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戀愛,誰就會以喜劇誇張的手法進入角色而不自知。有時可能會像鴕鳥,以為頭鑽在隱蔽的地方,身子和屁股別人也看不見了,往往就留下一堆笑料,讓人間喜劇有了取之不盡的素材。賀加貝就是這樣出場的。天快黑時,他看見廖俊卿溜進了萬大蓮的房裏,還隨手關了房門。那咯噔一聲,就像心被針紮一般,讓他很不是滋味。尤其是該開燈的時候,房裏始終沒有開燈。關鍵是幾小時過去,裏麵依然漆黑一片,他就知道問題大了:廖俊卿可能得手了。

長到十九歲,這是賀加貝人生受到的最致命一擊。猶如誰用八磅錘,砸了他的腦袋,並且是砸了一整夜。腦袋底下還墊了鐵砧,錘是在上麵硬對硬地猛烈敲擊著。整整一個晚上,他都蹴在萬大蓮門前的一蓬冬青灌木叢裏,努力想象著房裏發生的一切。那個難受,難忍,難耐……他隻感到這輩子,是連活下去的意思都沒有了。他多麽想房裏的燈能突然亮起來,甚至萬大蓮能操著掃帚什麽的,把廖俊卿趕在門外呀!可這種情況始終沒有發生。房裏風平浪靜,靜得甚至連在窗戶上**的壁虎,都沒有任何不安的異動。他還湊到窗戶下聽了聽,裏麵也沒有任何動靜,像是房裏根本就沒人。可他明明看見,萬大蓮下班後就回房了。廖俊卿在天快黑時也溜進去了。難道一切進行得這麽快,牛困馬乏到已人事不省了?幾次他都想破門而入。甚至想喊起一院子人,逮了這對狗男女。可他沒有。萬大蓮畢竟不是自己什麽人,他也沒公開向人家表示過什麽意思,就是暗戀而已。並且沒有人把他跟萬大蓮能聯係起來。多少人喜歡萬大蓮哪!都說這是幾百年才出一個的美人坯子。想下手的多得很,咋能輪到自己呢?自己就是個唱醜角的。萬大蓮看他,每每都是一種小醜好好玩、好好笑、好可樂的眼光。這陣兒,他隻要點一炮,讓一院子人起來抓個現行,也是夠好玩好笑可樂的事了。兩人肯定毀得一幹二淨。廖俊卿毀了活該,長一副小白臉,還以為自己就真是白馬王子了。可萬大蓮,他有些不忍,畢竟是太愛了。愛得誰把這件瓷器哪怕是輕輕磕碰一下他都受不了。隻是這夜太黑,風太利,他覺得心頭肉,是被刀風劍霜的黑夜,削刮、磔誅得所剩無幾了。“磔誅”這個詞,是戲裏最殘酷的一種刑罰,也叫淩遲處死。用在此時,竟然是那麽貼切。他今晚真的是快被淩遲處死了。

賀加貝也知道萬大蓮是喜歡著廖俊卿的。他們一起排秦腔《遊龜山》,萬大蓮扮的小旦胡鳳蓮,廖俊卿扮的小生田玉川。天天在一起磨戲,導演還嫌他們下班後練習不夠。說尤其是愛情戲沒味兒,相互撫摸、擁抱得不自然。還說他們眼睛也不來電。隻有賀加貝知道,他們已經練得快走火入魔了。兩人擁抱得耳鬢廝磨的,萬大蓮的酥胸都被擠壓淪陷了。那身體間距,絕對是針紮不透、水潑不進的。而兩人眼裏的電流,更是像火獄一樣,能把他活活燒死。有時他們恨不得晚上在排練場,把戲走到十一二點還難舍難分。果然是走出麻煩了吧!俗話說:學坊戲坊,瞎娃的地方。你想想,嘴裏說唱著哥呀妹呀恩呀愛呀的,再加眉來眼去,撩撥放電;外帶手腳亂動,肌膚相親;導演還反複要求“戲要入腦走心”。他們是理直氣壯、合情合法、明目張膽地以排戲、工作和加班加點的名義,在相互勾搭且曠日持久啊!就是柳下惠,恐怕也要勾搭出毛病來了。

狗日小生小旦戲,真是太迷人了!

賀加貝打小就恨他爹不該讓他唱醜。啥戲都在裏麵跟主角胡攪和、瞎搗亂。尤其是老跟人家相愛的癡情男女過不去。不是偷窺、搶親、掉包、強奸,就是殺人、放火、使壞、告密。反正多數角色壞得隻剩下入地獄了。他明明那麽愛萬大蓮,《遊龜山》裏卻偏偏扮的是花花公子盧世寬。帶幾個歪瓜裂棗的家郎,拉一條“賽虎犬”,咬死了漁民胡鳳蓮勤勞的爹不說,還老要胡攪蠻纏,企圖把人家女兒也“辦”了。麵對萬大蓮,真讓他有些不好做戲。就說今晚這蹲點夜守,又何嚐不是小醜的勾當呢?可他死愛著萬大蓮,又有啥辦法?想想,他是越來越痛恨那個演老醜的爹了。

他爹姓賀,名少天。小名羊蛋兒。七歲時順漢江一路討飯到陝南,遇見一個戲班子,死纏著攆不走,就跟著撿場、看台、學戲了。“撿場”是幫著前台撤換布景道具。“看台”是守夜,怕賊半夜偷了帳幕、戲箱。九歲時,羊蛋兒學演了一折小醜戲《頂油燈》,一下爆紅,就被師父叫了藝名“火燒天”。戲班子在大秦嶺的天南地北來回跑著討生活,一時被“國軍”征為慰勞隊,一時又被“共軍”編成文工團了。戲詞攢來改去,他也捋不清裏邊的渠渠道道。有一回當著“共軍”麵,他昏頭黑腦地大讚“國軍”:“青天白日是藍天,保家衛國斬匪頑。”被一個“兒童團長”,美美給了幾紅纓槍,差點把他兩個小睾丸都戳散黃了。又一次當著“國軍”麵,他打快板說:“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人民愛戴又喜歡。”竟被“國軍”連長啪啪啪啪連扇十幾耳光,從此半邊耳朵都成了擺設貨。那時他還不滿十三歲。後來他們戲班子一股去了山西,完全從了解放軍的宣傳隊。他師父眼皮子淺,覺得跟著隊伍溜,沒啥前程,而留在八百裏秦川“戲窩子”裏,有台口,見天還三頓燃麵,是吃香喝辣的日子。關鍵是師父還有兩個相好的女人,得靠他唱戲掙錢糊口。火燒天自然是得跟師父一條心走到黑了。可沒想到,很快西京就解放了。那一股從了解放軍宣傳隊的,回來成立了專業劇團,並且還到處打聽他師父這一股的下落。聽說替國民黨唱戲的,已五花大綁了好幾個,有一個編戲的還挨了槍子兒。嚇得他師父撤身就躲進秦嶺南邊的鎮安縣塔雲山上,做了老穿著諸葛亮戲服“七星錦繡雲鶴氅”、搖著“太極八卦鵝毛扇”的道士。師父沒讓他去,說他年齡小,唱醜有前途。還說諒他們也不會要了一個娃娃的小命。後來火燒天果然就被劇團找了去。團裏要排一個兒童團的戲,裏邊有個角色叫“驢打滾”,屬“不良少年”,得按“娃娃醜”扮。他一演,竟然把劇場的大門都讓觀眾擠破了。團長一拍桌子:“好娃!”火燒天這就算正式參加革命工作了。後來多次被拉出來“運動”,那是後話。可他生下大兒子賀加貝、二兒子賀火炬後,還都讓唱了醜,非要弄出個唱醜的世家來,這讓賀加貝實在有些想不通。尤其是在遇見美人萬大蓮後,更讓他覺得唱醜,是倒了八輩子血黴的事。

直到天亮時分,廖俊卿還沒從萬大蓮房裏出來,但他已在冬青叢裏快藏不住了。露水濕透了衣裳不說,腿腳也麻木得像是別人硬安上去的。關鍵是有人已經起床在吊嗓子了。可他又特別想看到廖俊卿出房來的賊相,他堅信現在是他“逃閨”的最佳時機。他隻能在冬青叢裏蜷縮得更小些,圪蹴得更矮些。

“加貝,你躲在這裏幹啥?”

把他嚇一跳,身後原來是萬大蓮。她怎麽是從外麵回來的?

“我……看見一隻蛐蛐,想逮著耍哩。”

他支吾著想站起來,可身子骨已不聽使喚,一站,反而摔倒在灌木叢裏。

萬大蓮撲哧笑了。

這時,廖俊卿也從萬大蓮的閨房睡眼惺忪地走了出來。

連萬大蓮好像也有點傻眼:“廖俊卿,你咋一早跑到我房裏幹啥?”

“你不是讓喂貓嗎?”

“一早喂的啥貓?”

廖俊卿支支吾吾的:“我……怕貓餓著。”

這兩個到底演的啥戲,把賀加貝看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