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賀加貝都想搞清楚,昨晚萬大蓮和廖俊卿到底演了一折啥戲。首先得弄清,萬大蓮是什麽時間離開房間的。他明明看見萬大蓮排完戲,端著茶缸回去了,咋能不在房裏呢?難道就在自己蹲廁所那陣兒,她出去了?出去為啥不鎖門?天快黑時,廖俊卿輕輕一推就進去了,並且一鑽進去就是一夜。真是撞著鬼了。後來證實,萬大蓮那晚的確沒在。她排完戲回房,洗了一把臉,就跟另外幾個女演員急急火火出去了。說是郊縣一個歌舞廳開業,請她們去暖場,淩晨五點才結束,趕回來剛好上班。賀加貝在另外幾個女演員那裏也得到了證實。一整天排練,她們都是暈頭轉向的不入戲,一下場就打瞌睡。導演罵她們是被鬼纏住了。再罵,她們都在一起嘰嘰咕咕地笑。賀加貝聽見,她們昨晚好像一人掙了一百塊,而萬大蓮掙了二百。那陣兒一兩百塊可不是個小錢。她們好像商量著還要去。

隻要弄清楚萬大蓮昨晚沒在房間,賀加貝的心裏就踏實了。至於廖俊卿進去怎麽沒出來,那隻是吃了隻死蒼蠅的事。不過他嚴重感冒了,高燒到三十九度五。畢竟是深秋,風把一蓬蓬冬青,一次次刮趴下,又一次次刮起來,要不是妒火中燒,他可能早就凍得心涼如冰了。可直到萬大蓮出現,他都沒覺得有多冷。就是氣憋得受不了,心腦供血始終處於過激狀態,眼睛也在吐火舌。一旦解除警報,他才發現這次病得不輕。吃不下一口,也喝不下一口,走路都得扶牆摸壁。他媽喊叫要打吊針,說隻有吊針,才能把這麽重的病扳過來。

他爹火燒天倒是冷靜。賀加貝躺在**說胡話,他還在對著鏡子練他的“鬥雞眼”和“毛辮功”。火燒天頭上寸草不生,長得奇險詭譎,是前抓金、後抓銀的形貌。所謂“前抓金”,就是額顱前傾如瓠瓢;“後抓銀”,是後腦勺凸出似倭瓜。整個頭型是南北隨意強調,各顧各地自由突出。關鍵是在南北分界線上,又異軍突起地棱起兩道十分搶眼的骨骼線,最終把一顆腦袋,就結構成了可以直接用來講物理、天體、數學的菱形。加之他嘴大、耳大、鼻子大,眼睛卻小如綠豆,隻要一出場,幾乎啥動作、表情不用做,掌聲、拍椅子板凳聲就響成一片了。他要再把雙耳上下聳幾聳,兩片大嘴左右錯幾錯,綠豆眼睛來回睃幾睃,立馬,劇場頂蓋就能被掌聲掀翻。有那笑點低的,出出溜溜,就樂得肚子抽筋,端直溜到椅子底下不敢再看他了。

可火燒天從來不笑,連生活中好像也不大會笑。冷不丁蹦出一句笑話來,別人都笑得捶胸打背的,他還是那副“老苦瓜臉”不變色。單位集合開會,他的確沒亂說亂動過,最多自個兒練練“鬥雞眼”,對著牆壁,咧咧“血盆大口”而已。可他待的地方,就老是出現**。尤其年輕人,特別愛朝他跟前鑽。領導就覺得他不嚴肅,愛搞怪。正經場合,幾乎也從來沒表揚過他。有人還故意煽惑說,領導咋不見表揚你哩?他會淡淡地說:組織忙,咱就不煩勞了!人哪,其實多做些自我表揚是一樣的。大家就笑得噴飯了。他在家裏,也從不跟兩個兒子開玩笑,更不跟老婆草環胡搭訕。他單獨有間房,是專門用來練戲的。那些上台要用的特殊道具,都是他自己琢磨出來的。放在那兒,也不許任何人**亂動。他老婆即使要打掃衛生,也都隻把那間房的地麵掠一掠。兩個兒子的醜角戲,全是他教的。火燒天會定期讓賀加貝、賀火炬進自己的房,給他們過幾招:或是幾個眼神,或是一段唱,或是幾句道白,再就是講醜角上台所需把握的特殊要領。兄弟倆初學醜,有了幾個咧嘴扯耳的動作,就愛出去賣弄,屢屢被火燒天罵個狗血噴頭。說這幾下小兒科,就值得出門顯擺了?那是雜耍,是猴戲,是賣大力丸的在暖場子勾扯人。火燒天對兩個兒子有嚴格規定:既然唱醜,平常就不能嘻嘻哈哈。不嘻哈,別人都覺得你在嘻哈,再一嘻哈,就嫑想做人了,誰都想在你頭上摸一把。尤其是他們父子仨,長得就跟克隆人似的,一起出行,見了沒有不笑彎腰的。因此,火燒天平常也不跟兒子出去。即使在家裏,氣氛也是異常沉悶,沉悶得草環老要打開所有門窗,哪怕是聽院子裏的狗咬、蛐蛐叫。

草環張羅了半天,說要給賀加貝打吊瓶,加貝卻死活不去。她讓火燒天勸勸,火燒天說:“勸啥?一整夜在大風地裏吃炒麵,能不傷風感冒?我看他腦袋是讓門夾了。”火燒天一邊說著,一邊還在練他的“毛辮功”。那是一根細溜溜的毛發辮子,用酒精膠粘在了後腦勺上。不知頭皮使的啥力,辮子竟能一翹一翹地豎起來。

草環喊叫:“娃都快燒糊塗了,你還練爛毛辮子!”

“弄濕毛巾擦一擦,降降溫就行了,沒啥大毛病。看他以後還胡踅摸不。那都是你的菜?”

草環不明白地問:“你說啥?”

“說啥他自己知道。啥腳穿啥鞋,嫑胡思亂想,就啥都美美兒的。一胡思亂想,就啥都鬼鬼兒的。”

賀加貝愛上萬大蓮的事,火燒天早就看出了幾分端倪。秦腔團人有句話說:別看火燒天是綠豆王八眼,可世上的事,還沒有他看不明白的。兒子那點小九九,豈能逃過他的法眼。他也早明敲暗打過幾次了。可愛情這玩意兒,一旦上道,又有誰能掙脫那種像是鬼魂附體般的魔咒呢?一個萬大蓮,幾乎把一團的男人都攪得神魂顛倒了:這個說她像瑪麗蓮·夢露;那個說她像山口百惠;至於大陸和港台明星,幾乎哪個紅,就說她像哪個。總之,就是臉盤盤長得“禍水”突出,害人不淺唄。老的少的都有些魂不守舍。一些領導看戲也跑得勤了;財政撥款也不像過去那麽難了。看來一個漂亮女人,是真的能讓世界天翻地覆慨而慷的。賀加貝去湊這熱鬧,實在是螞蟻馱缸——自不量力。何況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昨晚賀加貝在冬青蓬裏就近蹲守,更有上心上肝,又在他後邊布景棚裏加設暗哨的。還有人在對麵南樓上架了高倍望遠鏡,整夜觀察著“前沿陣地”的所有動靜。萬大蓮倒是沒逮住,賀加貝的蹲守,卻比廖俊卿的笑話還整得生動傳神、活靈活現。火燒天一早到團上集合,就聽到了風聲。他自己的綠豆眼,也觀察到了各種嘲弄的神情。後來見賀加貝嘔吐發燒,胡話連天,二兒子賀火炬,又進一步報告了外麵聽來的添鹽加醋細節,他就決定,是得給賀加貝上一堂課了。

賀加貝吃了藥,草環又物理降溫,燒很快就退下來了。畢竟年輕,燒一退,就想出去走動,被火燒天叫住了。

火燒天關了小房門,單刀直入地說:“還想去蹲守,是吧?”

賀加貝愣住了。

火燒天:“丟人不?萬大蓮豈是你能夾進碗裏的菜?你看操她心的有多少人?戲裏老唱:金童配玉女,才子配佳人。你是金童?你是才子?也沒拿鏡子照照,人家能看上你個唱醜的?”

賀加貝不高興了:“我也沒想唱醜。”

火燒天說:“你就這樣,還能唱啥?”

氣得賀加貝就想說:我長這樣難道是我的錯?你也沒拿鏡子照照自己的模樣。

“我老實跟你說,把萬大蓮的念想斷了。老子是怕你折騰出大毛病來。”火燒天說著,還磕了磕桌子沿,“我唱了一輩子戲,知道這裏邊的套扯。太過漂亮的旦角,一輩子都別想安生。不是她不想安生,是世道不讓她安生。她就是守身如玉、固若金湯、有金剛不壞之身,也會被各種堅船利炮,打得遍體鱗傷。更別說角兒身邊,本來就會招惹一些死纏爛打的貨色了。她一生隻會把自己活成亂麻一團,沒的選擇的。你要安生,就得遠離。何況萬大蓮把你朝眼裏夾過一下嗎?根本不可能的事,又何必上趕子動氣,要死要活的。你看你媽,跟我過一輩子多美俏!多棱整!妥妥帖帖、穩穩當當、全全乎乎的。都說你媽醜,漂亮能當飯吃?福在醜人邊,懂不懂?你懂不懂?!”他又敲了敲桌子。

說起他媽草環,賀加貝無法跟火燒天對答,那畢竟是他媽。可這個媽,真的是長得太過醜了點。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他是不能這樣說,也不能這樣想。可既然話趕到這了,賀加貝也在心裏嘀咕:難道讓兒子一輩子也再找個醜媳婦,兩人一天說不上三句話,還要早早分床過一輩子不成?

賀加貝小小的出門時,他媽一手牽著他一手牽著弟弟火炬,走到哪裏,都老見有人發笑。他也不知笑啥。後來長大些才明白,是笑他們母子醜得“集體、協調、整單、生動傳神”,這是團裏一個老編劇的名言。老編劇還說:“賀家四口,把人間之醜算是一網打盡了。”他爹火燒天也不饒人,有一次看完老編劇寫的新戲,輕輕拍著大腿說:“不容易,也是才華呀!一出戲,能把天下所有戲的毛病都一繩子捆來,爛柴火一樣撂一舞台,哪兒跟哪兒都不沾,實在不易啊!不過‘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兩句伴唱還是寫得不錯的,很有文采、很見功力嘛!除此之外,好像可圈可點之處,還得拿放大鏡再找找。興許我眼睛小,一時沒找見,對不起哦!”氣得老編劇差點沒吐出血來。

賀加貝之所以要上趕子地愛萬大蓮,也正是想對賀家的未來負點責任,把土壤好好改良一下。他相信跟萬大蓮合作,品種是會產生一種升級換代效果的。總不能再讓自己的兒子,也長成他爺、他爹、他叔的模樣吧。至於他媽草環,那就完全是個關中農村婦女的形象了。進城這麽多年,她還保持著頭上“戴帕帕”的習慣。陝西“八大怪”裏,就有一怪是“帕帕頭上戴”。那是農村灰塵大,旱原缺水,半月洗不起一次頭的產物。現在,他媽竟然把帕帕當作一種裝飾品了。在住滿了紅男綠女的劇團院子,頂出帕帕來,的確有點異類。賀加貝和賀火炬都極力反對過。但火燒天不這樣看,他說你媽頂著帕帕,我才能找到演喜劇的感覺,要不然,跟關中戲窩子都活活脫節了。

火燒天給兒子上了半天課,賀加貝腦子裏還是想的萬大蓮。那個美,要是弄不到手,還活呢活。

火燒天一拍桌子:“你在想啥?我說話你聽見沒?”

賀加貝咕叨了一聲:“聽著。”

火燒天:“從此刀割水洗,再別胡思亂想,知道不?想也是白想。誰想誰混賬,誰想誰倒黴!”

賀加貝沒吱聲。

火燒天把粘在自己頭上的“毛辮子”噌地拔下來,想粘到賀加貝光溜溜的後腦勺上去。

賀加貝頭一歪:“我頭暈。”

“練一下就不暈了。把那蹲坑守夜的閑工夫,用上一半,不定啥功夫都練上身了。”說著,他用毛筆蘸了些酒精膠,硬把小辮子粘在了賀加貝後腦勺上。

火燒天訓示道:“關鍵是頭皮要起作用,牙關也得用力。竅道在咬肌上,看我咋用力的。有人弄一根細絲線偷偷朝上拉,那是假的,是把戲。翹咱就要翹它個真辮子……”

火燒天的好多硬功,都是需要精氣神高度集中,才能練習得有點名堂的絕活兒。賀加貝這陣兒心思全在萬大蓮身上,尤其是那個廖俊卿,為啥就能鑽進她的房裏,一整夜都不出來呢?這個不弄明白,再鬧啥,他神情都是恍惚的。

火燒天照著兒子的菱形腦袋,啪啪給了兩下:“瓜笨種,頭頂糞桶。你走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