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費的總是好的
Gratis is goed
旅途的起點在鹿特丹老壩上的一個車站旁。阿什瓦德看了看左邊,又看了看右邊,等待那輛黃色的電車出現在遠方。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個長方形的錢包,裏麵沒有鈔票,就連買一包薯條或者一個冰激淩的幾個硬幣也沒有。錢包裏隻有一樣東西,是一張印著阿什瓦德的名字、出生年月、照片和一段小字的卡,上麵寫著:“用這張卡,阿什瓦德的看護人就可以免費乘坐公交,包括電車、汽車、火車和地鐵。”這是我媽跟政府申請的,自從這張卡落進我們家信箱的那一天起,我們的生活就受到了限製。從此,但凡我們要坐公共交通,就必須帶著阿什瓦德,那樣的話就有一個人不用買票。免費的總是好的。有時候,比如說阿什瓦德去學校了,又或者是得了流感躺在**,看護卡就不能用了。那時候我就會把錢包掛在脖子上,有人來查票了,我就會驚訝地看著四周,大叫道:“阿什瓦德?阿什瓦德,你在哪兒啊?”每次查票的工作人員都會叫我趕緊下車,去找我哥。
還有一次,我二哥約翰(他除了哮喘,就沒別的毛病了)和我一起出去。查票的時候,約翰立刻做出一副鬼臉。而我則火上澆油,對查票的人說:“他是個殘疾人。”查票的人還充滿理解地點了點頭。
“9路,”阿什瓦德大叫起來,“9路電車來了。”在我們左邊遠遠的地方,出現了一輛黃色的車。我媽看著開近的車,眼睛不好,看不清是9還是7。等車到了站,我媽才說:“阿什瓦德,好樣的。”說完鬆開了握著箱子把手的手。
我媽的旅行早就開始了,在第貝利亞斯小巷,在我媽的衣櫃裏。每次我媽要出門,就會把裏麵的東西全都裝進行李箱,至少是其中的一大部分。我們去美國的時候,我媽一共帶了十七個箱子。去遊樂園玩的那個星期,一共十四個。她很少有隻帶幾個箱子出門的時候。
今天早上,衣櫃裏的東西被塞進了四個大箱子裏,有衣服、鍋、瓶裝食物,還有一路上能用得到的東西。我媽覺得,旅行路上要買東西的人,都是沒活明白的人,也不值得活在這個世上。
旅行箱,我媽的生活總跟那些箱子脫不了幹係。
我爸拖著那些箱子,來到了老壩上的電車站。這期間,我爸已經鍛煉成一個經驗豐富的搬運工,孟買火車站的那些人都不在他的話下,他的技能比他們的還高超,速度比他們快,動作也很靈巧。
阿什瓦德朝電車司機豎起中指。自從進了青春期,他就會經常這樣,有什麽不順心的,就會發脾氣。
電車叮叮當地開走了,我媽走向阿什瓦德,對他說:“你不可以像剛才那樣豎起中指,你知道那是什麽意思嗎?”
“我想要7路車。”
“7路車馬上就會來的。”
“媽媽,”我大哥問,“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我們要出一趟遠門,”我媽說,“去法國。”
“坐7路車去嗎?”
“先坐7路車,然後換火車,最後還要坐汽車。”
“我今天晚上睡在哪裏呢?”
“旅館裏。”
“小熊呢?”我哥拿著他的玩具問。那是一隻毛茸茸的猴子,我哥叫它小熊。睡覺的時候,小熊就躺在他的胳肢窩下麵。自從進了青春期,小熊身上就有了足球運動員更衣室裏的汗味。
“小熊在箱子裏。”我媽說。
“這麽說它也要坐電車、火車和汽車?”
我媽點了點頭,阿什瓦德不再提問了,沒有再問旅行,也沒有問法國,總算安下心來。他看著左邊,等待7路電車出現的那一刻。這就是我大哥,有時候很暴躁,有時候又會擔心他的玩具猴子。
到了中央火車站,我媽找到了一個警察,指著放在地上的四個箱子,又指向阿什瓦德,就跟我們在電車裏被查票、我指著約翰的樣子一模一樣。隻不過我媽沒有對警察說:“他是個殘疾人。”而阿什瓦德也沒有做出一副鬼臉。看護人的卡發揮了作用,我媽從我大哥的錢包裏拿出那張卡,給警察看,說:“我們要去11號站台。”再過三分鍾,11號站台的火車就要出發前往烏特勒支了,就眼下這個情況,四個箱子、三分鍾、十一個站台,我爸完全可以輕鬆應對,可惜的是,在老壩車站他在沒有得到我媽任何小費的情況下被遣送回家了。因為他不能免費坐電車,而要花錢的東西總是不好的。
現在這個警察要幫忙扛這些箱子,他仔細地看了看卡片上的說明,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我媽就幹脆說:“來,阿什瓦德,我們走吧。”
警察十分鍾後才來到站台,我媽站在火車門旁邊,正跟火車車長展開著激烈的討論。隻聽她大聲嚷嚷,說警察馬上就來了,是來護送她的。有時候,我很慶幸我不在現場,而在別的地方。
警察大汗淋漓,仿佛一隻水獺。藍色的襯衫全都浸濕了,帽子也歪了。要是在孟買的火車站,他就慘了。不過好在這是鹿特丹中央火車站,遊戲規則也不一樣。我媽打開其中的一隻箱子,在裏麵摸索起來。這些箱子是我媽的,屬於另一個世界。她終於在一堆混亂中找到了要找的東西,拿出了一個貓罐頭。裏麵是被搗碎的兔肉,還是打折的時候買的,是家裏僅剩的幾個罐頭了。火車車長的哨子聲超越了警察的訝異。
火車上一切順利,也就是說我大哥沒有再發脾氣。他看著窗外,哼著電台播放的歌曲。查票的工作人員走進我們的車廂時,他驕傲地把看護卡從錢包裏拿出來。工作人員檢查的時候,阿什瓦德竟然指著我媽,說:“她是殘疾人。”這是我和二哥教他的。
到了烏特勒支火車站,我們的一個表哥早已來到站台上,準備幫我們搬行李。他是我媽一個姐姐的孩子,就住在烏特勒支市中心。出門前的一天,我媽給她住在海牙的姐姐打電話,要求她的兒子來火車站接我們。整個對話都是印度語,唯一的荷蘭語詞是“烏特勒支會展中心”,還重複了好幾次。這是我媽和我哥要坐車的地方。表哥把車開到會展中心的停車場,停在了遇到的第一輛大巴車旁邊,然而這不是我媽和我哥要坐的那輛去法國的大巴車,車窗後掛著的牌子上寫著“科隆”兩個字。我媽叫表哥去問大巴司機,他帶著些許的不情願,下了車,走向了大巴,一會兒又上了車,發動了汽車,說:“得繼續向前,再往右邊開。”結果到了那裏,全都是大巴車,沒有盡頭的尋找就此開始。表哥每開到一輛大巴旁邊,就聽司機說我媽和我哥的名字不在乘客名單上。然而他並沒有放棄,也不能放棄,這是作為一個侄子對阿姨應盡的責任,印度的文化就是這樣。我媽氣壞了,怪我表哥沒有找對大巴。這就不是印度文化了,隻是我媽的文化。她發現表哥開錯了方向,就把他罵下車,自己坐到了方向盤後麵。那些不在場的人應該會很慶幸自己當時正身處別處吧。
最後,大巴終於出現了,可是我媽並不在乘客名單上,阿什瓦德的名字在上麵。
“小熊的名字呢?”我大哥問司機。
司機用食指指著名單,問:“小熊姓什麽啊?”
大多數情況下,人們都認真對待阿什瓦德,因為他看起來確實挺正常的:一個帥帥的、梳著中分的男孩子。他不會算算數,也不會看書,光看是看不出來的。在過去的幾年裏,阿什瓦德唯一的進步就是能把7路電車和9路電車區分開來。
我媽來到司機和我哥之間,說:“小熊在箱子裏,會待在放行李的地方。”
“乘客不可以待在行李區。”司機說。
“小熊不是人,”阿什瓦德說,“是一隻猴子。”
這下司機可徹底摸不著頭腦了。我媽呢,就特別擅長火上澆油,從錢包裏拿出那張卡片,遞給了司機,笑著說:“我可以免費坐車。”
司機看著卡片,就跟那個警察,還有無數個無辜的人看那張卡片的表情一模一樣,比如收銀員、遊泳教練、賣鞋子的人。我媽完全可以跟比利時作家迪米特裏·維爾胡斯特的媽拜把子。在《萬物的遺憾》這本書中維爾胡斯特寫了一個故事,跟引導小孩正確上廁所的卡片有關:“每一張有可能打折的卡都會出現在電影院或者劇院的售票口,而那張‘尿尿’卡片是我媽的殺手鐧,人們之所以給她打折,隻是為了擺脫她的糾纏。”我媽也四處掏出卡片。如果沒辦法免費的話,就要折扣,比如在博物館、遊泳池和商店裏。
“這張卡隻適用於公共交通。”司機一邊說,一邊把卡還給了我媽。
這下我媽腦袋裏兩根沒有被包嚴實的電線碰在了一起,臉上的笑容瞬間就消失了,說:“上麵可不是這麽寫的。”說完便飛快地把卡片塞進了錢包裏,又傲慢地說,“在印度有了這張卡,連飛機都可以免費坐。”
司機的態度毫無轉變,於是我媽決定改變策略。她把一隻腳踩在車裏,大聲說道:“我可以免費陪同我的兒子,因為他是智障。”平時,我媽絕對不會在阿什瓦德麵前說出這樣的話,然而她腦袋裏短路的力量無比強大,她得想辦法讓自己免費去一趟法國。她知道阿什瓦德聽了這話會生氣,會暴怒,場麵會相當激烈,因為他不喜歡別人把他看作殘疾人。不久前,當我媽在一家商店裏跟工作人員爭取折扣的時候,他還拿起鞋子丟了出去。
阿什瓦德把兩根中指都豎了起來,衝著司機嚷嚷道:“同性戀臭婊子!”
臭婊子是我哥最愛用的罵人的話。有時候我們全家都會變成臭婊子:我爸媽、我二哥、我,還有豚鼠。而“同性戀”這個形容詞他還從來沒用過,可能是跟鄰居家的孩子們學的。我們家住在9號的那個女鄰居是個同性戀,這個詞的意思對我大哥來說就是一個謎,不過一點兒也不影響他對這個詞的使用。
“您要把他獨自帶走嗎?”我媽問司機,這時另一隻腳也踏進了車裏。
沒多久,司機就氣呼呼、滿嘴怨言地把四個行李箱裝進了行李區。表哥也在沒有得到任何小費的情況下回家了。沒人能跟我媽一決高低。她上輩子應該是個獨裁者,曆史書裏的暴君。而現在她是我媽,在印度出生的媽,也是阿什瓦德的媽。
接下來的旅行就沒有那麽順利了,坐在阿什瓦德前麵、後麵和旁邊戴著白帽子的人唱起歌來。阿什瓦德隻喜歡538號電台播放的流行歌曲。我爸車裏一直播放著這些歌曲,其他的頻道和歌曲都不符合他的心情,而現在他周圍的那些人就更叫他鬧心了。他們全都唱起了上帝之歌,歌聲歡快極了:“你知道你的父親很了解你嗎?你知道你價值連城嗎?你知道你是一顆珍珠嗎?是上帝手裏的一顆珍珠。”
我大哥把耳朵堵了起來,開始唱538電台的流行歌曲:“胖子斯林姆,他媽的在天堂。”對阿什瓦德來說,“胖子斯林姆”是誰,“他媽的”又或是“他媽的在天堂”都是謎團,然而坐在他身邊的人都把他當正常人看,因為他看起來真的很正常。他們試圖超越我大哥的聲音,繼續唱道:“拍拍手,上帝很善良。跺跺腳,上帝很善良。”阿什瓦德把耳朵堵得更嚴實了,在拍手和跺腳聲中大聲唱起來:“胖子斯林姆,他媽的在天堂。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在天堂。”
這時我那已經打起呼嚕來的媽突然醒了過來。我媽有一種天賦,能在車上、船上和飛機上立馬睡著。雖然她一直否認,不過她打起呼嚕來確實就跟一把鋸子似的。我媽被身邊的巨響聲嚇醒了,一頭霧水地問:“出什麽事了?”阿什瓦德把手指塞進耳朵裏,大叫個不停。坐在我媽前麵的那個女人轉過身,說坐在我媽旁邊的那個男孩在唱惡魔之歌。
“阿什瓦德,”我媽說,“快停下,別叫了。”她抓住他顫抖的手,摸著他的額頭,在他耳邊輕聲說道:“你是我的最愛,我的大兒子,我的驕傲,我非常非常愛你。”等阿什瓦德冷靜下來,我媽從錢包裏掏出那張看護卡,遞給了坐在她前麵的那個女人。
“您能幫忙傳一下嗎?”我媽問。
就這樣,看護卡被一隻隻手接住,從大巴的最前麵傳到了後麵。人們看著卡片正麵的文字,看著照片,對我媽點了點頭,表示理解。這樣看來,看護卡還能製造和平。
車停下來給乘客們上廁所的時候,一個乘客給阿什瓦德戴上了一頂白帽子,帽簷上寫著:“上帝是善良的。”“還是免費的。”我媽說,不過這句話外人是無法理解的。
接下去的行程車裏安靜下來。大夥兒不再唱歌,開始看電影了,車裏有兩個小電視。跟聽歌不同的是,我大哥對電視節目毫不挑剔,什麽頻道都行。以野生動物為主題的紀錄片、體育節目、電視劇,對我哥來說全都很有意思。好吧,我承認,隻要有人在電視裏親起嘴來,比如《海灘救護隊》,阿什瓦德就會大聲傻笑起來,每次看到女人的胸,就會說:“你好啊!”大巴裏的電影不怎麽好笑,講述了耶穌的一生。我媽閉上眼睛,睡著了。每隔幾分鍾,阿什瓦德就把她推醒,因為我媽的打呼聲打擾到他了。
“你打呼嚕打得我都看不了電影了。”我哥說。
“才沒有呢。”我媽說,而且還越說越氣的樣子,甚至用印度語罵起人來。和英語不同的是,阿什瓦德很清楚我媽在說什麽,這就是母語的力量。
其他的乘客也開始厭煩我媽的呼嚕聲。當阿什瓦德無數次搖醒我媽,我媽否認她打呼嚕的事實後,車裏的一個乘客開始幫我哥說話。
“我也聽見了。”坐在我媽後麵的那個男人說,“您的呼嚕聲的確很響。”
“才不是呢,”我媽說,“我沒有打呼嚕。”
“就跟一把鋸子似的。”另一個人說。
我媽氣呼呼地搖著頭,接著就跟開機關槍似的冒出了一大串罵人的話,長度加起來應該有足足五公裏遠。整輛車的人都回過頭來,形成了一片戴著“上帝是善良的”帽子的海洋。
其實我媽也應該有一張卡,上麵印著她的名字、生日、照片,還有以下說明:“如果您想幸福地生活下去,就趕緊逃跑吧。”
車子快到盧爾德的時候,車上的一個乘客走向前麵,拿著車裏的話筒說起話來,讓大家保持車裏的整潔,把垃圾都丟進垃圾桶裏,為司機師傅鼓掌,然後又告訴大家房間的分配情況,還有用餐的時間,最後大夥兒還一起禱告。阿什瓦德問我媽他們是哪一組的,我媽說:“我們倆是一組的。”也就是說他們隻預訂了車程,到了盧爾德要自己找住的地方。
如果我們全家一起去度假,也總是這麽碰運氣。到了法國、德國或者盧森堡,幾乎都會堵車,可我們從來都不會提前預訂旅館或者公寓。我媽不信任旅行社,什麽事都要自己來安排。我還記得我們去巴登-巴登度假的時候,頭四個晚上是在一輛汽車裏過夜的,是一輛紅色的拉達2000。我媽覺得所有的住宿都太貴了。
“我是個大學老師,”我爸在看過第一百座房子後,說,“賺的錢都可以把這整座房子買下來了。”
“你賺的還不夠買一個狗窩呢。”我媽一邊說,一邊發動了汽車。我們得立刻離開那裏,因為免費的才是好的,價格昂貴的東西全都是惡魔。
“這地方很適合小孩子。”我爸仍然沒有放棄,然而我媽很殘酷,完全不給我爸任何機會,把房子的價格從德國馬克換算成荷蘭盾,再把荷蘭盾換算成印度盧比,沒算上匯率的差價,也沒有按比例換算。
最後,我們在一個出租穀倉的老人家那裏找到了寄宿的地方,裏麵好像有股糞便的味道。
到了盧爾德,我媽有三百家旅館可以選。我不知道我媽跟多少個前台工作人員、旅館老板和打雜工的小夥子打過交道,給多少人看過那張看護卡。自從我媽知道我在寫一本跟我們家有關的書以後,就不再回答我的問題了。對阿什瓦德來說,8和80沒什麽區別。可是如果你問他要不要再去盧爾德,他會拚命地搖頭。
最終我媽選擇在玫瑰旅店住下,因為經過一個星期的觀察,我媽發現有兩塊黃色的毛巾掛在曬衣服的繩子上,上麵印著旅館的名字,字體非常優雅,毛巾的材質也很厚。在我媽的世界裏,旅館房間的價錢是一個總價,包括了早餐、服務、毛巾、床單,還有一切掛在牆上的東西。我們還曾經從德國的一家旅店裏帶走了一個鹿角。
晚上,我媽跟阿什瓦德去參加燭光巡遊。幾千個人手裏全都舉著蠟燭,有的步行,有的坐在輪椅上,有的躺在病**,在玫瑰聖母聖殿的周圍、一座巨大的馬利亞聖像的後麵形成了一條閃閃發光的隊伍。我媽眼裏噙著淚水,在整個巡遊中都牽著我大哥的手。她手裏拿著玫瑰花環,雖說是個印度人,既不認識馬利亞,也不認識耶穌。她跟著念叨,就像阿什瓦德跟著電台裏的歌曲哼哼一樣。那些歌他從來沒聽過,卻很喜歡跟著唱。
到了房間,阿什瓦德爬上床,在小熊旁邊躺了下去。我媽幫他蓋好被子,唱起曾經給我跟我哥都唱過的搖籃曲:“月兒明,風兒靜,樹葉兒遮窗欞啊……”雖然這首歌從來沒有出現在538電台裏,阿什瓦德還是很喜歡聽。我媽一唱就是二十年,這首歌成了一首永恒的搖籃曲。
我媽躺在另一張**,被阿什瓦德的呼嚕聲吵得睡不著覺,那聲音比我媽的呼嚕聲還大。然而她並沒有弄醒我大哥,而是盯著房間的天花板,還有天花板上的蜘蛛網、斑點和裂縫。在她之前,曾經有無數個人在黑暗中一邊禱告,一邊盯著那些彎彎曲曲的裂縫。她想著她的第一個孩子,她的驕傲,想著他開著長長的轎車,想著親吻他的公主,最後終於睡著了。
第二天的早飯八點鍾開始,每張桌子上都擺著一個小籃子,裏麵裝著麵包和抹麵包吃的東西。我媽隻要看一眼就知道每個人隻有一個羊角麵包、一小段法式長條、兩小盒果醬和一小盒黃油。還沒坐到桌前,我媽就抱怨起來。那位拿著咖啡壺走來走去的法國女士,揚起眉毛為自己聽不懂英語而抱歉。看來她真的不了解我媽。阿什瓦德把抹好果醬和黃油的麵包塞進嘴裏時,我媽便衝向廚房。倒咖啡的女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一生中見過很多聖徒,然而還沒有一個從廚房裏偷麵包和果醬的。我媽不覺得自己在偷東西。她從來不偷東西,她有屬於自己的權利,也為此付了錢。後來我媽又在萬眾矚目下再次走進廚房,為午餐做準備。因為酒店裏的早餐得保證他們支撐到下午才行。
1858年2月11日星期四,聖母馬利亞出現在貝爾納黛特·蘇比魯斯麵前,就在盧爾德馬薩貝耶的洞穴裏。貝爾納黛特當年14歲,是一個窮人家的女兒,正在跟她的姐姐和一個朋友撿柴火,當這個女孩赤著腳正要跨過洞穴裏的小溪時,一個女的突然出現在她麵前,“她穿著白色的衣服,戴著白色的麵紗,係著一條白色的絲帶,每隻腳上都有一朵黃色的玫瑰”。於是她們一起膜拜耶穌,再後來聖母馬利亞就消失了。
後來就發生了十七件神奇的事情。有一次,小溪變成了泉水,貝爾納黛特喝了幾口,據說是聖母馬利亞叫她喝的。還沒到一個星期,第一個奇跡就發生了。來自盧巴亞克的三十八歲的凱瑟琳·拉塔皮把癱瘓的手臂伸進泉水裏,整條手臂就馬上恢複了正常。
1862年基督教徒證實了那些奇跡,第一次朝聖是在1873年。從那時起,盧爾德就吸引了世界上成千上萬的聖徒,現在每年有五百萬人會去那裏朝聖。泉水創造了六十個奇跡:瞎子恢複了視力,癌症病人戰勝了腫瘤,精神病患者突然變成了正常人。
我媽牽著阿什瓦德的手,來到了那個洞穴。時間還早,洞口卻已經排起了長隊。大多數是老人,時不時也會出現一些年輕人。我媽在隊伍中間看見了一群戴著白帽子的人。一開始還想讓阿什瓦德戴上白帽子,往前插隊,不過後來又想到了一個更好的主意。有一個通道是專門給殘疾人開設的,比如拄著拐杖、坐著輪椅,又或是躺在病**的人,可以直接進洞。
“你去幹嗎?”當我媽從以極慢的速度往前挪動的老人隊伍裏走出去的時候,我哥問。
“站在那兒別動。”我媽用印度語回答道。這是一個秘密的約定,一個阿什瓦德和我媽之間的秘密。我媽隻要說出那幾個字,甚至隻要說出一個“別”字,我大哥就知道我媽另有計劃。
五分鍾後,我媽推著一張輪椅回來了,叫阿什瓦德坐進去,我哥看了直搖頭。
“你想被敲嗎?”我媽說著舉起了手。“敲”也是一個神秘的詞語,我也知道。我們隻有乖乖遵守約定,才不用承擔後果。
我大哥歎了幾口氣,坐進了輪椅裏。隊伍裏的人們驚訝地看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切。阿什瓦德的腿沒有問題,其實整個身體都沒有問題。聖徒們搖起了頭,還有幾個很氣憤。奇跡可以讓人們重新站起來,而不是坐進輪椅裏。我媽對周圍反對的聲音視而不見,推著阿什瓦德一路向前,走向那個聖母馬利亞曾經顯靈的洞穴。我哥保持安靜,也許是想要避免鬧劇的發生,就跟我整個童年都在避免鬧劇一樣。
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要占小便宜是我媽的天性。然而她這麽做也是為了阿什瓦德,而且主要是為了他,為了康複,他等的時間已經夠長了。
來到洞穴裏,人們開始觸碰岩壁,有的用手指,有的用嘴唇,還有人拿著照片在牆上摩擦。照片上是生病的奶奶,又或者是躺在恒溫箱裏的嬰兒。我媽的眼裏噙滿了淚水,宛如波濤洶湧的大海,湧起一陣陣悲傷的海浪。她從錢包裏掏出看護卡,按在洞穴灰色的石頭上,輕輕地禱告起來,吟唱著歌詞,就跟在閣樓的小房間裏一樣。
這時,阿什瓦德站了起來,他很好奇,想要去摸一摸岩壁。人們突然鼓起掌來,隊伍裏也傳來一陣歡呼。一個日本女人竟然暈倒了,我媽很生氣,叫阿什瓦德趕緊坐下去。她一邊用印度語罵,一邊把我大哥推出了洞穴。
輪椅被送回到一個坐在地上的印度男人那裏,我媽答應用一頓午餐來感謝他。午餐的內容是一個羊角麵包和一小盒果醬。
我媽和阿什瓦德去的下一個地方是十七池,那裏的泉水就是貝爾納黛特曾經喝過的泉水,有治愈疾病的魔力,為了這水,我媽特地從鹿特丹趕了過來;為了這水,聖徒們從世界各地趕了過來。
阿什瓦德覺得水很涼。
其中一個池子旁邊站著一個荷蘭修女,穿著白色的長袍,說自己是修女約翰娜。
“我叫阿什瓦德,”我大哥說,“住在第貝利亞斯小巷3號,鹿特丹,郵編是3061BJ。”自從我哥記住了家裏的地址,就會把地址告訴遇見的每一個人,有時候還會加上他最愛吃的東西:“長蛇。”不過這會兒並沒有。
“您好,我是凡德奎斯特太太。”我媽說,她接電話的時候也是這麽介紹自己的。在她的護照上寫著維娜·阿魯瓦利亞,這姓我們從來沒有聽說過,是一個沒人知曉的故事,一個謎。
修女約翰娜先帶聖徒去更衣室,再把他們帶進和帶出池子。她想手把手地教阿什瓦德,我媽沒同意。
“我們是一起的。”我媽說,接著就和我哥一起進了更衣室。
我媽說得沒錯,如果這世界上有兩個人永遠屬於彼此的話,那就是我媽和我大哥。兩個睡覺都會打呼嚕的人,兩個隻需要一個字就互知心意的人,一對一輩子都會在一起的母子。每個孩子都想跟爸媽去麵包店或者銀行。阿什瓦德已經不是個孩子了,然而每次我媽要出門的時候,他都會問:“我可以一起去嗎?”
我媽先下的水,腦袋沉了下去,悶了十秒鍾。相信泉水的治愈魔力的人,就能痊愈。比如說凱瑟琳·拉塔皮、安東尼婭·莫林、維多利奧·米凱利、利奧·施瓦格、塞西爾·多夫樂·德弗蘭蘇。名單越來越長,最近安娜·桑塔尼羅也被加入了奇跡手冊。1952年她來到池邊,結果治好了關節風濕病。這個奇跡在50年後,也就是2005年11月9日才被載入史冊,就這樣,安娜·桑塔尼羅成了第六十七個在盧爾德被治愈的朝拜者。這載入史冊的時間剛剛好,要是再拖得久一點,準確地說,是三個星期零兩天,高齡的安娜就等不了了。
約翰娜修女扶著我媽從水裏走出來,隻見她渾身顫抖,嘴唇發紫,水珠滴落在**上。
這會兒輪到阿什瓦德了。他把一隻腳踩進水裏,緊接著就傳來一聲尖叫。
“右腳也進去。”修女說。
阿什瓦德搖著頭,說:“冷。”
“適應一會兒就好了。”
過了一會兒,阿什瓦德又傻笑起來,原來是看見了牆上的畫。畫上的馬利亞懷裏抱著耶穌,一隻胸**在外麵。“你好啊!”我哥大叫起來,“你好!”
我媽閉上了眼睛,等待奇跡的發生。
約翰娜修女輕輕禱告起來,就跟我媽剛剛走進水裏的時候一樣。
阿什瓦德還在盯著那幅畫,就跟看電視似的,是無聲的《海灘救護隊》。
“另一隻腳。”我媽嚴肅地說。
阿什瓦德全身上下就隻有腦袋在動,拚命搖晃起來。
我媽舉起手,說:“要被敲嗎?是不是要被敲?”
我哥又是歎氣,又是吵鬧,最終右腳還是消失在了水裏。
“很好。”修女說。
阿什瓦德像個牙齒打架的雕塑一樣站在水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這是在幹嗎;也不知道我媽為什麽充滿期望地看著他,為什麽那個穿著白袍子的女人在輕聲念叨。這一切都讓人不解,即使你會看書、寫字、算算數、看時鍾,也會感到不解。
我媽雙手合十,還從來沒有跟奇跡這麽近距離地接觸過,也許她的兒子就要回來了,就跟當初生他的時候希望的一樣,是上帝恩賜的一份禮物。
“快躺下來。”修女說。
“我的天哪!”阿什瓦德不情願地坐了下去,膝蓋露出了水麵。
“太冷了。”阿什瓦德說,先伸直了左腿,然後又伸直了右腳,接著就完全消失在了水裏,從臉到胸,從膝蓋到腳趾。
最近的一次奇跡發生在1987年,法國人讓-皮埃爾·貝利的多發性硬化症被治愈了。在那之前,十一年前,十二歲的意大利女孩德莉薩·西羅麗從輪椅上站了起來,那把輪椅她這輩子都不再需要了。“信者則靈,”我媽在心裏默念,“信者則靈。”
阿什瓦德一下子站了起來,閉著眼睛,手臂和肚子上全是雞皮疙瘩,水從身上滴下來,大口喘著氣。
重生,我媽想,他重生了。
我哥睜開了眼睛,首先看見的是修女約翰娜穿的白袍子。“同性戀臭婊子,”隻聽我哥大叫起來,“肮髒的同性戀臭婊子!”
修女趕緊在胸前畫起了十字,我媽把一塊浴巾蓋在了他的肩膀上,試圖讓他冷靜下來,然而此刻的阿什瓦德根本無法平靜下來。
“同性戀臭婊子!”聲音在整個沐浴區回**起來,這會兒就連他的耳朵上也起了雞皮疙瘩。
修女又畫了一下十字,我哥罵一次,她就畫一次,這輩子她應該還沒畫過這麽多十字吧。
阿什瓦德冷得發抖,想要報仇,用手潑起水來,腳也在水裏亂踢,修女的長袍子濕了。
“阿什瓦德!”
我媽使盡全身的力氣,叫起了我哥的名字,聲音超過了潑水和叫罵聲,也超越了氣憤和虔誠,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
阿什瓦德用羞恥的目光看著我媽,她的臉都濕了,分不清是淚水還是聖水。
那天下午,大巴要返回烏特勒支。在出發前還有一點購買紀念品、吃冰激淩的時間,然而我媽另有打算。隻見玫瑰旅館的服務生拿著四個行李箱,跟在我媽身後,走向洞穴旁的水龍頭。阿什瓦德問:“我們這是要幹嗎?”
“把水帶回家。”我媽說。
阿什瓦德點了點頭,不再問什麽了,總算安下心來。而那個服務生對即將發生的一切還一無所知。
自從家裏裝了水表,我們的生活就又多了一個限製。水表會計量水的用量,以前我們家每個月繳固定的水費,水隨便用;而自從有了水表,用一升就得付一升的錢,也就是說每一滴水都是錢。我媽把自來水公司的工作人員擋在門外好幾個月。要是有人敲門,我們就不許出聲,跟站在門口的是德國軍人似的。可是,我們最終仍然沒逃得掉—水表被安在了總閘上。從此以後我們就一滴水也不許浪費:每周也就隻能洗一次澡,而且每次還不能超過一分鍾;衝廁所的開關失靈了,上過廁所後要用裝著雨水的桶來衝;水龍頭下麵擺著瓶瓶罐罐,用來接滴下來的水,接到的水會被用來泡茶或者洗碗;所有的植物都被擺到了街上。我們從外麵帶水回家,比如說學校、單位裏,還有田徑俱樂部,但凡有可能的地方都不會放過。
服務生把四個箱子並排擺在地上,我媽一一打開箱子,從裏麵拿出了六個藍色的大水罐,就跟變魔術似的。沒準到了下一個城市,會從箱子裏變出一群綿羊來。
其他的朝聖者都是買裝在聖母馬利亞形狀的瓶子裏的盧爾德的聖水,當作紀念品帶回家,而我媽把六個大水罐全都裝滿了,總共一百八十升,在未來的一段日子裏水表估計是不會再轉了。
有幾個朝聖者又搖起頭來,對我媽的行為品頭論足。在我媽的耳朵裏,那些聲音跟昆蟲的叫聲根本沒什麽區別。
第二個水罐放在水龍頭下麵,已經裝滿了。服務生咬緊牙關搬水桶的時候,我媽正在給阿什瓦德理頭發。剛剛從水裏爬上來的時候,阿什瓦德的頭發給弄亂了。我媽夠不著他的頭發,因為阿什瓦德將近兩米高,我媽要比他矮30多厘米。她左手拿著梳子,右手拿著水,爬到了一個行李箱上,就這樣在阿什瓦德的頭上梳出一個中分來。那道中分梳得很直,就跟電影明星和那個深藏在我媽心底的船長的中分一樣。
我承認,想到這些,有時候淚水會從我的眼眶裏溢出來。等六個水罐全都裝滿了,我媽叫服務生把它們全都搬到大巴那裏去。
“那不可能。”服務生說。
在我媽的世界裏就沒有不可能的事情。
服務生把行李箱放在了輪椅上,輪椅還是從早上的那個印度男人那裏借來的。就這樣來來回回走了七趟,大巴也因此延誤了半個小時。看來這個服務生也無法勝任在孟買火車站挑行李的重擔。
大巴司機站在車前,拿著乘客名單。這回換了一個司機,在阿什瓦德的名字後麵打了一個鉤,名單上仍然沒有我媽的名字。
“沒錯。”我媽一邊說,一邊讓我大哥先上車。
“您呢?”司機問。
我媽回過頭,看著盧爾德,看著那個發生過無數奇跡的地方。可是奇跡並沒有在她身上顯靈,對阿什瓦德來說也一樣。
不過還是有一點安慰的,那就是那張看護卡。我媽拿出卡片,微笑地看著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