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中國文化中的最高信仰與終極理想
一
諸位:今天講題是“中國文化中的最高信仰與終極理想”。文化是指某一大群人經過長期的生活積集而得的結晶。此項結晶,成為此一群人各方麵生活之一個總體係,其中必然有他們共同的信仰與理想,否則不能成其集體性與傳統性。今天我講中國文化中之最高信仰與其終極理想,乃是要從文化全體係中而獲得此認識。
中國文化有一特質值得我們注意者,乃是在中國文化中沒有展衍出宗教。佛教、回教、耶教都在中國社會傳布,佛教尤其盛行。在中國文化發展過程中,也有其甚大之貢獻與影響,但中國文化自身卻沒有產生一種宗教。古代各民族,差不多文化一開始就有他們的宗教,而中國一向沒有。但中國人雖無宗教,而確有其所信仰。為什麽中國人自己有一套共同信仰而卻不產生宗教?為什麽各種宗教都能跑進中國社會,而且跑進中國社會以後,其相互間會不發生衝突?在其他民族中,常因兩個宗教碰頭引起衝突,甚至發生戰爭,那些戰爭可以蔓延擴大,曆久不得解決,而在中國獨不然。中國人可以有信仰而無宗教,中國社會可以異宗教並存而不起衝突,這些都是極值得我們注意研究的。
二
我們今天簡單來講中國人的最高信仰,乃是天、地、人三者之合一。借用耶教術語來說,便是天、地、人之“三位一體”。在中國,天地可合稱為天,人與天地合一,便是所謂“天人合一”。《中庸》上說:
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讚天地之化育。可以讚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
這說明了中國人最髙信仰之所在。人能“讚天地之化”,還能“讚天地之育”。一切宗教隻說人要服從天;佛教則說人要皈依法;現代科學則要憑人的智慧來征服自然;都不說是要來“讚助天地之化育”。中國人理想,則人在天地間,要能讚助天地來化育,這就是我們人參加了這個天地,與天地鼎足而三,故曰“與天地參”。而最後成為天、地、人之三位一體。
天地有一項工作,就是化育萬物。人類便是萬物中之一。但中國人認為人不隻是被化育,也該能幫助天地來化育。在宇宙間,有三個能化育的,一是天,一是地,其三便是我們人。這一信念,似乎為其他各大宗教所沒有。我常說,世界任何一民族,任何一宗教,他們之所信仰,總認為有兩個世界之存在。一個是我們“人”的世界,或者說是地上的世界,物質的世界,肉體的世界;另有一個是靈的世界,或說“靈魂”的世界,天上的世界,或說天堂。耶穌教就這樣說,人在天上世界犯了罪,被罰到這個世界來,所以這個世界有它的“原始罪惡性”,它終會有一個最後末日,我們信了耶穌就得救。所謂救,是救我們的靈魂,重回天堂去。這個世界,則似乎是沒有救的。這豈不是清楚地分了兩個世界嗎?回教和耶教差不多。佛教裏講的諸天,其地位尚在佛法之下,諸天同人一般,亦要來聽佛法。皈依佛法可入涅槃界,至於這個人世界,則是一輪回界,由人類自己造業而起。如是則佛耶教、回教都一般,都說有兩個世界。即如西方哲學似乎亦都有兩個世界的想法。若他們隻承認一個世界,則此一世界便成為唯物的,無神的。多數西方人認為此世界要不得。至於中國人所講所信仰的世界,則衹有一個,而又不是唯物的。
中國人也信有天,在中國人的原始信仰中,也許這個“天”和耶教回教所信仰的“上帝”差不多。後來演變,常把“天地”連在一起,便和現代科學隻認為是一“自然”的講法差不多。就中國人觀念講,天地是一自然,有物性,同時也具神性。天地是一神,但同時也具物性。天地生萬物,此世界中之萬物雖各具物性,但也有神性,而人類尤然。此世界是物而神,神而物的。非唯物,亦非無神。《中庸》上說: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
人與萬物都有性,此性稟賦自天,則天即在人與萬物中。人與萬物率性而行便是道a莊子說:
惟蟲能蟲,惟蟲能天。
天叫它做一蟲,它實實地做一蟲;在蟲之中便有天,那蟲也便就是天。人則有了文化,遠離自然,也便是遠離了天。此是莊子道家說法。孟子則說:
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
是乃“人神合一”,人即是神,也可說人即是天,主要在人實有此善’而此善實即是天賦之性,人能盡此性之善,即是聖是神。其實即是“性道合一”,“人天合一”,人的文化與宇宙大自然之最高真理合一。此乃是孟子儒家見解。
說到此處,不僅是中國文化之最高信仰,也即是中國文化之終極理想。人的一切即代表著天。整個人生即代表著天道。說部《水滸傳》中的忠義堂一百零八好漢,也是在替天行道。“忠義”是人性,所行之道則是天道,此亦是中國文化之最高信仰與其終極理想深入民間,淪浹心髄,為一般社會共同所接受。
三
現在再進一步講,天是陰陽大氣,但有一個神,即是上帝,或稱天帝。天上有日月星,天下有地,地上有江河山嶽,一切莫不有神。即如土、石、草、木皆有神。在中國人觀念中,一物即一自然,同時即寓有一天,或一神。中國人觀念中之自然界,乃一“神”與“物”之交凝合一體。可知者乃是形而下之物,不可知者乃其形而上之天與神。神亦有等別,有大神、小神、正神、邪神。如天是大神,日月星便比天神為小。地是大神,河嶽山川便比地神為小。各地有城隍神、土地神,比河嶽山川諸神又小。諸神間之等級,卻如人間政治組織般。又如古有社稷,社是地神,稷是五穀神。天地生萬物,不煩天地親自處理,物各自然,即物各自生,因此物各有神。五穀與人生最密切,故特奉稷神與社神同祭。人之大原出於天,故人崇祀天地,卻不再有一最早之人當奉祀。但各民族各有最早之祖先,由各民族各別奉祀。亦如各一家各有祖先,由各一家各自奉祀之例。在中國人觀念裏,“神”的世界與“人”的世界非常密切,亦可說“天人合一”,即是我們最高信仰。“文化與自然合一”,則是我們的終極理想。
因此在中國社會中之神世界,其實皆由人來建立。不僅五穀有神,即一棵大樹,生長了幾百年以上,我們即封他為神,並由它來代表土地神,那樹便不許斬伐,並得每年去祭祀。明代有一部小說稱《封神榜》,“封神”正是我們文化中幾千年來一傳統。神由人封,那不奇怪嗎?但大家視之為平常,其實這即是我們中國人的信仰。神可由人封,也可由人免。一個國家亡了,那國家的社神稷神也隨而變了。可見神由人封,在中國自古即然。所以天、地、人並列為三才,人可讚天地之化育,與天地參,可替天行道,那麽自可由人封神。天神地神不由人封,但人可封一人神去參讚天地,此即所謂配天地。如泰山神,如洞庭湖神,那些神,不全是自然神,有時由人神去當。某一人死了,他可以當泰山神,當洞庭湖神。
諸位定會說,這不是迷信嗎?若諸位定要說這是迷信,那麽耶穌是上帝獨生子,是不是迷信呢?諸位說這是宗教信仰,這是高級的一神教;中國人的是迷信,是低級的多神教。然而從什麽地方可以找到證據,證明上帝隻生了一個兒子耶穌?穆罕默德不答應此說,兩個兒子打起來,是為宗教戰爭。諸位當知,我並不在此反對耶穌教,耶穌教自有它一套道理。我此刻是在講中國文化,講些中國人所信,其中也自有他的一套道理。道理不同,演出文化之不同。我們暫時也無法讚成某一套,或反對某一套。
中國人稱“神”又稱“靈”,動物中龍、鳳、龜、麟稱四靈。龜為其能壽,中國人便也封它為靈了。活時稱靈,死後應可為神。物各有靈,故物各可以為神。人為萬物之靈,那麽人死後得為神更屬自然。其靈何在?靈便靈在“性”上。性由天賦,故靈由天得,神由天成。中國人觀念中,此大自然之統體,便具有一最高“性靈”。物各有性,所以物各有靈。能發揮此靈性之最高可能而對此自然界有最大功德者,中國人便稱之為神。所以中國人的“神”,還是在這一世界中,上帝也是在這一世界上,其他日月、星宿、河嶽、山川諸神,也都在此一世界上。諸神之等級,則由其所蘊之“靈性”與其所顯之“功德”而分。
人的靈性與其功德,有時比不上日月、星宿與河嶽、山川,但有時也能德並天地,功參造化。那便人而可以配天了。隻要功德在社會,其人雖死,其神常存,即存在此社會上。如就台灣言,有孔廟,即如孔子仍在此社會上。日月潭有文武廟,即如關羽仍在此社會上。台南有鄭成功祠,嘉義有吳鳳廟,即如此兩人仍在此社會上。又如泰山、長江為什麽都有一個神,因泰山長江都對人類有功德、有貢獻。但為何泰山華山不並為一山神,長江黃河不並為一水神,則因河嶽山川各有個性。泰山與華山個性不同,長江和黃河個性不同,因此其靈氣不同,而功德也不同。便各封一神來奉祀。在人亦然。個性不同,便成人格不同。關羽和嶽飛不同,鄭成功和吳鳳不同,但各有他們的人格影響。影響流傳,便即是神。
比神降一級者稱做鬼,鬼亦分等級,鬼之最髙級者便是神。我們各有祖先,人之父母,雖無功於整個社會,但於我有功,我該對他有崇報,所以父母死後,便為他立神位。父母之於我們,內有德而外有功,我們便該崇之為神,別人則稱之為鬼。別人各有父母,在他亦奉之為神,在我亦稱之為鬼。鬼之在人心,狹小而短暫。神之在人心,則廣大而悠久。不要認為人一死就沒有了,至少為父母的,在其子女心中還是有。人之死後留存廣大而悠久的便為神。所以中國人觀念中的神,並不是進入另一世界去了,再不與此世界有關係。所以我要說,其他民族信仰有兩個世界,而中國人則隻信仰“一個世界”。
人不是在此世界中一死就完了。此世界有過去、有未來,但仍是一體而相通。人死而為神,則是直通此世界之去、來、今三世,而有其長久之存在。縱使人死不能成神,但我有父母,則我之生便與前代相通;我有子女,則我之死又與後代相通。世界各民族所創建之宗教,都信人死則到另一世界去。中國人觀念中這一個“自然界”,與人類所創立之“人文界”,交凝相通,合而為一。故在我們的人文界中乃到處有神。抗戰期間,我到成都灌縣看二王廟,那是秦代治水有功的。治水是件大事,有大功德,二王廟便是封那治水有功的為神。甚至如唱京戲,也崇奉一神,五代時的梁莊宗便是他們的神。做木匠的也有一神,戰國時的公輸般便是他們的神。
若照中國人想法,現代西方科學界凡有大發明大成績的,即如開始建摩天大廈,開始築跨海長橋的,都可奉之為神。此神長在人文社會中,亦即長在自然界中,人文界和自然界不必劃分為二,大可融通合一。西方人建一銅像來紀念某一人物,在西方觀念中,此人並不尚在此世,隻是死了而仍為人類紀念,這就與中國人觀念有同有不同。
四
上麵講了人文界與自然界之合一,其次要講死人世界和活人世界的合一。中國人認為死人並沒到別一世界去,有些人死了,還在我們活人社會裏,而被封為神。這也是一種信仰,或說是一種文化表現,不能定說它是迷信。沒有這事而硬信有這事,那才是迷信。天有日月星宿,而我們奉之為神;地有河嶽山川,而我們奉之為神,人有聖賢功德,而我們奉之為神;那都是事實,是我們的文化表現,如何說它是迷信?如中國曆史上有孔子,孔子對後代曆史有大功德,後代人相傳崇祀孔子為神,那些全都是千真萬確的事,哪裏是迷信?所以我說,中國人雖無宗教,而有信仰,信此大自然之統體不是一唯物的,而同時有其靈性;且信我們人類的靈性,較其他一切有生無生為髙;信此活人世界能與過去死人世界相通。活人從哪裏來?豈不是緊跟著死人世界而來。沒有已死的人,就沒有我們活人。俗語說死人在陰間,活人在陽間,人死了到陰間去,那麽還是先有陰而後有陽,還是先有陽而後有陰的呢?中國人說,一陰一陽如循環之無端。黑夜就是陰,日間就是陽,陰陽雖分而實合,則陰間陽間還不是一個世界嗎?
再說到中國的社會風俗,這裏麵也顯然有“三位一體”的信仰之存在。如言時令,有二十四個節氣,但同時有人造的節日。中國人把此二項混合看待,不加區別,如清明、冬至是自然節,端午、中秋、重陽是人造節。中國人在節日中,又多增添一些神話故事,使得人文自然益加親密配合,社會禮俗隨著天時節氣而多彩多姿。這亦是一種天人相應,把我們的日常生活推衍到大自然變化中而與之呼應。最顯著的如新年有除夕與元旦,使我們認為這是天地的日新與不斷的開始,人生亦隨著日新,隨著有不斷的開始。冬天去了,春天來了,除舊布新,人生隨著天地而欣欣向榮。這個節日是人造的,但極自然,不覺有人造的痕跡。這就是那人文參加進自然裏麵而演化成為一體了。此中有信仰、有希望、有娛樂,極富禮樂意義,極富藝術性,亦極富傳統性,極富有關於民族文化信仰之啟示性與教育性。但到最近,大家對自己文化無了解、無信心,因此對此種節日亦覺無趣味、無意義。中國社會上之新年節日不廢而漸廢,生活幹枯,耶誕節日代之而興。中國社會並非一耶教社會,中國文化亦非一耶教文化,而中國人則追步西方,來過耶誕節日。這裏麵自不免夾雜著許多無情無理之盲目效顰。
我此次去東港演講,適遇那裏大拜拜,搭有一個大牌坊,上麵寫著“代天巡狩聖駕”,意思是說有一神巡狩到那裏,其他諸神都來匯合,向他報告。這一個拜拜,隔幾年又轉換到別一地去集合。這裏卻還是保存著些中國文化之情味與意義。巡狩是中國古代曆史上為求政治統一而傳說有此禮。台灣拜拜亦采用了巡狩製度,實可為往年台灣各地社會融和有些貢獻。我到嘉義時,特去北港看媽祖廟。傳說媽祖是南宋時代一位有功德於人的女孩子,後來被封為神,為她立廟奉祀。福州、漳州人來到嘉義,就把此神也帶過來了。直到今天,香火還很旺盛。我們當知,那時在此荒涼寂寞的海島上,一批批的移民,懷念鄉邦,想望祖國,此一媽祖廟,實使大陸與此海島有其心靈上之相通,故乃習俗相承,香火不衰。我曾曆南洋各埠,像此媽祖廟一類之崇祀,到處有之。此等縱說它是迷信,但亦從文化傳統之最高信仰中流衍而出。神總得與人相親。
今天的非洲人也在說他們要一上帝,但要一黑麵孔的,不要白麵孔。此乃人類內心一種自然呼聲。中國是一大國,古代的中國人即已擁有廣大的地區,中國人自然也要有一個上帝。但中國古人想法,在此一上帝之下,還可有五方上帝。若把此想法應用到今天,派一個黃麵孔的上帝在中國,一白麵孔上帝在歐洲,一黑麵孔上帝在非洲,那許多上帝統受一最高上帝之管轄。豈不也很好嗎?中國文化理想中有齊家、有治國、有平天下。在齊家理想下,各自祭其祖先。在治國理想下,可有五方上帝,下麵有河嶽山川之神。在平天下理想下,則可有一昊天上帝。中國古人把政治理想和宗教信仰配合,諸邦國之下還有各鄉社,各有奉祀。中國人信仰中之“天、地、人三位一體”,乃亦由此諸神分列下表示出來。現在定要說它是一種低級的下等的多神教,必要信仰一神教始是髙等的上級的合理的信仰。但既有耶穌,又有穆罕默德,單是一神,至少暫時不能統治此大地。經過不斷的宗教戰爭,而生出信教自由之呼聲來。但雖自由,仍有壁壘。各自分隔,不相融和。其實宗教不同也隻是一種文化不同。
我以上所講,隻是說明了中國文化中之所信仰,並不是要來提起宗教論戰,此層則請大家辨。
五
上麵說過,在中國社會上有天神、地神、人神。說到人神,即便滲透到人的曆史。曆史不是一層平麵,而是有過去、有現在、有未來,有其時間深度的。即說到眼前的社會,也有其時間深度,而不是一平麵。同時有小孩、有青年、有中年、有老年,正如一片園林,有幾百幾千年的老樹,有十年幾年的新樹,有花有草,或春生秋凋,或晨開夕萎,空間平麵上融進了時間深度而參差不齊。清夜仰視,有些星光從幾億萬光年外射進我眼,有些則僅是頃刻之光入我視線。中國社會盡量把此“時空”合一,即“天地”合一,又渾化進人生而成為“天地人”合一。
在中國,每一地方必保留很多古跡,如祠堂墳墓、如碑、如廟,曆史上人物隻要和此地方有關係,盡量把它來裝點上,教人一瞻仰間,即覺吾人乃在此天地人之融和一體中存在。中國的全部曆史,即在全國社會上分別保留,分別顯示。
我初到台灣來,一聽到吳鳳的故事,就深為感動。後來親自去拜謁吳鳳廟,台灣曆史上有光輝之一頁,即在我瞻謁之下顯示在我心。台灣同胞之同是中國人,台灣社會之同是中國文化所孕育成長之一社會,即在吳鳳廟一拜謁間,一切自可心領神會。我最近到北港,又去瞻謁顧思齊的紀念碑。顧思齊是明末福建人,第一個帶領一批人來到北港的拓荒者。我在南洋各埠,在馬六甲、在檳榔嶼、在新加坡,在其他地區,也看到了不少類似的紀念碑廟。
中國人總是愛把死人拉進活人世界來,把各地的曆史性加深,文化性加厚,因此使各地生人之德性也隨之更加傳統化。若你盡說這些都是迷信,都是中國人守舊頑固,都是中國人之鄉土觀念、宗族觀念在作祟,那也無可奈何,辯無可辯。但在中國人的想法,總是要把我們人生在仰有天,俯有地,上有千古,下有千古中,覺得此世界不是薄薄一平麵。各人過了一輩子,即與草木同腐。而要人感到此世界之可愛,此世界之積累深厚而有其意義。此一種要求與情意,卻不該盡加以嗤笑與鄙薄。
我在美國,喜歡去看他們的小城小鎮,雖是寥落幾家,定有一個禮拜堂,使我想象到他們祖宗幾百年前跨海遠來新大陸時的心情與景象。現在我們要把自己社會上一切舊的風俗習慣、禮教信仰一起去掉,或者置之不理,讓其自生自滅。要把中國社會趕向一無神、無信仰、無曆史傳統的,純物質、純功利的,隻在此一層薄薄的現世生活麵上你爭我奪,那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耶穌教到今天,已經近有兩千年,可是中國人信耶穌教卻是很幼稚,不像西方人那麽深厚,要把中國社會變成一耶教的社會,此事非咄嗟可期。要把中國文化變成一耶教文化,其事更難。中國社會上佛教比較最深厚,回教曆史也久,但也不能把中國社會變成一佛教回教的社會。民初提倡新文化運動提倡全盤西化的人,隻提出了“民主”與“科學”,卻把宗教拋棄一旁,不僅拋棄不理,還常有極濃厚的反宗教傾向,於是打倒了孔家店,冷落了釋迦牟尼,又不請耶穌、穆罕默德來,那麽馬克斯便乘虛而入,此乃眼前教訓。可見講文化,宗教信仰也該鄭重考慮討論才是。
六
現在我再講中國的藝術,來說明中國人的想象。專舉畫來講,一幅山水畫,就是天、地、人三位一體的一種結構。一幅畫上定有空白,有春、夏、秋、冬四季分別,那都是天。一座山、一溪水、一棟房子、一座亭榭,那都是地。中間畫著一漁翁,或是趕著騾子做生意的,或是讀書彈琴的,或是倚著一杖在那裏看天看地的,這都是人。這是畫中之主。天有氣象,地有境界,人有風格。在此氣象境界之中有此風格,配合起來,這是一個藝術的世界。中國畫便要此“氣象”“境界”與“風格”之三者合一。倘使沒有畫進人,就是畫一雙燕子,一枝楊柳,風吹柳動,這一雙燕子便是主,楊柳是地,風是天。如畫一雁,便有一叢蘆葦在水邊,那是地,周圍空處是天,這一雁便是畫中一個主。中國人不大喜歡畫靜物,如一隻茶杯放在一張桌子上,那也可以畫,但此種畫風在中國不盛行。中國畫家喜歡畫出有生氣的,如畫一朵花,總不畫它的陰影。畫了陰影,等如畫一靜物。中國畫也不願酷肖自然,而要把人文意境融入,另成一天地。如畫梅、蘭、竹、菊,隻是自然,但有生命,而且有人文理想作襯托,故稱“四君子”。天地大自然,一切是景,裏麵有了主人,有了生意,便有了“情”。中國畫要求在畫中見性情。畫中有性情,則此畫家之性情自會躍然出現。而欣賞此畫者之性情也從而喚起。因此即看壁上一株柳,一雙燕,隻覺我心無上愉快,那即是我性情獲得恰到好處。則作畫雖是一種自然描寫,卻也在畫中畫出了一個人文之道來。
我之所講中國文化的最髙信仰,天、地、人合一。世界則隻是這一個世界,在此世界之外,更沒有第二個世界,而此一世界則是直貫古今的。我們從這一點再來講中國文化的終極理想,究竟人類理想最後要達到一個怎樣的境界去?耶穌教說,世界末日到來,能上天堂的就上天堂,不能上天堂的就下地獄,上帝不能天天老在愛著這世界。佛教講最後的清靜寂滅,一個無餘涅槃的世界,到此便超脫了輪回眾生界。中國人則隻講“世界大同”,“天下太平”,其終極理想還是在這個世界上。
我今問,現在的歐洲人美國人,科學發展到如此地步,他們有沒有想到像中國人所想的“世界大同”、“天下一家”呢?上一世紀的英國人,似乎隻想這個世界是他們的。他們兵艦所到,國旗永遠有太陽照著,殖民地則永遠由他們統治。若能讓殖民地人也信了耶穌,死後同上天堂,那是他們的義務。至於在此世界上之帝國主義以及殖民政策,則像不複與耶穌相幹。耶穌的終極理想,似乎並不在此世界上。中國人則隻認有這一世界,因此隻在此世界上作安排、作期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天、地、人三者合一,便是一止境。
但最近的我們又要笑自己說,中國人地理知識太缺乏,不知天下那般大。但至少古代中國人也知道了這個國家之外還有一“天下”,所以不僅要治國,還要“平天下”。此一理想,在春秋戰國時就有,那時有很多國家,所以想治國,便要連帶想平天下。到秦漢一統,四外蠻夷比較不成大問題,一個國家即等於是天下了,那亦不足深怪。可是今天,看這世界,看聯合國的種種情形,才覺得世界大同天下太平的這一理想,還得要再宣揚。單憑軍事武力,不能叫世界大同天下為公的。回教教主穆罕默德,右手一把刀,左手一部《可蘭經》,憑武力來宣揚教義,究竟有限度。若論經濟方麵,單憑貨財交流,也不能使世界大同天下太平。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但法律更不能使世界大同天下太平的。一切不詳論,最難的還是宗教問題。佛教、回教、耶穌教、印度教、一切宗教,似乎都沒有統一世界之可能。中國人所想象的天下太平、世界大同,似乎最偉大、最實際,但講起來,諸位或許會覺得其很荒唐、很玄虛、很迂腐。《大學》上說:
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一是皆以修身為本。
是則一切皆從“個人本位”做起,從自己“德性”上做起。諸位,不會覺得這些話太迂腐嗎?但我問諸位,是不是能想出另一條快捷方式呢?軍事、經濟、政治、法律縱使能統治此世界,但不能使世界大同,天下太平。這些隻是在人類之上再加上一番力量,叫人不得不從。中國人卻最看不起這個力量。要把這個力量大而化之為道為天,小而納之於各個人的德性,使各人的“德性”能與“天”與“道”合而“為一”,則各人便是一樞紐,一中心。此身即是一自然,亦即是一天地,與大群合一之天地。但此不是西方哲學中之唯心論。
中國文化最著重“人”,要叫每一人成為天地中心,作天地主宰。縱不是作全天地的主宰,卻能作我一小天地的主宰。泰山神隻能主宰泰山,黃河神隻能主宰黃河,吳鳳成了神,其實吳鳳也隻能主宰吳鳳自己。但諸位不要認為我說一個人能做天地中心作天地主宰的話太誇大了。宋代的理學家說:
萬物一太極,物物一太極。
其為太極則一。我們每一個人,要能與天地參,要能“天、地、人”三位一體,則此人便是圓滿無虧一太極。宋代理學家張橫渠說: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天地像是沒有心。我們替天行道,便是為天地立心。此所行之道,在我僅是修身,若僅是一小道。但道能大能小,隻要不違天,那道就大。上帝生我此身,或者上帝當時也未想到如何來運用我此身。此刻我們要為天地立心,我的心就是天地心。上帝隻是要生萬物,此刻我對上帝說,這裏栽一朵牡丹好不好?上帝會答應我說,你栽吧。我在此把那亂草除掉,栽一株牡丹,也是為天地立心。我們的命運像是掌握於天地,但天地並不管,治亂興亡一由我們自己。我們為生民立命,要使其長治久安,上帝也不來反對。但此中有大道理、大學問,中國古代聖人早已講過,我此刻來“為往聖繼絕學”,也即是“為萬世開太平”。這即是為實現世界大同天下太平開一路。
七
此刻我再提出大家都知道的兩句話。在《三字經》的開始說:
人之初,性本善。
“性本善”三字,即是中國人的最髙信仰。人性本來都是善的,即是萬物之性也未嚐不善。耶穌教原始罪惡論,說人是帶著罪惡而來此世的。佛法有造業說,人生造業,免不了輪回。所謂善惡,由佛教看來全是業。中國古人說,人性稟賦自天,人人可以善,人人願向善的路上跑。“人皆可以為舜堯”,此不是指的作為政治上領袖,而是說每一人的人格德性都可做得一理想至髙的善人。人人做一善人,才是世界大同,才是天下太平。不是說大家有飯吃,大家在法律之下有平等,永遠不打仗,便是天下大同了。中國人想法不這樣簡單,還要有更高的“文化融和”,還要“天、地、人三位一體”,那才能真到達大同太平的境界。此一世界即變成為一個神聖的世界,人類是神聖的,連草木鳥獸都變成神聖。我想聖人家裏養一狗,一定帶點神聖性。聖人家裏栽一花,也必帶點神聖性。我們全世界人類,都能到達一最高人格的話,那世界就自然會大同。這是最民主、最平等、最獨立、最自由的。各人各做他各人。天地隻生了這人,卻不是生他作聖人,聖人要人自己做。自己做了聖人,天地會點頭,說你做得實合我心。這是我們中國人的最高信仰,同時亦是我們中國人的最後理想。
這一套理想,不需要任何宗教,但亦不會拒絕任何宗教。佛教來了,釋迦牟尼來到中國,中國人也尊之為聖,一部分人並學習了佛教。耶教來了,耶穌來到中國,中國人一樣尊之為聖,一部分人井亦學習了耶穌教。你若講耶穌教的道理,會講不通佛教。講佛教的道理,會講不通耶穌教。若把中國人的一套加進去,就能大而化之,道並行而不相悖。諸位或說,我此一套講法不科學,但我想,將來的科學,也會融和到此一套講法中來。到那時,我們人類一切工作是合作了、和平了,距離大同太平的世界更近了。
(一九七〇年八月《警備通訊》一四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