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國文化的中心思想——性道合一論
一
今天我感覺得非常榮幸,也非常高興,能借此機會在空軍八個基地作一次巡回講演。我最髙興同軍人講話,因為我們國家民族前途反攻複國的重大責任,主要就在我們軍人身上。特別是空軍,雖在後方,實如在前線。雖在平時,亦如在戰時。大後方社會平安和空軍息息相關。我能來此講話,自感無上興奮。
而且我們自大陸來到台灣,一切進步中最大的進步就在軍方。尤其是一般軍人對於學術知識方麵的追求,這種風氣已表現了很好的成績,這是大家公認的事,亦是向所未有之事,我當先向諸位親致十分誠懇的敬意。
在去年,蔣公提出了“複興中華文化”的號召,這是民國創建以來一件最可喜的大事,其中具有極深刻的意義,極重大的價值。我們可以說,我們國家在近幾十年來遭受到種種困厄災禍,其最大原因,正為國人失卻自信,不自尊重,把自己文化傳統看得太輕了,甚至對自己文化產生一種輕蔑而排斥的心理,這是一切原因中之最大主要的原因。
過去有所謂“新文化運動”,提出許多不合理的號召,結果循致共黨占據大陸。最近在共黨中,更有所謂“**”,要從根本上來毀滅我們的固有文化,這實是極荒謬極殘惡的舉動。我們要複國,主要在複興文化。文化能複興,國家民族才會有希望、有前途。
任何一個國家民族,它能綿延繁衍,必有一套文化傳統來維係,來推動。倘使一民族本身無文化,專待學別人,其前途必有限,其希望亦黯淡。我們是自己有文化,而且這一套文化又發展得很深厚,很博大,很精密,深入人心,牢不可拔,一旦要全部丟掉去學他人,其事更難。所以我們必須自尊自發,大家一致同心,來響應複興中國文化這一偉大的號召,這是有關國家民族將來前途最基本所在。
我這一次來到空軍八個基地講演,講題隻集中在“複興中華文化”一問題上。分講八次,今天是第一次。希望此八次講演能有一個係統,來表達我個人對此問題的看法。
二
首先我們要問什麽叫文化?第二我們要講清楚中國文化之主要特質是什麽?而後我們才能來講如何複興。
一般講文化的都認為文化就是人生,但此所謂“人生”,並不指我們個人的人生,而是指的“群體”的人生。人生是多方麵的,一個社會乃至一個民族一個成群的大團體所包有的多方麵的生活,綜合起來稱人生,也就是文化。
“文化”這兩個字,本從英文翻來。在西方,有了一個新觀念,便會創造一個新名詞。在無此名詞之前,可證他們也無此觀念。我們譯的“文化”二字,英文是Civilization,此字從希臘文變出,大意是指一種偏近城市生活而可互相傳播者而言,因此其意義所指不免偏重在“物質”方麵。如說電燈,不是世界各地同時有電燈,一定從某一地開始,再傳播到另外一地去,這就是Civilizaticm。英國比較是近代物質文明最先起的國家,有輪船、有火車、有紡織機,一件一件的新東西,影響到世界人類的生活。他們創造這一新名詞,殊足自傲。但在當時,德國人就不滿意這個字,因德國的現代物質新生活比較後起,多半從外麵傳來。德國人不滿意此字,便另造一新字稱Culture。這字也從希臘文變出,比較是指偏近田野農作方麵,如一切植物般有它自己的生命和生長。這是說一切人的生活和文化,主要不從外麵傳來,卻從自己內裏長出,有它本身的生命。
這兩字流傳到中國,我們把Civilization一字翻作“文明”,把Culture一字翻作“文化”。這兩字也可通用,有時說Civilization文明即是Culture文化,不必細分。但若細分來說,卻更具意義。
我們用來翻譯的文明、文化兩字,在中國古經典裏自有來源。《易經·賁卦》的《彖辭》說:
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小戴禮記·樂記篇》亦雲:
情深而文明。
可見“文化”“文明”“人文”這三個字,本出於中國古經典,但用來翻譯近代西方新起的觀念,卻恰相符合。
現在先說中國人如何講“人文”。《說文》上說:
物相雜謂之文。
那“文”字正如現代白話說“花樣”。人生是有種種不同的花樣的。如有男人、有女人,這就是天地生人一大花樣。又如有年老人、年輕人,這又是人生中的一花樣。天地生人,隻生的一個一個人,但人卻從此種種花樣中來化成一個天下。“天下”便是人生一最大群體。人生群體不由天生,乃由人自己化來。如“家庭”與“國”與“天下”,這都是人類文化中自己化成的。天生人有男有女,可說是自然的。但由男女化成為夫婦,這便是人文,是文化了。天地隻生男女,並沒有生夫婦。禽獸草木都有雌雄,都有男女,但並沒有夫婦。男屬剛性,女屬柔性,所以說:“剛柔交錯,天文也。”這是天生的花樣,是自然的花樣。人類根據這一個自然花樣來化成了一對對的夫婦,又從夫婦化成為家庭,再擴大地化成為國,為天下,這些不是自然,而是人文。但人文究從自然中演出。儻使沒有了男女,試問何從有夫婦。我覺得中國古人創出這“人文”“文化”兩字是有一套極深的觀念在裏麵。
至於“文明”二字,用中國古人講法,是說那些花樣要使它明顯化。如男女分別,要它表現得明顯,並能停止在那明顯的花樣上,則莫過於創出婚姻製度,便是文明。故文明實即是人文。《小戴禮》說:“情深而文明”,是說男女情深,那夫婦關係便更明顯。野蠻黑暗未開化的社會,可以無夫婦,可以夫婦關係不明顯,隻因夫婦相互情不深,而不能停止在他們的夫婦關係上。這些是中國古人觀念,至今已兩千多年。我們可以說,西方有西方人的觀念,即其想法和看法。中國有中國人的觀念想法和看法。從這些觀念上想法和看法上的不同,慢慢就形成為東西文化之不同。
剛才講過“文化”一觀念,是近代西方一個新觀念,因為Culture這字乃是近代西方新創的字。也可說,從前的西方人,隻知有政治、經濟、軍事、外交、法律、以及宗教、藝術、文學、哲學等一切,但對人類大群體的生活,沒有一個涵蓋一切的名詞,像“文化”,亦即是沒有這觀念。到近代西方人才開始有文化一觀念。最近一百年來,幾乎大家都喜歡講文化一語。但在中國古人,很早便有這文化的觀念,即是超出於政治、經濟、軍事、外交、法律以及宗教、藝術、文學、哲學一切之上,對於人類大群體生活早有一個涵蓋一切的觀念了。
三
今要問:除卻上引《易經·賁卦·彖辭》這一段話之外,在中國是否有一個字可以用來明白表達出這一觀念呢?我想是有的。中國人對文化二字的觀念,常把一“道”字來表達。道,便是指的人生,而是超出人生一切別相之上的一個綜合的更髙的觀念,乃是指的一種人生之“共相”。政治要有道,外交也要有道,軍事也要有道,法律也要有道,一切別相人生,都要有一道。男女相交也要有道,就是結婚為夫婦。成了夫婦以後,夫有夫道,婦有婦道。養了兒女,父母有父母之道,兒女有兒女之道。中國人這個“道”字,可說即相當於近代西方人的“文化”二字,而實已超出之。如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這一句話,如翻成現代語,“大道之行”四字,即是說世界人類已共同到達了一個最合理想最偉大的文化境界。“道”不能僅照字麵翻說一條路,把“大道”二字說成現在語,實該說作“理想文化”一語乃恰當。由此可知中國人講的道,實已超出了西方人所講的文化,而中國人三千年前早已如此講了。西方人在現代物質文明方麵的發明,隻在兩三百年以內。有了“文明”二字,才有“文化”二字。可是中國人在三千年前便有了“道”之一字,這足證明中國民族之偉大,亦即是中華文化之偉大。
中國人講道,與近代西方人講文明、文化,卻有一分別。西方人講文明、文化,隻講的人生外相,中國人稱此為“象”,即現象,那是表現在外麵,人所看得見的,所謂“形而下”。如最近西方人來台灣,他們都說中國進步了,進步在哪裏?這都指的道路、交通、建築、生產種種物質設備等現象,故知他們隻看重表現在外邊的。而中國人講道,是指的人生本體,有其“內在”之意義與價值。西方人隻看外麵現象,沒有一個更深的人生意義和更髙的人生價值的觀念包含在裏麵。那就是不論意義,不論價值,就人生論人生,就現象論現象;不比中國人講道,必有一個“意義”和“價值”在內。
更深一層講,近代西方觀念,似乎隻認為有了火車、輪船、電燈、電話,種種物質文明之發現,便可把全世界人類化成一體,化成為一個天下了。但中國古人觀念,則注重在人類內心相互間之“感通”上,認為如把男女化成夫婦般,如此推去,才能把世界人類大群化成一體,成為一個天下。所以他們說“文化傳播”,我們則說“大道之行”,在此一觀念之分歧上,便形成了中西文化之兩型。
四
以上是把中國的語言文字來說明中國人觀念,再拿中國人觀念與西方觀念相比,這是同中求異。見其異,才可從此異處來批評其是非得失。但討論文化,既要同中求異,亦要異中求同。今再論人類文化同處在哪裏?人生貴能擴展,擴展便成社會;又貴能綿延,綿延便成曆史。社會求其能大,曆史求其可久,此乃人類文化一共同趨向。中國社會到今已擁有六七億人口,所占土地比整個歐洲還大,而曆史綿延則在四五千年以上,比任何一個現代國家長得多。此可大可久之最後綜合體,即是“天下”。即由此一觀點,也可說明中國文化之合理與偉大處。
有好多人曾問我,能不能簡單用幾個字或一句話扼要說明中國文化之中心思想及其主要特質之所在,我想這問題不易回答,但總想要回答,我此刻要大膽地提出四個字一句話,認為是中國文化的中心思想與其主要特質之所在。那四個字是“性道合一”,出典在《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兩句。
現在先講“道”,道就是人所行的路,那是形而下,可見的。但人為何該行這路,必有一所以然,那所以然是形而上,不可見的。我們講話常說道理,中國人最重講道理,便是不識字人也懂要講道理。如說:“你這人講不講道理呀!”“這是什麽道理呀!”“道理”這兩個字,中國人最看重。但把道理二字分開說,便有不同。如說“人道”,便是人生該行的道,但不能說物道。如說“物理”,便是該物可以使之然之理,但不能說人理。可見對物隻能講理,不能講道,和對人不同。如講天,則有天理,有天道,兼了人、物兩麵。近代西方科學是研究的物理,但沒有研究到人道。科學是不講人道的。若講人道,便不該發明核子武器。中國文化多講了人道,但少講了物理,所以有人說中國文化是重的,西方文化是重自然的,這也有道理。我們該說,中國文化看重在“人”一邊,西方文化則看重在“物”一邊。
中國人又常說“道術”,道、術二字同是一條路,故可合稱“道術”。分開用,“術”是指的技術。講究物理,最重要還是要講術,講究如何駕馭使用各種物的術。甚至可以把物由這樣變成為那樣。“道”是教人從這路的這一端通達到那一端,不是要把人由這樣變成為那樣。《中庸》說“修道之謂教”。可見中國人觀念,教育是一種道非術。道和術同有一目的,術的目的比較低。如講軍事,要使這場戰爭得到勝利,這就有戰術。至於為什麽要有這場戰爭,這場戰爭目的何在,這乃是道。必先有了道,才能講到術。道是先決的,術是次要的。科學上一切發明,一切技術,都屬次要。若沒有一先決的道,專來講次要的術,則科學上一切發明,雖也都是真理,但那些真理,可以用來幫助帝國主義、資本主義,也可用來幫助共產主義、極權主義。隻因科學本身沒有道,隻有理。把這些理表現出來,隻是一些術。都是次要的,卻不是先決的。如經商,也有種種術,推而至於廣告宣傳,甚至可以跡近欺騙,這都是術,卻可以沒有道。若說它亦有道,則隻可稱之為小道。資本家發展企業,主要目的隻為爭取利潤,為私人打算。至於其供應人生需要,卻變成為一手段,所以是小道,不是大道。中國人講道,還有“正”、“邪”之別。有該走的道,有不該走的道,所以說盜亦有道。那些則隻是邪道,連小道也說不上。隻是一些術,而且亦是邪術。中國文重道不重術,西方文化似乎有些重術不重道,此又是一分別。
我們再講“性”,中國人最看重這個“性”字。孔子講性相近,孟子講性善,荀子講性惡,《三字經》開始便說“人之初性本善”,中國人特別看重這“性”字,因此有許多探討,許多爭辯。近代中國知識分子讀西洋書,不見有這性字,於是便說,中國人所謂性,隻是西方心理學上所謂的“本能”。其實此兩者絕不同。也有人說性就是自然Nature,但其間也不同。由中國人想法,隻能說性亦自自然中來。人亦是一自然,但在自然中仍有性。一切有生物、無生物都是自然,但不害於萬物之各有性。性何自來,則由自然來。《中庸》說:“天命之謂性。”這一“天”字,也可說之為“自然”。依照西方人講法,科學顯與宗教不同,自然顯與上帝有別。但照中國人講法,這兩者間卻可以相通,並亦無大分別。“性”字的含義中,似有一個動力,一個向往,一個必然要如此的意向。一切有生物,尤其是人,顯然有一個求生、好生、重生、謀生的傾向,有一種生的意誌,這即是性。人性在大同中有小異。人有人性,物有物性,有生物無生物各有性,此又在性之大同之下有小異。近代西方科學,乃從“物性”來發明出“物理”;中國傳統文化,則從“人性”來指示出“人道”。西方科學家隻說自然;中國人則認為物有物性,才始有物理可求。西方宗教家隻說上帝,中國人則說天生萬物而各賦以性。性是天賦,又可說是從大自然產生,故曰“天命之謂性”。
《論語》裏不多講性,但多講到命,因“性”是“天所命”,“知命”即就“知性”了。現代西方人講生物學、生理學、心理學,都沒有講到性字。心理學裏的本能,那絕非中國人講的性。民國以來,中國知識分子追隨西方,多知有心理學,但亦很少來探求人性。但中國傳統文化則是最看重人性的。現代西方所講的心理學,主要從物理學生理學講起,如眼睛怎麽能看,耳朵怎麽能聽,主要從身體的機能上來探求。中國古人講性,超乎物理生理之上,與西方講法不同,這也是雙方觀念不同而產生出文化不同之一例。
以上講到中國人所極看重的兩個觀念,一是“道”,一是“性”,這兩字要翻成西文翻得恰好則很難。似乎西方人沒有這兩觀念,至少是不重視這兩觀念。我們則又要把此兩觀念綜合,說成“性道合一”,此乃中國文化中心思想與其特質所在。一向太看重西方思想的人,對此不免要感到陌生,實則十分易曉。照中國傳統想法,隻認為人生一切大道必是根源於人性,違逆人性的決不是人道,這說法實極簡單,然而是顛撲不破的。
五
現在說到人性,中國儒家孟子主“性善”,荀子主“性惡”。耶穌教有“原始罪惡論”,說人類降生就因犯了罪惡。所以一定要信耶穌講的道,才能贖罪,靈魂才能重回到天國去。這近似荀子一邊的講法。但在中國人想,我的身體也是天給我的,身之內有此心,心裏麵像有一核子般便是性。不論此性是善是惡,總之人生一切活動,都是根於人性。荀子舉出種種證據說人性惡,所以要教育,要法律。若無教育法律,試問這社會將會向上抑向下?但我們要知,天之生人,隻生了人,沒有生人的文化和人道。人的一切文化和人道,還是從人自身逐漸發展而來。教育和法律,也是從人自身發展而來。荀子說人之性惡,故要聖人,但聖人豈不亦是從人群中自己發展而來。荀子說法就難通了。
孟子說法便和荀子不同。他舉一葬禮來說,他說喪葬之禮本來沒有。他推想說,最古的社會,父母死了,便把死屍扔到荒野去。某一天,某一人,偶然跑到扔他父母死屍的所在,看見狐狸和狗在咬死屍的骨,蚊和蠅在吸死屍的血。他看了心有不安,額上泚出汗來。急跑回去,拿些東西來挖一個坑,把他父母死屍埋了。回來和別人講起這事,別人也想自己也把父母死屍扔在荒野,不免也跑去挖一坑,也把來埋了。這便是葬禮之開始。孟子這一推想很有理。可見葬禮正從人的天性開始。性從哪裏見?正從人的心上見。當他看見自己父母死屍在荒野裏被狐狸和狗咬,他心裏自會感到十分不安。因此不安,他才想出一個方法把死屍埋了。這心之不安,後人稱之為“孝心”,由孝心便有“孝道”。把屍體埋了,後人稱之為葬禮,這便是一種術。因可以有各種葬法,如土葬,如火葬,總之要把屍作一安排,這一安排之起源則在“心”。心之所“同然”則稱“性”。也可說人之對那屍體厭惡便扔出,也是性。那是人先起之性。扔屍體該有一好安排,那是人後起之性。那是人性之繼續發現,雖是後起,還是人性。性之繼起,卻多是趨向於“善”的。所以中國人後來都信從了孟子的“性善論”。
當然那最先把死人屍體作妥善安排的人,也隻是一平常人,決不是一聖人。但聖人便從平常人中來。聖人先得我心之同然。我心,你心,大家的心,都一樣,三千年前人的心,三千年後人的心,還是這樣。就因為在人心深處有一“性”。把此人心同然處表現到恰好之極的是聖人。聖人也隻是由自己“天性”發展而來,並沒有其他奇特。此一番理論。有人類文化曆史演進之種種事實作根據。最先懂得要埋葬他父母屍體的人,便是先知先覺。繼起效法來埋葬他父母屍體的人,是後知後覺。先知先覺發於至誠,此《中庸》所謂“誠則明”。誠是天給我們的,明是人自發的。後知後覺是覺得人家做得好,來效法,此所謂“明則誠”。他的效法也是出於至誠。“至誠”就是我們的性,一切由性發出的行為叫做道。
既然人性相同,則“人道”也可相同。白色人種可以走這條路,黃色人種也可走這條路,黑色人種也可走這條路,隻要是人,都可走這條路,這條路便叫做“大道”。既是一大道,三千年前人乃至三千年後人也該時時可行。即如此刻所講的葬禮,就是全世界古今中外人類一條同行之道。不是由上帝,或一專製暴君,或一大哲學家大宣傳家,來倡導指使。乃是由人類自己內心創出。人人處處時時可行,故稱之曰“大道”。如賭錢,我贏你輸,我像是不覺得於心不安。如經商,大資本家可以憑他的大資本來吞滅別人的小資本,或剝削利潤,他占十分之八,別人占十分之二,他這樣,也像是不覺得於心不安。但這些終不是大道,甚至可說不是道。所以到今天,帝國主義終於要崩潰,資本主義也終於要變質。照中國人意見,我們該有一大道,大家能走,而又到處都通。賭博贏錢不是道,經商通有無是道,憑經商發財也不是道。把跑馬及其他賭博來為公眾謀利,把資本主義來求國家富強,中國人對此等終是看不起,認它不合道。中國人說“率性之為道”,要把人類天性發展到人人圓滿無缺才是道。這樣便叫做“盡性”。盡己之性要可以盡人之性,盡人之性要可以盡物之性,這是中國人的一番理論。這一番理論,急切做不到。有人起來提倡領導,這人便稱為“聖人”。
人同有此性,往往自己不知,或是模模糊糊知得不深。青年進學校讀書,總想將來自己有出路,但不注意求學要從性所近。此刻大家隻知學理科有出路,學文科無出路。我有一朋友在前清末年學理科,但後來自悔說不曉得自己實在是性喜文科。他說我學科學易有止境,如學文科,或許能學得更髙一些。他過了三十,才發現自己喜歡的在此不在彼。這樣的事太多了。但人性還能向多方麵發展。喜歡科學的有時不知道自己也喜歡音樂,如此之例也多。亦有人天性才氣隻發展到七八分,沒有發展到十分。因此人的最高最偉大的理想是能盡性。盡己之性,又貴能盡人之性。學不厭與教不倦,貴能一以貫之。《論語》第一句便說:“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學便是要能盡己之性。又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由自己啟發到別人,自有人不憚遠行來到你麵前。接著第三句“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學問到高處,盡性到深處,人不能知,也無怪。孔子做到了聖人,他的學生們不了解,但自己有樂處,也自然無慍了。中國人講道理,如此般簡單,但實是深合人性。
但人性不是專偏在理智的,理智隻是人性中一部分,更要還是情感,故中國人常稱“性情”。“情”是主要,“智”隻是次要的。中國人看性情在理智之上。有性情才發生出行為。那行為又再還到自己心上,那便叫做“德”。人的一切行為本都是向外的,如孝父母,當然要向父母盡孝道。但他的孝行也影響在自己心上,這稱德。一切行為發源於己之性,歸宿到自己心上,便完成為己之德。故中國人又常稱“德性”。這一“德”字,在西洋文字裏又很難得恰好的翻譯。西方人隻講行為造成習慣,再從習慣表現為行為。中國人認為行為不但向外表現,還存在自己心裏,這就成為此人之品德或稱德性。性是先天的,德是後天的,“德性合一”,也正如性道合一,所以中國人又常稱“道德”。
六
根據上麵講法,我們可以說,中國文化是“人本位”的,以“人文”為中心的,主要在求完成一個一個的人。此理想的一個一個的人,配合起來,就成一個理想的社會。所謂人文是外在的,但卻是內發的。中國人所講的人文主義,人文求能與自然合一。現在人總分自然、人文為兩麵。科學隻講自然,後來覺得太偏了,才又增出人文一麵,稱為人文科學。雖是平列,卻亦是兩分的。中國人看法,性即是一自然,一切道從性而生,那就是自然人文合一。換句話說,即是“天人合一”。其主要合一之點則在“人之心”。故也可說中國文化是性情的,是道德的,道德發於性情,還是一個“性道合一”。
此刻我們講文化,總喜歡把中國的同西方的作比較,這些比較有好處,也有缺點。
如說“西方文化是物質的;中國文化是精神的”,這句話就有毛病。中國文化未嚐不講物質,如這“性”字,也不能不包身體在內。如說“食色性也”,“飲食男女”,都是自然的,中國文化絕不抹煞了一切物質而隻重精神。
又說中國人好靜,西方人好動,中國是一個靜的文化,西方是一個動的文化。但靜不能不和動相配合。一動一靜,一陰一陽,中國人從來不曾把來硬分作兩麵,亦從不主張這一麵來排拒那一麵。
又如說唯心論、唯物論,西方哲學家有此分別,中國思想中則無此分別。
凡如上麵所舉的分別,隻是根據了西方,從其相反處來講中國,因此不能無缺點。今天我提出“性道合一”四字把來作為中國文化之中心思想及其主要特質所在,自然也隻是個人一時說法,其繼續發揮,則有待此下之諸講。
自從蔣公提出“複興中華文化”的口號以來,有一個好現象,即是大家不再隨便亂罵中國文化,又都說我們要複興中國文化。但有人當然是出於真意,而有人隻是隨便講,在他心裏還是覺得西方好,中國不好。其實縱使如此,也是沒法。如我生下來是頭獅子,就不能學一隻老鷹在天上飛。我生下來是隻老鷹,我就不能學獅子高踞山上做萬獸之王。此亦是性道合一。各盡己性,則一切活動都平等是道。但一切文化中並不都是道,有合道,有不合道;各有長處,亦各有短處。我們貴能異中求同,又貴能同中求異,莫要認為他們的太好了,我們的便都不如人。文化前進是曲線的,有時高,有時低,把我們此時來比西方,不用說西方在上,中國在下。但把全過程看,中國在西方之上的時期也不少。而且目前西方已開始在走下坡路,可惜我們這五六十年乃至百年來白過了,而又自尋短見,自投絕路,種種糾紛都是自己找來。最大的毛病,在我們不認識不愛惜自己文化,循至於無路可走,隻有私人各奔前程,各走各的路,彌天漫地隻是功利,隻有自私,隻顧眼前,把國家民族擺在後。今天我們第一能不漫罵中國文化,第二要能從各方麵去認識中國文化,那就前途無量。
我今天所講,也隻是要人從此一方向去認識中國文化。中國文化主要重在人,就在我們中國人各人的身上。我們且不要看不起中國人,也不要看不起自己。中國文化隻是中國人一個影子,中國人也隻是中國文化一個影子。
今天所講,比較是一個大題目,諸位若能由此來看中國社會、中國曆史,自可續有所證明,續有所發揮。若有能找出另一句更恰當更簡單更扼要的話來講中國文化,那自然更好。希望大家都能在此方麵用心,中國文化自然便可有複興有發揚光大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