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
“用舌尖抵住牙齒,然後送出氣流。Zh, Zh。”這是半小時內海倫重複的第兩百遍。
病人說:“Z, Z。”
她高興地說:“就快說對了。”
小提琴家,海倫想。我可以當小提琴家,我小時候大家都說我有音樂天賦。
“總機。”
“塞耶先生,真的越來越好了。舌頭再用力。Zh,‘重擊’。”
塞耶先生說:“總……總機。”
海倫擦掉額頭上的口水。她也想過工作時戴個麵罩,但後來還是覺得這樣做會讓病人的信心大受打擊。
“想象一下高爾夫俱樂部裏,球杆打到球的場景。‘重擊’。”
也可以當體操運動員。我的身體十分靈活,我的側手翻做得比其他人都好。
海倫意識到塞耶先生好幾分鍾都沒有說話了。她抬起頭來,看到他正在默默地流淚。海倫把紙巾遞給他。
她說:“會越來越好的。”
他搖搖頭。
或者當律師,我很擅長辯論。
海倫說:“你的進步已經很大了。”
他又搖搖頭。
隨便什麽都好,隻要不是這個職業。
她對塞耶先生笑了一下,用雙手擊了一下掌:“今天接下來的時間裏我們來用吸管輔助治療,你覺得怎麽樣?我們要好好地練一下吸管能力。”
塞耶先生四十六歲,比海倫的父親還要年輕。他去年患上了中風,在此之前,他曾是一名歌劇演員和音樂老師。這個病人還算有趣——這份工作竟然還能讓海倫覺得有趣。他的身體已經恢複健康,可以動筆寫字,但說起話來還是讓人雲裏霧裏。海倫猜想他是因為羞愧才一直止步不前。可說實話,海倫不在乎。他隻不過是星期四下午五點鍾過來的病人,這一天的最後一場預約——謝天謝地。
她遞給塞耶先生一根吸管,讓他放進嘴巴裏。他沒有接,於是海倫動手替他塞進了嘴巴裏。他任由吸管掉落在地。海倫很心煩,她寧願胡思亂想自己本該做什麽工作,也不想和塞耶先生玩“撿吸管”的遊戲。她再次把吸管塞進他的嘴巴裏。她說:“吹啊。”塞耶先生搖搖頭,嘴一張,吸管掉到了地上。
“塞耶先生,你怎麽了?”
他從口袋中拿出記事本。
他寫道:“我會永遠這樣嗎?”
海倫回答:“如果你放棄的話就會。”
塞耶先生接著寫:“我深深地愛上了你。”
海倫點點頭,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下手表。
“你的臀部是我見過最緊翹的。”
“塞耶先生!”海倫搖了搖頭,笑了,並未見怒意,“我就要結婚了,塞耶先生。再說,我的年齡隻有你的一半。你甚至都不了解我。如果你了解我,就會知道我不是個好人。”鈴響了。哈利路亞,時間到了。她說:“今天就到這裏吧,希望下次見麵的時候,你會配合治療。”
開車回家的路上,她在商場停好車,準備進行聖誕購物。她討厭商場,主要是商場會讓她想起自己的信用卡欠款,以及那些她想買卻偏偏買不起的東西。這種無盡的欲望她生來就有,而欠款則始於大學。實際上,是注冊那一日。那一日,她得到了會在黑暗中發光的免費飛盤和有八百美元上限的學生信用卡。從此,欠款就一發不可收拾。每用完一張信用卡,她就再申請一張新的。這件事她沒有告訴任何人,不論是媽媽還是未婚夫,對誰都沒有說。這是她的秘密。
對海倫來說,節日購物沒有絲毫樂趣可言。她選禮物時是看東西是否夠大、夠貴,並不在乎收禮物的人是否會喜歡:給母親買的是一大籃子薑餅味的洗浴用品;給父親買的是自帶按摩器的拖鞋;給妹妹買的是毛巾布浴袍,上麵的一小塊毛巾布上繪著奮力躍過月亮的奶牛;給哥哥買的是一家唱片店價值七十五美元的禮券;給未婚夫買的是錢包;給辦公室的秘書們買的是聖誕節的裝飾品;給未婚夫的兄弟姐妹和母親買的還是洗浴用品。然後,給她之前沒有想到的人準備了幾個一般的、男女通用的應急禮物:那個莫名送她禮物的奇怪病人,還有那個徹底被她忘記的辦公室的神秘聖誕老人。等她買完東西,已經花掉了近一千五百美元,現在她的信用卡欠款總計一萬九千多美元。
花了這麽多錢,海倫興奮得臉都紅了。她甚至有點得意,還不到兩個小時就花了這麽多錢。
她在商場的美食廣場坐下,揚聲器中傳來嘈雜的背景音樂《少年心氣》。她不由得想起了塞耶先生:什麽方法都沒有用,然而她卻一點兒也不在乎,這讓她有些沮喪。
她看到在美食廣場的另一邊,一個金發小姑娘正在親吻高大的黑人男孩。海倫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個金發姑娘就是她妹妹。天哪!她就不能再謹慎點嗎?海倫好奇地猜測父母是否知道這件事。倒也不是說他們種族歧視,他們有黑人朋友,還會在教堂裏認識黑人。隻不過,他們一直都很明確地表示(但沒有真正說過這樣的話),三個孩子都不許和黑人約會。海倫就是知道這一點,就好像她知道父親當初投票給了誰(多爾、布什還是裏根)那樣,盡管父親什麽都沒說過。
好吧,他們可能就是種族歧視。
海倫盯著帕齊看了一會兒。自記事起,海倫就是家裏的乖孩子,這就意味著她會打小報告。她正準備拿出手機告密,卻被一陣奇怪的感覺打斷,一貫自私的內心開始動搖。帕齊戀愛了,她想。然後,她把手機扔回包裏,轉過身背對著這對情侶。這會是海倫送給妹妹真正的聖誕節禮物:假裝什麽都沒有看到,而不是那塊毫無意義的又大又醜的毛巾布。
海倫的未婚夫埃利奧特在八點準時出現。他打招呼道:“嗨,寶貝。”
按照她的宗教信仰,他們還沒有發生關係。這並不是說她從未和人發生過性關係。她曾和高中的男朋友肛交過。那也許是強奸,但並不是因為海倫拒絕了他。她真的想過拒絕他,但並沒有從嘴巴裏說出來。第一次沒有,後來的六次半也沒有。
還有一次,在做完社區服務的返程中,她枕著另一個女孩的胳膊在麵包車裏睡著了。雖然沒有發生什麽性行為,但海倫覺得這次也可以計算在內。
和埃利奧特在一起的兩年中,她給他做過四十八次**。聖誕節除了送他錢包之外,海倫打算完成第四十九次。
他們在教堂裏進行婚前治療。最後一個療程中,治療師讓他們補全這句話:“當我看著你的時候,我……”
治療師懇請她:“說出你腦子裏閃現的第一個想法。”
“當我看著你的時候,我……”
“不要思考,海倫!”埃利奧特和治療師都認為海倫最大的缺點是想得太多、藏得太深,又想掌控每件事。
“當我看著你的時候,我感到……”她沒有話想說。沒有,沒有,該死的,沒有。“滿足。”
自從治療師第一次問她這個問題,海倫也在不經意間數次詢問自己:在教堂裏(當我看著你的時候,我感到孤獨);在他父母家裏吃晚飯時(當我看著你的時候,我感覺自己是個騙子);等他從公共男洗手間出來時(當我看著你的時候,我感到很惡心);此時,在商場的美食廣場中(當我看著你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無力去愛任何人、任何事。當我看著你的時候,我覺得支離破碎)。
埃利奧特吻了她的臉頰:“這裏麵有我的聖誕禮物嗎?”
她說:“這不關你的事。”
他對她眨眨眼:“你知道的,你不用給我‘買’什麽東西。”
當我看著你的時候,我希望自己已經死去。
埃利奧特問:“寶貝,我能借用一下你的信用卡嗎?我把錢包落在了車裏。既然來了,我想把送給弟弟的禮物買了。”
“當然可以。”海倫盡量隨意地說,“你要送達裏爾什麽禮物?”
“音響,大音響。”在前往音響店的路上,埃利奧特回答道。海倫算了一下“大音響”的價錢,又估計了一下卡裏的額度是否夠用。
海倫思考著應該說服埃利奧特今天先別買音響。比如,她可以提議去吃晚飯。也許等吃過晚飯,商場就關門了。正當他們要走進店裏時,海倫試了這個方法。
她說:“親愛的,我好餓。”她噘起下嘴唇。她照過浴室的鏡子,這樣噘嘴十分性感。
“好的。”他回答道,“我很快就好,我已經看好了要哪一種。”
埃利奧特選好音響,價錢是299.99美元。十分驚險。她把卡放在櫃台上。
她知道他不會還錢的,她也知道自己不會讓他還錢的。這就是海倫在這段關係中的角色。一段時間以來都是這樣:無論什麽都由她來付錢。
埃利奧特並不是沒錢。恰恰相反,他的家裏經營著基督教家庭醫療保健生意,在佛羅裏達州、得克薩斯州和加利福尼亞州都有房產。他們家比海倫家要富有得多,這一點自不必說。隻是……海倫很清楚他們的金錢觀不同,但為了裝作她和埃利奧特對待金錢的看法相同,她不得不裝作即使他不還音響的錢也沒有關係的樣子。
海倫向收銀員抱怨:“有點慢啊。”
“我應該早點問您的——您在等待的時候要不要申請商場折扣呢?如果申請通過,今天就可以享受九折的優惠。”店員遞給海倫一份亮閃閃的手冊。海倫感覺自己的心髒在不斷膨脹,快要從胸膛中跳出來了,隨著“九折”“九折”的聲音快要飄起來了。
“我……”海倫結巴起來,“我剛剛買的東西也算嗎?我是說九折的優惠。”
店員回答說有何不可。他們可以先把海倫剛才買的東西退回去,這應該用不了五分鍾。申請折扣要花十分鍾,接著重新購買剛才的東西又要花五分鍾。海倫越聽越覺得這一切太過煩瑣。再說,申請可能壓根兒就通不過。“算了吧。”海倫說。
海倫看到埃利奧特正在商店另一邊研究一台電子按摩器,看起來非常像性用具。有一位漂亮的女售貨員走過去,主動給他展示按摩器的用法,並拋了一個媚眼。女售貨員看起來和帕齊的年紀差不多,不過海倫一點兒都不吃醋。按摩姑娘想要他就要吧。海倫隻希望他不會把這個**的按摩器也加在她的賬單上。
之所以什麽東西都由海倫付錢,還有一個原因是埃利奧特還在牙科學校讀書。她希望等他明年六月份畢業的時候一切就會大不相同。她是這樣打算的:結婚,懷孕,請產假,然後再也別回去上班。
“卡有什麽問題嗎?”海倫用手指敲著玻璃櫃台,用煩躁來掩飾擔心。
“沒有。”店員回道,“隻是到了聖誕節時,機器總會反應變慢。”
如果刷卡失敗,海倫決定告訴埃利奧特自己肯定是買聖誕節禮物的時候達到了信用卡限額。她會假裝這是一件可笑的小事來渡過難關。當然,她會含蓄地告訴埃利奧特自己將在月底付清欠款。埃利奧特這種人甚至不會理解信用卡欠款是怎麽回事。
終於好了!收銀員把一張小紙條遞過櫃台:“在這裏簽字。”
海倫簽好字,從後麵撕下屬於自己的那張小票。
收銀員評價道:“您可真是職業顧客。”
“是的,我這輩子買過一些東西。”
在商店前麵,埃利奧特昏昏欲睡,女售貨員在一旁按摩他的脖子。
當我看著你的時候,我感到……
海倫的手機響了,是負責打印婚禮請柬的人打來的。顯然,她母親也忘記付錢給他們了。哦,天啊,海倫心想。先是忘記了婚禮邀請函,現在連真正的請柬也忘了。你可能都會覺得她母親根本不想讓她結婚。海倫向負責人一再道歉,並保證明天之前一定把錢結清。
埃利奧特拍拍海倫的肩膀:“那是我的音響?”
海倫把袋子遞給他。她原本打算禮貌地抱怨一下那個推銷**按摩器的女售貨員,可是現在她的心思全在請柬上麵,有些心煩意亂。她生硬地說:“聖誕快樂。”
“嘿,這又不是我的聖誕禮物。”
海倫想,也算是。海倫不置可否地噘起嘴巴。
“怎麽?”埃利奧特問,“你覺得不值得為我花這錢嗎?”
剛和埃利奧特吃完晚飯,海倫就打電話給母親。海倫沒有指責喬治,而是用冷靜而專業的語氣向她解釋這種處理婚禮事宜的方式很不可取,必須避免讓埃利奧特的家人對他們產生誤會,等等。最後,海倫說她做了一張電子表格,上麵詳細寫著每筆花費應該結算的時間點。“我現在就用郵件發給你,這樣我們還能一起檢查一遍。”
喬治說:“我上班的時候才能查電子郵件。”
“好吧……”海倫很煩躁。這都已經1998年了,誰的家裏不能查電子郵件啊?隻有年老的人、守舊的人和貧窮的人才會如此。“好吧,那你明天看到郵件以後,就會發現我把‘H’這一欄空著。你每結清一筆錢款,就在這一欄做個記錄,可以嗎?”
“當然可以,海倫,聽起來沒問題。”
“你做好記錄之後,我想請你把修改後的表格用郵件發給我,這就方便我了解這些結款的進展。”
喬治回答:“好的。”
“現在,我們再來談一下請柬的事情。我們還欠紙跡店六百美元。”
“我還以為欠他們的錢都結清了呢。”喬治結巴起來,“赫莉,問題是,錢現在有點兒……帕齊受傷了,聖誕節又到了,你爸爸還在上學……還有……”
“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我在想……有沒有可能讓埃利奧特的家人負責請柬的一半花銷?牛皮紙請柬是他們的主意,大部分客人都是他們那邊的,而且他們又這麽……”喬治的聲音越來越低。
“不行,媽媽,不能這麽做。婚禮的花銷就得由新娘家裏負責。”海倫喉嚨發緊,她能感覺到眼睛變得濕潤。她真的很討厭自己生活中的每一個人。
“沒事兒,海倫,我隻需要挪動一部分資金。你別擔心了,好嗎?忘掉我說的話。好了,我會想辦法的。”
第二天早上上班時,喬治打電話給紙跡店。她給打印請柬的人重新讀了一串十六位數字的卡號。
“好的,波默羅伊夫人,我需要信用卡的截止日期以及持卡人的姓名。”
喬治回答:“2001年8月份,文森特·波默羅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