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中國文化中理想之人的生活

我上一次講中國文化中之人與其道,所謂道,主要指人倫之道言。此一講,要講“人生”,和講“人道”不同。

人生各自分開,各自有一番人生,不能向外取,也不能向外送。人有生活,草木禽獸亦各有生活,人在一般生物的生活之上應有別的成分加入,才能稱之為人生。所以生活不就是人生,生活隻是人生中一部分。

昨天我講中國文化中所理想的人,一定要參加到人群中去做一人,反過來說,人不能單獨做一人,一定要人與人搭擋起來才能做一人,那就必要對其他人有義務和責任,這義務和責任便是道。今天所講和上講不同,上講“人道”是一個“公”的,此講“人生”則是一個“私”的。我的生活不就是你的生活,你的生活也不就是我的生活。我吃一碗飯,飽了我的肚,但不能飽你的肚。我穿一件衣,我覺暖,你並不能也覺暖。所以生活根本是自私的,我的生活隻屬我個人,別人無法享受,這是我私人獨有。不如講人道,這是人的一種“使命”,是為著別人,為著大家的。但個人的生活畢竟和禽獸生活有不同,其中仍該有一道,此是我今天所欲講。

人的生活,可分為“身生活”與“心生活”,即是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此兩種生活是相通的,身生活可以通到心生活,心生活也可通到身生活。但兩者相通而不合一。身生活不即是心生活;心生活不即是身生活。照理心生活是主,是目的,身生活是仆,是手段。沒有了身生活,就不可能有心生活。但沒有了心生活,身生活便失去了其意義與價值。

身生活是暫時性的,不保留的。粗淺地講,醬如一個漏鬥,水在上麵倒進去,在下麵漏出來,過而不留。雖然水在漏鬥裏經過,但不能在漏鬥裏停下。飲食是身生活最基本的需要。味覺則隻在舌頭尖端上有一點兒刺激,舌尖對於食物的甜酸苦辣有一種感覺,可是食物一到喉頭,此感覺就沒有了。食物吃進肚子,感覺到飽,過一段時間消化了,肚子又餓了,又要再吃。你不能怕下午肚子餓,此刻多吃一點,要多吃也吃不下。因此我們要一日三餐,不管你活多少年,每天總要照常吃三餐。那三餐僅是維持我們身體的存在,它自己是不保留的。喝水解渴,停一會兒又要渴,又要喝。這種生活都隻有暫時性,因此永遠不會滿足。這種生活又是浮淺的,沒有深度。不要經教育,大家會吃,吃起來大家一樣。不能說這個民族文化高,知識髙,吃時滋味也會髙一點,或者可以欣賞到另一種滋味。換句話說,吃的生活,是人同禽獸一樣的,無多大區別。其他穿衣、住屋、行路可以依照這臀喻推去,不必逐一講。

衣食住行以外有休息,有睡眠,一切都為保持我們身體,求健求壽。人的身體也等如一架機器,機器有作用,無意義,身體也如此。人的兩眼,是我們一架大機器身體中一架小機器。眼能看,有看的作用,但隻有看,便沒有意義,須把看到的反映到“心”,見了才始有意義。我和你一樣的看,但反映到心上,卻發生了兩樣的意義。如兩人一起看電影,看平劇,看得一樣清楚,但欣賞卻不同。大家讀一本書,心上反應可有千差萬別。兩耳也是一架機器,有聽的作用,然而聽的本身並沒有意義。今天諸位都在此聽我講,有的心領神會,有的聽而不聞。所以耳那架機器,也是僅有作用,沒有意義的,意義在聽者的心。

從這講法,我們的身體也僅是一架機器,有時這架機器不夠用,或者要求這架機器發生更大的作用,才又造出其他機器來幫助這架機器。兩眼近視,便戴眼鏡,眼鏡也是一架機器,和自己那架眼機器配合生作用。我們看電視,電視機又是一架機器,幫助兩眼來看本來看不到的東西。我們聽電話,電話機也是一架機器,用來補充我們那架耳機器的不足。

今天科學發展日新月異,大體說來,都是為了我們的衣、食、住、行。今天這個世界,竟可說是成了一個機器世界了。從前是一個大自然的世界,在此自然世界中有一架最精最巧的機器,便是我們人的身體。現在我們跑到大都市人多的地方去,幾乎看不見自然世界了,隻看見一個機器世界。機器世界由科學發展而來,它本身也是有作用,無意義。科學愈進步,機器愈進步,機器作用越來越大,但一切隻如人體的化身。身生活總是有作用、無意義;是手段、非目的。在這方麵太發展,也是一件危險的事。如一把刀,磨來愈快,作用也愈大。如使用這把刀的是一瘋狂漢,或是一個半醉不醒的人,他拿了這把刀,隻增加其危險性。

諸位要知,今天我們處在這樣一個機器的世界裏,這當然是人類一大進步,然而這邊進步了,那邊也得進步才好。那邊是什麽?就是心生活。當然諸位可以說,科學家運用偌大的智慧來創造機器,不是一種心生活嗎?這是不錯的。可是我今天不是要來講“創造”一架機器,乃是要來講“使用”一架機器,這兩者間可以完全不同。

身生活如漏鬥,過而不留,心生活是永久性的,能積存,如萬寶藏。諸位聽我講演,有人可以在腦子裏保存三天五天,有人可以保存十年八年,在心下成了一問題,根據此問題繼續去想。有的人可以把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前的心生活再拿來回憶,回想到孩子時代,回想到每一個生活階段,回想到任何零碎細小的事。隻有這種心生活,乃能為己所有,能保留,能積存。再多也積得下,“積”多了又能“化”,到底化成了各自一個“己”。因此各人所保留下來的心生活各不相同,我所回想的,自然和你所回想的完全不同。

我剛才講,飯吃進肚子消化了,那是消極的消;心生活能積,是積極的積。積了又能化。我們每一人的心,從幼年到中年、老年,一年年的經曆都積著,又時時在化。這個化,自己也不知,當然別人更不知。它能把窮年累月所經曆和領會積存起來化成一新東西。曹如說讀書,一個圖書館裏的書,無論是幾千幾萬冊,幾乎都可裝進心裏,裝了進去還可以拿出來,裝了進去還可以化,化成為你的。讀書人豈不是各有各的一套嗎?

剛才說人的身生活與禽獸相差不多,可是心生活卻與禽獸大異。禽獸不是沒有心,隻是它們心的作用沒有發揮出。禽獸的心,隻如禽獸身上一架小機器。人的心,則逐漸發展變成了“生的本體”,在人生中變出了一個有意義的、精神的、“心靈”的世界。

中國盛行佛教,佛教有它一套真理,它能分析我們的身生活,分析到最後,說人生四大皆空,死生無常。地、水、風、火都是物質的,根本沒意義,仔細分析來,盡成一個“空”,所以佛教勸人要擺脫此身生活。人類因不知此身生活之空義,作起了許多業。人類有了業,便落入輪回,永不得解脫。佛家要教人擺脫這一個“業”。那些話,都是真確的,有它的真理。可是佛教對人類的身生活一麵是說對了,它說到人類的心生活,則有些不大對。人類生活該能從身生活過渡到心生活上去,因此人類心生活有些已超過了身生活而別有其意義,佛教隻從人類身生活上來講人類之心生活,所以講差了。今天的科學家們也似乎太看重了人類的身生活,發明各種機械來增進我們身生活的作用和享受。兩相對比,佛教對人類身生活的看法是消極的,科學家對人類身生活的看法是積極的,而兩者間都沒有注意到人類身生活以上的心生活。

當然,佛教的大師高僧們,也有他們一套的心生活。他的各種講法,能使你明白身生活是空的,沒有意義的。科學家們當然也有他們的一套心生活,可是諸位跑進科學家的實驗室裏去,便可看到他所研究的隻是些物質,並不在注意到整個的人生,也沒有注意到人類社會種種心生活方麵的活動和問題,也正如佛教中的髙僧大德,隻在深山寺院裏講他們的佛法,他們究竟都和實際人生有了些隔離。

中國文化中關於“心生活”和“身生活”兩麵,采用了一種“中庸”的看法。佛教教義和科學家們的發明,在中國文化大係統之下,兩者都得要。我們對於佛教,可以接受他們所說許多身生活是空的沒有意義的說法。我們對於科學家,可以接受其所發明來增進身生活方麵之作用和享受。可是最重要的,應該注意我們的心生活。

諸位讀《論語》、《孟子》,讀宋明理學家的書,以為他們在心的方麵講得太多,隻注重精神文明。其實中國人也極重物質,更是看重此身體;因為沒有此身,便不能有此心。既然要看重身體,當然懂得看重機器。因各種機器隻是我們身體的化身呀!因此中國人以前也能欣賞佛教,此刻也知重視科學,把來取精用宏,對我們所要講的心生活都有用。中國人主要在講“修心養性”,也許諸位會覺得修心養性之學到底是空虛的,或是陳舊的,不進步的。其實不然。身生活在求健、求壽,身體健康了更能發生作用。長壽可以長時間有作用。但“作用”之上還該有“意義”,意義則不在身生活而隻在心生活方麵。

上講所講的“人道”,便是心生活中之意義所在。此刻不再講這些,隻就心生活講心生活,且講心生活之自身要求是什麽?我想心生活之自身要求有兩個字,一曰“安”,一曰“樂”。此兩字實也如一字。安了便樂,樂了便安。若使我心有稍微不安,自也不會樂,有稍微不樂,自也不會安。今試問:你會覺得此心有時不安,有時不樂嗎?這實是人人所常有。今問不安不樂原因何在?有時是受身體影響,但有時身很安而心不安,也有時身不安而心則安。如一病人在醫院,其身不安,但他可以心樂心安。一人去探望,此人身體無病,無所不安,然而看到此病人後,卻心裏感有不樂不安。可見身生活和心生活雖說相通,有時卻絕然不是一回事。

飽食暖衣,並不能使心安心樂;節衣縮食,甚至於饑寒交迫,卻反而此心能安能樂,這裏我們便要講到“條件”問題。身生活方麵之條件都須求諸外,如衣、食、住、行,這些都要外在條件。科學發明就是盡量為人安排此等外在條件,使人生活得舒適。然而心生活方麵安樂的條件則不在外麵,而在心之本身。禪宗故事說,二祖慧可去看達摩,討一“安心”法。達摩說把心來,與你安。”慧可言下有悟,因自己心根本拿不出,又何處有不安。他以前心不安,總像外麵有許多條件使他不安,一悟之下,始知不要任何條件,心自安了。我剛才講一病人睡在醫院,他雖在病中,他卻心安,必是他把外界一切擺脫了。所以要求心安,必須“反求諸心”,不在外麵條件。孔子“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外麵條件如此,孔子卻能安能樂。此處又該特別注意那“亦”字。當知不是說吃粗米飯,喝淡水,曲肱而枕才有樂;倘處富貴環境,也一樣可以樂。使心樂的條件,不在“富貴”與“貧賤”那些外麵條件上,一切全在“心”。顏淵“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回之樂也不在外麵條件上。後來宋代理學家周濂溪告訴程明道、伊川兩兄弟,教他們去尋孔、顏樂處,樂在哪裏?我想孔子自己說:

學不厭,教不像。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

這裏可見孔子樂處。顏回也自說:

仰之彌高,鑽之彌堅,欲罷不能。

這裏可見顏子樂處。孟子也曾舉出人生三樂,說王天下不在內,他說:

父母俱在,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

這三樂中第一、第三兩項,卻須外麵條件,第二項則隻在己心,更不要外麵任何條件。由上所說,可見求使此心得安得樂,雖不需外麵條件,而在內心則自有條件。說到此處,已接觸到中國文化傳統精神之主要深處。我們要複興中國文化,該在此深處有了解。

我試再講到中國的“藝術”。“道義世界”與“機器世界”之外,還有一個“藝術世界”。藝術在“心”“物”之間。由心透到物,而後有藝術之發現。譬如音樂,彈琴吹笛,都要物質。即如唱,也要用嗓子,嗓子是人身一機器,也是物質。然而唱出聲音中有心,要由心發出的聲才能感動人。就聽音樂的人來說,受感動的是我的心,並不是我的耳朵。樂聲跑進了我的心,不僅是跑進了我的耳朵,才能使我擺脫物質世界的一切,而得到一個藝術境界,使心安樂。中國文化傳統裏麵藝術境界之超卓,也是了不得。

中國人生活上的最長處,在能運用一切藝術到日常生活中來,使“生活藝術化”,便也是一種心生活。縱使吃飯喝茶,最普通最平常的日常人生,中國人也懂講究。所謂講究,不是在求吃得好、喝得好,不是在求飯好、菜好、荼好、酒好,而更要是在一飲一食中有一個“禮”。中國古人講的禮,其中寓有極深的藝術情味,惜乎後來人不能在此方麵作更深的研求與發揮。即在飲膳所用的器皿上,如古銅、古陶、古瓷,其式樣、其色澤、其花紋雕鏤、其銘刻款識、其品質、乃至其一切,皆是一種極深的藝術表現。直到今天,此等器物幾乎為全世界人類所寶愛。然而其中卻寓有一套中國傳統的文化精神,寓有中國人心的一種極高造詣,這些都超出於技術藝能之上。別人雖知寶愛,卻不能仿造。科學上所發明的機器,作用大,但可仿造,而且一學便會。

發明機器誠然要極高的心智,而製造機器則僅是一項技術,而且機器造機器,所需人力也少,而在機器中,也並不能寓有人的個性,即是說心生活並不在機器中。至於藝術便不然,凡屬藝術品,必然寓有人之“個性”。縱使模仿的藝術,依然還見有個性。使用機器,不要個性,欣賞藝術,則仍寓有個性。所以機器世界人在外;藝術世界人在內。機器無生命,而藝術有生命。要學繪一幅畫,要學拉一張琴,須得把自己生命放進去。因為它是藝術,需要從人的心靈裏麵再發現。每一件藝術即是一人生。須能欣賞藝術,才能創造藝術。“藝術”與“人生”緊貼在一起。製造機器不先要經欣賞,藝術不同,非經欣賞不再現。如梅蘭芳唱《霸王別姬》,你也來唱《霸王別姬》,你須先能欣賞梅蘭芳,把你自己生命先放進,然後再能唱。再唱得最像,仍與初唱者不同,因其各有個性。機器仿造可以一模一樣,無區別。這是藝術世界與機器世界之大不同所在。機器世界是偏“物”的;藝術世界是偏“心”的。機器世界在“改造”自然;藝術世界則在自然之“心靈化”。心靈跑進自然,兩者融合為一,始成藝術。

天地間有高山大水,這是天地間一大藝術。“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智者動,仁者靜。智者樂,仁者壽。”人的德性和自然融合,成為一藝術心靈與藝術人生。中國文化精神便要把外麵大“自然”和人的內心“德性”天人合一而藝術化,把自己生活投進在藝術世界中,使我們的人生成為一藝術的人生,則其心既安且樂,亦仁亦壽。

又如中國人的亭園布置,隻在家裏庭院的一角落,辟出了一個小天地,一花一草,一亭一閣,莫非藝術境界。甚至亭閣中所陳設一桌一椅、一杯一碟、一花瓶、一竹簾,種種皆見藝術心靈。又如造一橋,修一路,皆經藝術設計。畫一幅山水花鳥掛在房間,隻是一株垂柳、一雙飛燕、一個牛亭、一隻漁船,也便如這個藝術世界就在身旁。中國的畫境,有自然必有生命,有生命必有自然。如楊柳燕子、如野村漁艇、如蘆雁、如塘鴨,要以自然為境,生命為主。此生命則安放在藝術境界中,而自得其樂。這即是中國文化精神與文化理想在藝術中之透露。

我非常歡喜中國式的園林,而說不出其所以然。有一次我在加拿大多倫多遊一園林,乃是模仿中國式的,裏麵一棵蒼鬆,旁栽一株稚柳。我忽然心領神會,蒼鬆愈老愈佳,稚柳愈嫩愈好,兩相襯托,那是自然,而同時亦即是藝術。那自然已經過了人的心靈的培植和布置。藝術中的自然,雖經改造,而仍見其極自然,別具匠心,而不見有斧鑿痕,隻見是天工。機器世界則是人“征服”了自然來供人“使用”;藝術世界乃是人“融化”進自然來供人“享受”。因此藝術似乎沒有使用價值,隻有享受意味。

一幅畫掛在牆上,和一架電視機放在屋裏,豈不大相殊異。牆上的畫,可以和你心靈相通,主客如一;電視機對我們生活有作用,無意義。機器和人生中間總是有隔膜,互不通氣,沒有情感。你須打開那電視機,看它所播送,始有意義價值可言。那已是超過機器,進入另一世界了。但一幅畫隻要你旦夕凝玩,卻覺意味無窮。即如你晚上上床睡覺,一副枕頭上麵還繡上一對鴛鴦,或一叢竹子。中國人總要把你整個日常人生盡量放在藝術境界中,而使你陶醉,而使你不自覺。

中國的平劇,也是把人生完全藝術化了而表演出來,場麵圖案化,動作舞蹈化,唱白音樂化,整個人生藝術化,而同時又是忠、孝、節、義,使人生“道義化”。台上布景愈簡單愈好,甚至於空****地,這是要你擺脫一切外在條件,一切環境限製,自由自在,無入而不自得。中國戲劇中最難說明的是鑼鼓,一片喧嚷嘈雜,若論音樂,那卻很像粗野,但此乃是象征著人生外麵的一切。一道歌聲在此喧嚷嘈雜中悠揚而起。甚至演員跑進跑出,每一台步,每一動作,每一眼神,都和那鑼鼓聲無不配合。中國人生正是要在此喧嚷嘈雜的塵世中而無不藝術化。中國舞台上的表現,極規律,極機械,但又極自然。可見藝術世界不僅在享受,同時亦在表現。即表現即享受;即享受即表現。不論台上演員,即台下觀眾,享受中亦有表現,欣賞也即是心靈的表現了。

以上說明了中國文化中所創出之藝術世界之意義與價值。但今天則西方的機器世界大浪衝來,把我們的藝術世界衝淡衝破了。我們固不能也不該拒絕機械世界之進來,但我們仍當保留此藝術世界,要使藝術世界和機器世界再相配合,這可造成一更高的精神界,這將是中國文化更進一步之完成。今天的我們,好像隻看重了科學和機器,忽略了在科學與機器世界之後麵,還該另有一世界,那就要不得。

中國人一向講究的“禮樂”,也是一藝術。禮樂可以陶冶人性,使人走上心生活的理想道路上去。禮樂並不與生活脫節,也不是來束縛生活,乃是把禮樂融鑄到生活中間而成一種更高的人生“藝術化”與“道義化”。

西方的宗教,也必配有一套禮樂,跑進禮拜堂,要跪要唱。有鍾聲,有畫像,這些都是藝術,亦都是禮樂。今天西方雖則科學發達,但到底廢不了宗教。走進禮拜堂,彎一彎腰,唱一首詩,聽一聲鍾,一切使人獲得解脫。不要說死後靈魂上天堂,這一番禮拜,便已如上了天堂般。佛教要空去一切,但也廢不了禮樂、鍾聲、鼓聲、膜拜、號唱,那一樣不是禮樂?進入和尚廟,也如進入耶穌教的禮拜堂,總是進入了一個“禮樂世界”。從前北京大學校長蔡孑民先生曾主張藝術代替宗教,藝術是不是真代替宗教呢?那是另一問題。但藝術總可算是宗教中的一部分,而且是不可輕忽的一部分。

在中國文化中,沒有發展出宗教。中國人的禮樂,乃是“宗教”與“藝術”之合一體。但後來沒有好好發展,幾乎把禮樂仍歸並到宗教裏麵去,像佛教與道教,那是中國文化本所理想,未能充足表現之一缺憾。

有人說,一神教是高文化的宗教,多神教是低文化的宗教,那不過為信奉一神教者之偏見。多神教、一神教,究竟那個高、那個低,不是一句話可以評定。中國人信奉多神,卻是藝術意味勝過了宗教意味。超過了人生來發展的便有宗教與科學;本原於人生來發展的便有藝術與禮樂。有一個機械世界,同時亦該有一個藝術世界。有一個禮樂世界,同時更該有一個道義世界。中國人從前對藝術世界創造之偉大,對道義世界特別加之以重視,今天我們希望它能複興,而一方麵又須能接受機器世界,把來融和合一於中國舊有之藝術世界、禮樂世界與道義世界中,那是複興文化一個應有的前景。

藝術世界、禮樂世界、道義世界都該屬於“心”世界,也可謂是精神世界。什麽叫“精神”呢?凡從個人心裏流出來的,便可叫精神。機器世界從科學家心靈創造出來,科學也可代表一種精神,但機器造出以後,此項精神便沒失於物質之內,由是用機器再造機器,不用再花很多精神。人坐在機器旁,服侍那機器,那機器自會活動,在旁的人隻要不打瞌睡便行。藝術世界不同,須不斷要從心靈中創造出來。學唱學畫、一筆一鉤、一聲一字,須懂得要從心靈中流出。畫家一幅畫,作曲家一部曲,代代流傳,不斷臨摹,不斷演奏,前代後代,此曲此畫之內在精神則依然存在,這就是精神世界。

今天我在此講話,這個講堂這許多人,都在物質世界機器世界中。可是諸位聽我講,在諸位心裏發生了一個交流作用,這一交流看不見,摸不著,那就是一個精神世界。我講這些話,也不是我一人這樣講,乃是我吸取了上世以來無窮的心,慢慢兒堆積在我心裏,漸漸變成了我心之所想所悟,才把來講出。或許此所講,亦可傳下去,遞有變化。這就上無窮,下無窮,常是存在著,流動著,變化著,這就變成為一精神世界了。

我們在身生活之外有心生活,便該在物質世界之外有精神世界。過去人的心能與現代人的心相通,上下古今融成一個“大心”。這個大心能通天地,亙古今,而自存自在。天地沒有心,人類可以幫它安上一個心。身有限,心無限。若單從物的一麵講,則空間有限,時間也有限。若轉從心的一麵講,則成為空間無限,時間也無限。從物世界過渡到心世界,那是人人可能的。若能進入此心世界,此心自安自樂。如孝,也是一精神,“孝子不匱,永錫爾類。”一切道德仁義,也全從人類心裏流出。仰不愧,俯不怍,隻是一心,即是一精神界。進入此精神界卻人人能之。不比藝術,還是有能有不能,不一定人人能在藝術世界中安身立命。所以中國人看重此道義世界與精神世界,又勝於看重藝術世界。

中國古人講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科學家可算是立功,但科學家不是人人能做。藝術家可算是變相的立言,那是無言之言,但也不一定人人能做。立德則是進人了精神世界,而是沒有條件的人人能做,所以中國文化中所理想之人的生活,還是以“道義”為主要。

諸位在今天,能使用機器,欣賞藝術,實踐道德,能使我心與古今人之心相通,而知有一精神世界之存在,那便不失為文化複興邁進向前的一條坦道了。

飛機是一架機器,諸位今天投入空軍,便已生活在機器世界中。但諸位生活中,更要須知還有一藝術生活與道義生活在諸位的背後。諸位能心體此意,這便是我今天這一次所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