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
橄欖球隊正在為今年的最後一場比賽練習,隊員們的注意力卻被分散了。籃球選拔賽在體育館裏進行,使得啦啦隊隊員不得已在球場邊線訓練。
哈蘭·布賴特是橄欖球隊裏的外接員。他看到啦啦隊的女孩子們排成了三層金字塔隊形。他是出了名的眼力好,速度快,大家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就看到金字塔頂端的金發女孩即將頭部著地摔倒下去。他跑了起來。
教練大喊:“布賴特,你去哪兒?”
哈蘭沒有回答。這就是身為運動員最大的好處——從來不需要解釋,隻要做就好。
正當金發女孩要撞到沙礫上時,他趕到了。他接住了她,可仍舊遲了一步。她的後腦勺還是撞了一下地,脖子也扭了,太陽穴從沙礫上滑過——接球失誤——然後她就昏迷了。
他問啦啦隊隊員:“她叫什麽名字?”
有人回答:“帕齊·波默羅伊。”
他重複一遍:“波默羅伊。”就跟蘋果一樣,他心想。
* * *
接下來的一周他都沒有見到這個金發女孩,不過他常想起她。他想起了雙手碰到她腦袋的感覺,柔軟而幹淨,比足球還要小;他想起了她身上的味道,汗水味混合著血腥味,甜絲絲的。他真希望自己可以重新表演這一幕。如果他跑得再快點或者選擇一條更近的路線衝向球場邊線,這個姑娘根本就不會撞到腦袋。哈蘭·布賴特是個完美主義者。
然後,她活生生地站在了他的儲物櫃前。
她說:“聽說你救了我。”這次她站著,他看出來她比自己矮了一英尺[12]多。
他說:“也不算是。”他點頭示意她戴著的頸托。
“啊,這個嗎?這沒什麽。我原本可能得坐輪椅了,甚至會沒命,你懂的。”
“也許吧。”
她眯著藍綠色的眼睛看他,說:“也許,我應該生你的氣。接下來整個賽季的所有啦啦隊活動我都不能參加了。”
哈蘭說:“這我倒沒聽說。”
她評價道:“你的話不太多。”
“不好意思,小姐。”
上課鈴響了,這位金發女孩轉身離開。
他喊道:“帕齊,這很慘嗎?”
“原來大足球明星知道我的名字啊。”她問,“什麽很慘?”
“不能參加接下來的啦啦隊活動。”
“不算慘,我本來就不怎麽喜歡。”
“你的團隊精神哪兒去了?”
帕齊聳聳肩:“我想她們隻需要再找個五英尺高的金發女孩,然後讓她也頭部向下摔下去吧。”
她不是美女。他糾正自己:她不是他眼中的美女。他更喜歡和雙腿修長、頭發是深色的女孩約會(他不常約會)。但她身上有種莫名的吸引力。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屬於他。她是他的決勝球。
哈蘭說:“我送你回家吧。”
她家很好找,房子被漆成了停車標誌上的那種紅色。她告訴他:“這是個錯誤。”除此之外,她沒有多做解釋。
她請他進了家裏。他們把電視調成靜音,看了奧普拉脫口秀,還把自己的秘密講給對方聽。
他告訴她自己在等哈佛大學的錄取消息,可他媽媽卻覺得他應該去“十大體育學校”讀書,這樣的話,他才更有機會成為一名職業橄欖球運動員。她告訴他她的哥哥去了耶魯大學,結果在他和父親之間造成了很大的分歧。“我爸爸說,這就好像他走入了地獄一樣。不過我覺得文尼畢業之前,他就消氣了,因為我們都去參加了他的畢業典禮。幾乎是到了最後時刻,爸爸突然叫我們上車,二十三個小時之後我們就到了紐黑文。但是,我爸爸現在依然是個狂熱的宗教主義者。”
“狂熱的宗教主義者?這是什麽意思?”哈蘭想知道帕齊的父親把他吊死在樹上的可能性有多大。
“嗯,我覺得有很多表現啊。這要看他的心情。我們不吃肉,我爸爸有時候會齋戒,好離上帝更近一點,”她猛地甩了一下自己的手,“但其實是因為他覺得自己發福了。而且,我常常因為各種事被責難。”
“呀,行啦。”哈蘭笑著說。他已經得出結論,這是一種可笑的(而非致命的)狂熱宗教主義,“我打賭,像你這樣的好女孩,肯定從來不會犯錯。”
“嗯,我爸爸卻不這麽認為。幾個月前,我不過化了濃妝,我爸爸就罰了我。”
“我姐姐也是。”
“嗯,但我爸爸罰我一周不許洗澡。他是想向我證明身體就像聖殿一樣,隨便啦。總之,太惡心了。”
“那他不介意你穿啦啦隊的短裙嗎?”
帕齊聳聳肩:“應該吧,也可能是還沒注意到。他從來沒有去看過我們學校的比賽,這可能也是件好事。不過,我剛才說過,等他想起來的時候,他就是個狂熱的宗教主義者。他覺得我們都應該上宗教學校。”
“那你為什麽會和我們這些罪人上同一所學校?”
“唯一一所安息日會學校在懷厄特維爾,我想我爸爸應該是覺得那個地方不好。”
哈蘭說:“你知道嗎?我以前就住在那裏。在我會開車之前,都是坐公共汽車來這裏。”
“嗯。”
哈蘭問:“我很好奇你爸爸會覺得我是怎樣的人?”
帕齊笑了,哈蘭受不了她這樣甜美的笑容。然後她又聳聳肩:“我想,你唯一該擔心的問題是,我覺得你是怎樣的人?”
哈蘭笑了。她的南方口音聽起來有點……傻。不過他看得出來,她一點兒都不傻。
“他們本來打算讓我在家學習,但我堅決不同意。我媽媽就和爸爸商量,我可以上公立學校,條件是學校得離家近,這樣他們就可以隨時看著我。還有,每年夏天,我都得參加聖經夏令營。”帕齊翻了個白眼。
“聖經夏令營,聽上去很極端啊。”
她說:“是啊。對我來說,這基本上就是每年的重頭戲。你絕對不敢相信,夏令營裏那群孩子有多瘋狂,簡直就是欲火焚身。我猜是被壓抑得太厲害了。”帕齊開始解開她的頸托。
“嘿,這個可以拿掉了嗎?”
她說可以暫時拿下來。洗澡和每周三次遊泳理療的時候都可以拿下來。她又加了一句:“不然我怎麽給你**?”
她看著他的臉,並沒有看到她想象中的驚訝表情。像他這樣有名的運動員,也許常常有人“真的”主動給他**吧。她以為自己這麽說會顯得很老成,結果隻是顯得很傻。她用手掌心揉了揉脖子:“我是開玩笑的。首先,我辦不到,因為脖子傷得很重;其次,我也不會這麽做,因為我不是那種女孩。”
哈蘭說:“我知道你不是,金發女孩。”他的手指撫過她光滑而潔白的脖子,問道,“你父母什麽時候回來?”
帕齊回答:“很晚。我父親在學校,母親要做兩份工作。”
大約七點鍾的時候,哈蘭離開了。帕齊重新把頸托戴好。
她看著他倒車駛出車道時,突然意識到這大概是第一次有黑人進入她父母的房子裏。
帕齊回到樓上,打電話給異地戀男友馬格努姆·弗倫奇。他在帕齊的故鄉田納西州的鹿留市,不過帕齊走後他才搬到那兒。他們其實是在亞拉巴馬州的聖經夏令營裏相遇的。
她說:“馬格努姆,我們不能繼續了。”
對麵的人哭著威脅她,還說著《聖經》裏麵沒有的髒話。這個長途電話打了十九個小時,而帕齊這邊的話費是每分鍾一美分。不過,最後馬格努姆還是明白了帕齊的意思。
“我隻想告訴你一件事。”他的鼻音很重。
她說:“好吧。”
他抽噎著說:“你……離開我……”
“馬格努姆,我聽不清楚。你哭得太厲害了。”
“我是說,你離開我的……”他狠狠地抽泣了一下,“……每一天……”他又抽泣了一下,“都會活在‘阻礙’中。”
“阻礙?為什麽會活在阻礙中?”
“是詛咒!”
“好吧,無所謂。”她掛斷電話。他又打了過來,但她沒接。通話的前十七個小時,她還覺得他很可憐,到了最後一兩個小時,她就開始看不起他了。
外麵傳來喇叭聲,哈蘭等著開車送她去參加遊泳課。
他說:“嘿,金發姑娘。”
“嘿。”
“怎麽不戴頸托了?”
她說:“我已經好多了。”
“真是奇跡。”
帕齊去她爸爸的學校裏進行遊泳療法,那裏的遊泳池就像奧運會中的遊泳場地一樣大。帕齊在治療師指導下遊泳時,哈蘭喜歡在看台上看著她。他沒有什麽事情要做:橄欖球賽季結束了,課程也無須費勁,當然,他喜歡看著一身泳衣的帕齊。她的腰身並不纖細,胸部也不豐滿,就像他常常提醒自己的一樣:她不是他喜歡的類型。從另一方麵來看,跳啦啦操讓她的身材十分健美。小腿肚上的肌肉很漂亮,無論是肘部的小窩,還是臉蛋上的酒窩,都很可愛。她的臀部像蘋果一樣圓,睫毛是金色的。他以前從來沒有遇到過金色睫毛的人,至少私下沒有遇到過,更別提如此近距離接觸。
帕齊的遊泳課五點鍾結束,然後遊泳池就會免費開放。
帕齊喊他:“下來呀。”
哈蘭搖頭:“不用了。”
“你為什麽從不下來和我一起遊泳?”
原因顯而易見,哈蘭不會遊泳,但他還不想把這件事告訴金發姑娘。
她說:“哈蘭·布賴特,總有一天,我會直接把你拉下來的。”她遊到遊泳池邊,胳膊肘枕在岸上。看著她,哈蘭想到了海豹。
他跪在遊泳池邊,飽滿的雙唇幾乎碰到了她的薄唇。他說:“我可能會淹死。”
“那麽我會去救你。”她用短小而結實的胳膊一撐,從泳池裏出來。
“你倒是想得美,金發姑娘。”
“至少那樣我們就扯平了啊。”她擦幹身體,然後用毛巾將自己包裹起來。
他說:“我們已經扯平了。”
“這話怎麽說?”
哈蘭牽著她的手,一起離開遊泳館後向他的車走去。她的手在水裏泡得有些皺縮,這讓他的腦中突然冒出來一個奇怪的想法。他想象著自己正牽著帕齊的手,隻不過帕齊是個老太太的模樣,而他們已經結婚很久了。
有人會問:“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而他的回答總是一樣:“她從天上掉了下來。”
“喂,哈蘭,”帕齊說,“你知道的,我可以教你遊泳。”
他說:“嗯。”
“我是說真的,你去哈福[13]之前應該學會遊泳。”
他笑了起來。她的田納西話加上波士頓口音聽起來很可笑。“你擔心我會淹死嗎?”
“也許吧。”她放開他的手,“也許我隻是想在你身上留下痕跡。”
四年之後,帕齊就會成為美國陸軍預備旅駐巴格達的一員。她會用糖果和香煙賄賂一位兄弟,以借用一下他的衛星收音機。她的目的十分明確——她想收聽哈蘭·布賴特參加的橄欖球賽。正在廣播的是哈佛—耶魯大賽,播音員會說“外接員布賴特是出了名的自律”,他每天都會遊泳,這也是訓練的一部分。這位金發女孩就會想,這是不是她對社會唯一的貢獻,這是不是帕特裏夏·波默羅伊曾經存在的唯一證據。
橄欖球賽第三小節即將結束時,她會聽到附近發生了小規模爆炸。她不怎麽在意。她有一下午的假期,又沒有聽到尖叫聲,所以爆炸應該不嚴重。她隻是調高了收音機的音量,想象哈蘭·布賴特穿著深紅色的運動衫,把球緊抱在懷裏。他知道她結婚了嗎?他知道她在伊拉克嗎?他遊泳的時候會想起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