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中國文化中的中庸之道

大家都知中國人喜講“中庸之道”,一般人以為中庸之道是指平易近人,不標新立異,不驚世駭俗,調和折衷,不走極端而言。然此等乃通俗義,非正確義:《中庸》上說:

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

無論何事都有兩端,此兩端,可以推到極處各成為一極端。在此兩極端間之中間都叫做中,此一中可以有甚長之距離。所謂“中”,非折中之謂,乃指此兩極端之全過程而謂之中。如言真善美,是此一極端,不真不善不美是那一極端。但此真、善、美三分,隻是西方人說法。照中國人講,此世界便是一真,不是偽,真偽不能對立。若論美醜,此世界是渾沌中立,既非極美,也非極醜。中國文化是人本位的,以人文主義為中心,看重了人的一麵,則善、惡對立不能不辨。但縱是一大聖人,亦不能說他已達到了百分之百的善。縱是一大惡人,亦不能說他是百分之百的惡。人隻在善、惡兩極端之“中道”上,既不在此極端,亦不在彼極端。但必指出此兩極端,始能顯出此中道,始能在此中道上理論有根據、行為有目標,故說“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若非執其兩端,則中道無可見。真實可用者乃此中道,非其兩端。此乃中國人所講“中庸之道”之正確意義。

中國文化既是人本位的,以人文主義為中心,而現實人生中則沒有至善,也沒有極惡。如從耶穌教言,上帝是百分之百的至善,但上帝不在我們這一世界上。世界上隻生有一耶穌,但耶穌也隻可有一,不得有二。上帝之對麵是魔鬼,它是百分之百的極惡,但此魔鬼似亦不在我們這世界上。我們人類,雖說具有原始罪惡,但究竟沒有到極惡的地位,人究竟與魔鬼相異。從佛教言,無餘涅槃不是這世界所有,人則隻在此俗界,在無休止的輪回中。但此俗界究也不便是地獄。中國人講聖賢。但孔子大聖也說:

吾十五而誌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聖人之一生,也非百分之百盡在一至善地位上。但我們既說這個世界上有善,即不能說沒有一“至善”。有善便有惡,我們不能說這世界上沒有惡,便也不能說沒有一“至惡”。像耶教、佛教,似乎都看重在兩極端上,我們則亦要把握著此兩極端,而主要運用則在此兩極端之中間過程上。此一中間過程,既非至善,又非至惡。甚至有些處善惡難辨。你認它是善,我認它是惡。此等處亦會常常遇到。所以佛教、耶教所講,似乎偏在高明處,而中國人所講,則偏在中庸處。但抹去了其高明處,則中庸亦難見,故曰“極髙明而道中庸”。

說到此處,可見中國人觀念有些與西方人印度人觀念不同。此等不同,亦可說是一種哲學上的不同,亦可說是一種常識上的不同。西方人常認為善惡是相反對立的,中國人則認為這一端是善,那一端是惡,此兩端可以相通而成一線,此兩端乃同在一在線。若沒有了此一線,亦何說有兩端?是則此兩端在實際上亦並非相反對立。在我們這現實世界裏麵,在我們這一實在人生裏麵,善惡隻是一觀念。不能說這世界,這人生,一半是善,一半是惡。或說在中間,便不善也不惡。這世界,這人生,既非至善,亦非至惡。我們並不站在此兩極端上,而在此兩極端之中間。既如此,則這一中間,豈不成為黑漆漆地,既非至善,亦非極惡;既無上帝,亦無魔鬼;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人們在此黑漆漆地一段長過程中又怎麽辦?當知此世界此人生,雖非至善,卻不能說其無善;雖非極惡,亦不能說其無惡;此善惡之辨雖不很明顯,但也不能說其混同無辨。所辨在甚微小處,甚暗昧處。人則正貴在此微小暗昧處來分辨善惡,自定趨向。

孟子說:

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遊,其所以異於深山之野人者幾希。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禦。

舜之聞善言,見善行,其實亦隻在深山野人中。不能說在深山野人之間便絕無善言善行,此等善言善行,當然非聖人之善言善行之比,但總不失其為是善。舜則一有感觸,反應明快,一切所見所聞的善,便會集中到他身上來,舜則在野人中成了一善人。孟子又說:

大舜有大焉,善與人同,舍己從人,樂取於人以為善。

可見舜之善都是從此世界人群中取來。人有善,我能舍己從之,與彼同有此善。此等善,皆在細微處,暗昧處,積而盛大光明,舜便成了大聖。《中庸》上亦說:

君子之道,行遠必自邇,登高必自卑,夫婦之愚不肖,可以與知能行。及其至,雖聖人亦有所不知不能。

當知此處說的君子之道,便是中庸之道。中庸之道可以由夫婦之愚不肖直達到大聖大賢。並非在中庸之道之中隻包括愚不肖,不包括大聖賢。又當知愚不肖與大聖賢,亦即在此中庸之道之兩端,此兩端一貫相通,並非相反對立。

根據上述,再進一步申說,從愚不肖到大聖賢,此一中間過程,當然有很長的距離。今不論你站處近在那一端,若近在惡的一端,隻要你心向善,隻動一步或一念向善,則此一步一念便是善。如你原來站近善的一邊,但你一步一念向了惡的那一邊,此一步一念也即是惡。孟子說:

物之不齊,物之情也。

每一人的聰明智慧,家庭環境,生來就不同。或生長在聖賢家庭,他的環境教育當然是善的了。若他隻動一念向相反方麵,他那此一念也就是惡。或生在土匪家庭,他的環境教育當然是惡了,但他果動一善念,他那動念時也就是善。如周公是一大聖人,他的道德及其才能在政治上、軍事上、外交上、文學上種種表現,可算是一位多才多藝的完人。但孔子說:

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矣。

這是說,隻要周公心裏一念或驕或吝,在當時,便可使其成為一不足觀之人。反過來說,如是一土匪,一十惡不赦之人,使他身罹刑網,或處死臨刑,隻要他一念悔悟,心向善的一邊,那他當時,也就不失為是一善人。人在一刹那間都會有一念,在那一念上便可有“善”“惡”之分。因此人隻有兩條路,一條是向上;一條是墮落。所謂“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我們講善惡,應在此人生過程中,每刹那,每一秒鍾之每一動念上分。這才是我們中國人所講的“中庸”之道。

中庸之道要使愚不肖能知能行,亦將使大聖賢有所不知不能。縱是愚不肖,也該在自己一念之微上戒慎恐懼。縱使是大聖賢,也不能不在他一念之微上戒慎恐懼。劉備誡其子說:

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

《中庸》上說:

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

那隱微處,在別人無可代他用力處,在每一人之獨處,最是那中庸之道之存在流行處。中國人又說:“不為聖賢,便為禽獸。”諸位說這話是不是太嚴了?但依中庸之道講’這話一點也不嚴。人在自然界中本也是一禽獸,可是從人道言,人在每一刹那,每一秒鍾,每一念間,卻都可以向著聖賢一邊,或向著禽獸一邊。這話要我們慢慢體會。如此所說,也可謂禽獸在這一極端,聖賢在那一極端,人則在此兩端之中道上。你說我是禽獸,我可不承認。你叫我作聖賢,我也不敢當。但當知聖賢難做也易做,難易又是兩端。天下沒有極易的事,也沒有極難的事。你說它難,便有一個易;你說它易,又便有一個難。孔子說:“聖則吾不敢”,這固是大聖人之謙辭,但也見聖人難做。顏淵說:“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這也是講的聖人難做。但孟子說:“人皆可以為“是不為,非不能”,此又是說聖人易做。

宋代理學家中,朱子講聖人難做,陸象山卻講聖人易做。明代的王陽明走象山的路,也說聖人易做。王學講到後來,說到滿街都是聖人。有一位羅近溪,正在講堂講學,正講每人可以作聖,有一端茶童子進來,聽講人問,那童子是否也能做聖人?羅說,他早就是聖人。為何呢?那童子的職務是端杯,他把茶小心謹慎地端來,沒有潑,沒有翻,端上講台,目不邪視地走了,那已百分之百盡了他的職。縱使要孔子來端這茶,孔子也這麽端,不會比這童子端的更好,這已是止於至善,不能不說他已是一聖人。這也是講聖人易做。

人在社會上,職業有高下,卻非人的品格之高下。抬轎是低職,坐轎的人是高了,但不能大家都坐轎,沒人抬。我們隻能說能盡職的是高,不能盡職的是低。端茶抬轎,能盡職,便是高。能盡到十分,那便是聖人。飲茶坐轎,不能盡職卻是低,反不能和端荼抬轎的相比。中國人講的中庸之道,要你端茶抬轎能盡職,豈不易嗎?但要你治國平天下能盡到十分職,那豈不難嗎?責任有難有易,難的責任不能盡,不如退而盡其易。孔子不能救春秋;孟子不能救戰國,退而講道,卻救了後世。後世群推孔子孟子為大聖賢。那端茶童子要他登台講學,他不能,但他能盡了他端荼之職與道。就此一端上,羅近溪說他已是聖人,也非無理。諸葛孔明說:“淡泊可以明誌,寧靜可以致遠。”那端荼童子卻能淡泊,能寧靜,定心做一端茶童子,不想奔競他所不能盡之職。若使人人如此,那社會也就不同。

王陽明自幼即立誌要做聖人,後來自說不到,退而思其次,也就不再想做聖賢了。他得罪被貶龍場驛,還怕朝廷會派刺客來刺死他。那時他什麽都不怕,隻怕一個死。他就做一口棺材,終日坐在裏麵,想死有什麽可怕呢?他連死也不怕了。跟他去龍場驛的兩個老家人,不耐此蠻荒生活,病了,陽明先生隻有反而幫他們烹茶煮飯,還要唱些浙江山歌家鄉調給他們聽,好讓他們心中得慰。閑著他自己背誦那些讀熟的書作消遣。一晚上,他在睡夢中忽然驚躍而起,他想我今天在這裏這樣做法,倘使孔子複生,處我此境,他更有什麽好辦法呢?一下子心下有悟,那不是聖人我也能做嗎?不是我現在此刻也就如聖人一樣嗎?從此悟後,才提倡他的“良知”學說,發揮出一番聖人易做的理論。當知各人環境不同,責任不同,各人有各人自己應盡之道,能盡我道,那我也和聖人一般。縱使如端荼小道,那也是道。

如諸位駕駛飛機,飛機起落要有跑道,若說駕飛機翱翔天空是大道,降落在跑道上,那便是小道。你又不能把跑道設在你臥室門口,你從跑道走向你門口,從門口走向你臥室,那些更都是小道。大道小道又是兩端。你不能說隻要有大道,不要有小道。大道也有行不通處,便該從小道上行。隻此小道須附屬於大道,須能通上大道去便是。盡小道,人人可能。盡大道,聖人也有所不能。那又是中國人講的“中庸”之道。中庸之道,要把人人能行之這一端,直通到雖聖人有所不能之那一端,卻不該盡呆在一端上通不去。所以中庸之道有極易處,同時有極難處;有極淺處,同時亦有極深處,有極微小處,同時亦有極廣大處;有極隱晦處,同時亦有極光明處。

現在再舉一例。如有一高僧,在深山禪院打坐,能坐到心不起念,一心常定,那不是很高的道行嗎?宋儒言“主靜居敬”,其實也隻是此工夫。不過髙僧隻能把此工夫用在深山禪寺裏,宋儒理學家卻要用此工夫到社會人群治國平天下複雜的大場麵裏去。即如上麵所講,那端茶童子,他也能係心一處,心不起念,能敬能靜,不然為何茶不潑出,人不滑倒。如今諸位爬上飛機,坐上駕駛台,不也是心無旁騖嗎?其實諸位駕駛飛機時的心境,也就和髙僧們在深山寺院裏打坐時的心境差不多。一樣是係心一處,心不起念,一樣是敬是靜。又若拿了一枝槍上火線,那時則有進無退,一心在敵,隻一己管著一己,連死生也不在顧慮中,更何其他雜念。這一段的生命,可說最嚴肅,最純一,完滿無缺。刹那間便到達了人生所要追求的最高境界。即是一心無他,止於至善的境界。

佛教講成佛,是不易的,要成佛,先要做菩薩。做菩薩有十地,從一地菩薩做起,有十個不同階段,一生來不及,再待下世轉生,不曉得要再經曆幾代幾生,還未到達成佛階段。這道理是高了,但不是人人所能。中國人來講佛道,卻講成“即身是佛”,“立地成佛”,又從極難處通到極易處。這雖像是驚世駭俗之談,卻也是中國人所講的中庸之道。中國的高僧們,把佛教“中庸化”了。甚至不須出家,不須關在和尚寺裏盡打坐,禪宗祖師們便是講了這些話。如此推說,今天諸位上飛機空中去,即是一番大修養。下了飛機,若能懂得你在駕駛飛機時那一番心態,善保勿失,諸位實也可以成佛做聖人。若諸位不肯信,那則是道在邇而求諸遠,隻有人深山禪院中去,始可成佛。隻有枕經藉史、博古通今,始可作聖。既不是人人可能,亦即非中庸之道。

中國人講的中庸之道,要從人人所能,做到人人所不能處去。要從人人處處時時念念中去做,那才是用其中於民之中道。中國人講的中庸之道,要人人能做,當下能做。人人當下可得一滿足,然而仍要有一個不滿足,永遠不能滿足。不要說各人的一輩子,縱使再隔了三千年一萬年,依然不得有滿足,那一道則總還在前麵,還要人不斷去做。不像進了天堂,接近了上帝,成了佛,進入了涅槃,便可一了百了,無所事事。但這不是中國人講道講得過髙了,即如天地,也一般。好好的光天化日,忽然來了一陣台風,我想上帝心裏也會感到抱歉,佛菩薩也會感到無奈何^《中庸》上又說:

雖天地之大,人猶有所憾。

惟其如此,所以此道無止境,永不能滿足,但又要人人當下即得一滿足。此一滿足,乃是我們行道之第一步。此一步,即已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人要能從此一步不息不已永遠向前,雖是人人能做,卻誰也不能一刻不做。雖是誰也懂得當下該如何做,但又誰也不曉得永遠無窮之將來又如何做得盡。在永遠無窮之將來以後,還有一永遠無窮之將來。則此永遠無窮之將來,也將如今日般,人人可以起步,但誰也不得停步。所以中庸之道是悠遠的,博厚的,髙明的,人人能知能行,而又有聖人所不知不能者存在其間。此道之所以可久可大。則正在此。

我以上講的是善惡問題。若此下再轉到真偽美醜問題上去,則又有不同。善惡辨在“己”,真偽美醜則辨在“外”。一是情感方麵的事,一是理智方麵的事。《中庸》上說:

盡己之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

盡己性,盡人性,主要在情感,在善惡問題上。盡物性始是物理,是真偽問題,主要在理智上。自然科學縱極發展,但與善惡問題無關。科學增強了人使用物質方麵的能力,可以為善,也可以為惡。可以為大善,亦可以為大惡。在現代科學未發展以前,人類中已出了孔子、釋迦、耶錄,但現代科學發展以後,未必更能多出幾個孔子、釋迦、耶穌來。若照《中庸》上“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的道理講,在沒有電燈以前和既有電燈以後,在人生之真實境界上,不該有大分別。我們能說在沒有現代科學以前,人過的都不^^人生嗎?若如此講,再過三百年以後的人來看今天的我們,也將說我們不是過人的日子,也算不得人生。在我們能服嗎?今天人類快能上月球,但少數人上月球,對整個人類變動不大。以前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這也是人類一大發現,但接著此一大發現而來的,也不見得是好。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英國人、法國人,一批批到美洲去,印地安人滅種,帝國主義、殖民主義、資本主義相繼發展,人事一切大變,但西方人做人的道理在此現上並沒有大變。現代科學,究竟是研究物的問題,不是研究人的問題。所以對人的問題上,可以有大利,亦可以有大害,誰也說不定。而且科學縱使不斷發明,對此世界仍還保留著一個不可知。“可知”與“不可知”仍是兩極端,科學也還是在此可知與不可知之中間過程內。因此一切科學發明,仍該運用中國人講的中庸之道來好好處理才是。

再細分辨,真、善、美三分本是西方人說法。科學不能說是由偽向真;藝術不能說是由醜得美。換言之,科學真理本不與偽對立,藝術美化也不與醜對立。那隻是從自然中演出人文,這可以把我提出的性道合一論來講,卻不是我此刻所講執兩用中,所謂中庸之道上所有的問題。在中國文化中,藝術一問題,我已在另一講中述及,此處不再詳論。西方哲學中有黑格爾的“辯證法”,提出“正反合”的理論來。如說甲是正麵,非甲便是反麵,合起來是乙,又有非乙,合成丙,如此遞演而上。但此種辯證,似乎用人的語言文字來講是如此,若配合到實際世界實際人生上來,便有些不合適。如說白晝是正,黑夜是反,到明天,豈不還是此一正一反。黑格爾說的隻是一種觀念,觀念之外有事實。“觀念”與“事實”,又可成兩端,其間仍該有一中道。所以說“相反相成”。一陰一陽是大道,陽包在陰之內,陰亦包在陽之內。若相反,實不相反。宋儒把此一陰一陽畫成了一個“太極圖”。就人生論,生是陽麵,死是陰麵,死生合成了人生之整體。生之內便有死,死之內也有生。有了死,並不曾克滅了生。有了生,也不曾克滅了死。

由中國人講來,一陰一陽,一生一死,隻是循環不已,老跟著此一環在繞圈。重要卻在此環之內,亦即“環之中”。莊子說:

超乎象外,得其環中。

陰陽死生都是表現在外麵的象,人能超出此外麵的象,深人觀其實際,才能進入此實際的環之中,而確然有所得。若要辨是非,那麽死了的是你,活著的便不是你;活著的是你,死了的又不是你。同樣說昨天的是你,今天的便不是你;今天的是你,昨天的又不是你。依此理論,正反兩麵可以互相取消,但亦可以互相完成。

中國道家思想偏向“取消”一麵;儒家最是“切近”人生,從完成一麵來發揮。道家把一切相反對立取消了,合成一“天”;儒家則又把人與天對立起來,而執兩用中,乃有所謂中庸之道,那裏便有“天道”“人道”之別。如善、惡相反對立,是在人道上如此,若把黑格爾辯證法來講,顯見講不通。試問善惡正反相合,又合成個什麽?在中國道家講來,那便是天,在天道中卻無是非善惡可言了。

所以中國人的中庸之道,從此方麵來講,正是一套哲學,亦是一套思維方法。是在人本位人文主義的文化大體係中一套重要的哲學和其思維術。現在很多人分別中西文化,說中國文化是靜的,西方文化是動的;中國文化是向內的,西方文化是向外的;中國文化講心,西方文化講物。如此種種說法,亦正是一正一反。

但中國人觀念,主張“心”與“物”相通;“動”與“靜”相通;“內”與“外”相通。相通可以合一,合一仍可兩分。既不能有了心沒有物;又不能有了物沒有心。心與物看來相反,實際是相成的。動與靜亦然,不能有動無靜,也不能有靜無動。內外亦一例,那有有內無外,有外無內之理。中國人講的中庸之道,正要從此相反之兩麵講入到一“中道”上去。你要講任何一事一物,最好先找出它相反之兩麵,然後再從此相反兩麵間來“求其中”,那中處便有“道”。所以孔子說:

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

他若和你講心,你便和他講物。他若和你講動,你便和他講靜。不是要把這一邊來反對那一邊,取消那一邊,是要把握到兩端,便可獲得中道。所以孔子又說:

攻乎異端,斯害也已。

今若我們把中國文化認為是唯心的,來反對西方文化是唯物的;把中國文化認為是主靜的,來反對西方文化是主動的,那便是孔子所說的攻乎異端,便要害事。當然根據西方來攻擊中國,說中國文化是唯心的,主靜的,要不得,那亦同樣是攻乎異端,同樣要害事。就中國文化之本質與其特性講,究竟是“中和”的,決不是偏陷的。中庸之道便可代表中國文化。

現在再講“新舊”,這亦是一個觀念上的兩端對立。在實際世界事物中,既無一個十足完全的新,也無一個十足完全的舊。近百年來,中國人講到文化問題,總愛把新舊來作論點。“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若是從舊的中間再開出新的,在新的中間來保持舊的,那也可以。若說我們究是要新還是要舊,那會永遠得不到結論。文化不是唯物的,像一所老屋,可以拆舊建新。文化則有其內在之生命,如一棵大樹,連根斬了,栽下新種子,那大樹的生命已毀滅了。而且文化種子是民族,我們不能不要此文化而連帶不要此民族。中西文化不同,最後還是在中西民族不同上生根。我們縱要新,也得從舊的上生根,來發展出新。果能保存並發展吾民族生命,則可中可西,可新可舊。在物質與精神,在動與靜,在內與外,在時人所認為的中西文化不同之兩極,盡可執兩用中,不必定要偏走一端。

若謂中國文化重在講人文,西方文化重在講自然,則人文隻在自然中產生,人文亦不能脫離自然而獨立,人文仍是一自然。天地生下人,**裸的,那叫自然。穿上了衣服,那是自然還是人文呢?又建築了房屋,這又是自然還是人文呢?中國人愛講“天人合一”,所謂自然與人文,也仍該是相通合一。在人的身上便有了天,在文化中便包有了自然。而此人與文化則從天和自然中演生。

在此等觀念與意識之下,我認為中國文化裏盡可以滲進西方文化來,使中國文化更充實更光輝。並不如一般人想法,保守了中國固有之舊,即不能吸收西方現代之新。似乎大家總愛把一切事物作相反對立看,不肯把此等相反對立來作互通合一看。所以我們中國所講“執兩用中的中庸之道”,此刻實該大大地再闡明。這和我們當前所該采用的一切想法和做法實有很大的關係。

諸位又如說,今天我們該積極提倡民主精神,不要再如以往般隻講私人道德。今且不講治國,先講齊家。如果說,父親出去喝酒,母親在家打牌,哥哥遨朋喚友去看電影,妹妹約男朋友去參加跳舞會,試問你那時怎麽辦?你若有理想有希望,豈不仍隻有從自己一人先做起,也隻有這一條路才能做得好。所謂民主,也隻有從每一人自己做起。要講世界大同,也隻有從每一人自己做起。“群”與“己”又是對立的兩端,“公”和“私”又是對立的兩端。群中不能無每一己,公之中不能無每一份的私。若必要對立起來,便成為社會主義和個人主義之大對立,自由主義與統製集權主義之大對立,西方曆史和思想界為此對立纏苦了。但中國的中庸之道,則執兩用中,承認有此對立,而把此對立調和融通,使每一人當下有了一條路。

中國人惟其有此中庸之道,亦可使各不同的宗教信仰也一樣調和融通起來。佛教、回教、耶穌教來到中國,不僅和中國傳統文化無衝突,在此諸大宗教之相互間都能和平共存,沒有大衝突。你看中國社會上,這裏一個天主堂,那裏一個和尚廟;母親信佛教,兒子信耶穌。這不是信仰不真,卻是受了中國人相傳那一套中庸之道之影響,大家可以說得通,不爭執。

此刻我們又說,我們該講科學呢,還是仍應提倡固有道德?這又是一對立,而實則非對立。諸位隻要善為運用中庸之道的思維方法,則一切相異都可安放進來,不見有衝突。若再把中庸之道的實行方法一切從我個人先做起,自可當下滿足,而又永無止境。如此一步步向前,這就是大道。但就此大道而論,你一步也離不開,亦沒有所謂進。此刻我們人類要上月球,但上了月球,還如未上月球前,大道依然還是有一條人生在前麵。換一句話說,縱使我們上了天堂,也還如沒有上天堂,那條大道也還依然在前。如是則刹那與永恒雖是兩端對立,也還是相通合一。這一理論,像是何等的髙明,其實也還是中庸之道。

隻因我們誤解了此中庸之道,好像中國人講的中庸之道不痛不癢,不黑不白。一人說這對,一人說那對,不要緊,大家都對。這就成了滑頭主義,走上了鄉願的路,所以孔子孟子要講此中道,卻最討厭鄉願。

我想再重複一下。諸位今天最大的責任就是在複興中華文化這一件大事上。複興中華文化是我們中國人每一人的責任,每一人站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善盡職責,相互配合起來就成。即就空軍言,平時如戰時,後方也如前方,無論空勤與地勤,既要人與人配合,又要人與機器配合,處處都是兩端對立合成一體,而運用此一體者則在每一人之身上與心上。如此則諸位今天早已在此中庸大道上行,隻是“行矣而不著,習焉而不察”。《中庸》上所謂“人莫不飲食,鮮能知味。”中國人講的中庸之道,真是如吃飯喝水般,易知易能,但又是其味無窮,又很難知得其味的,這就是所謂中庸之道,由諸位自己去體味吧。

(一九六九年二月《自由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