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斯特太奶奶去世的時候

Bij de dood van oma Voorst

我們家除了在印度的一家子,還有荷蘭的一大家子,有荷蘭的叔叔阿姨、爺爺奶奶、表哥表姐。凡德奎斯特家的男人都是禿頭小胡子,女人都毫無幽默感,小孩子們隻對昆蟲感興趣。沒有一個醉漢、藝術家,又或是詩歌的靈魂。

曾經有一個叫阿裏·凡德奎斯特的人為了打發時間,把我們家的家譜放到了網上,尤金妮亞、約翰娜,還有赫爾姆露絲這樣的名字陸續出現在家譜裏。一看到這些名字,我就會聯想到那些把生活當成義務的嚴肅的人。享受要麽不存在,要麽就是被禁止了。總的來說,這一家子沒有一個會歌唱生活的人,沒有。

這棵家族大樹的樹幹粗壯,枝條筆直又整齊,再接著又蔓延出幾根嫩枝,完全沒有雜草,血脈純正,從樹根到嫩枝都一樣,我們都是被同一塊粗糙的白木頭造出來的。凡是看到凡德奎斯特家跳舞的人,都會想到木偶娃娃,我們的臀部完全僵硬,無法自由擺動。

後來有了我媽那一大家子,大樹劇烈地晃動起來,原有的樹枝發出了吱吱嘎嘎的聲音。主要是因為那些行李箱、破收音機、生鏽的自行車。出生在不同世紀的約翰娜們都想掏出一支箭來。

其中一個約翰娜是我的太奶奶,我爸的奶奶。20世紀初,她跟一個醫生結了婚,比醫生要年輕十五歲,當年還是個孩子。關於她的信息也就這麽多了。我第一次坐在她腿上的時候,她已經八十好幾了,骨頭紮我的屁股。

因為她住在伍斯特的原因,我和哥哥們都叫她伍斯特太奶奶。我還從來沒見過那麽白的頭發,比1985年那年寒冬從空中落下的無數雪花還要白。要再過十年,才會再次出現那樣的冬天。不過那時候我們都基本上不再是孩子了。人越長大,世界就會越發失去魔力。

我們每個月都會去一趟伍斯特,每次都是開著我們家的第一輛汽車,那輛鐵鏽斑斑的紅色拉達。有時候排氣管裏會冒出濃濃的黑煙,需要好幾個鄰居一起來推才能發動得起來。我媽用印度語給他們加油,就跟她在全荷蘭的田徑操場上給我加油一樣:“加油!加油!”最終,馬達好不容易發動了,我和哥哥們跳進車裏,車一邊發出噪聲,一邊載著我們開走了。

在出發的路上我們三個坐在汽車後排的座位,玩著“我看得見你看不見的東西”的遊戲。在回鹿特丹的路上,我們全都橫七豎八地躺在車裏:約翰躺在地上,阿什瓦德躺在後座上,我躺在行李架上。我還記得當時夏天的天空的顏色,檸檬黃帶著火紅色、紫色和深藍色,我們下高速公路的時候,伴隨著汽車發動機和車輪的聲音,有一種回家的感覺。

一般來說,汽車的行李箱會塞滿伍斯特太奶奶的東西。我媽想要把遺產分分清楚,而她的哥哥姐姐們也一樣。所以每次去伍斯特太奶奶家,都是以一段“審問”開始。

我媽問:“布穀鳥鍾去哪裏了?”

伍斯特太奶奶說:“哪個布穀鳥鍾啊?”

我媽說:“牆上的那個啊。”

伍斯特太奶奶問:“哪麵牆?”

我媽說:“約翰很喜歡那個布穀鳥鍾。”

伍斯特太奶奶問:“約翰是誰?”

這時約翰就要走上前,我媽會去摸摸他的頭。等到要銀器的時候我就要走上前去,那時候我媽覺得我的身體裏隱藏著一個經濟學家。

“審問”完畢後,就到了喝茶、吃放潮了的餅幹的時間了。作為曾孫子,我們得告訴伍斯特太奶奶,每個月來看她是件多麽高興的事。趁這個機會,我媽就會拿著一個大袋子,在屋子裏掃**各種伍斯特太奶奶用不上了的東西。

我媽最大的敵人是我爺爺,盧森堡爺爺,並且對此堅信不疑。我爺爺曾經為了一個年輕的金發女人離開了他的妻子,還在摩澤爾河邊的雷米希生下了三個孩子。這一層關係把凡德奎斯特一家弄得七零八落,搞得大家都不怎麽見麵了。在這種情況下,家族的大樹都沒有分杈或者倒掉,簡直可以稱得上奇跡了。真是好結實的木頭。

盧森堡爺爺是太奶奶的大兒子,據我媽說,在伍斯特太奶奶幾乎丟失了大部分智商的時候,盧森堡爺爺修改了遺囑。有一次我們去伍斯特太奶奶家的時候,我媽還給我們演示修改遺囑是一件多麽簡單的事。

我媽問:“伍斯特太奶奶,您能在這兒簽字嗎?”

一張紙擺在了伍斯特太奶奶麵前,她揚起眉毛,說:“我看不清楚,我的眼鏡去哪兒了?”

她的老花眼鏡就掛在她的脖子上,不過在我媽看來伍斯特太奶奶沒有必要知道這個事實。

“您簽這兒就可以了。”我媽說著,指著紙上的一個地方。

“這文件是做什麽用的啊?”

“以後您就知道了。”說完,我媽微笑起來。

“以後還是很重要的。”伍斯特太奶奶一邊嘟囔,一邊簽下了字。

我媽飛快地把紙奪了回來,說:“您已經同意把您的廚房送給我們了。”

伍斯特太奶奶傷心地看著廚房的門,不過一分鍾後就忘了“送給”我媽的那份大禮,落在陽台上的一隻烏鴉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看,我的丈夫又來了。”那隻黑鳥落在陽台上,伍斯特太奶奶說,“親愛的,你好啊。”

那時候我還處在一個什麽都相信的魔幻般的年齡,然而約翰已經不會再被大人們的那些故事所蒙騙了,說:“那是一隻鳥。”

伍斯特太奶奶點了點頭,說:“我丈夫就在那隻鳥裏。”

阿什瓦德把臉貼在玻璃上,一臉驚訝地看著那隻鳥。

“我看得見你看不見的東西,”約翰說,“這是一個藏在鳥裏的丈夫。”

我媽試圖把事情解釋清楚,說:“伍斯特太奶奶的老公是個醫生,很有錢,在拉倫[1]有一套別墅。在遺囑裏,這幢別墅要歸到盧森堡爺爺的名下。為了阻止這件事發生,伍斯特太奶奶的老公就變成一隻烏鴉飛了回來。”

我、約翰和阿什瓦德聽得一頭霧水。

“這叫投胎轉世。”我媽說,還說在印度很多人都相信,人死後會再回到這個世上,投胎成人、動物或者植物,就看各自的造化了。伍斯特太奶奶的丈夫就變成烏鴉飛了回來。

阿什瓦德說:“我不要變成別的東西飛回來,做阿什瓦德就好了。”

我爸彎下腰,輕聲說:“該回家了吧,快跟伍斯特太奶奶說再見。”

我們排成一排,走向伍斯特太奶奶,在她軟軟的臉上親了一口。伍斯特太奶奶身上總有股怪怪的味道,唯獨那張臉仿佛絲絨一樣綿軟。

我媽打開了陽台的窗戶,試圖把烏鴉引到客廳裏來,說:“快,阿爾布雷克特,快進來。”

我的曾爺爺叫阿爾布雷克特·約翰尼斯·凡德奎斯特,他確實當過醫生,也曾經跟伍斯特太奶奶住在拉倫的一座房子裏,在我出生前很久就去世了,據說是心髒病犯了,死在了書房的桌子後麵。凡德奎斯特家的一員就這麽去世了,談不上任何的英雄主義,也沒有掌聲。不是在劇院,而是在家裏。不久前伍斯特太奶奶的臥室裏還掛著他的一幅畫,是一個壞脾氣的老頭兒,禿頭,還留著小胡子。

“過來,阿爾布雷克特,”我媽大叫起來,“你要來保護家裏的東西!”

過了一會兒,我們走向了停在養老院旁邊的拉達汽車。當汽車在馬路上飛馳,薰衣草般的藍天越來越暗的時候,我在行李架上進入了夢鄉。

那些東西值很多錢,要是換成印度盧比就更多了。

我發現了一件幾乎無法想象的事:伍斯特太奶奶比我媽還摳門兒。我到了上學的年齡,拿第一份成績單給伍斯特太奶奶看,她隻給了我一分錢。

“去買個冰激淩吃吧,”她說,“薯條也行。”

我一臉驚訝地看著手中那枚黑乎乎的錢幣,而我的成績單上寫著五個“非常優秀”。

我媽又試圖給我解釋:“伍斯特太奶奶經曆過戰爭,以前沒飯吃的時候就得吃樹皮。”

阿什瓦德問伍斯特太奶奶樹皮好不好吃。

伍斯特太奶奶賞了阿什瓦德一記耳光。有些時候伍斯特太奶奶的頭腦會變得特別清晰。換作幾年後,阿什瓦德可能會把她打進醫院,而現在我媽正安慰著他,在他耳邊輕輕說著什麽。

戰爭,一輩子的節儉,我們都很清楚這之間的因果關係,戰爭給人們留下了致命的陰影。我媽沒吃過樹皮,卻是被一頭羊養大的。後來幾年的情況也沒有好轉很多。現在我媽不會多花一分錢。盡管她,還有伍斯特太奶奶,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百萬富翁了。

我媽和伍斯特太奶奶可以組成一支完美的隊伍。兩人都會在一片漆黑中撒尿,都隻會在晚上才開洗衣機。吃完飯,都會把所有的鍋子鏟得一幹二淨,用冷水洗碗,冬天室內的溫度絕對不會超過十八攝氏度。可惜的是,沒過多久伍斯特太奶奶就沒錢了,而且是一分錢也沒有了。

她的老年癡呆症越來越嚴重,記憶逐漸衰退,會忘了吃飯、自己的名字,連內衣**都不記得穿了。養老院的工作人員開始跟盧森堡爺爺抱怨,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有一天伍斯特太奶奶光著身子出現在陽台上,使出全身的力氣大叫道:“阿爾布雷克特,快回到我的巢裏來吧!”

盧森堡爺爺趕緊把他的老母親轉到了奧斯特豪特[2]的護理院,位於北布拉班特省。在那裏,工作人員會給她無微不至的關懷,而且還會有人給她穿好**。我媽不同意盧森堡爺爺的做法,不信任那裏的老年看護,也不認為護理院裏有愛可言。

“他是想把他媽藏起來,”我媽怨聲載道地對我爸說,“這樣他就不用擔心了,而太奶奶會像一棵枯萎的植物一樣死在護理院裏。”

我爸小心翼翼地列舉著護理院的優點,我媽一點也聽不進去。最後一次我媽聽了我爸的話,對他說“是”是在我爸跟她求婚的時候。

“在印度我們是不會這麽對待家人的。”我媽大聲說道,“我們會把老人接到家裏,照顧他們,尊敬地對待他們,不會把他們送進那種毀滅之地。”這是我媽第一次說這樣的話,剛開始我還以為是她隨口說說,說錯了話,聽上去很有哲理的樣子。其實並不然,後來她曾不斷地提起那個毀滅之地。

在我媽看來,盧森堡爺爺之所以這麽做,主要是為了錢。保險公司會為伍斯特太奶奶付錢,從床位費到尿布,還有吃的喝的。最重要的是,護理院沒有地方可以存放伍斯特太奶奶留在養老院裏的東西。伍斯特太奶奶和其他三個老人睡在一個房間裏,而這三個老人都快要離開人世了,想要安靜地度過最後一段時光。她帶走的唯一的東西就是一件粉紅色的睡衣,還有一個把一頭白發固定在一起的發卡。其他東西都去了盧森堡爺爺那裏,引發了我媽極大的不滿。聽到這個消息,她大罵起來。

很顯然我媽已經忘了幾年前把伍斯特太奶奶接到我們家來的那件事。伍斯特太奶奶經常待在養老院裏,很少出門,我媽覺得她可憐,就請她來鹿特丹過周末。那時候我們正忙著用樂高玩具搭一個超級大的太空船,而伍斯特太奶奶的神誌大多時候也是清晰的,雖然也會時不時走神。

因為我們家沒有客房,我媽就在客廳裏擺了一張床。阿什瓦德把自己的玩具放在了伍斯特太奶奶的枕頭上,睡覺前還在她的床邊坐了下來。伍斯特太奶奶把玩具猴子塞進了阿什瓦德的懷裏,在他的鼻子上親了一下。那時候,玩具猴子身上還沒有足球俱樂部更衣室的味道。

“它叫什麽名字?”

“小熊。”阿什瓦德說。

“這是隻猴子啊。”

阿什瓦德點了點頭。

“那你為什麽叫它小熊呢?”

“因為它就叫小熊。”

伍斯特太奶奶開始懷疑自己,但最終還是說服自己,阿什瓦德才是那個腦子不清楚的人,說:“明天我給你拿藥吃,養老院裏每個人都吃那種藥。”

還好阿什瓦德沒聽進去,說:“晚安了,伍斯特太奶奶;晚安了,小熊。”

伍斯特太奶奶在阿什瓦德的額頭上親了一下,摟著玩具猴子睡覺了。她也算是逃過了這一劫,不過第二天早晨在太陽升起後不久,客廳裏就傳來了惱怒的尖叫聲。

我是第一個來到伍斯特太奶奶床邊的。

“放開我,”伍斯特太奶奶大叫起來,“放開我!”

我剛想讓她冷靜下來,一隻枕頭就飛了過來。

“救命啊!”伍斯特太奶奶大叫起來,“有人綁架啦!”這時我媽也來到了床邊。

一直到下午,我們才說服伍斯特太奶奶我們不是土匪,而是她的家人。不過我們一直不讓她碰電話,這簡直就是火上澆油。她要報警,告訴警察自己被綁架的地址。我們差點被抓進監獄,判個十年有期徒刑。

這次寄宿事件對所有人來說都成了一次沉重的打擊,所以也就沒有第二次了。也許對這個周末的記憶會讓所有人對盧森堡爺爺把他媽送進護理院的決定另眼相看。不過要是說到家事,我媽的嗅覺就靈敏起來,特別針對的是凡德奎斯特那家子。

在伍斯特太奶奶住進護理院後沒幾天,我們就去看她了。紅色的拉達汽車換成了藍色的東風標致,雖說換了大車,我倒不能躺在行李架上了,因為腿太長了。我已經不能用一個孩子的眼睛透過汽車的後玻璃窗看世界了。時間是個很殘酷的東西。

護理院裏有股怪怪的味道,直接鑽進人們的鼻子,還會沾在衣服上。

“是死人的味道。”我媽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注意到坐在走廊輪椅裏的兩個老人。

我們來到接待處,一個表情嚴肅的女人在那裏等我們,雙手交叉放於胸前。

“我們是來看伍斯特太奶奶的。”阿什瓦德說。

雖然伍斯特太奶奶住在奧斯特豪特,我們還是叫她伍斯特太奶奶,稱呼這種事是不會輕易改變的。況且奧斯特豪特隻是個暫時居住的地方,我們在剛剛來的路上就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

“我這名單上沒有伍斯特太太的名字。”接待處的那個女人說。

“這不是她的真實姓名。”我媽說。

“她的老公在一隻鳥裏。”阿什瓦德補充道,希望接待人員會忽然明白過來。然而那女人揚起眉毛,看上去有些許的不安。

我們每到一個地方,迷惘就會如影隨形。我爸說出了伍斯特太奶奶的姓名,來解決眼前的這個問題。就這樣,我們走向了H2-13大廳。在這之前,我媽還不忘大叫一聲:“這個毀滅之地連個會笑的人都沒有。”

聽到這句話後,前台的接待人員仍然沒有笑。

伍斯特太奶奶在夢裏喃喃自語,那些讓人無法理解的字詞是說給來造訪她的靈魂聽的,那些靈魂出現在了她這輩子的最後幾個夢裏。

阿什瓦德想要搖醒她,被我爸及時阻擋下來,我們要等到伍斯特太奶奶醒來,她得好好睡一覺。這期間我媽開始在伍斯特太奶奶的床頭櫃的抽屜裏翻箱倒櫃起來,可惜櫃子是空的。

“沒有,沒有,什麽也沒有,”我媽嚷嚷,“全都給盧森堡拿走了。”

在我媽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伍斯特太奶奶大叫一聲,醒了過來。她的眼睛得適應一下光線,沒過多久就充滿敵意地看著我們,那種敵意仿佛是從戰爭裏遺留下來的。下一刻,伍斯特太奶奶就開啟了長篇大論。

我們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說什麽,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爸媽充滿同情地看著她,然而我們,我和哥哥們,看見一個鬼魂冉冉升起。跟孩子們相比,時間給老年人帶來的後果是無法比擬的。

聽到吼叫聲,一個護工趕了過來,把伍斯特太奶奶按在**,拿出了一個針管。

“新德裏的老鼠也比這下場好。”我媽說。

伍斯特太奶奶漸漸冷靜下來,又變成了我們熟悉的那個人,隻是雙手顫抖,眼裏噙著淚花,仿佛一隻迷茫的動物。我爸,她的孫子,撫摸著她的額頭。我們依次在她那絲絨般的臉上親吻。最後還是我媽用一首印度的搖籃曲打破了沉寂,那首永恒的搖籃曲,隻聽她輕輕地唱起來:“月兒明,風兒靜,樹葉兒遮窗欞……”

伍斯特太奶奶再次回到夢中。如果我們在生命終結的時候看到的場景跟出生的時候一樣,那該多麽美好、溫婉與和睦啊。那片鳥兒比老虎多、果實比荊棘多的古老的童話森林又會出現在人們眼前,在光明和陰影之間的深處,人類的靈魂最終灰飛煙滅。

我們最後一次去看伍斯特太奶奶是12月31日的前三個星期,我和約翰坐在汽車後排的座位上,忙著寫成績報告單。阿什瓦德在畫畫,拿著一張填色圖,把一隻蝴蝶塗成了紅色。把顏色塗在線框裏麵也是一項阿什瓦德在出生的時候沒有學到的技能。不過他倒是很自豪,把畫舉在手裏,就跟約翰和我把成績報告單舉在手裏一樣。

護理院的大門前出現了一棵鬆樹。

“真是浪費錢,”我們走過被裝飾得很有聖誕氣息的鬆樹前,我媽說,“這裏的大多數人都活不到聖誕喲。”

這次我們走進房間時,伍斯特太奶奶是醒著的。她筆直地坐在**,似乎認出了我們,知道我們是她的家人,不是劫匪。“西奧[3],”伍斯特太奶奶對我爸說,“我的禿頭小可愛。”

我和哥哥們也受到了熱烈的歡迎,隻不過伍斯特太奶奶把我們的名字搞混了,不過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隻有我媽被視而不見,伍斯特太奶奶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我們給伍斯特太奶奶帶了些水果:蘋果、香蕉、橙子,還有一把葡萄,都是我媽在集市上買的,在來的路上她還說:“這樣她就不會挨餓了。”我媽堅信護理院裏的病人都會挨餓,這樣下來,不到一個月他們就堅持不下去了。正因為這個原因,她還把水果分給跟伍斯特太奶奶睡在一個房間裏的老人們。

阿什瓦德在床邊坐了下來,把畫拿給奶奶看,說:“這是我給你畫的。”

伍斯特太奶奶感激地接過畫。

阿什瓦德說:“蝴蝶。”

“哪兒呢?”伍斯特太奶奶問。

“這兒呢。”

“這怎麽是蝴蝶呢?”伍斯特太奶奶又想給阿什瓦德喂藥,然而目光突然僵硬起來,在我哥畫的那些紅色中,仿佛看出了一些邪惡的東西。

我媽趕緊把阿什瓦德從床邊拉開,隻見他害怕地看著自己的畫。

伍斯特太奶奶突然大叫起來,就跟上次一樣,破口大罵。不過這次好像在罵我們之中的某個人,應該是我媽。

“噓,”我媽試圖讓伍斯特太奶奶平靜下來,“快安靜下來。”

這簡直是火上澆油,一連串髒話從伍斯特太奶奶的嘴裏噴射出來。大多數話我都聽懂了,因為我曾經學過怎麽樣用印度語罵人。

伍斯特太奶奶大喊一聲:“肮髒的咖喱醜女人!”這是本次罵人係列的結尾,接著房間裏又安靜下來。

“這些都是跟盧森堡爺爺學的,”我媽輕聲說,“真是個魔鬼。”

我們不敢再說什麽了,我和約翰雙手顫抖地拿著成績報告單,本來還想把優異的成績拿給伍斯特太奶奶看,這樣她就會給我們5分錢,讓我們去買個冰激淩或者薯條吃。到時候我爸會多給我們一些錢,因為隻有這樣才真正買得到冰激淩或者薯條。

看樣子,伍斯特太奶奶吼夠了,剛剛還坐在**,這會兒已經躺了下去。我和約翰都覺得這不是走上前給她看成績單的好時候。

一個護工出現在房間門口,跟上次不是同一個人,是一張新麵孔。

我媽讓他離開,說一切都正常。讓我們感到驚訝的是,護工居然相信了她的話,他的直覺應該很準吧。

寧靜和停戰大概持續了幾分鍾,伍斯特太奶奶慢慢坐了起來,好像在找什麽東西,手在床下麵摸來摸去。

“要幫忙嗎?”約翰小心翼翼地問。

“我的斧頭呢?”伍斯特太奶奶嘟囔著說,“我的斧頭去哪兒了?”摸了半天,結果什麽也沒找到,於是惱怒地大叫起來,“誰偷了我的斧頭?是誰?”

在她衰退的記憶裏消失的戰斧又奇跡般地出現在了地平線上。這時伍斯特太奶奶的怒火已經無法抑製,九十歲的老太太歇斯底裏地大叫起來:“砍頭!砍頭!”

伍斯特太奶奶對麵的那個骨瘦如柴的老人坐了起來,看了看四周,罵起人來。在這之前,我們還沒有聽到與伍斯特太奶奶住在一間屋子裏的其他人的抱怨,如果不了解情況,還會以為他們全都死了。而現在,他們中的一個把累積的憤怒一股腦兒地發泄了出來,包含了所有的肮髒和下流。

這場麵真的很超現實,兩個神經病待在一個房間裏,展開了一場關於**和重病的“網球”對抗賽。如果有人問我那些罵人的話都是從哪兒學來的,答案肯定是奧斯特豪特的護理院。對我的哥哥們來說也一樣。直到現在,阿什瓦德都沒有丟棄當年“采摘”的“禁果”。

當護工來到房間裏時,他都不知道要先叫誰安靜下來。

這時,我媽伸手指向了伍斯特太奶奶。

三天後,伍斯特太奶奶去世了,連聖誕節都沒趕得上。一天,家裏的電話響了,是我爸接的,那會兒我媽正在廚房裏,手裏拿著擀麵杖。後來她還拿著擀麵杖,丟向盧森堡爺爺,結果擀麵杖撞在燈上,落到了地上。就這樣,我們家又多了一個破玩意兒。

伍斯特太奶奶的葬禮是在拉倫舉行的,三十年前,她的老公也葬在了那裏。我們一家五口坐在藍色的標致裏,外麵一片蒼白,寒風颼颼,地麵結著白色的霜。

到達豪達[4]之前,我們誰都沒有說話。阿什瓦德忍不住了,問:“伍斯特太奶奶也會變成一隻鳥飛回來嗎?”

“應該不會。”我媽說,嘴裏還念叨著什麽因果報應。

“那她會變成什麽呢?”

“不知道。”

“一隻豬嗎?”阿什瓦德接著問。

“可能吧,”我媽說,“有可能。”

“還是新德裏的老鼠呢?”

我爸一腳踩下油門,一陣強烈的貼背感,標致晃動起來,接著速度又慢了下來。

大夥兒又沉默起來,這次一直堅持到了墓地。

我記得墓地入口處的大樹,是冬季裏的椴木樹。我還記得我們走過的長長的小道,在小道的末端,來自奧德瓦特[5]的表親們站在那裏。他們也長大了,然而對昆蟲世界還是充滿了興趣,一個勁兒地在落葉中找幼蟲。我們茫然地看著對方,就跟誰也不認識誰似的。家人在這樣的情境中並不意味著什麽。

家裏的所有人都來了,除了伍爾夫特奶奶。這兩個偶爾把一大家子聯結在一起的場合—葬禮和婚禮,盧森堡爺爺的前妻是不會參與的。她的名字寫在家譜裏,也就僅此而已了。跟我媽一樣,她永遠不會原諒自己跟一個姓凡德奎斯特的人結了婚。

赫伯特叔叔也沒來,不過他從來都不出席任何活動,成天在加拿大四處晃悠,背著背包,酒壺不離嘴。最後一次聽到他的消息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盧森堡爺爺也來了,坐在追悼室的第一排,旁邊還坐著一個金發女人,是他現在的老婆。他們的孩子也都來了,理論上說應該是我的叔叔阿姨,不過年齡跟我相仿。隻見他們互相拍肩膀,這個遊戲我們以前也玩過,阿什瓦德總會回頭偷看。

我逃過了我媽監督的眼神,偷偷溜到了前麵,走過了好幾排位子,站在了盧森堡爺爺麵前。爺爺是個光頭,留著長長的小胡子,胡子的末端微微翹了起來。他的眼睛閃著光,微笑地看著我。那並不是伍斯特太奶奶房間裏的那幅畫上惱怒的目光,而是爺爺的微笑。

“你是恩斯特吧。”盧森堡爺爺說。

我點了點頭。

“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又點了點頭。

“那我是誰呢?”

“雷米希的惡魔。”

這時盧森堡爺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這個惡魔把他媽送進了毀滅之地,我媽是這麽說的,而我爸不讓我這麽說。

因為沒人說話,所以我問:“您的小胡子的末端為什麽往上翹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永遠都無法得知,因為我媽突然一下子把我拉開,拖到了後排,我爸和哥哥們也坐在那裏。我想要跟約翰說句悄悄話,結果被“住嘴”兩個字打亂了思緒。

追悼室裏的人都沉默不語,這種沉寂很奇怪,我還從來沒有體驗過。學校的班級裏沒有,閣樓上的禱告室也沒有。我看著台上的棺材,據我媽說這是所有棺材裏最便宜的,買的時候還在打折。阿什瓦德不相信伍斯特太奶奶躺在那裏麵。

約翰嘟囔起來:“我看見,我看得見你看不見的東西……”

“快住嘴!”

有的人用皺巴巴的紙巾擦眼睛,我媽也流下了一滴眼淚。我們還太小,不知道什麽叫傷心難過,臉上幹幹的,那條河似乎從我們身邊流了過去。

有幾個人開始講伍斯特太奶奶的生平,盧森堡爺爺也是其中一個。可是沒有人講她在人世的最後幾天,還有陽台事件,吼叫,那些勁爆的詞語,那個犯糊塗、渾身發抖的人。人一死,大夥兒就開始講另外一些故事,用溫婉的辭藻,就連記憶也隻剩下了光明的一麵。

一切都進行順利,大夥兒來到了墓地前,手裏也沒有拿著斧頭或者擀麵杖,一鏟又一鏟的土落在了伍斯特太奶奶的棺材上,變成了永久的沉寂。大夥兒流起淚來,墓地前也擺上了花兒。就跟早晨的巴倫茲先生一樣,還有後來的安丁女士。

如果不是阿什瓦德突然控製不住,打起噴嚏來,一切都會相安無事。第一個噴嚏基本上沒什麽力氣,就好像是無意中打的一樣,很無辜。可是沒過多久,那熟悉的“爆炸”聲接踵而至,在全家人中散播開來。

我爸罵起人來。

“不是我,”阿什瓦德拖著鼻涕,湊在一個阿姨耳邊,說,“是噴嚏自己的問題。”

“快,”阿姨大叫起來,“快拿紙巾來。”

我媽趁著混亂,穿過草地,走向了盧森堡爺爺。我看見她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紙條,打開來,舉在爺爺麵前,這時爺爺的臉上出現了無比驚訝的表情。

“廚房!”我媽大叫起來,“廚房歸我們了!”

盧森堡爺爺搖了搖頭,想要轉身,卻被阻擋住了。

我媽的聲音在整個墓地裏回**起來:“她簽字了!”

伍斯特太奶奶死了,墳墓裏很安寧,然而墳墓外麵毫無安寧可言。據來自奧德瓦特的表親們說,要到春天伍斯特太奶奶才會被蛆蟲吃幹淨,到那時她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寧。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任何人、任何事來打擾她了。

我希望這個冬天不會太漫長、太寒冷。

[1] 拉倫:荷蘭小鎮名。

[2] 奧斯特豪特:荷蘭城市名。

[3] 西奧:作者爸爸的昵稱。

[4] 豪達:荷蘭城市名。

[5] 奧德瓦特:荷蘭城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