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胡子男人
De man met baard
在我媽來荷蘭後不久,赫伯特叔叔就出發去了加拿大。仿佛是一種自然的因果關係,一種相遇。然而我爸媽在三年後才認識彼此,所以赫伯特叔叔在我媽來到荷蘭後就馬上移民的事實應該完全是巧合。
赫伯特叔叔的旅行箱裏沒有手鏈、項鏈,也沒有耳環,而是裝滿了小冊子和舊報紙,足足40公斤。從表麵上看,人們會覺得他是一個非常有身份的人,因為一般人是不會帶這麽多行李的。
赫伯特叔叔逃離了他的祖國,一個充滿了狹隘和鬆軟土豆的環境。他拿到了技校文憑,然後就去阿爾克馬爾[1]上建築學校,結果並沒有畢業。赫伯特叔叔有別的計劃,一個大計劃。
“做生意。”當加拿大海關問他移民的原因時,他是這麽回答的。他讓海關的工作人員看他在荷蘭辦好的護照,還有工作許可。結果也沒人叫他打開箱子,一切都很順利。
一年前赫伯特叔叔就去過加拿大,參加建築學校的交換項目,去新不倫瑞克省的一座農場上幹活兒。農場的場主叫傑克,從傑克那裏赫伯特叔叔學會了當地的語言,工作、流汗,還擁有了夢想。傑克買了一塊地,打算用收成來買新的地。而新的地會更大、更寬廣,就這樣一直循環下去,直到變得非常富有。
赫伯特叔叔在新不倫瑞克省待了半年,這幾個月決定了他的餘生。回到荷蘭,他感覺自己被困了起來,鎖在了體係裏。他無法在教室的四麵牆裏集中注意力,老師說的話也聽不進去,滿心向往寬廣的加拿大,一個四處充滿了可能的國家。
盧森堡爺爺那時候還沒當上爺爺,住在聚特芬[2],根本就不想知道他兒子具體有什麽打算。赫伯特叔叔得拿到建築學校的文憑,接著去博爾斯瓦德[3]上大學。“冒險家”這個詞在這個家族裏根本就不存在,大夥兒都得努力學習,圖書館裏的生活是唯一的生活。
赫伯特叔叔不聽他爸的話,在6月的一個早晨什麽話也沒說,一聲不響地消失了。家裏就隻少了兩隻行李箱,其他東西都原封不動。一個星期後,收舊報紙的人來了,麵對一疊薄薄的報紙,很是失望,沒人知道赫伯特叔叔幾乎把所有的報紙都帶走了。誰會這樣做呢?誰會帶著兩個裝滿舊報紙的行李箱漂洋過海呢?
也許確實有那麽一個凡德奎斯特家的人懷揣著詩人的靈魂。赫伯特叔叔剃了個光頭,留著小胡子,跟家裏的人看上去很不一樣。他無法在荷蘭濕潤的土地上紮根,準確地說,他在哪兒都紮不下根。他的生平是一個大洞,一段距離,是一個空空的房間和一片光禿禿的土地。
我媽一直害怕我變成赫伯特叔叔那樣,一個白吃白喝的人,一個流浪者,在家裏格格不入。其實在我的內心深處,我一直希望跟隨赫伯特叔叔的腳步走下去。大大的腳步走過漫長的路,離這個世界越來越遠。
“做生意。”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赫伯特叔叔在1969年去了加拿大。他沒有製訂周密的計劃,也沒這個必要,生活本來就充滿了各種可能性。他對朋友和同班同學保證自己會成為百萬富翁,得搭乘飛機才能把他的莊園盡收眼底。
赫伯特叔叔第一個去的地方是彼特羅利亞,位於安大略省的蘭頓縣。那是一個擁有五千個居民的小城市,還有一座高中和五座教堂。一個世紀前,詹姆斯·米勒·威廉姆斯在那裏發現了石油。一道黑線從地底下噴射出來,這是北美石油工業的起點。淘金者從各地趕往彼特羅利亞,到處又挖又刨,直到現在還能從那塊地底下抽出石油來,真是不可思議。
赫伯特叔叔把行李箱放在了當地最大的一間辦公樓門前,敲了敲門。一個胖乎乎的男人打開了門,赫伯特叔叔伸出手,說自己叫赫比。農民傑克也是這麽叫他的,在加拿大他就叫這個名字。赫比·凡德奎斯特,一個做生意的人。
他跟那個胖男人講自己的故事,告訴他自己是從什麽地方來的,還有聽說彼特羅利亞正在尋找有遠見、擁有大計劃的生意人。
“我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赫伯特叔叔說。
胖男人沒有立即做出回應,這是在他有生之年第一次碰到一個留著小胡子的光頭男人跟他這樣打招呼:“我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他突然想到了彼特羅利亞報上的一篇文章:《阿姆斯特丹的流浪人》。胖男人不自覺地抓住了門把手,說現在唯一的空閑職位是秘書,一周工作三天。
赫伯特叔叔對胖男人表示了感謝,拿起裝著報紙的箱子走了,走向了另外一座辦公樓,比先前的那個小一些、矮一些,然而到了那裏他也遇到了一個用驚訝的眼神盯著他的男人。赫伯特叔叔並沒有因此灰心喪氣,拿起箱子,又走向了另外一座辦公樓。結果不管到哪裏,聽到的答案都是一樣的,彼特羅利亞沒生意可做。
是赫伯特叔叔來得太晚了,晚了一個多世紀。也許是他少了我媽的求生能力,又或者是少了她的擀麵杖。
唯一有活兒幹的地方是一個信教的農民的農場,城鄉交界處。正值收割的季節,赫伯特叔叔可以立馬開工。
“我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赫伯特叔叔興奮地說。一個賣報紙的小男孩都可能變成百萬富翁,為什麽一個農民的幫手就不可能呢?有一天,記者們會把他的故事登上報紙,描述赫比·凡德奎斯特那讓人無法想象的職業生涯。
我現在寫這個故事,是因為除了我之外沒有第二個人會寫,也沒人知道這個故事。就連我自己也不清楚整個曆史,不知道所有的細節和事實,不過我也不需要全都知道,大致的故事線索形成了生活的輪廓。靈魂在黑暗中揭曉著這樣那樣的事實,一個農場,一輛拖拉機,還有田裏的電話亭。
農民把赫伯特叔叔帶到閣樓上的一個小房間,遞給他一件牛仔連體服,上麵釘著銅質的扣子,胸前的標簽上寫著“員工專用”幾個字。
一周七天,赫伯特叔叔坐在脫粒機旁邊,火熱的太陽掛在空中,周圍是無邊無際的稻田。我隻要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他坐在那裏,看上去很幸福,也很遙遠,一個人孤零零的。我眼前的那幅畫麵似乎在跟我開玩笑,把我帶向了那片金黃色的田地,發出了沙沙的聲音,仿佛一大片黃色的雲朵,鳥兒們在脫粒機後麵啄稻穀吃。即便我從割過的田地裏走過,鳥兒們也不會受到驚嚇,那是一種自由,也有一種消失不見的感覺。赫伯特叔叔轉過身,看著身後割過的田地。在一天快要過去的時候,那條道就不複存在了。我試圖跟他招手,他看不見我,因為我是想象的影子。
到了第七天,教堂裏響起了鍾聲,赫伯特叔叔被叫了起來。農民夫婦要去教堂,赫伯特叔叔得跟著一起去。他坐在木頭板凳上,聽牧師講耶穌給人們指路的故事,每個人都要沿著那條路走到底。農民夫婦不停地點頭,赫伯特叔叔咬著手指甲。這個教堂讓他想起了阿爾克馬爾的教室,他聽著牧師的話進入了夢鄉。
過了三個星期,田裏的麥子全都收割完畢。農民走起路來的樣子也不一樣了,似乎平靜了許多。田地變得光禿禿的,顏色也變深了。收割機器被拆開來後,生活似乎轉移到了屋子裏。赫伯特叔叔開始研究馬達,每天都在跟汽油和沉重的工具打交道。手變得很黑,臉也變得很黑,背整天彎著,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
夜幕降臨,赫伯特叔叔身心疲憊地坐在一棵大樹下,看著天空,開始研究天空中雲朵的含義,還有突然改變方向的風。他是一個對機器的各個部位了如指掌還能預測天氣的男人。
星期天人們都待在屋子裏,先是坐在教堂的木頭板凳上,然後又去別人家做客。農民夫婦把赫伯特叔叔帶去教會的一個朋友家裏,那個朋友生活作風極其端正,就跟女人們的穿衣風格一樣。農民夫婦希望赫伯特叔叔能遇到一個女人,和她共同組建新的生活。他們把赫伯特叔叔當自己的兒子看,因為上帝沒有恩賜於他們,給他們帶來一個孩子。
每個星期天農民夫婦都會精心打扮,去別人家裏做客。赫伯特叔叔一邊喝茶,一邊聽著茶勺碰在杯子上的聲音。通常他坐在農民夫婦中間,那家的女主人坐在左邊的沙發上,女主人的右邊是她的老公,再右邊是他們的女兒,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孩兒,長得可難看了:粗粗的眉毛,牙齒跟馬一樣。這個村子裏的居民很少,是一個相對封閉的團體,所以近親結婚這種事經常發生。
“還有人想吃餅幹嗎?”這是女主人經常提的一個問題。
就這樣,一年過去了,農民眼裏噙著淚水,來到了赫伯特叔叔麵前,想要讓赫伯特叔叔成為他們的合夥人,這樣叔叔以後就能繼承他們的公司了,包括農場的土地、機器,還有整座農場。
農民指著那片金色的土地,這以後都是給他的“兒子”的。
赫伯特叔叔就跟當年消失在聚特芬一樣,消失在農民夫婦的生活裏,什麽話也沒說,一手提著一個箱子,離開了。我似乎聽見夜晚裏他的腳步聲,一直走到天明。路上隻有他一個人,宛如星空下的一個點點,一個不想結婚也不想要孩子的男人。遠處出現了一縷光,再過一個小時,農民夫婦就會醒來,等待聽到頭頂上的腳步聲,還有舊木地板發出的吱吱嘎嘎的聲音。來到一個T形路口,赫伯特叔叔把旅行箱放在了路邊的沙地裏。現在有兩個可能,那輛停下來的汽車可以把他帶到通往無數可能的大路上。我仿佛看見他盯著地平線,過了一會兒上了一輛白色的小車。車子開起來,沙子漫天飛揚。
他的人生傳記中的第一個空洞期是三個月,可能是去哈明頓做了一名商人,可能待在馬克哈姆,又或者是在皮特博陸或者貝勒威樂[4],把旅行箱存在了一家汽車旅館裏,白天在一家工廠裏監控龍卷風警報。這個工作很單一,每天隻需要按時報到和離開。
而在聚特芬的家人們還在等待一封來信,一絲生命的跡象,仍然希望有一天赫伯特叔叔會回來,會出現在家門前的台階上。他既是兒子,也是兄弟。雖然天氣寒冷,赫伯特叔叔卻沒有穿外套。
一天夜裏,家裏的電話響了,電話裏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像是在夢裏一樣。盧森堡爺爺問:“赫伯特,是你嗎?”
“我在渥太華。”赫伯特叔叔大聲說,當時他站在威靈頓大街的一個電話亭裏,身邊的汽車飛馳而過。那時正值晚上,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人們都趕著回家。“我有工作了,”赫伯特叔叔說,“在一家實驗室裏上班。”他還說自己在一家奶製品實驗室裏當起了技術研究員,研究牛奶裏的細菌。這是一份全職工作,每兩個星期就會拿到一份薪水。
說到這兒,電話就掛斷了。赫伯特叔叔的硬幣消失在電話裏,而盧森堡爺爺仍然握著電話,雖然電話裏除了沙沙聲,再也沒有別的聲音了。
赫伯特叔叔在渥太華的一家實驗室裏做起了技術研究員,在彼特羅利亞的東北部,足足600公裏的距離。用建築學校裏累積下來的經驗,赫伯特叔叔在實驗室裏做實驗和檢測。鼻子上架著一副厚厚的眼鏡,身上穿著一件白大褂。周圍是四麵牆,沒人認識他,也沒有任何的期待和義務,隨時可以提起箱子出發。渥太華沒有什麽值得他留戀的東西。
他沒有養植物,也沒有動物,連曬衣服的繩子也沒有。
有一天赫伯特叔叔的一個同事讓他去做投資,這消息可能是從當地的小報上看來的,又或者是埃爾金大街上那個賣熱狗的人那裏。赫伯特叔叔得到的消息總是叫人懷疑,他不相信消息的透明性,不然每個人不就都成百萬富翁了嗎?
盡管如此,赫伯特叔叔還是把所有的錢都投資到農業中去了。他買了麥子、玉米、小豬、土豆,一買就買了好多,足足幾萬公斤。結果物價上漲,赫伯特叔叔的生意興隆起來。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裏,赫伯特叔叔就賺了一小筆錢。他用賺來的錢做了新的投資,就這樣,賺一筆投資一筆,直到變得很有錢。
赫比·凡德奎斯特成了一個生意人。
就這樣,轉眼間赫伯特叔叔變成了有錢人。
一眨眼的時間,他就買下了好幾座房子和辦公樓,在薩默賽特西街789號開了一家魚店。現在那裏成了唐人街,還有哈龍海鮮市場。從前一個留著小胡子的光頭男人在那裏賣魚。赫伯特叔叔穿著一件綠色的外套,賣從渥太華的河裏釣上來的新鮮的魚。有鯉魚、梭鱸魚、鰻魚,還有鯰魚。每天從早忙到晚,身上臭氣熏天,一陣風吹來,離得老遠就聞到了那股臭味。曆史上,凡德奎斯特家還沒有一個人在魚店裏上過班,也沒有一個人賣過活鰻魚,也許正因為這樣,這個家族才需要一個詩歌般的靈魂。
赫伯特叔叔很快就破產了,罪魁禍首是土豆。不是鬆鬆軟軟的荷蘭土豆,而是那些健壯的加拿大土豆。整整10萬公斤,價格跌得很慘。緊接著就是玉米,小麥也一樣。隻有小豬崽能賺錢,可是赫伯特叔叔養不起它們。他賣了房子、辦公樓,丟了綠色的外套和所有的魚,隻剩下那兩隻箱子。他拿著箱子在黑夜中消失了。
赫伯特叔叔人生中的第二個空缺更大。幾年裏都沒有一絲音信,仿佛從地球上消失了一般。稀薄的空氣,雪地裏的腳印。我想起了亞伯達省的一座小房子,在斯萬希爾、坎莫爾,又或是辛頓[5]。那些位於野性邊緣的地方,一到冬天就會變成零下四十攝氏度。赫伯特叔叔拿著一個杯子,喝著熱氣騰騰的咖啡。廚房裏有一個女人,個子很矮,皮膚呈半透明。她每天都寫日記,在**總是不緊不慢,無法完全交出自己,似乎缺乏自信的樣子,十分含蓄。他們從來不會相互抱著入睡,每天早晨女人比赫伯特叔叔早醒,醒來後就試圖解讀他的臉。在他的嘴角處尋找幸福和幸運,可是每天看起來都是一樣的:赫伯特叔叔什麽表情也沒有。
夏天裏,赫伯特叔叔修理屋頂,**著上身,手裏拿著一個錘子。女人是鋼琴老師,要教一群沒有天賦的孩子彈鋼琴。
她等待著,等待著他離開的那天。她知道,一直都知道,從他拿著兩個箱子,走進她的房子裏的那天就知道。然而她想給這段關係一個機會,想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赫伯特叔叔也一樣,每個人其實都一樣。我們都以美好的信念支撐著彼此。
就這樣,幾年過去了,六七個漫長寒冷的冬天過去了,春天一到,他們就鬆開了對方,彼此沉默,也沒什麽好說的。唯一的聲音就是赫伯特叔叔踩在濕漉漉的小道上的腳印聲。他隨著風的方向,消失了。
女人把家裏收拾幹淨,洗了床單、地毯、窗簾,把赫伯特叔叔用過的毛巾全都扔了,在日記本裏寫下了這句話:“我希望我的生活從現在開始。”
那個洞最終被另外一個叔叔補上了,是威廉·凡德奎斯特,同樣僵硬的臀部,光頭,小胡子—簡直齊活了,盡管如此,他還是跟家裏人有一個不同的地方:每到一個城市,他都會去電話冊子裏找自己的姓。不僅在格羅寧根、魯文、漢堡[6],還有溫哥華。就這樣,在一次出差的時候,他追蹤到赫伯特·凡德奎斯特的蹤跡,發現他很孤單,一個人住在加拿大的海岸邊。
叔叔把那一頁從電話冊子裏撕了下來,打的去了赫伯特叔叔的住處,在溫哥華西部克萊德大街上一座破舊的大樓的二樓。叔叔按響了門鈴,結果沒人來開門。一個好心的鄰居阿姨從窗戶裏探出了腦袋。
“赫比很奇怪的,”鄰居阿姨說,“從來都不跟我們打招呼。”
威廉了解到三件事:赫伯特叔叔沒有老婆,在炒股,還有就是喜歡抽煙。
叔叔在那幢樓對麵的一張板凳上坐了下來,一直等到天黑,可是赫伯特叔叔一直沒有出現。也許是他看見威廉在那裏等,被那個熟悉的身影嚇壞了。
“他可能是死了吧。”鄰居阿姨穿著睡衣大聲說,接著就關上了房間裏的燈。
威廉·凡德奎斯特拿著那張從電話冊子裏撕下來的紙飛回了荷蘭,跟家人分享發現的新大陸。
“抽煙?”家裏人聽了都表示驚訝。
凡德奎斯特一家沒有人抽煙,也沒人認識什麽抽煙的人,赫伯特叔叔一下子就打破了這個紀錄。凡德奎斯特一家還會經曆如何的變革呢?赫伯特叔叔的臀部會變得柔韌起來,甚至還能跳起舞來嗎?
幾個月後我爸在溫哥華找到了他的哥哥。那時候,阿什瓦德已經出生了,約翰還在子宮裏夢想著鳥兒和果實。我還沒有來到這個世上。我媽滿心幸福。
赫伯特叔叔已經不住在那座破舊的大樓裏,而是搬到了一座破舊的船上。船的客艙被膠帶和購物袋貼了起來,客艙裏麵很潮濕,有一股黴味。我爸在唯一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說是家裏人派他來的,他們都很擔心赫伯特叔叔。赫伯特叔叔開始準備晚餐,把裝在罐頭裏的豆子放在火上加熱,慢慢地燉,水裏冒起泡來。赫伯特叔叔流汗了。
“你在這兒住了多久?”
“大概半年吧。”
“打算留在這裏嗎?”
“不。”
這時,遠處傳來船的號角聲。
“租金漲了,”赫伯特叔叔說,“所以我又得搬家了。”
我爸看著船艙角落裏堆著的殘羹冷炙,看來一個沒有工作、老婆、孩子的生活就是這樣的。
赫伯特叔叔把罐子遞給我爸,豆子很燙,我爸等到哥哥在對麵坐下來,赫伯特叔叔在晚上睡覺的床墊上坐了下去。兩人吹著勺子裏的豆子,吃起了晚飯。
“不久前我還是百萬富翁,”赫伯特叔叔在吃第一口和第二口之間說,“還跟一個彈鋼琴的女人住在一起。”
“媽媽很想你。”
“我還是一個人待著好。”
“你打算去哪裏呢?”
“不知道,加拿大這麽大,總能找到一個地方。”
“不打算回家嗎?”
赫伯特叔叔站了起來,眼睛看著一個角落,拿出了煙管,花了好長時間才把煙絲塞進去。等他終於把煙管搞定,才問:“你剛剛問什麽?”
“沒什麽,”我爸說,“算了吧。”
第二天我爸又回到了荷蘭,回到了阿什瓦德和我媽的身邊。看到了家裏溫暖的壁爐,吃到了熟悉的印度美食。
“什麽味道啊?”我媽坐在餐桌前說。
“嗯,”我爸說,“印度咖喱雞的味道。”
我媽搖了搖頭,雖然我爸已經一個星期沒有屍檢了,我媽還是能聞到屍體的味道。懷孕的女人的嗅覺總是很靈敏。
“我聞到了屍體的味道!”
不久後,赫伯特叔叔就離開了溫哥華,股市讓他幾乎傾家**產,租金漲了,高得離譜,他得去別處尋找幸福,某些偶爾的機會也許能幫到他。
就在赫伯特叔叔打算從溫哥華出發的那一天,遇到了一個剛剛在斯洛坎山穀買下了一片大理石采石場的匈牙利人,總共400多平方米的土地!他想要自己采礦,然後賣到市場上,可是光靠自己是不行的。那個匈牙利人往後退了一步,從頭到腳把赫伯特叔叔看了個遍,說:“你是我的人了!”
赫伯特叔叔很清楚,一切是因為那兩個行李箱。他背著十年的40公斤的報紙,越過了半個加拿大。
就這樣,他成了大理石采石場的合夥人,而那個采石場他還沒親眼見過。那個匈牙利人幫他提起箱子,放進了汽車的後備箱,然後一起開車去了斯洛坎山穀。總共開了九個小時,破舊的柏油馬路,彎彎曲曲的小道,還有那穿過整個加拿大自然風光的泥濘的小路。好消息是大理石的質量超級好,壞消息是運費太高,導致無法盈利。
“這真是典型的赫伯特叔叔。”在不遠的將來,我媽會這麽說。她見到赫伯特叔叔的時候,他還是那麽有本事。那本事就是在錯的時刻來到對的地方,要不就是在錯的時刻來到錯的地方。
大理石采石場在半年內就破產了,赫伯特叔叔消失在一個黑洞裏,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他似乎無處不在,卻又哪兒都不在。加拿大沒有一本電話冊裏有他的名字。夏爾馬叔叔花了無數個日夜才實現了自己的夢想,而赫伯特叔叔在荒涼的大自然裏流浪,經曆了風霜雨露,也許已經放棄了夢想。他穿過了平原,翻過了大山,走過的路隻有在飛機上才能一覽無遺。在那片風景中,隻有他一個人,可惜這片土地並不屬於他,而屬於馴鹿、狗熊,還有寂寞和樹林裏慢慢刮起的風兒。
有一天,他突然出現在我們家門口。隻見一個留著大胡子、骨瘦如柴的人,頭上戴著一個黑色的毛線帽。我媽嚇了一大跳,不想讓赫伯特叔叔進門。
“救命啊,”我媽大叫起來,“有乞丐!”
“我是赫比。”
“我要叫警察了。”我媽大叫著,就跟當年伍斯特太奶奶把我們當成綁架犯一樣。
赫伯特叔叔告訴我媽他是我爸的哥哥,從加拿大來。
“這不可能,”我媽說,“那一家子就沒有留大胡子的人。”
這話倒是沒錯,凡德奎斯特家的人都不留大胡子。小胡子是他們家的標誌,而大胡子叫人無法想象,是禁忌。
我媽怎麽都不相信赫伯特叔叔的話,讓他在外麵一直等到我爸下班回來。我和哥哥們一整天都待在家裏。我媽說是為了防止我們的鞋子被搶走。
我們躲在二樓的窗戶後麵,看著那個留著大胡子的男人。他的身邊一個箱子也沒有,準確地說是什麽也沒有。赫伯特叔叔看見了我們,朝我們招了招手。我媽立刻拉上了窗簾。
“不許看,”她說,“不許看!你們會學壞的。”
晚上六點鍾,我爸下班回到家,跟赫伯特叔叔一起走進了客廳,叫我們跟他握手,可是我們都不敢。
“這是你們從加拿大來的叔叔。”我爸說。
聽到這話,我們仨全都哭了起來,我媽從廚房裏走出來,安慰我們說:“別怕,赫伯特叔叔隻是看上去像個乞丐罷了。”
他身上有一股大地又或者是黏土的味道,我無法準確地說出具體是什麽味道,不過我媽很清楚。
“什麽味道啊?”吃飯的時候,我媽問。
“嗯,”阿什瓦德說,“是長蛇。”他的臉紅紅的,把長長的麵條吸進嘴裏,有時候一吸就是十根。
“到底是什麽味道?”
我爸把胳膊緊緊貼在身上,繼續吃碗裏的麵。
“是垃圾袋的味道!”我媽說,“垃圾袋的臭味搞得我一點食欲也沒有了。”說著還一一列舉自己都聞到了什麽:香蕉皮、發了黴的奶酪,還有雞骨頭。
我也聞到了,是垃圾的味道,而且是從赫伯特叔叔身上傳來的,不過他自己什麽也聞不到,照常吃飯,好像幾百年沒吃過東西似的。我媽給他接連盛了三碗麵,還跟我們解釋:“赫伯特叔叔比新德裏的老鼠還窮。”我爸在我耳邊輕聲說道:“盡管如此,叔叔還是很幸福,因為他從來沒有結過婚。”
晚飯過後,赫伯特叔叔拿出煙管,開始往裏麵裝煙絲。
“這是什麽?”阿什瓦德問。
“是不健康的東西,”我媽說,“抽了這個,身體就會變黑,有一天還會因為這個死去。”
赫伯特叔叔把煙管塞進嘴裏,起身離開了餐桌,走向了花園。我轉過身,看見他站在草地上,灰色的煙霧從他的嘴邊飄過,比夏爾馬叔叔的煙霧要小一些,不是彎彎曲曲的,而是一團團,一點點,裏麵也沒有故事。
“乞丐都這樣,”我媽說,“都喜歡抽煙。”
約翰和阿什瓦德一輩子都不會碰香煙、雪茄或是煙管,會一直遠離這些東西。要是有人在阿什瓦德旁邊點煙,他會暴怒起來,有時候還會在汽車站大吼大叫:“快走開!不然我的內髒就要變黑了!”
我是家裏唯一讓香煙來慰藉胸膛的人,除了香煙,還有大麻神秘的煙霧。不過我並不喜歡大麻,盡管非常想成為那些反叛的年輕人中的一員。他們把這個世界視為敵人,穿著舊衣服、破外套和帶著破洞的褲子,卻一副很耐看的樣子。我還是太乖了,是個聽媽媽話的孩子。
赫伯特叔叔留宿了兩夜,接著就出發去雷米希了,去了盧森堡爺爺那裏。我媽塞給赫伯特叔叔一個擀麵杖,還給他演示應該怎麽用那玩意兒打人。我媽說:“看,就這樣舉到空中,然後衝他的腦袋狠狠地打下去。”
我們再也沒有見過赫伯特叔叔,不過我媽倒是經常提起他。要是我們不想刷牙,她的聲音就會在洗手間裏響起來:“再這樣下去,你們會變得跟赫伯特叔叔一模一樣!”要是我們不按時回家,不願意吃水果,又或者不準時上床睡覺,我媽都會重複這句話。從教育的觀點來看,赫伯特叔叔還是很有用的,是一個會讓人害怕從而敬而遠之的怪獸。
我隻要考試成績不理想,我媽就會大吼著衝進我的房間,說:“赫伯特叔叔的成績也很差,結果呢,一事無成。”後來,當我的下巴上出現了第一道胡子的蹤影時,我媽就拿著一把剃刀,衝了過來,說:“你會流落街頭的!會去乞討!”
有時候我覺得我媽唯一的職責就是防止我們變成赫伯特叔叔那樣:一個白吃白喝的人,一個戴著黑色毛線帽的乞丐,去大洋彼岸,結果一事無成。就跟赫伯特叔叔一樣。
世界上還有兩個地方會有留著大胡子的男人出沒,第一個是錫爾弗頓,哥倫比亞最小的一個村子,在6號高速公路旁邊,村子裏的房子加起來還不到五個。要是從村子旁邊經過沒有停下來看一看,也不會有任何的遺憾。
赫伯特叔叔終止了遠方的生活,在一家誌願者消防隊工作,卻從來不需要出勤救火。每個星期二他負責擔任家庭醫生的秘書,有時候也會頂替救護車司機。他跟一個叫朱迪的女人住在一起,朱迪離過一次婚,有兩個孩子。赫伯特叔叔在離開我們家數年後,把這些情況都寫在了一封信裏,有一天信落在了我們家門口的墊子上。一個長方形的信封上貼著大大的郵票,還有張藍色的貼紙,上麵寫著“航空郵件”。
一開始我媽把信藏了起來,後來又決定拿這封信給我們上一課。
“你們看看,”她大聲說道,“你們看看,要是不好好刷牙,成績不好,留胡子,身上有爛香蕉皮的味道,就會變成這副德行。你們就會跟一個離了婚、帶著兩個孩子的女人住在一個小村子裏。”
在我媽眼裏沒有比離婚更糟糕的事情了,這也是她從來沒有喜歡過盧森堡爺爺的原因,就連離了婚的鄰居也不受她的待見。我們不可以跟離了婚的家長的孩子一起玩,要是他們來到我們家門口,就會受到我媽的諄諄教導:“在印度從來不會有人離婚!”這也許是我爸媽還在一起的原因吧,因為離婚是一種恥辱。
“這就是你們的赫伯特叔叔,”我媽不緊不慢地說,“總是在錯的時候去了錯的地方。”
然而赫伯特叔叔並沒有在錫爾弗頓停下腳步,那隻是中間停靠的一站,就好像每個地方對他而言都是臨時停靠站一樣。有時候他會待上幾天,有時候一待就是幾年。而他在朱迪身邊待的時間長短不一。要是她牢牢抓住,赫伯特叔叔人生中的那個空缺就會變小;而如果她的心和手都無法抓住他,那個洞就會越來越大。
在那個空缺裏,我們全都長大成人。赫伯特叔叔在加拿大流浪的時候,我在鹿特丹的伊拉斯姆斯大學學經濟學,約翰正以物理地理學家的身份在摩洛哥做研究。對阿什瓦德來說,時間是靜止的。他坐在房間的窗前,看著外麵,看著那個永遠開不了車也永遠不會在一棵大樹下親吻一個女孩的世界。
我媽坐在他身邊,回答他的問題:“約翰在哪兒呢?恩斯特又去了哪裏?”
“約翰在摩洛哥做研究,恩斯特在學經濟學。”我媽驕傲地說,接著又說,“有一天你也會去上大學的。”
當約翰留著大胡子、開著一輛載滿沙子的汽車從摩洛哥回來的時候,我媽的驕傲一下子消失了。隻見他旁邊坐著一個女孩,美若天仙,又黑又長的頭發,高高的顴骨,翡翠般的眼睛,宛如一個來自撒哈拉的公主。他們倆在一個叫賽和的小村子裏結了婚,一個隻有小屋和沙子的地方,荒無人煙。
“一切都白費了,”我媽遺憾地說,“一切都白費了。”
我媽沒有跟來自沙漠的公主打招呼,而是直接走進了廚房,緊接著約翰的腦袋上就出現了一個大包,也是他人生中第一個腦袋上的大包,接下去的一段日子裏,我們家是不會有卷餅吃了。
對我媽來說,世界上隻有一件比離婚還糟糕的事,那就是跟一個穆斯林結婚。“你哪兒來的膽子,”我媽衝約翰吼了起來,“穆斯林把我們從家鄉趕了出來,搶走了我們的財產。女孩子們全都要把頭發剪掉,穿上男孩子的衣服,要不然就會被強奸。我們沒有吃的,也沒有住的地方。”
當年的最後一張嘴說話了,那張喝羊奶長大的嘴,撲哧撲哧。
約翰一手牽著他的公主,一手按著頭上的包,說:“媽媽。”
我媽搖了搖頭。
“媽媽。”我哥又叫了一聲。
“我不再是你媽了。”
約翰和他的妻子走了,開著一輛轟轟作響的車離開了我爸媽的住處。
這下我媽又成了“孤家寡人”,隻有阿什瓦德陪在她身邊。
一個星期後,我的腦袋上也多了一個包,看來即使擀麵杖壞了,也照樣能打人。我回家是因為宿舍裏沒有吃的了,還因為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跟我爸媽說。
“我不想上學了,”我坐在餐桌前說,“我要當作家,明年我的第一本書就要出版了。”
我媽氣得敲起了桌子,盤子從桌上彈了起來,這次我們吃的是番茄醬通心粉,可能是因為通心粉在打折吧。阿什瓦德不喜歡通心粉,連塞進嘴裏都困難,滑溜溜的,不停地從叉子上掉下去。
“臭通心粉,”我媽跑向廚房的時候,阿什瓦德嘟囔起來,“好你個臭通心粉!”
我沒辦法躲開我媽的那一杆子,興許是我很想要那個包。約翰腦袋上有了一個,我也得有一個,不然就無法脫離我媽的魔掌。
“一切都白費了,”我媽又歎息起來,“我的一生都獻給了你們。你們每天放學,我都在家等著你們,把你們送到這裏又送到那裏。我做這一切可全都是為了你們啊。”
“我隻是要寫一本書,”我說,“又不是去死。”
然而我媽根本就聽不進我說的話,她的生活就此崩塌了。我哥跟一個穆斯林結了婚,我輟學了,而阿什瓦德還是阿什瓦德。
“我都不敢出門上街了。”我媽抽泣地說。
我爸想摟住她,卻被我媽一把推開了。
“別碰我!”
我爸飛快地拿起桌上的擀麵杖,他已經非常清楚該怎麽逃過我媽的棍棒,在這方麵他可是經驗豐富的專家。
擀麵杖不是唯一的武器,沒過多久一隻拖鞋就飛到了半空中。幸虧我爸彎腰及時,不過第二隻拖鞋砰的一聲落在了他的鼻子上。第二隻拖鞋總能一砸就準,一秒鍾後一個金屬杯墊飛過了桌子。這時,阿什瓦德也丟起東西來,一邊喊著“臭通心粉”,一邊把盤子丟向對麵。我那裝滿通心粉的盤子也未能幸免,番茄醬汁從我爸的臉上流了下來。
就這樣,炸彈爆發了,我們家就這樣完了。
“赫伯特叔叔,”我媽抽泣著說,“這都是你們那個赫伯特叔叔的錯,是他帶壞了你們。現在約翰留了胡子,恩斯特也輟學了,我的一生就這麽白費了。”
我搖了搖頭。正是赫伯特叔叔給我指明了道路,不是筆直的大路,而是叢林中蔓延開來的彎彎曲曲的小路。“我不想做別人都做的事,”我大聲說,“我想去流浪,想渾身沾滿香蕉皮的臭味,想變得很窮!”
我從來都沒有消失過,一直坐在電腦前,寫書,盯著屏幕,我看得見一些不存在的東西,比如藍色的霧,充滿了對別處的向往。然而我不在外麵,而是待在家裏,沒有到無邊的世界裏去闖**。我的生活可以用三個詞語來總結:工作、女人和孩子。
數年後,赫伯特叔叔出現在亞伯達省,在阿薩巴斯卡[7]的油砂公司上班,那個公司是做焦油砂提取的。因為爛泥和蚊子,在夏天做這樣的工作簡直就是煎熬。冬天地麵結冰了,挖掘機器終於能挖到地裏的煤礦了。赫伯特叔叔坐在一個小鏟車裏,挖著黑乎乎的沙地。冰冷的雙手,冰冷的雙腳,冰冷的骨頭。有時候還得上夜班,夜裏除了開來開去的卡車的大燈,周圍一切都是黑的。
他會想著安大略的日子嗎?想象會把他帶回彼特羅利亞那些麵對金黃的稻田、坐在脫粒機上的日子嗎?他會想著一個麵對麵坐著、拿著茶勺攪動杯子的女孩嗎?坐在挖掘機器裏的他會想要一個家嗎?
軌跡在此終結,赫伯特叔叔的最後一封信是從麥克默裏堡[8]寄來的,是阿薩巴斯卡唯一的城市。盧森堡爺爺收到了信,信封上有一片紅色的楓葉。赫伯特叔叔在信裏寫道,“焦油砂會抹殺人類的靈魂。”他辭職了,無法再堅持下去,還寫道:“我還不知道接下來要去哪裏,北方很吸引我,西北地區,比如育空,還有阿拉斯加,可以去的地方很多。”
我仿佛看見他孤單地走在柏油馬路上,手裏沒有箱子,看起來並不像什麽重要人物,是個小角色。也許護林員會帶他走,也許會連續坐三天大巴,去往另一個省,在野外總能找到事做。冬天裏的急救站得有人站崗,一站就是六個星期,唯一的聯係方式是衛星電話。
育空的西部有一個急救站,從前是美國的一個空軍基地。低矮的建築分布在光禿禿的平原上,還有許多倒塌的棚頂和上百架生了鏽的飛機和坦克。赫伯特叔叔透過望遠鏡,看著無邊的空地,應該會有熊出沒,不過他還從來沒親眼看見過。汽車的柴油發動機沒日沒夜地轉動,不然汽油就會因為寒冷的天氣變得太厚實。
隻有在很偶然的情況下,喇叭裏才會傳出聲音,赫伯特叔叔要對此立刻做出反應。可能是獵人,又或者是需要幫助的因紐特人。剩餘的時間赫伯特叔叔總是獨自待著,睡在一張木**,用火來取暖。他還會預測天氣,有時候一連預測好幾天。兩個半月的時間裏,一直在下霜。他的口糧被存放在一架飛機裏,一架曾經飛過整個國家的飛機。
赫伯特叔叔是一個孤單的牛仔,沒有帽子,沒有馬,也沒有牛。一個待錯了地方的牛仔,眼前是一片結了冰的沼澤地。
一開始她不想移民去加拿大,寧願死也不想再見到赫伯特叔叔。
“我們去的是多倫多,”我爸說,“赫伯特在加拿大的另一端。”
然而我媽並沒有完全安下心來,總是擔心有一天,一個留著大胡子的男人會出現在我們家門前,頭上戴著一頂毛線帽,身上盡是垃圾袋的味道,而這個人碰巧是我們的家人。
我猜赫伯特叔叔不會再出現。夏天,他住在一個房車裏,房車停在一個農民家的田裏。他話不多,收獲自己種的蔬菜。那時候,田裏長著高高的青草,天空藍藍的。到了冬天,他就前往北方,一連幾個星期都一個人待著。我看見他背著雙肩包行走,嘴上總叼著一個酒壺。我聽見他的腳步聲,一步,兩步,三步,越走越遠。
想象是希望的父親,然而我沒有跟隨他的腳步走下去,我不敢,看來就連我也沒有詩歌的靈魂。
一步,兩步,三步。
接著,四周變得一片沉寂,看來在這個一切皆有可能的國家裏,也能消失得徹徹底底。
[1] 阿爾克馬爾:荷蘭城市名。
[2] 聚特芬:荷蘭城市名。
[3] 博爾斯瓦德:荷蘭城市名。
[4] 哈明頓、馬克哈姆、皮特博陸、貝勒威樂:均為加拿大城市名。
[5] 斯萬希爾、坎莫爾、辛頓:均為亞伯達省地名。
[6] 格羅寧根、魯文、漢堡:均為加拿大城市名。
[7] 阿薩巴斯卡:加拿大城市名。
[8] 麥克默裏堡:加拿大城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