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中國文化中的人和人倫
一
今天講的題目是“中國文化中的人和人倫”。昨天我講“性道合一論”,說明人性表現為人道,人道根據於人性,此“性道合一”四字,是否可把我們中國文化博大精深悠久的形成,說出一所以然來,我也不敢確定,隻當是一種試探。今天要繼續講性道合一在中國文化中的具體表現。
文化本是人造的,沒有人,就沒有文化;但文化也能回轉來創造人。任何一種文化,其本身必然有一種內在的理想,而且也該有一種力量叫人隨著此理想而發展,而成為此文化體係中所理想的一個人,此之謂“文化陶冶”。今天我要講中國文化中所理想的人,即是根據中國文化理想而陶冶出來的中國人。要講中國人,該先講中國人對“人”的觀念,即什麽才叫做人?在此方麵,我們中國人卻抱持一種特殊的觀念。
簡單的講,中國人認為人應該在“人群”中做一人。從事實看,沒有人不是在人群中做人的,每一人都不能脫離社會。此一事實,似乎是無可懷疑,無可爭論。但如我們今天都要講獨立,試問怎麽獨立呢?還是脫離人群而獨立,抑還是在人群中獨立呢?那就有問題了。又如講自由,是在人群裏自由,抑是脫離人群來講自由呢?又如要講平等,也是一樣。抑是在人群中爭取平等?還是怎樣般的平等呢?西方自法國大革命以後,提出了“獨立”、“自由”、“平等”這幾個口號,人人要爭取,好像成為人類最高理想,誰也不能否認。但那些實際上都是要在人群中來爭取。我今所講,則是人要在人群中“做人”,與上述意義有些不同。
在民國六、七年以後,有所謂“新文化”運動,大家認為中國人舊有的一套要不得,隻有西方人講的對。北歐有一位文學家易卜生,寫了一本小說,小說中女主人娜拉,不滿意她的丈夫,不滿意她的家庭,離家出走,對她丈夫說,從今以後,她再不想在家裏做一個妻,要到社會上做一個人。那時我們把此小說竭盡宣揚,認為娜拉所說,便是最高新人生的指示。但我要問,她跑進社會做一人,如何般做法?或者跑進醫院當看護,或者跑進學校當教師,或者跑進任何政府機關商業機關中做事,她還是要在人群中做人。人不能憑空做,脫離家庭,仍不能脫離人群。不做家庭主婦,還是要做看護、教師、書記等,不能擺脫了一切人與人的關係去做人。不能離開人群,一人獨立自由地去做人。隻有魯賓遜漂流荒島,始是一個人做人,可是他還帶了一條狗。他不與人相處,還須與禽獸為伍。那條狗便是他忠實的仆人,與他相依為命。他還得要一把斧頭,築屋而棲。他不僅要與禽獸為伍,還須與草木為伍。魯賓遜不在社會做人,也得在天地萬物間做人。中國人認清這一事實,認為人一定要跑進人群社會裏去做個人,這就是人生大道。而且人要在人群中做人,也即是人的天性。魯賓遜在荒島,又有另一人跑去,他一定很歡喜。他在荒島上住了幾年,還是要回到人群社會中來。
二
中國儒家孔孟所講最重一“仁”字。
仁者,人也。
仁就是做人的道理,就是人與人相處之道。又說:
仁,人心也。
人的心就喜歡那麽與人相處。隻此“仁”字,便是“性道合一”。
中國人把一“仁”字的觀念來看人,所以說:
四海之內皆兄弟。
民吾同胞,物吾與也。
又說:
中國一人,天下一家。
用中國人的話來講,如說中國人、外國人,人總是人,不該有分別。又如說日本人、英國人、美國人、印度人,豈不大家都是人?若用其他民族的語言來講便不同。如用英語,不能說Chinaman,那是侮辱中國人,他們對中國人十分不客氣,不禮貌的時候,才會叫Chinaman。他們說Chinese,Japanese,American,English,French,著重在上麵的“國別”,不著重在人,“人”字隻成了一語尾。若如我們說廣東人,福建人,上麵隻成為一形容詞,著重在下邊的人字上。若把語言來代表觀念,此一分別非常大。如果中國話通行世界,很易使人走上一條“大同和平”的路。
但中國人在人的中間卻有種種不平等的分別。如說聖人、賢人、善人、君子人、大人、小人、惡人、壞人,甚至於說“不是人”。中國人說“衣冠禽獸”,其形是人而根本不是人。後來儒家又說:“不為聖賢,便為禽獸。”人與禽獸之間相隔甚近,甚至不做聖人賢人,就變了是禽獸。孟子說:
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
“幾希”隻是那極微少的一點兒,而中國人則特別看重那一點兒。在西方觀念中又似乎並不看重這一點兒。如他們講心理學,把一條狗,一隻兔子,一隻老鼠做試驗,把狗、兔、老鼠的心當作人的心看待。固然狗、兔、老鼠的心也有與人心相類似處,但狗、兔、老鼠畢竟不是人,中間究是有幾希之別。
心如此,性亦然。孟子詰問告子說:照你講法,犬之性如牛之性,牛之性如人之性,這中間沒有分別嗎?孟子則主張這“幾希”之間有大分別。愈能分明此幾希之間的便是大聖大賢。這幾希之間漫失了,便與禽獸不相差。這些“幾希”之辨,當然不重在身體生理上,而更重在“心性”“心理”上。人與人的相處之道,與獸與獸的相處之道有不同。人道與獸道之不同,主要乃在“人性”與“獸性”之不同。
外國人很少講性,因此他們講的道,也與中國人講的有不同。耶穌說:“凱撒的事凱撒管,上帝的事由我管。”耶穌是上帝派到世上來講道的,他所講的是進人天堂之道,講人死後靈魂如何上天堂。至於社會上一切人事,他不管,由凱撒來管。耶穌是當時羅馬帝國殖民地中的猶太人,是凱撤統治下的一群奴隸,耶穌隻期望上帝來拯救他們,並也救了羅馬人。現實世界的一切,他無可管,所以重在講人的靈魂。直到西方文藝複興,由靈返肉,又轉過來重在講肉體生活。中國人則注重講人與人相處之一番“人道”,因此相互間有不同。
三
要講人與人相處,便要講到“人倫”,又稱“倫理”。蔣公提倡文化複興的口號,把倫理放在第一位。人倫的“倫”字,也如絲旁的綸字般,兩條絲以上始有綸,兩個人以上始有倫。倫是人與人相配搭。一個人跑進社會,不能不與社會中其他人發生關係。
中國古人把此種關係分作“五倫”,即是說人在社會上大要有五種配搭,或說五種搭檔。父母、君臣、夫婦、兄弟、朋友稱五倫。任何人一離娘胎,生下地,來到這世界,就得與父母作搭檔。而且在人未投進此世界以前,這一搭檔早已配搭上。上帝不會在荒野無人之地憑空掉下一人來。我們的生命也不是自主自由,由我自己生。生命本身並不獨立。而且也不是我要生在這家就生在這家,我要生在這國就生在這國的,因此人生也根本不自由。
在新文化運動時,有人提出“非孝”的理論來,反對中國傳統所講的孝道。因為父母也不是自由自主要生一個我,要生男生女都不知,究竟能不能生一個子女也不知,而偶然地生下一個我來,我和父母之間便可說根本沒有什麽關係的。這話究竟講得通,還是講不通?你且莫問父母究竟是否有意要生一個你,你且問你究竟從哪裏來的,你的生命由誰給了你。這且不管,你生下以後,還是不能獨立的,還需要父母的養育和照顧。就你一分良心,要報答父母養育,就該有孝道。
中國人講“慈”講“孝”,其實還不都是講的一個“仁”字。這仁字,也可說是我們人類的“心”,同時亦是“性”。其他禽獸同具生命,而或者未具此心與性,相差隻在此幾希間。中國人很重“報本”,亦即是“報恩”。父母對我有恩,我該報。不僅在父母生前,死後還有祭,這是表示我自己一番情意。父母已死,我的祭,究竟對他們有什麽好處,我不管。我隻自盡我心。祭父母、祭祖宗,乃至祭天地,皆是我這一番報本報恩之心而已。禽獸無此心,人性與禽獸性不同,因此人道也與禽道獸道不同。
由於慈孝而推廣到人與人相處的一番“親愛”之情。人群中必需有此一番“親愛”,始能相處得好。此一番親愛的心需要培植,最好從家庭父母對子女,子女對父母的情意上培植起。子女對父母能孝,才會對其他人有親情愛意。從人道上講,孝不盡是為孝,不專是為自己的父母,這乃是人道之根本所在,這是中國人觀念。西方觀念有些不同。
近代西方社會裏,做父母的一開始就教子女獨立,經濟分開,子女有子女的一份。長大以後,要他單獨自立,有一個職業。我曾遊美京華盛頓,看到美國很多議員的子女都在街上奔波作派報童。他們家應有錢,不必賴子女送報為生,其目的就要教他們懂得要獨立,這是對的。如果子女始終隻懂得依賴父母,父母老是撫養他子女,這決不是辦法。但天下事不能單從一頭講,遇到雙方相異處,該有個比較,知得其間有得有失。人與人之間多有一番親情愛意,此與各人生活能獨立能自由,把人與人的關係分開得遠一些,當他是一小孩時,便讓他知道要獨立要自由,一方偏向在理智上,一方偏向在情感上,那是不同的。但不能一方全對,一方全不對。
中國文化重仁亦重愛。分別此一番心情又可有等級。最先第一級是“愛”,如愛動物,愛花草樹木,西方人教導小孩也很重這些。愛的進一步始是“仁”。仁是對人與人而言,此一種心地則較高。更進一級是“親”,親比仁更進,人可以有愛而不仁,也可以能仁而不親。所以說:
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
這三個字在中國人用來分量不同。若隻說“博愛”,卻用不到父母身上去。人對父母須懂得一“親”字,連仁字都不夠。這些分別,領從各人自己心情上去體貼,空講無用。中國人看重“父子”一倫,講孝道,其主要用意在教人懂有“親”。能親自能仁,能仁自能愛。這裏可以奠定們做人的基礎,養成他一種良好而高貴的心情,然後推而至於對家庭,對朋友師長,對社會國家,對於全人類,到達一個理想的“為人之道”。
“君臣”一倫,現在是民主時代,似乎已經沒有了。其實君臣關係仍然是有的。沒有了皇帝,有大總統,一樣是君臣。除了政治上的君臣關係之外,學校有校長,在學校當教師、當職員,他們和校長之間也是一種君臣關係。公司裏有總經理,軍隊裏有總司令,工程團體有總工程師,社會上各種行業組織都有上司下屬,亦即是君臣關係。就使是無政府主義者所理想中的社會,仍然有君臣關係的。君臣一倫,不是教我們服從,而該是講一個“義”。中國古書上說:
門內之治恩掩義,門外之治義掩恩。
君臣一倫,主要在講“義”,講應該不應該。所以說:
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社會上一切事,總該有一個出令的,叫別人去做,這樣就成了組織,發生了君臣關係。這種關係該建立在義上。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這都是義。在此君臣關係之內盡可有自由。你在這個司做事不滿意,可以退出。在這個學校做事不適合,可以走。在這個政府做事不稱心,可以辭。不做官可以去做生意,不做生意可以去教書,任你便。所謂:
以道事君,不可則止。
又說:
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
古尚如此,今更當然。此與父子一倫不同。大家也許聽過這樣的話,說:“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在新文化運動時期,罵定此兩語是中國人從前的封建思想,所以“孔家店”就該打倒。其實此語既非孔子所講,也非孟子所講,又不是孔孟門徒儒家所講,而係出自《戰國策》齊人王斶所言。其實此言亦非不合理。社會上曆史上,自有忠臣,自有烈女,隻要情合義,忠烈隻該有歌頌,不該受誹笑。
古人又說:
男女有別然後父子親,父子親然後義生,義生然後禮作,然後萬物安。無別無義,禽獸之道。
此所說男女有別,並不是指男女授受不親言,乃指男女結為夫婦才是有分別。這是說,這一對夫婦要和其他別的夫婦有分別。中國古人又說;
人倫之道,始乎夫婦。
因有了夫婦,始有父子,人與人有了相親之意,才能講到義。近代西方也一樣,也認為夫婦該有別,離了婚才可以再結婚。禽獸也有雌雄,但無婚姻,無夫婦,即是無別。
西方人亦講夫婦有別,但沒有中國人講的嚴格。一個家庭可以有五六個孩子是兩三個父親所生,或者是兩三個母親所生,這就不如中國家庭的單純。但中國家庭似乎偏於看重了“夫”的一麵,乃受今人訾議。如中國古代有“七出”之法,可以作離婚的理由。丈夫可以在七個條件中離婚,“一不順父母,二無子,三**,四妒,五有惡疾,六多言,七竊盜。”第一條當然最重要。南宋詩人陸放翁夫婦情感很好,可是放翁母親不喜歡她的媳婦,放翁就隻好跟她離婚了。可是陸放翁一直還懷念著她,所塡《釵頭鳳》一詞,流露了他的感情。此因中國人把五倫會通作一個道理看,主要在不以此倫害彼倫,貴乎能以此倫通彼倫。所以說“孝衰於妻子”,是以此倫害了彼倫,便不好。又說“事親孝,可移於事君忠”。同樣是一種性情流露,便是以此倫通彼倫了。其他六個出妻的理由,都為著顧全家庭。多言有害家庭和睦,所以被出。但亦有三個條件不得出妻,“一是有所取,無所歸。二是與更三年喪。三是前貧賤,後富貴。”當你娶她時,她有家,你和她離婚,她仍可回娘家,仍可再嫁,那不要緊。若她沒有了娘家,無可歸了,便不該離。你娶了她,如你父母喪亡,她和你同守三年之喪,你不該在你父母喪後再和她離。第三個理由,當初你娶她時,你還是個貧賤人,現在你富貴了,便不該離。古人說:“糟糠之妻不下堂”,她陪你同吃過糟糠,你有良心便不該和她離婚。以上三條件,皆是人的“良心”問題。良心不許可,不待再講法律。單從男的一麵講,有可離的條件,也有不可離的條件,這也不算得太過不平等。若說為何“七去三不去”隻從男的一方講,沒有從女的一方講,那是古今社會不同,卻不是故意太看不起了女的。
第四倫是講的“長幼”。長幼該有序,如進食堂,後到的讓先到的先吃。上車讓女人、讓老弱先上。社會該有個秩序。教人守秩序,最好從小孩時在家庭中教起。從前中國舊禮教,小孩吃一塊糖,總是告訴他們,小的讓大的先,從他幼小純潔的心靈裏就培養這種長幼有序的觀念。現代教育不同了,說要發展個性。小孩在家中最縱恣,一盤糖,可以搶,可以打架。大的應該讓小的,這也是一新秩序。但從心理上講來,從小養成他縱恣習慣,占便宜,大了要變卻是難,小的吃些虧,後來逐年長大,卻感到舒服。要大的吃虧,愈大愈吃虧,卻有些不自然。有人說,美國社會是年輕人的天堂,中年人的戰場,老年人的墳墓”。照中國人想法,人到老年,快近墳墓,他已經奮鬥過一場,該讓他較舒服些。人生有一好收場,這也是人人內心所要求。中國人總是講要尊敬老年人,老年人舒服些,也不見得小孩會進地獄。小孩沒有教育,盡在天堂,他從來不知“弟恭”之道,長大了也不一定能“兄友”。中國人的“兄弟”一倫,也有它理由的。
“朋友”一倫重在“信”。我信你,你信我,互信才能互助,相親相愛。
一個人進入社會,有此五般搭擋,但也不盡然。我們一生下來就有父母做搭擋,或許待我該做父母了,未必有子女。所以中國人多講了子孝,少講了父慈,此亦是一理由。而且禽獸也能慈,孝則禽獸所不能,“人”“禽”之辨在此。所以中國古人更重講“孝”,勝過了講慈。
人性中亦兼有獸性,人性、獸性同出於“天”,同本於“自然”,獸性也不全是壞。譬如開礦,有的在上層,有的在下層。人性中浮在上麵粗處的便是獸性,深處乃見人性。此須人自己好好來開發。可能在人性中獸性占了十分之七、八,人性隻占十分之一、二。荀子講人性惡,他隻把那七、八分的獸性看重了,卻把一、二分的人性看忽了。如放一堆糖,看小孩們搶不搶,他們當然搶。反不如撒一把米在地上,讓雞跑來吃,各吃各的,搶得不如人劇烈。這因人的心智複雜,不加教養,人類中的獸性可比獸類更可怕。
四
中國古人又說:天、地、人,三才。天地能產生萬物,人類能創造文化,但人類也從天地自然而來,不能有了人沒有天地自然。現代科學發達,人卻說要征服自然,人本身即是一自然,自然如何能征服?人類智力到底有限,我們隻有因任自然來發展人性。可是人性中夾帶獸性的分量多,我們要從大量的獸性中把少量的人性挖掘出,這項工作就要靠“教育”。教育不專限在學校,應有家庭教育社會教育相輔而行。
中國的五倫,也都是教育。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這是五條人生大道。這五條大道,對人生講,一條也少不得。人一生下,就有父母一倫是第一條大道。長大成人,結婚有夫婦一倫,是第二條大道。到社會做事,就有君臣一倫,是第三條大道。在社會上與人相處,普通的是長幼之別,特別的是朋友,這是第四第五條大道。那都是非常具體的。中國古人稱之為“五達道'這五條大道,到處可通,故稱“達道”。那些道從哪裏來?都從人類天性中發展而來。若不是人類本有此天性,也不能發展成大道。
或許有人會問,既是道原於性,何以有無道之人,有無道之世?則因人性獸性相雜,率獸性為獸道,率人性為人道。人貴能發展人性來主宰獸性,領導獸性,便能從自然中發展出人道。中國五倫之道正是如此。獸性同有生育,“孝慈”則人性所獨。獸性亦有**,“婚姻”則人性所獨。若使人群相處有親、有義、有別、有序、有信,則人道自然昌明。此“親”與“義”與“別”與“序”與“信”之五者,都是人對外,主要是人對人的行為。行為發動在人,主宰在人。行為不僅影響了外在的對方,亦影響了內在的自己。如你對父母盡孝,父母接受也好,討厭也好,而自己行道成德,確然成為一孝子,受影響的主要還是你自己。對朋友講信,朋友信不信你不一定,受不受你影響也不一定,而你自己一定會受到影響,使你自己成為一可信之人。所以一切行為在對外,而影晌必然及自身。“德者得也”,行道而於己有“得”是為德。
性由天生,德由己成。如我性喜音樂,本不自知,及在某一場合跑進了音樂的天地,才知自己喜歡音樂。音樂對我有安慰,我對音樂有享受。自己雖不是一個音樂家,卻知自己確有音樂的愛好。這一愛好是你的天性,若能常守勿失,也即是你的品德,你是一音樂之愛好者。所以德亦由性而來。
中國人講道德,都要由性分上求根源。此所謂性,乃指的人性。如饑寒飽暖是身體上的事,此乃人獸所同。道德行為在外麵固能深入人心,更有把握的是在內部深入己心。因道德由己心發生,還能深入己心,在心裏再生根,這就有了生命,成了德。中國人分人的高下,不在吃飯穿衣上,不在做官營業富貴貧賤上,隻在其人之“品德”上。若抹去了品德,僅在法律上求平等,則有財富強力就是優,沒有財富強力就是劣。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主張物競天擇,優勝劣敗,這一套理論,隻能應用在生物界,卻不該應用到人類。優勝劣敗是自然,人類有了文化,自應有更高理想,不能僅如一般生物盡來爭個優劣勝敗。德國人自認他們日耳曼民族乃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應該來統治世界其他的民族,結果引起世界大戰。可知人類優劣實應另有標準,不能專把財富強力來分。中國人講五達道,這一文化理想比較還是高一些。
講五達道,同時要配以智、仁、勇“三達德”。“智”是智慧知識,“仁”是人與人感情上的厚意,“勇”是勇往直前。古人講忠孝、講仁義、講道德,也未嚐不知要講這些道理實際上會遇到困難。所以要講五達道,須運用智、仁、勇三達德來求實踐。
今天大家要講獨立、自由、平等,但人類社會上平等很難找,隻在法律之前,在上帝意識中有平等,此外顯然有種種不平等。若隻在法律之前有平等,隻要不犯法,也就不見有平等。若在上帝意識中有平等,不到死後,也還是無從講起。若說獨立、自由,在專製政治下爭自由,在帝國主義壓迫下爭獨立,固是對。在社會不合理狀態下爭自由、爭獨立、爭平等,這也對。若在合理狀態下,人生之真意義、真價值,則並不在這些上。
上麵說人要在人群中做人。若在一個五達道的社會中,人生應有更高理想,更髙向往。爭獨立、爭自由、爭平等,都是爭之於人,要向外爭。奉三達德,行五達道,則貴能“反求諸己”,自盡在我,不在向外爭取。道德最自由,誰也不能禁止我。道德又是最獨立的,因道德隻在己,不靠外麵。道德亦是最平等的,有德無德,不論外麵條件。講道德隻是講做人。人人都能做,並由一人自己單獨做,所以是最平等、最自由、最獨立。要孝便可孝,要忠便可忠,隻要你自盡此心。有人說,真理等於一張支票,到銀行可以換到錢的是真理,換不到錢就不是真理。像嶽飛、文天祥,雖然耿耿精忠,可是他們自身死了,宋朝也亡了,這個忠的意義何在,價值何在?但中國人講真理,尤其是人生真理,貴從各人心上講。“自盡己心”,即便是真理。隻要人心不死,即是真理常在。這也不是西方哲學中所講的唯心論。此刻講的是人生實踐。父母冷了,得設法找衣服給他穿,中國人講這一番理論,說深也很深,說淺也很淺。古人常以射喻,射髙了或者射低了,不能怪耙子放高或放低,隻是你射的不準。父母就像一靶子,行孝就像射一箭過去,射錯了,你雖然在盡孝,可是還挨父母一頓罵,這該怪你孝道沒有恰到好處,所以還要反求諸己,盡其在我。我隻盡力做到我的一分,外麵的不在我掌握中,我可不管。
五
從此深進一層講,我們就該有一個信仰,那就是“人性善”的信仰。剛才說,人也有獸性,但經過文化陶冶、教育熏蒸,可以變化氣質,教人人向善。子孝可獲得父慈,兄友可獲得弟恭。人心有感應,我以此“感”,彼以此“應”。整個社會從一個人的心感去,不要短視,不要狹看。如嶽飛是一個忠臣,在當時,他並沒有感動了宋髙宗和秦檜,他似乎白死了。文天祥也一樣。可是我們當知,人類世代不絕的傳下,有些感應,不在當時,而在久遠。他們的忠,不曾保存了宋代,卻保存了我中華民族和中華文化之長久綿延。他們的一死,影響到後世,作用太大了。中華民族到今有四五千年的曆史,我們雖在當身曆盡艱辛,卻該有一個信仰,奮發有為。這是接受了長時期的曆史教訓,黑暗之後必會有光明來臨。台風過去,依然是光天化日。別的民族,正為缺乏了這一套深切的信仰,失敗了便翻不起身來。帝國主義、資本主義,爭富爭強,在人生大道上就錯了,自該失敗。失敗後隻有另找出路,從頭做起。中國人這一套文化傳統,有時也遭挫折,但可保持它一種不屈不撓的精神。此種精神,不僅存在於此時此地,也仍然存在於大陸同胞的心裏,他們也會相信共產政權必敗,黑暗必會過去,光明必會再臨。這一種偉大的民族自信,即是我們文化的力量。這一文化,乃從一個一個人的真實偉大的“品德”而匯集積累成為一種不可破之大力。
諸位或會問,中國人是不是過分看重了品德,便不看重事業呢?這也不然。人總是要死,我們不能要求不死,但死了而猶有不死者存。又不是存在在另一世界,仍存在在此社會上。此種不死,中國人稱之曰“不朽”。人有“三不朽”,即立德、立功、立言。這三不朽的次序如何排定的呢?“立功”隻是一時貢獻,“立言”始是萬世教訓,更高過了立功。“立德”則隻在一己。上麵說過,隻是反求諸己,自盡我心。如嶽飛、文天祥,也隻是立了德,並沒有立到功。但我們講到大道,立功須有外麵條件,有機緣配合。立言更難,所以說“孔子賢於堯、舜”,又說是“天縱之大聖”。那亦有條件,不是人人可能。天生聰明且不講,如你是一個生在鄉村的小孩,沒有機會進學校,有的進入小學不能進中學,進了中學不能進大學,大學畢業不能留學,在這些條件下,一步一步被淘汰,難道在外麵條件下被淘汰的便都是下級人,或不算人了嗎?若你要做一個大哲學家,大思想家,大教育家,社會固然需要,但不能人人能之。做一個大政治家,大軍事家,大外交家,大科學家,為社會造福利,建功業,也都要外在條件,但比較易一些。隻有立德,是沒有條件的,人人能之。所以中國古人把“立德”奉為第一位。
立言何以最難呢?中國幾千年隻有一個孔子、一個孟子,他們的言論可以傳諸百世,放之四海,但到底是太少了。人不自量,若我們髙抬立言,人人想走這條路,到底走不上,徒增許多空言,或有一些完全不對的廢言,甚至會如洪水猛獸般為害社會。所以真能立言的人並不多。立功比較實在,人人共見,管仲就受到孔子的讚揚,因他對當時中國社會有大功勞。曆史上立功的人也比較多。立德是最基本的,但又大家可能,這才是“人生大道”。
今再問:立德何以能不朽?如孝行,是人生社會永會保留著不朽的,我們的生命與孝行結合,這就是不朽。忠與信與義種種諸德都如此。一個民族文化,亦需要此諸德結合,才能不朽。若僅有生命而無德,那隻是獸道,非人道,根本不能望有文化,更不論文化之不朽。中國文化之偉大,為其能建立在人類崇高之品德上。如嶽飛、文天祥,他們今天仍然活在中國曆史中國文化中。若我們把世界人類曆史細細比讀,作一統計,究竟那一個民族包涵此種崇高品德的人最多些?我想隻有推中國,這也是中國文化傳統提倡立德之所致。立德最易,而能最受中國文化之重視,此即中國文化之偉大不可及處。
六
從前陸象山說,“使我不識一字,也能堂堂地做一人”。人能與天、地參,與天、地合稱“三才”,能堂堂地做人,便可頂天立地。善人也好,君子也好,大人也好,聖賢也好,做人該是我們人生第一個目標。能做一人,再能做一番事業,更好,但那是第二個目標。在事業中有立言一業,可以立言垂萬世,那更好,但隻是第三個目標。
現在我們都把中國古人這一次序顛倒了,大家都要求知識,都要發揮自己一套思想理論,要做一個人中最難的立言者。認為不得已而思其次,才到社會上做事,去立功業。立德則被人人看輕了,認為沒關係,不值得重視。人人“可能的”不重視,卻重視那不可能的,實是顛倒了。唯其太看重了不是人人可能的,於是要向外麵爭條件、爭環境,怨天尤人,而結果還是自己作不了主,徒生苦痛,增不滿。此實與中國文化傳統背道而馳。把一切責任都推向環境,說環境不好,這也無奈何。
宋朝亡了,元朝入主,一批流亡者在路休息,看見路旁有一棵果樹,大家都爭去摘果子解饑渴,有一位講理學的先生,他不肯摘。別人說,那果樹無主,任何人都可摘,你為何不摘?他卻說果子沒有主,我心有主,我不能隨便摘。那人便是許衡,後來蒙古王朝請他去教蒙古一輩貴族子弟,中國社會也總算得了一些救。天下大亂,每一人的心可以不亂。天下無主,自己一心仍可有主。不亂有主的人多了,社會自會平息,撥亂反治,由此而起。
照中國人道理講,每個人好,世界也就好。否則河清難俟,要等世界好了自己再來做好人,隻有畢生不做好人之一法。自己不做好人,還要告訴兒女說,世界不好,你也且莫做好人,會自吃虧。如此一代一代傳下,人愈來愈壞,社會風氣積重難返,如何得了。但仍有一條路,仍隻有每一人各自先做好。天下縱亂,那五達道還是擺在前麵,你不是依然有父母、有君臣、有夫婦、有兄弟、有朋友那五倫嗎?
但要懂得如何行此五達道,便需你的“智”。要肯要願去行此五達道,便需你的“仁”。要敢去行此五達道,便需你的“勇”。我們要憑此智、仁、勇三達德,始能來實踐履行此五達道。讓我們各自拿出自己的大智大仁大勇在此五達道上向前,國家民族自會得救,我中華文化傳統也自會複興,自會光明燦爛,永無終極。我們且不要舍其易而謀其難,舍其近而求其遠,各自就眼前的五倫做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