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 中國文化中的武功與武德

本人今天講題是“中國文化中的武功與武德”。從去年起,蔣公提倡文化複興運動,到現在已整整一年,這是民國創國以來五十六年最大的一件事。本人今天所講,以書生來談軍事,知識淺陋,隻是借此機會,來就教於諸位。

先講“文化”是什麽?文化隻是人生,是人生的一個綜合體,與言個人的人生不同。人類生活同中有異,因此人類文化可有種種各別之體相。近代人言文化,每多注重其體相之外麵,但更要在能深入到裏麵去,求其意義與價值。從空間說,文化貴能“擴大”;從時間說,文化貴能“悠久”。中華文化所擁社會最廣大,所占曆史最悠久,因此中華文化,其所涵之意義與價值亦必最高貴,最值得研求。

中國古人講文化,主要在講一個“道”字,道即人生應走的路。文化不同,即道不同;社會擴大,因其道之可大;曆史悠久,因其道之可久。中國人講道字,不僅講了文化之外表,並已講到文化裏麵深處,即其意義與價值之所在。若隻從外表講文化,最多是講了文化形態,生活式樣。譬如穿衣、飲食、住屋、走路等等,可有各種不同的式樣,此各種不同的式樣,即見文化之不同。但文化固是同中有異,尤貴能懂得其“異中有同”。各民族文化之所以相異處,在其背後各有一道。

中國人講道,不僅是講人生所走的路,更要講人生應走的路。所以中國人講道,有“大道”“小道”之分。大道人人可行,時時可行,處處可通,而後謂之大道。若隻是少數人短時期可行,走到遠處大處便不通,這是小道。也並不是不能有小道,隻該從大道分出若幹小道,由各條小道仍可匯合互通,這就成了大道。所以道有通塞,有大小。因其大,故能通;因其通,所以大。中國文化之偉大,因其能注意尋求人生大道而來。

今試問人生每一條道,該從何處出發,該通到那裏,到何處歸宿?中國人在此問題上有一主要答案,中國人認為人生一切道,都應由其內在之“德性”發出,也應都通到人生之內在德性為歸宿。《中庸》上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中國文化之最重要中心觀念即是“性道合一”。性由天來,道由性起。中國人講天,也可說是一自然,也可說是自然中一種最高真理。中國人主張天人合一,即是性道合一。性稟自天而蘊於內,道行於人而形之外。天人合一、性道合一,也即是內外合一、心物合一。天人相通,內外相通,此始是大道,亦可稱為“達道”。道行而成,形於外,回到人心,則謂之德。德是行道而有得於己之謂,故可合稱“道德”。天賦稱性,由性發為行,由行而有得於己謂之德。故可合稱“德性”。此一“德”字,即是性道合一。此是行為與德性合一,亦即自然與人文合一。總之,中國人講道,要其無往不合,處處可通,此乃中國文化一套大理想,一番大結構。因此在中國文化中所陶冶而出之人才,則人曰“通人”,才曰“通才”。亦非不要專家與專才,主要仍在此各別的專門仍能相通而合一。

姑舉文武一端為例。中國人常把“文武”連在一起講。中國的文化觀念是要“相輔相成”,兩個東西混合起來達成於一。中國人說智、仁、勇是三達德,講文化需此三達德,講武德也需此三達德。一個文化之能期其悠久博大,也該歸功於武功。武功則必本於“武德”,武德是武功的基礎。

天道有生殺,人道有文武。中國人理想,要能文能武,“文武”兼盡。偏向一邊,這隻是小道。文武兼盡,才算是大道。中國曆史上如周文王、周武王、漢文帝、漢武帝,都是美諡,文武並無軒輊。所謂“允文允武”,文治武功必兼修並重,這就是中國一套傳統的哲理。

“天地之大德曰生”,但春夏生長,秋冬殺伐,同是天。殺伐即所以完成其生長。人有死生,惟其有死,乃可有繼起之生。個人生命很短暫,最多不過八十、一百年便完了。舊生命死亡,新生命苗長。一個人死了,有千千萬萬後起的生命還是繼續存f在。大家說,中國文化是講和平的,但和平中兼涵有武力。中華民族之悠久存在,主要在和平,而亦表現有武功。

論到中國的國防線,全世界沒有一個國家有這麽長。單言北方,從東北到西北,由遼東半島起,直通到甘肅、寧夏。北邊是一個大高原,氣候寒冷,生產瘠薄。南邊是一片大平原,氣候溫和,物產豐盈。兩邊接界如此遼闊,兩邊對比又如此懸殊。所以在中國曆史上,防禦北邊強敵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西南方的邊防,更複雜不簡單。即如漢代之匈奴,唐代之突厥,以下之遼、金、蒙古等異族侵擾,不賴優越之武功,何以能保全內部社會之繁榮與建設?蒙古人的武力震爍一世,他們打不進中國來,便掉頭指向西方求發展,從西方得到了勝利,再回頭來轉向中國。直從成吉思汗到元始祖,三反四覆不斷南侵,最後才把中國吞並了。當時的中國,本已孱弱,又兼內政不修,文治影響了武力,但尚然如此堅韌難折。即此一段曆史,便可說明中華文化是強有力的,雖一時失敗,也已充分發揮了中國的武功。

中國曆史上的大人物也多是文武兼通的。如周公,不僅是軍事家,同時亦是大政治家、大文學家。後來人注意了他這一麵,卻忽略了他那一麵。再看孔子,他亦看重武備,嫻熟軍事理論。他的學生如子路、冉有、有若,都能打仗。墨子擅武一事,這是大家都知道的。荀子有《議兵篇》。《孫子兵法》尤為近代西方軍事學家所推重。

《左傳》上記載當時許多貴族,都是文武兼通。大小戰爭,除應有的兵謀戰略之外,既尚禮,又崇道,雍容文雅;極嚴肅,也極輕鬆;極規律,也極幽默。多能於武功中顯“文德”。《左傳》不失為世界上第一部講戰爭最有人生趣味,又是最有文化意義的書。孔門後起如吳起,也是一位大軍事家,又通政治。樂毅亦能外交,能兵而且帶有極濃重的文人氣息。漢唐以來,文人能武,武人重文的,不勝縷舉。有些人,很難說定他是武通文,抑是文通武。要之,中國軍人,理想上必求其智、仁、勇三達德兼備,本之武德,而見之武功的。

中國古人,對於許多軍事學上的見解亦極高明,尤注重的在“衡評將才”,主要看其能統率幾多人。能將兵愈多,則其將才愈高。惟大將之才始可統領大兵團。春秋時,有人說楚子玉將兵過三百乘,便不能全軍而歸。韓信對漢高祖自稱將兵多多益善,又能驅市人而戰,那真是大將之才,因軍隊要節製,講節製要明分數,使將非其才,帶了大兵團,反易敗績。中國軍事史上,不少以寡擊眾的戰例,其實隻是將才高下,不關兵數多寡。東晉時,苻堅率領大軍南下,前線已過淮水,後隊尚未出長安。東晉軍隊,則人數極少。照理苻堅該能穩操勝算。苻堅也是知兵的,他登上一山頭眺望,就告訴他的幕僚們,你們如說東晉軍隊不行,看來不是可欺呀!後來苻堅果敗了。因苻堅帶的是雜牌兵,烏合之眾,人盡多,也易敗。東晉北府兵是經過嚴格訓練的。項羽最能打仗,漢髙祖卻似乎不諳軍事,但漢高祖手下用了三個人,一個是韓信,一個是蕭何,一個是張良。韓信是大將,可以統率大軍獨當一麵,當時黃河以北全交他指揮。張良是一個文弱書生,但他運籌帷幄,決勝千裏,是一參謀人才。蕭何在後方,負責後勤補給,壯丁糧秣有損缺時,全由他負責安排運送。別人都不懂得漢髙祖何以能打敗了項羽,卻由漢高祖自己說出這番道理來,這是深合軍學原理的。可見漢高祖能在軍事上作通盤籌劃,韓信也說他有將將之才。

參謀製度在西方,是近代始有的。但在中國,很早就知道軍隊中參謀之重要。參謀在中國,舊稱“軍師”,或稱“謀士”。如戰國時孫臏,楚漢之際的張良,三國時的諸葛孔明。同時如曹操,他是一位文學家政治家,同時是一位最高級的兵事指揮官,他之最不可及處,在能用良好的參謀。曹操幕下足智多謀之士極眾。又如唐代的李泌,也是第一流的參謀人才。

中國曆史上參謀人才劃策定計之最高表現,便如近代西方軍事學上所新興的“地緣政治”的理論一樣。因中國是個大國,軍事勝敗,往往不由某一戰場來決定。如春秋時代爭霸業,戰國策士言縱橫,這些都是講究地緣政治之先聲。楚漢對陣,漢軍韓信一支在左翼,黥布一支在右翼,彭越一支直搗楚背,而項羽隻知道在滎陽成皋一線上與漢爭進退,宜其失敗。此後如東漢初,如三國,如唐、宋、明三朝開國,皆是群雄並起,孰應先擊,孰應後定,深謀遠慮,都要先爭勝於廟堂之上,都須參謀人才來策劃。

以上略舉一些例來說明中華民族在軍事天才方麵之卓越。以下要講一些中國文化中所掲舉的關於兵事學上之最高原理。

中國軍人的精神修養,基本著重在智、仁、勇三達德,上麵已說過。這三達德中,又以仁為主。中國文化主要精神都發源在一個“仁”字上。孟子謂:

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

禮是仁的表現,仁是禮的本原。但戰爭本是要殺人的,好像是一種殘忍的行為,我中華民族雖尚武,而不流於殘忍,所以能綿延曆久,屢挫不衰。中國軍事要講順天應人,替天行道。所謂“止戈為武”,“仁者無敵”,戰爭乃為一種吊民伐罪,以殺止殺的行為。故軍隊則稱為仁義之師。孟子也說:

不嗜殺人者,能一天下。

不嗜殺人,不是不殺人。但殺人總不是好事,因此非存心至仁,則不宜來擔任此殺人的大任。既要殺人,自己也該不怕死,所以說:“有斷頭將軍,無降將軍。”視死如歸,也是武德。那有所謂光榮的投降?當知兩軍交鋒,固是要爭勝敗,更要是“爭是非”。是的向非的投降,實無光榮可言。一個人有生必有死,活要有意義的活,死也得有價值的死。成功要有價值,失敗也應有價值。中國人強調“精神不死”,軀體雖不保,但其人格氣節仍然存在。戰爭並不是鼓勵殺人,更不是鼓勵自殺。心中隻有一個道,一個仁義之道,一個忠勇之道。死生一觀,並不在這些上來計較。

中國軍人既尚仁,又講禮,吉、凶、軍、賓、嘉五禮,軍禮占其一。可見中國文化中之中國軍人,正也代表著文化傳統主要精神之所在。

孔子在《論語》裏,提出了一段軍人修養最高精神的話,說:

子之所慎,齋、戰、疾。

齋是祭前齋戒,所祭是鬼神。鬼神有無,直到今天還無定論。孔子在祭前齋時,既不確認有鬼神,也不確認無鬼神,隻是此心戒慎,不懈怠,不做作。祭隻是祭,齋隻是齋。疾病之來,也不知將成大病,抑係小疾。但不要害怕,也不要疏忽,隻一心戒慎在疾上。遇戰事,也如對鬼神,對疾病般,固不知當前敵人是強是弱,隻莫放鬆、莫緊張,不當它是強敵,亦不當它是弱敵。不可說沒事,也不說是有事,臨陣隻一心在臨陣上。慎是不怕也不忽,不把事來看大,也不把事來看小。當知臨祭、臨戰、臨疾,皆是人鬼關頭,死生之際,在可知不可知之間。孔子舉一“慎”字教人,這是精神上最髙修養恰到好處之明訓。我們若懂得孔子這番教訓,自然不會有好戰的心,也不會有畏戰的心。大敵在前,亦當如對鬼神般,不認其真有,亦不認其沒有。兵凶戰危,如疾病般,不認為不重要,也不太認為重要。諸葛孔明說,先帝知臣一生謹慎,故臨終付臣以大事。曹操臨陣,在馬上意思安閑,如不欲戰。當然曹操是一雄傑,但從精神修養上講,似乎還要遜諸葛亮一籌,這是中國文化傳統中所講軍人修養一最高境界。

中國社會上又很著意表揚失敗的軍人,尤著的如關羽、嶽飛,今人稱之為“武聖”。關羽在曆史上表達了一個“義”字。當時曹操很賞識他,禮遇有加,封侯贈金,無所不至。劉備則正是走投無路,到處流亡。但關羽不為曹操所動,還是走歸劉備,這就是他的義。嶽飛精忠報國,十道金牌班師回來,冤死在風波亭,在曆史上表達了一個“忠”字。我們看《水滸傳》上一百零八位好漢聚集在梁山泊忠義堂,打起“替天行道”的杏黃旗,這見文化傳統中之忠義武德,流傳在民間社會,真是根深柢固的。抗戰期間,本人到過安南河內,咖啡館裏都掛有關公及孫中山先生之像。這裏日月潭,也有文武廟。香港瞀察所,都掛關羽像。可見關羽、嶽飛,他們雖都是失敗了,但他們的失敗,卻比成功的價值更高,意義更大。正因戰爭雖重勝敗,更重是非。不義之師,勝了也無意義價值可言。打仗是要打仁義的仗,軍人該充分表露他們的忠義之氣,忠義則永存千古。軍人遇失敗,更顯出他一番忠義之氣來,所以直到後代,更有他極大的貢獻。

我們從大陸出來,已經很多年了,那時共黨誇言不打無把握的仗,打仗是要拚命的,不到最後一分鍾,勝負難定。我們隻該說不打沒正義的仗,不該說不打無把握的仗。要打仗,總隻是盡其在我,不能要討十分的把握。若待有了把握才打仗,那就無仗可打。

《孟子》書裏有一段講“養勇”的話,那時有一勇士叫北宮黝,他是抱持一種必報主義的。你來一拳,他必報一拳;你來一腳,他必報一腳,他定要不吃虧,對方強弱他不管。另有一人叫孟施舍,他是抱持一種無懼主義的。他說勝敗不可必,他視不勝猶勝,他隻是能不怕。兩人都以勇名。孟子批評他們說,孟施舍所守比較單純,隻求不怕,其權在我。要求不吃虧,其權不盡在我。這正是說對敵臨陣是不能確有把握的。一觸一動,也不算是有勇。孟子又說,孔子曾教曾子以大勇之道,隻要我自己理直,對方縱是千萬人,我亦向前。若我理屈,對方縱隻是一匹夫,我也讓他,不向他逞強。這是孔子的養勇之道,不打不仁不義的仗。仁義在我這邊,我便大勇向前,殺身成仁,舍生取義。死生尚不顧,勝敗更何論,這是最高的“勇德”。近人所說心理戰、神經戰等,也隻是道義戰的一些手段。我隻爭一道義,其權在我。這樣的爭,將是無往而不勝。這可說中國文化傳統運用到軍事上的最髙原則。

我們的八年對日抗戰,也就充分表現了我們此一番精神。軍人們的堅強英勇,全社會之踴躍助陣,那時所表現的隻是一種堅韌不拔,繼往開來的精神。一切力量實都是文化傳統的力量,那時那論所謂有把握與無把握,而畢竟爭取了最後的勝利。中國文化著重道德修養,“文德”、“武德”合一相通,都要從每一個人的性情深處生根發脈。外麵世界亂了,每一人的德性仍然抱持不亂,終於求得真理,激發天心,轉移世運,隻在我此方寸之間。中國文化發明此道理,堅定此信仰,因此國家民族的生命也就深固不拔,綿延不絕。今天我們國家,又是大難當前,厄運頻臨,所謂危急存亡之秋,又正是軍人們擔當大任的時候。我們每一軍人的生命,正與國家民族的大生命緊緊連係在一起,彼此呼吸相關。國家民族悠久的大生命,有賴我們軍人拚著各人短暫的小生命來維護,來保持。今天蔣公提出“文化複興”的口號,希望諸位在此一號召之下,奮然決然,發揮我們文化傳統下之武德,來創建我們文化傳統下之武功。

(一九六九年一月《青年戰士報》、《自由報》,一九七三年三月《青溪》六十九期重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