無匹,可不用說。以後便是遼、宋之爭。一般人都卑視宋朝,稱之為“弱宋”。殊不知宋朝處境的困難,較之漢唐,不知要增加多少倍。一則是五代石敬瑭割棄幽、薊十六州贈予契丹,到宋初開國,中國東北方疆土,自山西大同到河北北平,早都在遼國之手。西邊由山西大同往南,尚有雁門關一條內線可守。而東邊河北則隻有居庸關到山海關一條外線。逾此向南,從北平保定直到黃河北岸,地勢平坦,更無阻塞。宋代的國防形勢實太削弱。二則宋代東有遼,西有夏,這兩國都是馬和鐵的最要出產區。中國對付北方,必用騎兵,而產馬區均落敵手。養馬又須廣大草原,或深山長穀,不能一匹匹地分散在農村裏養。所以宋朝要訓練大隊騎兵,根本條件不夠。當時曾有人計算過,開辟一塊草地養一匹馬,這塊地就足維持二十五個農民的生活。如以白銀茶葉向西夏換馬,西夏自不會把上品的馬供應。換來馬後,散給農村飼養,一戶一匹,往往一二年後即羸瘠無用,不堪作戰。宋朝在此情況下,應付遼、夏,前後維持了一百六十年的長期,實在比漢唐困難得多。
後來金國南侵,也隻占領了黃河兩岸,沒有能過長江。南宋雖弱,還能保住了半個中國。中國曆史上第一次全部被北方民族占據的,隻是蒙古。蒙古人用兵,世界罕有其匹。他們曾橫掃歐、亞兩洲,然他們所遇到的最大敵人,還是中國。那時中國早分成三個國家:北是金,西是夏,南是宋。而蒙古南犯,自成吉斯汗至忽必烈,前後五代七十八年,大別可分為三期:
第一期:太祖成吉斯汗滅西夏,取到金黃河以北地,但打不過黃河,越不過潼關,便轉向西侵,直攻歐洲。
第二期:太宗窩闊台聯宋取金,自漢水借道襄陽,迂回潼關,以拊金之背。但滅了金,仍無法攻宋,又再度西征,越過莫斯科,直搗意大利之威尼斯。
第三期:世祖忽必烈繞道西康、雲南,轉向回攻襄、樊。其間攻襄陽六年,宋朝還是掙紮著,仍未即就滅亡。
據西方人記載,蒙古西侵,真如秋風之掃落葉,未見有像到中國來那般節節受阻的。可見當時蒙古人所遇最強韌的大敵,還是中國。蒙古武力亦為吞並中國消耗極巨,宋亡而蒙古亦趨衰弱,未到一百年,仍為漢族驅逐出塞。整個蒙古帝國的衰亡,主要還是在中國開始。
再一次的異族入侵,便是滿洲。我們往往懷疑當時偌大一個中國,何以竟無法抵抗小小的滿洲部落。但滿洲侵滅中國,前後也曆三十年,其間經過極曲折。中國原是一個和平性的民族,政治比較合理,在升平無事了二三百年之後,一旦倉卒臨時征調全國農民來當兵應敵,疆域又如此般遼闊,征發令一下,便致全國騷然。這些弱征,是一個和平文化的社會,發展到百年以上的長時期之後所不易避免的。當時軍備存庫,也多已是百餘年前的腐朽。據曆史記載,楊鎬領著四路大軍出關,臨時開庫配發軍裝,鐵甲都已鏽爛,戰袍縫線也都脫斷。分配盔甲,肥大的配給了瘦小的,瘦小的分配到了肥大的,十萬二十萬大軍,一時哪能有現成稱身軍衣?出師前宰牛祭旗的刀,也竟誘鈍了割不斷牛頸。這樣的武裝如何能用?而且南方人從沒見過冰雪,一旦開上遙遠的東北,氣候驟異,縮瑟寒冷,軍心士氣,先受威脅。滿洲人是全族皆兵的,他們盡在打仗戰陣中生長。他們的帽子,對耳鼻均可禦風。上身是皮馬褂,這是馬上的軍裝大衣。長袍內襟拖長,可以把兩襟左右分開,庇護著騎在馬上的兩腿和膝蓋。兩手勒韁和使用武器,有馬蹄袖保溫不冷。這真所謂主客異形,天然的便吃虧了。加以他們的武器,因是一個戰鬥民族,所以都是配合著各人身材力量,由私家各自精心鑄造。兩種社會的全部生活絕不相同,在這樣的對比下,中國軍隊件件見弱,這不是中國人不愛國,或不善打仗,而是太平已久,迫不及備的原因。
講到這裏,我們要回頭追憶到漢武帝的雄才大略了。他預備攻匈奴,便先期訓練騎兵。為要養馬,便先到新疆移殖苜蓿,在上林(即當時的皇家公園)辟地試種。他為此曾運送大兵到西域去挑選種馬,所謂“汗血天馬”是也。馬有了,才好練騎兵,待幾十萬馬隊訓練成熟,這樣才一鼓出塞,自然易獲勝利。武帝為要攻大理,通西南夷,知道大理有一昆明湖,便在長安仿照昆明湖鑿了一個大湖,亦名昆明,用來天天訓練水戰行船。否則大陸人南下,又何能驟習水戰呢?孔子所謂:“不教民而戰,是為棄之。”這是政治問題,不是民族本質問題。
滿洲是一個新興蠻族。正從戰鬥中長成。明朝二百年來,隻怪社會太平太久,然這不是人類文化所應有的理想嗎?待其忽然麵對強敵,幾仗之後,雖經失敗,而戰鬥精神漸旺,還能守住山海關。若使那時國內政治稍得清明,不腐敗,沒有李闖、張獻忠作亂,內部不至鬧得不可收拾,山海關守兵不撤,滿洲內侵,還是可以抵抗。我們不細讀曆史,不明白當時種種真相,隻知道中國給滿洲吞滅了,便說中國民族早已衰敗,該亡國了,這真是喪心病狂之見。
中國的對外軍事史上,還有一點值得稱揚佩服的,是每逢獲得大勝仗後,便能適可而止。漢武帝、唐太宗都是好例。羅馬人因窮兵黷武,終至覆滅。中國則不然。每逢對外戰爭,大將軍勝利歸來,中國人並不熱烈崇拜。甚至如西漢陳湯,以單車之使,攻克西域匈奴遺族郅支強敵,卻受國內種種責難。其實這不全是中國人之糊塗。中國曆史上最受後世人熱烈崇拜的,反而都是些失敗英雄。他雖失敗,我們鼓勵他,崇敬他,稱揚他,如嶽飛、文天祥、史可法,較之霍去病、李靖、徐達之流,他們事業之一勝一敗,而我們對他們的一冷一熱,反而成了一反比例。然而正為此故,我們勝到了,能適可而止;失敗了,能不屈不撓,再圖複興。這可證明中國人的理智能用在勝利時,情感能用在失敗時。所謂“勝不驕,敗不餒”,這是一種最好的國防心理,亦是一種最深沉、最強韌的和平精神。中國民族能維持這幾千年,決不是偶然。
三
講到國防,一定要講軍隊,我再從大體來一講中國曆史上兵的來源和軍隊的製度。
春秋時,中國隻有貴族兵,那時僅貴族子弟才能正式武裝參加軍隊,平民沒有當兵的資格,隻能做軍中勤務,如浚溝、築壘、運輸、做飯等工作。戰國時,幵始大規模使用步兵。那時大都是募兵製度,平民遂得正式當兵。
到漢代,始有確定的“義務兵役製”。漢代是全同皆兵的,壯丁從二十三歲起全應服兵役。為何規定二十三歲起呢?其中卻有道理。因為二十歲成丁,照理該能獨立營生。中國的農民經濟,通常是三年耕可以有一年之蓄,每年積蓄其生產量的三分之一,三年便可餘一年糧。一壯丁自二十歲至二十二歲耕種了三年,二十三歲開始服兵役,家中可以使用他過去三年的貯蓄,無饑餒之憂了。可見當時小小一項製度的規定,也顧及民生休戚。那時兵役共有三種。一是到中央當衛兵,一是到邊疆做戍卒,一是在地方見習。無論丞相之子,也一律要服兵役。當時中央政府的衛兵,數額最高有七萬餘人,這是由政府供養的。至於邊防戍役,旅途經費由民間應役的自己擔負,因此平時國家軍費開支極節省。倘遇對外作戰,除了正在兵役期限的以外,另有一種誌願兵。此等人,平日在家養馬射箭,自行練習,一旦國家有事,報名參加,即所謂“良家子從軍”。如李廣一家從祖上直及其孫李陵,世代都是期望著得機會誌願從軍建功立業的。
到三國時,“國民兵”變成“部曲兵”,形同私家軍隊。當時中央政府覆滅,地方政權亦隨之崩潰,到處土匪橫行,大門第組織自衛軍,農民亦歸附參加,像張繡、典韋等,都有他們的私屬部曲。在那時,則幾乎隻有軍隊,沒有農民了。有鄧艾等替曹魏劃策,叫軍隊集體耕田,此即謂之“屯田”。晉代五胡亂華,五胡軍隊可稱為“部族兵”。匈奴人有匈奴軍隊,鮮卑人有鮮卑軍隊,他們全部族每一壯丁都是兵。另外中國人當兵,叫“簽丁兵”,由壯丁用抽簽方式臨時征發。或二丁抽一,三丁抽一,五丁、八丁、十二丁抽一不等。符堅淝水之戰,他軍隊前線已到安徽淮河,後方尚未出長安城,可謂浩浩****,盛極無比。所以他誇說隻要我軍隊人投一鞭,便可把長江水流塞斷,安然而渡。然符堅,一到淝水邊,偶而登山,隔水遙觀東晉陣容,即悵然失色。稱許為旗幟鮮明,自歎勿如。這為什麽呢?正因當時東晉已采用“募兵製”,合格的壯丁始得入伍當兵,身材服裝均整齊劃一。符堅軍隊卻雜亂不齊,有各種胡人的部族兵和中國的簽丁兵,衣服旗幟、行列陣容完全雜湊,宜乎一見晉兵,便自心怯。可見募兵製也有優點。但招募的軍隊,貴能及鋒而試,過了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容易衰頹。東晉“北府軍”自淝水戰勝,以迄劉裕北伐,是極盛時期,那是當時招募來的那批軍隊的最有用時期,但久了便不行。
到了北周,那時鮮卑部族兵已不夠用,拉來壯丁又不行,募兵又要長期消耗國家軍餉,遂改行“府兵製”。選擇有家業的壯丁,令其長期當兵。有事出征,平居則自耕自養。當時戶口分上、中、下三等九級,下等三級人是不準當兵的,隻上、中二等六級戶口可服兵役。當了兵,一切田租捐稅均豁免。北周終於憑藉此府兵製度統一了全中國。唐代因之不改,亦因府兵製度而創立下極偉大的武功。府兵是凡兵皆農,與漢代之全農皆兵,同為“兵農合一”,而北周、唐代的府兵製則更為合理。當兵的都有相當田地,家業窮苦的農民,不得充兵役,如是則兵員素質,無論在智識上、體格上、品德上,皆無形提高,而且較為整齊。較之募兵製度自更優越了。簽丁兵不容說,中國戶口盛,實在也不需全農皆兵。
所謂府兵之“府”,與地方行政劃開,專擇戰略要點設立,非邊防衝要不需要用兵的地區,便根本不需要設立府兵。當時每府有一支軍隊,小則八百人,多則一千二百人。據統計:全國最高可能約八百府,共可得八十萬軍隊,分配在各戰略要點,實際已足夠應用了。而國家則無需分文軍餉。因府兵有田畝自給,中央隻派幾個教練官就農隙督教。及遇出征,某一府兵陣亡了,申報到政府,即由政府派人去其家唁慰,並致送撫恤金,賜予爵位。府兵都是有身家的,都知自愛,都能忠勇奮發,以此屢立奇功。將軍在中央供職,無官有勳。作戰時帶兵赴敵,戰事完了,兵歸府,將回中央,亦絕沒有軍人幹政之事。可見唐代武功和當時製度有關。
待到唐玄宗開疆拓土,一意向外擴張,府兵製度遂漸次破壞。舊例軍隊戍邊,期滿即調防回府。後因軍事長期不輟,軍隊久駐邊疆,不令回府,那府區也不認真,不另派人接防,此人隻能永留不歸,如是則使人視從軍為畏途。同時出征軍人,本都富有,上有父母,下有妻兒,遇從軍出發,常攜帶許多絹帛私貨隨時自備私用。邊將貪汙,想法中飽,將府兵帶來絹帛令其登記存庫。名義上代為保藏,俟其需要用時領取。實則對有絹貨人責令加倍作苦工,求其速死,以便沒收其財產。這輩打仗或做苦工死的,邊將也都不造具名冊呈報中央,中央即無名冊轉到各府,軍人家屬猶在夢求征人平安歸來。所謂“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如此積弊一多,府兵紛紛逃亡,大好製度因此瓦解。可知每一好製度,必須有一種良好精神來維持。若精神一衰,最好的製度也要崩潰的。
唐代自府兵後改變為“鎮兵”,即藩鎮自有之兵。當時中國邊防,漸引用番將,所帶鎮兵,亦雜用大量胡卒,於是有“安史之亂”。亂平後,邊防節度使依然存在,各將其轄下所有壯丁盡量編成軍隊,每一節度使都蓄有精兵八萬十萬以上D再就其中挑選一萬或幾千人為衛兵,常駐衙內,稱為衙門兵。更於衛兵中挑出二三百最精銳部隊,收為養子。如是遞分等級,層層統製。衙門裏每日宰牛殺羊,犒勞士卒。軍隊馬鞍旗幟均用錦製繡花,更有加以金銀嵌飾的,遠望如雲錦霞彩,光耀奪目。地方的全部經費都耗在養兵上。節度使間又互通姻親,聯成一氣,中央對之無可奈何。如此般的擁兵割據,各自世襲。所以唐代藩鎮,實是中國曆史上最可痛恨的軍閥。
以後經過五代,到宋初,居然能翻身來再建一統之局,真是曆史上了不得的事。若把羅馬帝國末年相比,便知中國民族畢竟偉大,它常常能自找新路,絕處逢生。宋太祖“杯酒釋兵權”,是當時一大轉機,那時軍人也覺悟了,經太祖一席談,將兵權交回中央,那真是當時國家製度一極大的大革命,但亦不經流血而完成了。但那時國力已經不行,河北、山西兩省,大半為契丹所據,既有大敵在前,又不能痛快裁兵,宋太祖乃在軍隊中挑選精銳的改編為“禁軍”,餘下老弱殘卒,謂之“廂軍”,一時不好遣散,隻安放在地方上,作些苦工,這都是不能上陣的。宋代是中國曆史上最窮的朝代,窮的原因,就為要養兵。宋代又是中國曆史上最弱的時代,因為是募兵製,來應募的體質雖健,大多是無業遊民,德性智識都低下,軍隊素質差了,而且募兵若久不上陣,連體質也要逐年降低。這是宋代兵製上的大缺點。但從唐代藩鎮割據,吸盡民間精血來各養私兵,到宋代總算把兵隊都統一到中央,這已是大不易事。若論禍源,應遠溯到唐玄宗之窮兵黢武。唐沒後的中國,不變成羅馬覆亡後之黑暗時代,那已是宋人功績了。
元代又是部族兵,蒙古人才有當兵資格,中國人是沒份的。明太祖驅除韃虜,統一中國,又效法唐代府兵製。他嚐說:“我要養百萬大軍,而不用民間一粒米。”那時的軍隊,叫“衛所兵”。小單位的軍隊謂之“所”,大單位的軍隊謂之“衛”。明代的“衛所”,略如唐代的“府”,皆與行政區域分劃開的駐軍區域。一衛最多有兵五千六百人,千戶所一千一百二十八人,百戶所一百二十人。每一兵給以若幹耕地,令其自耕自給。上等的田二十畝,次等的田三十畝,荒地七十至一百畝。但衛所兵仍須納糧,納來的糧用以養將。有明一代武功,遠及蒙古、朝鮮、新疆、安南,亦見衛所製度之效用。後經長時間的太平,衛所製度也又腐敗了。
滿洲入據中國,起初也是部族兵,即所謂“八旗兵”。漢人參加的軍隊,謂之“綠營兵”。那是有等級的。綠營兵的餉額待遇不能與八旗兵相比。到太平天國起,八旗、綠營都已腐化,全不能用了,乃有曾國藩、李鴻章等訓練湘軍、淮軍。開始是地方團練,自衛鄉裏,後來成為正式勁旅。這種軍隊的編製,又可稱為“子弟兵”,各人在自己家鄉,把鄉鄰、親戚、朋友招來當兵當將,長官和士兵如家人子弟般。起初很有用,但慢慢演變,結果成了民國以來的“北洋軍閥”。這亦是一種變相的私人軍隊,變相的部曲兵。
現在我們試比看中國曆史上的兵製。貴族兵隻封建時代有,部族兵隻異族入侵時有,不用多論。募兵雖有優點,但也隻能用於一時,不能長久豢養。國家也不堪負擔此長期的軍餉。國民義務兵,歐洲直到近代由普魯士開始實行,而中國在二千年前的漢代,已是全國皆兵了。將來我們的陸軍,似乎仍宜采用國民兵製,但若能參酌北周、唐代、明代的府兵與衛所製度,那是更合理想了。簽丁兵硬拉來的,當然不能用,還不如募兵。募兵又不如府兵、衛所兵。子弟兵一麵是募兵的變相,一麵是部曲兵的變相,也要不得。可見中國曆史上有強有弱,雖則原因複雜,而兵製影響也重要。現在我們在積弱之餘,籠統埋怨中國文化傳統,甚至埋怨到民族素質,那都是不通曆史的瞎說話。
四
現在我們再該講到的一點,便是中國曆史上“武裝”與“經濟”的配合。中國既是一個以農業經濟為主要的國家,國防武裝,主要的便在如何與農村生產相調節。上麵所講漢、唐兩代的兵農合一,便由這一原則之要求而產生。但農業是安住的,農村是散漫分布的,而軍隊則需集合,需流動,尤需特別注重邊疆,在此形勢下,乃有屯田製度之出現。
“屯田製度”是一種用軍隊來耕種的製度。它的主要用意,在使一個臨時的戰鬥集團,同時即成為一個平時的生產集團。武力之所至,同時亦即是財力之所達。軍隊推行到那裏,農業也同時推進到那裏。因此對外戰爭,緊接著對外墾殖。遠在西周封建,其實早就是一種農民集團之武裝移民。由西方周天子分封大批諸侯,圈定了一塊土地,浚深溝,築高封,中心建設一都市,當時稱為“國”。四圍開辟農田,即是封建諸侯所經營的“井田”。把井田的經濟生產來營養都市,把都市的貴族士兵來護衛井田。當時每一個侯國,同時便是一個經濟與武裝緊密配合的單位。西周封建所麵對的現實形勢,本是一個農、牧並存,華、夷雜處的古中國。從事遊牧的,乃當時之所謂戎狄;有城郭建築,從事耕稼的,當時謂之華夏。西周封建,是把華夏農業文化深入散布到戎狄遊牧文化的廣遼大陸,而逐漸使此廣遼大陸普遍“華夏化”,那即是這一種經濟與武裝緊密配合的生產戰鬥集團之成績。
但此集團中,卻顯然分成“貴族”與“平民”之兩階級。都市國人是貴族,井田農夫是平民,而且那時是貴族負擔戰鬥,平民從事生產,責任顯相劃分。秦漢以後之邊疆屯田,乃至國外征服地的屯田,則是即兵即農,把擔任臨時戰鬥的武士,訓練成平時兼事耕作生產的農民。好使這一個遠在邊塞乃至隔絕國外的武裝隊伍,可以自給自足,長期戰鬥,而不勞國內經濟上糧食上給養。這是中國曆代國防製度一大成功。這不僅告訴了我們,中國古人對政治、對軍事上之絕大聰明與絕大天才,同時告訴我們,中國國民性之內在的莫大可貴的一種深厚、篤實、堅強的德性之又一方麵之流露與表達。
我們隻看西漢初年晁錯所講移民殖邊的一切規劃,便可想象到西周當年向東封建的大概情形了。這也是我們中國民族擁有深遠偉大的曆史經驗之一例。兩漢的屯田,不僅在邊塞,而且還深入到國外。這是盡人所知的。東漢隻為罷免了西域的屯田,才引起邊塞動亂,而逐漸地蔓延到全中國。
其實西魏、北周和隋唐的府兵製,也即是屯田製度變相的運用。屯田主要在戍守邊疆和控領國外,而府兵則在內地屯田。而唐代的邊外屯田,北方遠至瀚海都護府,東北遠至百濟,西北遠至西域及青海,國力遠擴,這是如影隨形,必然不可少的一製度。宋代積弱,其最大原因之一,便是把經濟生產和武裝戰鬥的兩係統分開了。宋代禁軍,分番戍邊,仆仆道途,卻沒有在邊境上紮下來屯田。宋代的廂軍,隻在地方充勞役,當雜差,也沒有教他們耕作與生產。隻因這一製度之頹廢,便影響到全部國力。
明代的衛所製,顯然又是屯田製度之又一番活用。這製度也直擴到邊塞之四外,因此明代武功,也和漢、唐相仿佛。如雲南全境之開辟,斷然須歸功於此一製度之生效。其時南方屯田至海南,至交趾,東北曾擬屯田至朝鮮而未果。這一製度之興廢,也顯然與明代國力消長成正比。
我們根據上述,正見一個國家武力之根源,必然歸宿到這一國家之文化整體,與其民族性之獨特優越處。不僅武力應與經濟相配合,而引致富強之途徑,又必與其國家民族之文化教育與國民性之深厚內在處相融結。目下的中國,正為欣羨西方之富強,而忽略了自己本國曆史文化之演進意義,鄙視了自己國民性之獨特優長,那真所謂南轅北轍,緣木求魚,宜乎是要愈走愈遠,愈想愈失望的了。
五
現在我們再講一些中國曆史上的將官。自古以來,中國的將官,本都是“文武合一”的。最高的將領大都是文人,所謂“出將入相”,在外立戰功,回來可以當宰相。這在唐朝前期,幾乎成為常例。但亦並不是以他的軍人身份而拜相,而且其手下亦並沒有軍隊,所以這也決不是軍人幹政,隻見當時之文武不分界線而已。唐玄宗時李林甫為相,恐懼外將奪其相位,乃建議玄宗引用番將,養成安、史之禍。直到元朝,始有文、武官職之分。明代的“銓選”製度,也分為兩部,文官由吏部,武官由兵部,文武遂此劃分。可是一般高級統帥,仍是文武不分的。即如明、清兩代的總督巡撫,照理該是武職,而實際則是文臣。
說到“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大抵宋代才有這句話。五代時強拉壯丁,怕其逃亡,乃在其麵上刺以花紋,宋代因而不革。狄青出身行伍,後為大將,亦麵刺花紋,遂使一般人看不起當兵的。縱為國家立下大功,當時人對他還是看不起。重文輕武,乃是宋朝人風氣。這也因唐代藩鎮造孽,處處是壯丁入伍,當兵是好行業,循至讀書人太少了。宋代盡力尊重文人,輕視武人,此一風氣固不好,然亦是存心矯挽積弊,有可原諒的。
現在要講到中國曆史上許多文人隨軍,至今俗語相傳稱之為“軍師”,這很近似於近代歐洲之所謂“參謀人才”。他們正式的在軍事製度中設有參謀,也由近代普魯士開始。但中國此項人才,早在戰國時已出現,如齊國孫臏便是一例。到楚、漢相爭時的張良,所謂“運籌幃幄”之中,這顯然是參謀的專職。因為中國土地大,一有戰爭,往往是大局麵的,雙方勝敗,並不在局部陣地的進退得失上決定。因此作戰必先有全盤的戰略。西洋方麵,直到近代國際戰爭,才始有通盤戰局的研究。如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德國人發明的“地緣”政治,主要還是一項通盤戰略的研究。換言之,即是大局麵作戰之策劃。在中國曆史上,如劉、項之戰,雙方對陣,全國各地皆有接觸,作戰必須有全盤策略,決不是任意混戰所能取勝的。所以很早就知軍隊該分前、後方,而又知參謀人才之重要。韓信便是前方大統帥,蕭何是後勤指揮,張良便是參謀部。三國時著名軍事家如曹操、諸葛亮,其實都是參謀人才,非前敵統帥人才。大抵中國史上的文武不分,文人參軍,都由這一需要而起。
中國曆史上曾有一個偉大戰略,實際並未曾應用,而詳細記載在曆史上的,這在安史亂時,安祿山率兵由北京越黃河攻洛陽,西向至長安,唐明皇入蜀,肅宗在臨武指揮勤王師恢複兩京。當時謀士李泌獻計,以一支兵屯陝西北部牽製長安,一支兵屯山西北部牽製洛陽,虛張聲勢,使安史軍隊到處設防,然後以奇兵潛從綏遠繞察哈爾,越居庸關,直拊北京之背,先解決了他們的根據地,這是所謂“犁庭搗穴”之策。倘使當時唐肅宗聽從此說,安史餘孽不會再盤踞河北,藩鎮之禍不致拖長,也許此下中國曆史也便不是如今這樣的了。但肅宗說:“方今上皇蒙難,不複兩京,無以對國人。”遂決計先攻長安,再攻洛陽,安史兵隊節節退卻,河北三鎮老巢,終於仍落在安史部下。即如近代曾國藩能敗洪秀全,也因其有一套全盤戰略,下武漢後率水師沿江東進,步步控製長江,堅守安慶,再下蘇杭,包圍南京,洪楊終歸覆滅。
如上述,漢代之張良,唐代之李泌,清代之曾國藩,都是文人,都是今日參謀總部的人選,並不是實際統軍的大元帥。張良、李泌從未親帶軍隊作戰,曾國藩在前線,自己帶軍,每戰必北,但亦終於勝利了。因為大局麵作戰下參謀人才之重要,這可說明中國史上文武不分,而且文人在軍中,其地位更重於武將之內在意義。
因此從中國曆史看,我總覺得中國軍人之偉大。因為中國軍人裏麵最主要的骨幹還是文人,他們都有極深的文化陶冶,道德修養,並兼多方麵的智識,以及政治頭腦,外交風度,種種配合,決不僅是一個專能臨陣殺敵的勇將。即如上述嶽飛、文天祥、史可法諸人,都是極好例證。其他還是舉不勝舉呀!
讓我再講到中國的軍事學,且簡單一講中國的三部軍事書籍:
第一部要講《孫武兵法》,我疑心此書並非吳國孫武所著,實在是齊國孫臏的書。這一部書,不僅講戰術戰略均極高明,而且從人生最高哲理中發揮出一種“戰鬥哲學”,至今已成為全世界公認的一部兵事學的上上著作。
第二是明代戚繼光的《練兵記實》,他以大教育家的理論來練兵,他能配合各地方人的個性來分別訓練兵種,以道德學、心理學、教育學與軍事學配合,發揮出一部最上乘的“練兵學”,實在是東西方軍事書籍中從無如此造詣的。
第三是清初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要》,這是一部中國軍事地理書。凡中國曆史上用兵所經的地方,進退攻守形勢,都有詳細分析。從中國三千年曆史的實際軍事經驗來綜合出一部中國的戰略地理,這是一部卷帙極浩繁的大著作。日本人對此書非常重視,書內所列,無論鄉村小河,丘陵小道,隻要發生過軍事關係的都有記載,日本人曾為之編索引,用便檢查。他們侵入中國,此書即作為用兵向導。顧先生是明末遺民,他曾親身從事革命,失敗後著此書,重要在推翻一個大家一向所抱的偏見,即總認為隻有北方打擊南方,很少南方打擊北方。顧先生的意思,隻要運用得宜,任何一地都可以向外邊打出,完成統一大業。此書最要用心,是要喚起將來的革命家注意,不必限於北方始可用兵統一南方。清初吳三桂,從雲南起兵,到了洞庭湖,不直取武漢,是其失敗主因。太平天國從廣西起兵,到了南京,不全力直往北打,遂致失敗。曾國藩的勝利,乃在占住武漢,始終沒有丟。這些軍事上的實際教訓,都合顧袓禹那部書的分析。
我們隻舉以上三部書,即可見中國文人對於軍事戰略、戰術、訓練方法以及軍事地理的研究,實在都有極高深的成就。
近代中國的國防,仍然在北方。林則徐在一百年前鴉片之戰以後說:“中國大敵,並非英國,而是俄羅斯。”這話還是應驗。中國北方敵人,二千年來,都被我們解決了,今天便不該無法解決。我看到西方羅馬帝國,抵不住北方蠻族侵入;又看到拿破侖大兵進入莫斯科,而狼狽退卻,常想起中國史上如霍去病、李靖等絕漠遠征的艱苦偉大的成功。今後應該如何保衛我們的國防,那是我們的責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