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長

De Superintendent

我是在印度孟買的鐵路醫院裏出生的。1981年的第一個清晨兩點二十八分的時候,助產士的手接住了我,那時的我剛剛從滿是蝴蝶的童話森林裏來到人間,她把我抱起來,交給了我媽。我媽接過我,抱在了懷裏。我睜開了眼睛,那雙深色的小眼睛泛著藍色的光。

我媽告訴我:我小時候撒尿、大哭、找奶喝,全都井井有條。當時,夏爾馬阿姨和她的女兒尼蘭陪在我媽身邊,男人是不可以進產房的。我爸當時在6852公裏以外,在鹿特丹的軍營裏,作為軍役輸血站的陸軍中尉,要補服軍役。我大叫起來。我爸在研究單克隆抗體,用來抵抗塵蟎。

是夏爾馬阿姨的老公,也就是我的叔叔,給鹿特丹的軍營打的電話。電話打到一半出了問題,據說是有鳥來搗亂,嘰嘰喳喳叫個沒完。在電話的一頭,也就是極度炎熱的孟買,我叔叔告訴我爸,我媽生了個兒子。而在電話的另一頭,是寒冷的冬天,我爸以為我是個女孩兒,可把他樂壞了。在生了兩個兒子之後,終於盼來了一個女兒,還給她起好了名字,叫伊娃·瑪利亞,幾個月前就想好了。軍官們紛紛恭喜我爸,穿著綠色軍裝的男人們互相擁抱,喝起了氣泡酒。我爸還給我做了一張出生卡片,剪裁完美的紙上畫著一隻鸛,嘴裏叼著一塊粉白色的布。

這時候第二個電話打了過來,是我媽。電話裏出現了尖叫聲,是我的尖叫聲。之前電話線上的鳥兒又出現了。

我爸問情況如何,問伊娃·瑪利亞怎麽樣。

“誰?”雖然隔得很遠,我媽的問話仍仿佛一支箭,射向了我爸。

“我們的伊娃呀,我們親愛的女兒,啊,我真是太高興了。”

“恩斯特。”我媽毫不猶豫地說,這個名字也是幾個月前就想好的。這次我爸媽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恩斯特·羅洛夫·阿倫德·凡德奎斯特。這是一個全身皺巴巴的小東西,長著小手小腳,還有一個小雞雞,是個不折不扣的男孩子。

“哦。”我爸在電話另一邊說,很吃驚,也許就跟聽說我大哥出生時的感受是一樣的吧,還不願相信這是真的。

“是個兒子。”又是一支箭,這下還真射中了,我爸腦海中那團粉色的雲朵徹底粉碎了。

我的哭叫聲再次證實我來到了這個世界上,恩斯特來到了這個世界上。

我爸咳嗽起來,說他已經把出生卡片送到店裏印刷去了。卡片上用高雅的字體寫著:伊娃·瑪利亞。還有我的出生日期:1981年1月1日,淩晨兩點五十八分,3254克。

過了一會兒,這條災難般的信息才傳到電話的另一頭。後來,我媽告訴我們,在那沒說話的幾秒裏,她是在想辦法,試圖挽救那場災難。出生卡片拿去印刷了,費用是拿不回來了,沒準她可以把我給換成一個女孩子。那樣的話,卡片就能派上用場了。

“在印度,每個人家都想要兒子,”若幹年後,我媽說,“而我們家有三個。”

跟平時一樣,我們吵了起來。可是這句話我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不知道該怎麽回複。

“我們完全可以把你換成一個女孩,想換誰就換誰。”

這話聽起來像是在惋惜。看來,我爸還不如做新德裏的一隻老鼠,而我確信,如果我當年被留在孟買,會過上比現在幸福的生活。

“你還在嗎?”1981年,我爸用鹿特丹口音的荷蘭語問,當時他正在軍營裏和塵蟎做鬥爭。

我媽還在嗎?我爸怎麽能這麽蠢?從什麽時候開始,他除了呼吸還被允許發出其他的聲音了?我媽用印度語大聲吼叫罵起人來。如果電話線上還有鳥兒的話,這會兒準會被嚇得掉下去。

當每隔十分鍾肚子就疼一次的時候,我媽的姐姐和姐姐的女兒開車帶她去了鐵路醫院。一路上煙花綻放,黑色的空中出現了金色的花朵。煙花發出了巨響,在孟買郊區的一座白色房子裏,爭吵聲如雷轟頂。

在出生後的幾個星期裏,我住在夏爾馬叔叔阿姨家。他們家的牆是淺色的石灰牆,半夜裏就仿佛到了清晨。

他們跟我講一連串我小時候的故事。說我是個吵鬧的小孩,睡得很少,經常又是哭又是叫,他們管我叫“嘟嘟男孩”。對了,這裏的他們是夏爾馬阿姨、我的哥哥們,還有我媽。

他們就隻跟我講了這麽多,日子一天天過去,乳白色的晨霧掀開了帷幕。我睜開眼睛,看著這個世界,努力把畫麵“寫”成故事,然而一切都很小,比如我的手臂和腿,我的手和腳。在我的世界裏除了挪動、發出聲音、餓和渴,就什麽也沒有了。也許本該如此,在生命起初的日子裏,就是一片空白,宛如喝了遺忘之水。在這種情況下,字詞是不合適的,顯得太大,太沉重,仿佛丟進水裏泛起大波紋的石頭。

我出生後一個月,我媽就把行李箱收拾好了。兩輛出租車來到門前,一輛裝行李,一輛給我們坐。在過去的幾天裏,我媽在商店裏各種掃貨,把比荷蘭便宜十倍的東西全都買了下來:鍋子、刷鍋子的海綿、牙膏、廁紙,還有箱子,不然的話都裝不下。

出租車也比荷蘭便宜,不過這有悖於我媽的信念,我媽堅信最便宜的選擇才是真理,在這種情況下,最便宜的選擇是公共汽車。“走路更便宜,”我媽突然說,“不過那隻是假象。要是走路的話,就會吃得更多,鞋子也會被磨壞。”

叫出租車的是我叔叔,他是我媽的反麵教材,把錢花在昂貴的衣服上,經常在外麵吃飯,還總愛打車。四年後,在我出生後我們第一次去看叔叔阿姨。我徑直走向叔叔,抓住他的手,卻找不到我媽說的那個掉錢的“洞”[1]。

我們在黑暗中飛了九個小時,我喝著我媽的奶,忘記了身後發生的一切。那是一個被遺忘的故事。

到了荷蘭,一個穿著製服的白皮膚男人在機場等我們。那是我爸。他第一次把我抱在懷裏時,我在睡覺。不過據我媽說沒過多久我就醒了,因為我聞到了屍體的味道,大哭起來。

“那是蟎蟲的味道。”我爸說。

我媽說:“快提箱子吧。”

複活節的時候,我們全家去我爸工作的軍營過夜。軍營空無一人,我爸是值班的軍官。跟蟎蟲的抗爭進行得不太順利,於是他們開始用中國的分子製藥做實驗,冷戰掌控著整個世界。

按規定家屬是不允許在軍營裏過夜的,然而我媽堅信,在複活節期間,我爸肯定會有一晚上睡不著。而我不是那種過了三個月就一覺睡到天亮的小孩,而是隻會讓父母感到絕望的小孩。也許當時的我就是一顆炸彈,終有一天會把整個家炸得七零八碎。用波蘭詩人切斯拉夫·米沃什的話來說:“當一個作家出生時,這個家也就完了。”

那天晚上,也就是複活節的第二天,我爸媽打消了再生小孩的念頭。三個小孩就夠了,三個兒子,雖說三在印度是個不吉利的數字,是不幸和厄運的征兆。我們小時候,要不帶兩個,要不就是帶四個麵包去學校,也從來不許玩“一二三木頭人”的遊戲。然而在軍營裏,在無盡的黑夜裏,我媽堅定地說:“三個就夠了,三個很好!”

也許我媽的這句話,這些辭藻就是我的人生篇章的開頭。現在就算下石頭也沒關係,大風已經擾亂了湖麵的平靜,世界早已做好了全麵的準備,眼前的畫麵讓人們聯想起災難片的場景。

我的想象引起了一場無辜的噴嚏風暴。雖然整個軍營裏連一隻蟎蟲也沒有,阿什瓦德還是打了一整夜的噴嚏。隻有約翰睡著了,發出輕吟的聲音,沉迷在夢之國。我的存在應該要感謝他。這樣的小孩,養十個也不困難。然而我來到了這個世界上,並不是上帝的恩賜,而是第三個孩子,象征著不幸和厄運。

我喝了十六個月的奶,我媽的胸哺育我、安撫我。十六個月過去後,我媽受夠了,把辣椒醬塗在**上,好幫助我斷奶。然而作為半個印度人,我覺得辣椒醬很好吃。最終還是我媽在孟買買的牙膏發揮了作用。我媽買了很多那種又粗又白的牙膏,味道苦極了,跟苦瓜差不多。

我媽把食物送到我嘴邊,我就把嘴巴閉上,嘴唇緊緊地合攏在一起。什麽胡蘿卜呀,茴香呀,紅菜頭呀,我都不吃。我不吃的,阿什瓦德就把它們全都消滅幹淨。跟幾年後一樣,那時的我成了一個不聽話的小孩,後來又變成一個招人煩的青少年。也許正因為他什麽都吃,才成了我們三個中個子最高的。

小時候,我唯一自願吃的東西是芒果。有照片為證,很真實的照片,成了我最初的回憶。

同樣的石膏牆,同樣的亮光,隻不過白霧不再來自牛奶,而是香煙的煙霧。一縷彎彎曲曲的煙,宛如是一隻看不見的手在空中畫出來的一樣,形成了一行行飄搖的、神秘的文字。

夏爾馬叔叔是我們的遠房親戚中唯一抽金邊臣[2]香煙的人。他專門跟一個退役的英國軍官買煙,每個月軍官都會托人特地把香煙從英國海運過來。有人說那個軍官以我叔叔買香煙賺的錢為生。他抽了一根又一根,有時候還同時抽兩根。不知道是記性不好,還是懷舊情緒泛濫。每當這時,他的眼睛就凝視著遠方,額頭上出現直直的皺紋。剛把一根香煙在煙灰缸裏撚滅,手就又塞進了褲子口袋裏,拿出一包白色的金邊臣,彈出一根香煙,點燃,然後深吸一口氣,煙霧從他的嘴巴裏冒出來,形成了一個圓圈。等他回過神來,額頭上的紋路消失了,就會用空閑的那隻手拿起煙灰缸裏的香煙,送到嘴邊,就這樣,微笑著,一會兒抽一口第一根,一會兒又抽一口第二根。

我媽很討厭我叔叔的這個習慣,讓我們離他遠一點。“抽煙很危險,”我媽跟我們說,“能把人抽死。”然而,越是禁止不許做的事情,我們就越是好奇。於是,我每天都站在叔叔坐著凝視遠方的椅子旁邊,看著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我的兩個哥哥站在我旁邊,我們一起試圖解讀那飄在空中的白色的、彎彎曲曲的“文字”,仿佛在解讀叔叔的想法。

有一次我成功地從煙灰缸裏拿到一根香煙,我們飛快地逃跑,就像發現了印第安人的寶藏似的。叔叔似乎什麽也沒發現,漫不經心地從口袋裏拿出金邊臣,重新點了一根。

我把香煙遞給阿什瓦德,要是他死的話,問題應該不會那麽嚴重。他把香煙塞進嘴裏,可是嘴裏並沒有冒出煙來。

“你得把嘴巴做成一個O形。”我說。

阿什瓦德張開嘴巴,香煙掉在了地上。

約翰撿起香煙,說:“煙滅了。”

突然,我媽的腳步聲出現在附近。我立馬溜走了,阿什瓦德也跟著我逃跑了,隻有約翰站在原地,手裏拿著那根香煙。我躲進了花園裏,聽見我媽大聲叫起來,約翰號啕大哭,被我媽“敲”了。約翰比我個子高,總是替我挨揍。

當我又回到叔叔的椅子旁邊時,隻見他的食指來回擺動,說:“調皮啊,真是太調皮了。”說完就切了一塊芒果,遞給我。我立刻把芒果塞進嘴裏,好大一塊。芒果的汁水從我臉上流了下來,我看著空中那越來越細、越來越輕的煙霧,直到它們完全消失在半空中。究竟是哪些辭藻、句子隱藏在那些透明的煙霧後麵呢?又是用哪隻手寫的呢?

就在此刻,我也能感受到同樣的吸引力,想去那煙霧簾子後麵看個究竟。時至今日已經出現了成千上萬行文字,組成了一個故事,仿佛飄在空中的一條生命。這就是我看見的,我讀到的,我深深吸入肺裏的東西。

1928年9月5日,阿滿宇·夏爾馬出生在比吉諾爾縣,一個位於北方邦的小地方,離孟買還挺遠的。他的爸爸是一個鞋匠,媽媽負責照顧十個孩子。阿滿宇也是第三個兒子,不過在他後麵還有四個女兒。在他的童年裏,隻有陽光、塵土和米飯,別的就什麽也沒有了。家裏窮得底朝天,除了夢想別無所有。

每個月都會有個男人從城裏拿著電影放映機來到阿滿宇住的縣城裏。這個人穿著白褲子、白襯衫,每個手指上都戴著閃閃發光的戒指,在這個荒涼的地方,這就是富有的象征。他沿著警察局的牆,把凳子擺成一排排弓形。放映機安在警察局對麵那座房子的屋頂上。每當這時,聚集的人比去參加醫生的兒子和律師的女兒的婚禮的人還多。住在附近的孩子們都屏住呼吸,看著那個高高懸掛在繩子上的機器。當畫麵出現在牆上,雖說不是很清晰,陽光也很強烈,孩子們還是看明白了:在比吉諾爾縣外麵存在著另一個世界,那裏有一條出路等待著他們。

就這樣,漫長的等待開始了。等待太陽下山,等待天空先變成紅色,再變成紫色,直到世間萬物在一片深藍色中褪去了顏色,接下來天就黑了。每個月的等待都是那麽漫長,然而等待給村子裏帶來了快樂,等待的人,都知道自己為什麽而活。

阿滿宇四歲的時候,看了人生中的第一部電影:《電影院女孩》。他坐在一個小山丘上,離警察局的牆大概100米,看不太清,看到的也許是電影院的魔法:動來動去的畫麵和漂亮的人物。他永遠也不會忘記普利維拉·卡普爾的臉,那個被我媽照顧過的電影明星,而現在正出現在比吉諾爾縣警察局的牆上,又帥氣又年輕。

晚上阿滿宇回到家,被他媽一頓揍,一直打到手疼。阿滿宇在兩個妹妹之間躺了下去,卻怎麽也睡不著。並不是因為灼熱的皮膚,而是因為那張出現在他麵前的卡普爾的臉。卡普爾麵帶笑容,露出了潔白的牙齒,烏黑的頭發中間梳出一條筆直的中分。阿滿宇擦掉臉上的淚水,用濕濕的手指摸著頭發,從左往右,臉上出現了一絲笑容。阿滿宇·夏爾馬有夢想了。

第二天早晨,阿滿宇是家裏第一個醒的,站起來大聲說:“我要當演員!”

他的妹妹們揉著眼睛,開始嘲笑他。

這時爸爸也醒了,沒好氣地說:“什麽事啊?”

“阿滿宇想要當演員。”一個妹妹傻笑著說。

“有毛病吧。”媽媽說。

阿滿宇還記得媽媽那雙有力的手,決定不再多說什麽,吃完飯來到了大街上,走到一個水閘前,把頭伸到水龍頭下麵,用手梳出了一個中分。阿滿宇奔向一個有鏡子的男人,照一次鏡子要付一個盧比。

“我要當演員,”阿滿宇說,“等我出名了,付你一百個盧比。”

男人聽了,搖了搖頭。

“一千個盧比。”

一會兒,男人拿出了鏡子,鏡子裏出現了阿滿宇的臉,還有那濕潤、烏黑的頭發,一笑起來,嘴裏缺的三顆牙就露了出來。

一整天,阿滿宇都帶著這樣的笑容,在鏡子和水閘之間來來回回跑個不停,就這樣度過了平凡的每一天。一個月後,那個拿著電影放映機的人再次來到村子裏,阿滿宇是第一個拿著凳子來到警察局的牆前麵的廣場上的。幾個年齡比他大的男孩把他趕走了,沒過多久他又回來了。

“我要當演員!”阿滿宇大聲叫道,“我會變得跟卡普爾一樣出名!”

有人笑了起來,每次都會有人笑話他。

晚上,阿滿宇還是在那群男孩子中搶占了一個位子,坐在一座房子的屋頂上看起了電影,回到家,就被打了屁股。他哭著求情,可是媽媽的手無法阻擋。後來,很多年後,隻要他盯著遠方出神,媽媽的那雙手就會出現在眼前。

這時,電影放映機又大又黑的箱子裏傳出了聲音,白天阿滿宇忙著擺椅子的時候,驚訝地看著那些箱子從大木箱裏給搬了出來。他正想去幫忙的時候,一隻手出現在他的肩膀上,那是一隻戴滿金戒指的手。

“以後再說吧,”那個放電影的人說,“等你長大了。”

這是那個男人第一次跟他說話,阿滿宇把手指伸進頭發裏,從左往右抹著頭發,張開嘴露出了笑容,嘴裏的乳牙隨時都可能掉下來。

那個男人笑了,從襯衫口袋裏拿出了一張照片,照片的邊框宛如白色的波紋。

“普利維拉·卡普爾!”阿滿宇叫了出來,後來才看見了照片上的黑線,是卡普爾的簽名,於是幸福地哭了。

當星星出現在空中,電影也就開始了,今天播放的電影是《世界之光》,這是印度第一部有聲電影。有人說話、唱歌、跳舞。電影在孟買上映的時候,還有警察來維持秩序,以防觀眾太激動了鬧事。比吉諾爾縣的居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觀眾們驚奇地看著彼此,還有人站起來,找聲音的來源;有的人則鼓起掌來,還有人把手指塞進了耳朵裏。阿滿宇享受著電影裏的歌曲,張大嘴巴看著演員的舞步,情不自禁地跟著動起來。隻見他抬起腿,扭著屁股,在屋頂上跳起舞來。

第二天,電影裏那歡快的旋律隨處可見,比吉諾爾縣仿佛變了一個地方,成了另一個世界。每一個街角,每一個商店,每個人家都回**著電影裏的第一首歌曲。阿滿宇也在家裏唱起來,整個印度都在唱這首歌。

阿滿宇的妹妹們一個個都搬了出去,結婚、生子、給孩子們起名字,然後沒日沒夜地在房間和廚房裏,在市場和廣場上,在大街小巷裏大叫那些名字。然而有一天,那些叫聲會消失殆盡,到那時,孩子們就要獨自麵對這個世界了。

阿滿宇十七歲那年離開比吉諾爾縣的時候,褲袋裏就隻有一把梳子。他長高了,仿佛一棵結實的大樹。哥哥們在田裏幹活兒,每天早晨太陽還沒升起,就要跑上12公裏路。晚上回到家,又累又髒。

“孟買,”那個帶著電影放映機的人曾經對他說,“電影都是在那裏拍的,你應該去那裏。”阿滿宇應該不是印度唯一夢想登上白色熒幕的男孩,無數個男孩都懷揣著這個夢想,不斷地追逐。“去吧,”那個男人說,“如果你決定了,就要全心投入。即使沒有飯吃,沒有地方睡,在絕望裏越陷越深。如果你做了決定,就要全力以赴,不然就留在村子裏,別再做夢了。”

阿滿宇的媽媽站在站台上,大叫他的名字。這是他最後一次聽到她的聲音。阿滿宇·夏爾馬決定去追夢了,而且會全力以赴。

他可能再也見不到媽媽了,而後來媽媽見到了他,是在他出發六年後,三月裏一個星雲密布的夜晚,比吉諾爾縣裏洋溢著歡愉的氣氛。從第一排傳到第二排,再到第三排、第四排,直到最後一排。又從電影廣場傳到了屋頂和小山丘上,最後來到了夏爾馬的家裏。

電影被暫停、回放,再暫停。熒幕上的那張臉跟警察局的那麵牆一樣大。“阿滿宇!”人們叫成了一個聲音,“阿滿宇!”

他媽媽被請到第一排,看著兒子在電影裏唱歌跳舞。瀑布般的音樂伴隨著他的舞步,還有漂亮的露臍女人,如同穿著金子的公主。“阿滿宇。”媽媽輕聲說道,眼淚滑落下來,他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了。

然而,在阿滿宇歌舞升平之前的那段日子裏,不知道挨了多少餓,每天跟許多人一起在孟買附近的小城達達爾和維索瓦的沙灘上過夜。在那裏,那些印度的年輕男孩,都有著同樣的夢想,在夢想的大海中掙紮。

阿滿宇在孟買不斷地試鏡,每一個重要的導演和製片人都不放過,比如阿爾德希爾·伊朗尼、V.尚塔拉姆、索拉博·莫迪,都是寶萊塢耳熟能詳的名字。

故事就這樣產生了,這回不是斷章,而是史詩。我的叔叔,那個跟我爸宣布我出生消息的人,被甘地·都德發現了。甘地·都德既是演員,也是導演和製片人,簡直就是一個活著的神話,同時也整天沉迷在女人和酒精裏。年輕的阿滿宇肯定給普拉巴特電影公司的人留下了無比深刻的印象,當時甘地·都德在那裏當助理導演。無數人一同唱著那首歌唱英雄的詩歌,整個合唱團裏全是阿姨大嬸,其中還夾雜著阿滿宇的微笑。他的牙齒都長齊了,梳著筆直中分的那頭黑發就跟《印度時報》上的那個女的一樣。然而國際電影數據庫並沒有把阿滿宇·夏爾馬放在甘地·都德的經典作品的演員名單裏。我仔細看著電影,一幕接一幕,試圖從茫茫演員中找到我叔叔。然而他們幾乎長得一模一樣:同樣的微笑,同樣的中分。

我最後一次看到夏爾馬叔叔是在鹿特丹的第貝利亞斯小巷裏。那是1990年的夏天,我們從鄰居家借了一大堆錄影帶,好跟一家人度過幾個漫長的夜晚。其中一部電影是《奪寶奇兵2:魔域奇兵》。我們坐在屋子外麵看電影,電源接線仿佛一條長蛇,躺在地磚上。周圍還有打網球的聲音,球在空中飛來飛去。即便這樣,我媽和她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夏爾馬阿姨,她倆的打呼聲依舊驚天動地。看來這是家族通病,雖然我阿姨每次都氣呼呼地否認自己睡覺打呼的事實。

夏爾馬叔叔坐在我旁邊,頭發沒有以前那麽濃密了,梳了個大背頭。不過還是跟以前一樣,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抽著一樣的香煙—金邊臣。一縷煙霧圍繞在他的身邊,但凡有他的地方,就有煙霧。他遞給我一張自己的簽名照,說這張照片很值錢。不是荷蘭盾,而是印度盧比。銀行的貨幣兌換板上沒有標明荷蘭盾和盧比的匯率。

《奪寶奇兵2:魔域奇兵》看上去是在印度拍的,至少背景會讓人聯想到印度。事實上,電影的拍攝場景是斯裏蘭卡,因為導演沒有獲得印度官方的許可,不可以去北印度拍攝。官方工作人員覺得這部電影“種族歧視”的味道太重,要求更改劇本,還要獲得最終的編輯權。當我們把錄影帶推進播放機裏的時候,並不知道這個事實。

電影的開頭就出了問題。當印第安納在喜馬拉雅山裏暈倒,一個偏僻的小村子裏的村民以為他是印度濕婆派來的。夏爾馬叔叔搖了搖頭,嘟囔起來:“印第安納是濕婆派去的?這怎麽可能?”當放到人們被當作祭品祭奠迦梨女神的時候,叔叔站了起來,又說:“胡鬧,簡直就是胡鬧。”當印第安納麵對危險發出苦笑的時候,他伸出手指向了電視屏幕,然後又點了一支煙,坐了下去。

阿什瓦德把我媽跟阿姨叫醒,說聽不見電影裏的台詞了。結果兩人都不承認自己睡著了,我媽說:“我也在看電影。”

“你在打呼嚕,”阿什瓦德說,“你也一樣。”一邊說,一邊指著夏爾馬阿姨。

“他說什麽呢?”阿姨用印度語問她的妹妹,我媽給她翻譯。

隻見阿姨氣呼呼地搖著頭,用印度語罵起人來,聲音就跟發動困難的老爺車差不多。

夏爾馬叔叔說:“阿什瓦德說得沒錯。”

“才不是呢,”我媽大叫起來,“我們根本沒有打呼嚕。”

突然有個東西從我的腦袋上飛了過去,我以為是個網球,結果是一隻拖鞋。

我爸按下了遙控器上的暫停鍵,這樣的話,電影是看不下去的,得先把問題討論清楚才行。

夏爾馬阿姨對她老公嘰嘰喳喳地說起來,我什麽都聽不懂,唯一聽懂的一句話是:“老爺車發動了。”

“你們就是打呼嚕了!”阿什瓦德大叫起來,“你們明明就打呼嚕了!”

要不是放映機自動跳到了播放,電視屏幕上出現了一個正在吃新鮮猴腦的印度人,估計這架得吵到半夜。

夏爾馬叔叔又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走到電視機前,嚴厲地看著我們,擺出一副老師的樣子,說:“胡鬧。”

他具體說了些什麽我已經不記得了,不過大概的意思是:印度十億人口,沒有一個會吃猴腦。阿什瓦德是唯一對此做出回應的:“我最喜歡吃長蛇。”

夏爾馬叔叔並沒有被阿什瓦德打斷,在電視機前麵至少站了一分鍾,仿佛一座雕像。手上的香煙似乎也在時間裏凍結了,不再冒煙了,過了一會兒,他平靜地走進了屋裏,而我們繼續看電影。

簾子打開了,煙霧繚繞。我用的隱喻興許是多了點。就跟看著夏爾馬叔叔站在電視機前一樣,後來我在一個印度傳統節慶的熒幕上也見到了他。我一眼就認出了他,那高大的身材,光滑的額頭,頭發全都整齊地梳到了後麵。他扮演的是《迦南迦南》裏的警察局所長,這部劇裏用了好多回放鏡頭,看得頭都暈了。隻見夏爾馬叔叔突然走進鏡頭,步伐寧靜、收斂,一副嚴肅、莊重的樣子。他的鏡頭總共不超過五個,台詞也很少,那個所長不太愛說話,他的出場比說話重要,隻要往那兒一站,人們就無法忽略他的存在。最後一個鏡頭裏,他把雙手交叉胸前,案子就這麽結了。

阿滿宇·夏爾馬在二百多部寶萊塢電影裏出現過,這是我從不同的家庭成員那裏聽說的。在國際電影數據庫裏就隻有25部,全都是在1960年後上映的。在1945年和1960年之間拍的電影都化成了煙霧。不過眼睛好的人,也能在阿爾德希爾·伊朗尼、V.尚塔拉姆、索拉博·莫迪電影裏人山人海跳著舞的演員中找到他,他的名字出現在演員表的最下麵,而我總會注意到他。

有時候我會在電影裏看到我自己,現代、摩登、可親。一個苗條漂亮的女人躺在我的懷裏,腳踝、手臂和脖子上戴著閃亮的珠寶。我們穿過大街小巷,走過宮殿。這是跟我擦肩而過的生活,當年如果我媽把我跟“伊娃·瑪利亞”調了包,沒準我就能成為這樣的演員了。我想把這個故事寫進書裏,感覺很自然,仿佛那擁有魔力的藍色還沒有從我的眼睛裏消失,我總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記得很多曾經發生過的事情。

夏爾馬叔叔永遠不會跟卡普爾一樣出名,不過他跟那個年代的電影明星都演過戲,在街上也會被人們認出來,他們跟他要簽名,有時候還會拿出100盧比,讓他把名字寫上去。那個來自比吉諾爾縣的小男孩仿佛巨人一般,出現在無數大城市的白色幕布上,有時候穿著警察製服,有時候穿著無可挑剔的大白褂。

在印度的電影界裏,角色並不多:有英雄,有壞人,有美女,有親家,還有這些人的伴侶,通常是一群語速超級快的神經質角色,然而,他們說的什麽並不重要。作為背景,還有無數的舞蹈演員,仿佛他們的生命與電影息息相關。然而每部電影裏都有一個搶鏡頭的人,一個有影響力的人,一個有衝擊力的人,這個人就是我的叔叔夏爾馬。

我從網上買的影碟,有時候七個月後才寄到我家,我會連看三遍,比如《警察局所長的故事》,還有《起訴律師》《夏爾馬醫生》《夏爾馬偵探》《迪萬的客人》。我家人借給我的影碟裏,叔叔扮演的角色有酒店經理、建築局所長、夏爾馬法官,還有餐廳老板。

每次主角之間發生矛盾,我叔叔就會憑空出現。他總是邁著安靜的步伐,眼裏透著嚴厲的目光。他詢問電影裏的角色,平靜地點頭、說話,還搬來一張桌子,要不就是開出一張藥單,接著又把雙手交叉在胸前。就這樣,印度電影裏的解圍之神齊活兒了。

在《奪寶奇兵2:魔域奇兵》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叔叔,雖說2001年我們離得並不遠。夏爾馬叔叔在倫敦有一套公寓,邀請我們去那裏住一個星期。這種免費的假期,我媽總是很感興趣。

尼蘭是叔叔的女兒,去火車站接我們。我們這次是全家出動,所以帶的行李又創了曆史紀錄。尼蘭堅持讓我們打車,可我媽覺得太貴了。她先是因為司機不願意降價,跟司機吵了起來;然後又對尼蘭嚷嚷起來,後者大喊著說這不是在印度。

也許這時候叔叔應該走進這個場景,做個調解,不過那時候他已經不演戲了。七個小時後,我們又回到了家裏。我爸脖子上掛著一個大旅行包,癱在了門檻上。

2003年4月27日,最後一幕,在倫敦的萊斯特廣場劇院。來自孟買的演員帶來了一場盛大的演出,唱歌、跳舞、朗誦,穿著皮毛的表演服,舞台的裝飾閃閃發光。夏爾馬叔叔跟女兒坐在第一排,是演員們邀請他來的。劇院裏坐著三百多個觀眾,幾乎都是印度人。大夥兒一起唱歌、拍手,一起感受這盛大的場景。

演出快要結束的時候,尼蘭發現爸爸把頭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夏爾馬叔叔睡著了。近來,在看電影和看演出的時候,叔叔經常睡著。這一切對他來說都太繁重了。就算觀眾們全都站起來一起鼓掌歡呼,他仍然沒有醒來。夏爾馬叔叔坐在椅子上,臉上毫無表情,雙手交叉在胸前。

“我的天哪,”台上的演員們說,“我生為話劇,死為話劇。”

接著便落下了帷幕。

[1] 掉錢的“洞”:意思是指作者的叔叔特別能花錢。

[2] 金邊臣:英國香煙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