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年八月曾在空軍鬆山基地作過一次講演,題為《反攻複國前途的展望》。十月來台定居。十一月又赴空軍各基地作巡回講演凡八次,以中國文化為中心分講八題。空軍總部政治作戰部整理各次錄音,送我校改,集為一書。並增附我在三軍聯合參謀大學,海、陸、空三軍官校分講三題及陸軍第二集團軍官團一講,取名《中華文化十二講》。

講述文化,必從兩方麵人手。一則文化千頭萬緒,必從其各方麵各部門分別探究,而認識其相互匯通,以合成一大體係。二則文化非一成不變,必從其曆史演進中分別探究其隨時因革損益,以見其全體係之進向與其利弊得失長短輕重之所在。我在對日抗戰時期曾寫《中國文化史導論》一書,即從以上兩點著眼。

避共居港,初次來台,曾在師範大學及陸總政戰部作過兩番連續性講演,均記錄成書,一為《文化學大義》,一為《中國曆史精神》。嗣又在“國防研究院”講“民族與文化”,亦將講演記錄成書。此次空軍講演,乃我中國文化作有係統講演之第四次。每次所講內容,均從某一角度,偏重在某一方麵發揮。雖可相通互足,而其著眼與側重點則並不全同。讀我此十二講者,倘能再看我以前之各集,庶於我所闡說有一更完備之了解。

我此次遍曆空軍各基地,獲與各地官長士兵接觸,參觀其各項設與活動,深信我空軍健兒精神飽滿,誌氣壯旺,退足以保安全,進足以勝任反攻複國之大命。並使我更益深信我中華傳統文化精義,實無背於時代潮流,而仍有其更高更大之啟示。即以我所目睹之空軍生活而言,亦可有不少之例證。

我常愛讀唐以下各派禪宗祖師與宋明理學諸儒之《語錄》,尤其關於心性修養方麵,認為此乃我中華文化傳統精要所在。此次曆經空軍各地,雖屬匆促,卻覺空軍生活實有堪與禪宗理學之所揭示相證發者。從前禪宗及理學家修心養性,有一共通主要之點,厥為“空諸所有,係心一處”。理學家說“敬”說“靜”,敬即教人隨時隨地心主一處。靜則教人心主於一,更不為其他外物所動。理學家所反對於禪宗者,禪宗祖師隻求係心一處,而不複求此心之“用”。故理學家謂之“有體而無用”。心係一處是為體,此心落於空虛則無用。故又謂其“彌近理而大亂真”。今我所睹空軍生活,其實亦是要係心一處,然而卻是係在一真實有大用處。試問駕駛飛機,升空臨敵,在個人則是一死生關頭,在國家民族文化傳統則是一存亡絕續關頭,豈止軍事上之或勝或敗而已。若非心在一處,焉能勝任而愉快。

我觀空軍各休憩室,均稱待命室。一當命下,即有緊急之動作隨之,其間不容以瞬。孔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人生實各有一大責任、大使命。若我們知得有此大命在身,自然會無朝無夕、無作無息,而此心常主在此。常動即是常靜,常靜即是常動。動靜一致,使此生命永恒圓滿,無虧欠,無間斷,此乃人生最髙境界,亦即人生最高理想。

空軍某一軍官告我說:“每一基地,地勤空勤,各有分職,而莫不緊密相關,聯成一體。若一人一職疏失,即可影響到全體之各部。”我又參觀某一基地,其士兵終日夜坐暗室中監視雷達,稍有蹤影,即遍告各地。其所任職務,極單純,又極嚴肅。若論其部隊之本身生活,則可謂幹枯之至。然其在全軍中之任務,則實是機動之至。空軍後方如前線,平時如戰時,故能使其全部隊,人人具有緊密聯成一體之警覺。使人人各自係心一處,而其各別係心之處則相互會合,融成一體而後可以完成全體空軍之一大使命。

我又參觀空軍駕機升空之種種衣裝設備。在其一身,自頂至踵,幾成一機器人。其機上座位四周,則完全是一機器世界。人則在此機器世界中全仗一心指揮運使。科學愈進步,機械愈發展,在此愈益唯物之環境中,乃愈見心靈活動之重要。物則依心為主,心則與物為體。宋儒“萬物一體”,“民吾同胞物吾與也”之格言,在空軍生活中,豈不更易具體指陳其內涵意義之真實性。

我因此次到空軍各基地,遂更親切悟到中國禪宗與宋明理學家所發揮之“心性修養”,實非僅在深山寺廟與私人書齋中一番閑談論、閑工夫。即使現代最機械、最緊張的鬥爭場合中,依然同樣需此訓練,合此教義。空軍如此,海軍、陸軍事可例推。軍隊如此,工商實業界亦可例推。軍事與經濟如此,政治、教育乃及其他一切文化要項,同樣亦可例推。要言之,中國曆史上唐、宋、元、明四代禪宗理學家所言心性修養工夫,既可通之現代最機械最緊張之空軍生活,豈有不能通之其他職務乃及一應日常人生之理。我中華文化傳統中所言之心性修養,更當上溯之於先秦儒、道兩家,而更主要者則為孔孟教義,此誠我中華文化主要精義所在。隻要我們每一人從其各自崗位上,能善加體會,善加推擴,上達至於全民族、全人類之文化大體係上,而心知其意,則凡我中華先民先哲之所啟示,其在人類心性精微處,在人類生活廣大處,早已提綱挈領,抉發出其大義,揭露出其要旨,為我們奠下了一基礎,指示了一大道。

莫要說我們今天該是一民主社會了,其實民主社會仍需要此一套人生之大理論與大方向。莫要說我們今天該是一科學時代了,其實科學時代亦仍需要此一套人生之大理論與大方向。而要走上此大方向,實現此大理論,則有待於我國人各自有其一番心性修養。惟此最為我中華文化傳統對全世界全人類文化前途有其大貢獻之處。我此十二番講演所特別著眼注重之點,亦正在此一角度上。因此在本書出版之前,即本我此次演講時親所悟得,略加闡說。以備關心文化複興一大任務者,繼此作為共同進一步之研究。

我此講演集之得以問世,首當對空總政戰部之邀約,及其錄音整理成為初稿,以及其代為出版諸事,敬致我衷誠之謝意。

一九六八年七月二十四日錢穆識於台北金山街寓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