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漢製得失檢討

讓我們簡要指出一些漢代製度之缺點。

首先在經濟方麵,土地問題沒有解決,形成兼並;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使政府的減輕租稅政策全失功效。至王莽把土地收歸國有,此事又激起社會多數人的反對,結果失敗了。但王莽的廢止奴隸政策,卻繼續為東漢政府所承襲。東漢時代也屢有廢奴的詔令。但隻要社會經濟情形不變,此項詔令是不會有實效的。

其次說到軍隊製度。中國地大人眾,雖說分區訓練各別的兵種,但每年一個月的操練是不夠的。中央南北軍,像是常備軍,實際上,時期也隻一年,數額也僅有七八萬人。結果全國皆兵,並不夠用。遇到打仗,各地調遣,如會稽、吳、楚遠赴漁陽、上穀,也不方便。所以全國皆兵製,在中國論,一則軍隊數量太多,二則訓練太簡略,調動不方便;結果全國皆兵,弄得有名無實。一旦起了問題,還是解決不了。

再次講到政府組織。上麵說過:皇權、相權是分開的,皇室和政府也是分開的。這話固不錯。但中國一向似乎看重不成文法,往往遇到最大關節,反而沒有嚴格明白的規定。這也可以說是長處,因為可以隨宜應變,有伸縮餘地;但也有壞處,碰著一個能幹有雄心的皇帝,矜才使氣,好大喜功,常常要侵奪宰相的職權。並不像現代的西方國家,皇帝私人,無論怎樣好,憲法上規定他不能過問首相的事。漢武帝雄才大略,宰相便退處無權。外朝九卿,直接向內廷聽受指令。這樣一來,皇帝的私人秘書尚書的權就大了。漢武帝臨死時,他的太子已先死。他要把帝位傳給小兒子昭帝,他卻先把昭帝的母親處死。他知道小皇帝年幼,母後在內管事不好。但皇室總還需要人管理。以前皇室也得由宰相管,但漢武帝連宰相的事都由他管了,宰相那裏能預聞到宮內事!於是武帝臨死,派一個霍光做大司馬大將軍輔政。這是皇宮裏的代表人。霍光是皇家親戚,有資格來代表皇家。但照理,宰相早就是皇宮裏的代表人,他該就是副皇帝;現在皇帝不把宰相做皇室代表人,而在皇宮裏另設一個大司馬大將軍來專幫皇帝的忙,如是就變成外麵有宰相,內麵有大司馬大將軍,皇宮和朝廷就易發生衝突。當時一稱“外廷”,一稱“內朝”。大司馬大將軍霍光輔政,他是內朝領袖,外廷則仍由宰相統治。後來昭帝死了,立昌邑王做皇帝。沒有幾天,又把他廢了,另立漢宣帝。當廢立時,霍光代表皇室,召集九卿開會。有人說:該請宰相參加。霍光說:這是皇帝家事,用不著政府領袖丞相參加,我們隻議定請示皇太後就完了。霍光的一番話,初看好像也有他的理由。他把皇位繼承當作皇室私事,皇室事不必要政府領袖來預聞。他不知道皇室之存在,由於有皇帝;而皇帝之存在,由於有政府。所以皇位繼承是政府事,並非皇室事。這並不是我們用現代觀念來強說曆史,在當時曆史情實早本如是。所以在高後四年,曾有一詔書,說皇帝疾久不已,不可屬天下,命群臣公議替代的新皇帝。呂後盡專權橫肆,但並沒有說立皇帝不要問朝廷。霍光以後,元平元年,昭帝崩,也詔群臣議所立。可見皇帝世襲,是政府法理規定。若遇皇帝無嗣,及其他變化,仍該依照政府意見公議決定。但這也是一種不成文法,所以霍光得以上下其手。而且霍光縱說政府領袖不必預聞皇室事,而他仍要召集其他政府大僚來公議所立,可見霍光也是情有所怯,並不敢全違背當時習慣。再就另一點說,原先尚書隻是皇帝的內廷秘書,而內廷諸職又隸屬於禦史中丞;現在皇室又另有一個代表人,霍光以大司馬大將軍輔政名義來掌領皇帝的秘書處,他不讓外麵宰相知道皇室事,他卻代表皇室來過問政府事;如是則皇室超越在政府之上,那豈不是要出大毛病?所以後來漢宣帝想把霍氏權柄削減,便恢複舊製,仍由禦史中丞來管領尚書。如是便由禦史中丞透過禦史大夫,而達到宰相。內廷與外朝聲氣又通,大司馬大將軍便沒有權重了,霍家也就垮台了。

就此一節,可見漢代製度,在皇帝與宰相、皇室與政府之間,確是有一番斟酌的。雖沒有硬性規定皇帝絕對不許預聞政治的一句話,這也並不是大失錯。而且若要皇帝絕不預聞政府事,那宰相的任命便成問題。就當時曆史情實,既不能有民選皇帝,也便一時不能有代表民意的國會來監督政府。這是曆史條件所限,並非一兩個皇帝私意要如此的。於是皇室與政府、皇帝與宰相之間,遂不免發生許多的微妙關係。漢武帝自己是雄才大略,他自己攬權,尚不甚要緊;他死了,他須替他後代小皇帝著想,於是來一位大司馬大將軍輔政,便出了問題了。漢宣帝以下,霍氏雖敗,結果還是大司馬大將軍外戚輔政,還是內廷權重,外朝權輕,於是有王莽代漢而興。王莽便是由大司馬大將軍而掌握大權的。

到東漢光武帝,懲於前失,因怕大權旁落,自親庶務,於是尚書地位日漸加重。而外朝的宰相,卻分成三個部門。本來三公是宰相、太尉、禦史大夫,而實際宰相是全國之首領。後來因有大司馬大將軍橫插進來,所以又把此三公變成大司徒、大司馬、大司空三職分別,一個公管領三個卿。在西漢時,本想把此改革來調和大司馬與宰相之衝突的;然而這樣一來,大司空完全變成外朝官,大司馬卻依然代表皇室。從前禦史大夫管得到宮廷,現在大司空管不到宮廷。不僅丞相改大司徒是失職,禦史大夫改大司空也是失職,權重依然在大司馬手裏。這還是皇家和政府權限劃分不清之故。中國此下政府裏的所謂禦史台,便是循此趨勢,由皇宮漸漸退回政府的。東漢初年,光武帝的私意,則索性把政權全操在自己手裏,三公隻是名位崇高而已,實權則在尚書。換言之,則是由皇帝來總其成。所以後代中國人批評漢光武“有事無政”,這是已往的曆史意見。漢光武自身是一好皇帝,明帝、章帝都好;然而隻是人事好,沒有立下好製度。因此皇帝好,事情也做得好。皇帝壞了,而政治上並不曾有管束皇帝的製度。這是東漢政治製度上的一個大問題。也是將來中國政治製度史上一個大問題。

選舉在漢代,也發生了問題。照漢代原來的製度,在漢武帝時,隻叫地方長官每年要選舉些孝子廉吏;這已經講過了。但後來孝廉充斥仕途,別的進仕之路都為之阻塞了,於是大家都爭要為孝廉。本來所謂孝廉,一種是孝子,另一種是廉吏;後來規定每郡滿二十萬戶口的隻能舉一個,如是則孝廉不分,僅成一個參政入仕的資格而已。後來又因請托舞弊,逼得朝廷於察舉孝廉後再加上一番考試;如是則全失卻原來察舉孝廉之用意。但中國政權,卻因此開放給全國各地了。從此以後,無論選舉或考試,都是分區定額的。經濟文化落後的地區和經濟文化進步的地區,都一樣照人口比例來考選。因此中央政府裏,永遠有全國各地域人民之參加,不致偏榮偏枯。因此中國政府,始終是代表著全國性的,全國人民都有跑進政府的希望。而且實際上,也是全國各地永遠都有人跑進中央政府的。又漢製郡縣長官,例須避用本郡本縣人。如是則中央政府既是絕對的代表全國性的,而地方政府卻又竭力避免其陷於地方性。這樣才可使大一統的局麵,永遠維持。而全國各地方聲教相通,風氣相移,卻可使各地文化經濟水平,永遠走向融和,走向平均,不致隔絕,不致分離。這一製度,自漢代起直至清代始終沿用。這是中國傳統政治製度裏一最應著眼之點。

惟今所欲討論者,則為漢代之選舉製,是否合於近代所謂之民權思想?第一,漢代察舉,其權在地方長官,不在地方民眾。長官賢良的固須采訪民間輿情,選拔真才;但長官營私舞弊的,卻可不顧地方民意,推選私人。二則選舉了送到中央,如何分發,則悉聽中央命令。後來並於選來的人,又加以一番考試。這樣則豈不是漢代的選舉權,實際便完全操之在上不在下嗎?而且漢代選舉,就大體言,最先必進學校讀書,才獲補吏。補吏以後,才獲察舉。這由教育而行政實習、由行政實習而選舉、再由選舉而考試、由考試而任用之幾個階段,驟看極合情理,切實施行,像不會出大毛病;然而依然有毛病存在。因古代社會,讀書機會就不易得。第一是書本不易得。古代書籍都用竹帛書寫,很少紙張,更無印刷。印刷術對人類文化傳播與演進之大貢獻,應該遠勝於近代新發明之原子彈。這是世界人類一最偉大的發明。這項發明雖始於中國,但也要到唐宋才開始有印刷。古代書本必得傳抄,一片竹簡隻能寫二十來字。抄一本書,費就大了。帛是絲織品,其貴更可知。而且要抄一本書,必得不遠千裏尋師訪求。因此讀書求學,便有著絕大限製。但若你生來便在一個讀書家庭中,那一切困難,便都易解決了。因此當時雖非封建社會,爵位不世襲,而書本卻可世襲。雖不是世代簪纓,卻是世代經學。世代經學,便可世代跑進政治圈子,使無異一封建傳襲的貴族了。那時的政治製度,雖不許社會大貧大富,讓工商業走上資本主義化;但學問與書本,卻變成了一種變相的資本。所以說:“黃金滿籯,不如遺子一經。”這便是一本書的資本價值,勝過了一籮黃金的資本價值了。因此當時一個讀書家庭,很容易變成一個做官家庭,而同時便是有錢有勢的家庭。當時有所謂“家世二千石”的。隻要家庭裏有一人做到二千石的官,他當一郡太守,便可有權察舉。他若連做了幾郡的太守,他便是足跡遍天下,各地方經他察舉的,便是他的門生故吏;將來在政治上得意,至少對他原來的舉主,要報些私恩。若有人來到他的郡裏做太守,必然也會察舉他的後人。因此察舉過人的子孫,便有易於被人察舉之可能了。上麵說過,漢代選舉,是分郡限額的,每郡隻有幾個額;於是卻永遠落在幾個家庭裏。如是則每一郡必有幾個像樣的家庭,這便造成了將來之所謂“世族門第”,也便是世族門第必然帶有“郡望”之來曆了。當時的大門第,依然平均分配在全國各地,大概是每郡都有幾家有聲望的。我無以名之,名之曰“門第的社會”。這並非封建社會,也並非資本主義的社會,但一樣有不平等。雖非封建貴族,而有書生貴族。雖非工商業資本,而有書籍資本。國家的政治製度,雖並沒有對那些家庭許下世襲特權;但他們因有家庭憑借,無異於有世襲的特權了。

中國魏晉以下門第社會之起因,最主要的自然要追溯到漢代之察舉製度。但就漢代察舉製度之原始用意言,實在不好算是一種壞製度。但日子久了,那製度就變壞了。這不止是漢代選舉製度如是;我們可以說,古今中外一切製度,都必如是。否則一項好製度,若能永遠好下去,便將使政治窒息,再不需後代人來努力政治了。惟其一切製度都不會永久好下去,才使我們在政治上要繼續努力,永久改進。製度也隻是曆史事項中之一目,人類整部曆史便沒有百年不變的,那能有一項製度經過一兩百年還算得是好製度呢?

讓我們再來看漢代的製度:他們將政府和皇室劃分,將宰相和皇帝並列。這不好說全出帝王私心,也不能怪他們安排得未盡妥貼。當知任何一製度,也決不會盡善盡美,更無罅隙的。但至少他們懂得皇權之外有相權,至少已懂得皇室之外有政府了。再說到選舉製度。至少他們已懂得政府用人該有一客觀標準,不能全憑在上者之私心好惡。至少他們已懂得該項標準,不該是血統的親疏,不該是勢力的大小。親的、貴的、強的、富的,都不夠此項標準,而采取一項以教育與智識與行政實習之成績來定取舍進退之標準,而又懂得平均分配到全國各地區;這也不能不說是在當時已算合理化,已算開明與進步的了。至於經濟政策,一麵主張輕徭薄賦,寬假平民;一麵主張裁抑富厚,導致平等。這也不算得黑暗,不算得無理。至於此後的演變,無論在政府組織上,無論在選舉製度上,無論在經濟政策上,都曾發生了毛病。皇室和政府的關係,終究發生了衝突;選舉製度,到底造成門閥新貴族;經濟製度、兵役製度都沒有弄好,都出毛病了。但我們不能因此一筆抹殺,說漢代並無製度,或說一切製度隻是專製與黑暗。這是我們必該再三申說的。

此下魏晉南北朝,始終沒有像樣的政府,因此也沒有像樣的製度產生,直要到唐代。但唐代已不是漢代的老樣子、老製度,他又換了嶄新的一套。直要待唐代的新製度又出了毛病,宋代又再換一套。此下明代、清代也如此。隻因我們此刻不看重曆史,不研究曆史,所以說中國自秦以下兩千年政治都是一樣,都隻是“專製”兩字已可包括盡了。其實是不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