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恩賜
Geschenk van God
在我媽認識我爸,在她踏上開往荷蘭的飛機,把兩個旅行箱裏裝滿手鏈、項鏈和耳環之前,她負責照顧一艘船的船長。船長叫拉傑什·穆德加爾,是家裏的長子,擁有一頭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濃密黑發。
船長在阿拉伯海上生病了,當時離最近的海岸還得開上一天半的時間。回到陸地上的時候,拉傑什·穆德加爾的身上長滿了痘痘,在孟買一家醫院的手術台上躺了一天一夜。命算是保住了,卻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右腳的三個腳趾、右手的指尖和左邊的小腿全都廢了。拉傑什·穆德加爾再也不能開船,再也不能出海了。
船長恢複得差不多的時候,就回家了。有人給他在開往阿格拉[1]的火車上特地準備了一節車廂。他的父母就住在阿格拉綿延的群山裏,而他也是在那裏出生和長大的。在深夜顛簸的火車上,他第一次被疼痛侵襲,一直叫到太陽緩緩地升起。
一回到出生地,看見大樹、房屋和童年時走過的路,他熱淚盈眶。他曾經把這片土地跟大海做了交換,把塵土換成了海水。他的母親宛如一隻黑色的鳥兒,尖叫著從山上衝了下來。孩子們圍繞著擔架,看著那件釘著銅扣的深藍色的製服,而跟製服配套的西褲被剪了開來。接下來的幾天,人們都在為船長禱告。
一天早晨,我媽出現了。在大樹、房屋和馬路之間,在陽光中出現了一個白點,一個帶著美麗光環的護士,是那麽年輕、漂亮、純真。我媽走進了穆德加爾的家,那是一座很大很亮的房子,一看就是個有錢人家。船長的父親是個律師,聲音沉重得宛如石頭,說出的每個字都像岩石一般。我媽跟船長的母親喝茶。四周一片寧靜,這是一座充滿了悲傷的房子,幾乎聽得見淚水掉下來的聲音。接下來,我媽被帶到船長身邊。她仔細觀察著眼前的這個病人,看著他一頭如電影明星般的發型:烏黑發亮的頭發和筆直的發際線。他倆誰都沒說話,隻是沉默著。我媽替船長洗傷口,換繃帶,而拉傑什·穆德加爾默默承受著疼痛。他咬緊牙床,心裏想著大海,還有那鹹鹹的海水,如大象吼叫般的海浪。
慢慢地,慢慢地,穆德加爾康複起來,恢複了元氣,我媽從他的眼睛就看得出來:眼角的細紋,還有如黑色湖水般發光的瞳孔—拉傑什·穆德加爾的眼睛笑了。一天早晨,我媽開始想念他。這想念來得很突然,也很溫暖,簡直無處不在。她還從來沒有這麽清醒過,仿佛嶄新一天的陽光直直地射入了她的靈魂。她的身體發著光,指尖在顫抖。
她開始好奇拉傑什·穆德加爾有著什麽樣的感覺,便開始解讀他的臉。她看見了皺紋,隨著看的時間增長,看到的皺紋也越多。他的毛孔裏滿是疼痛,還有額頭、嘴邊以及眉毛之間也都是。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我媽一把抓住他的手—一隻隻剩下指節的手—輕輕地捏了下去,仿佛感受到一陣火花。她嚇了一跳,立刻鬆開手,突然想到了現實情況。她隻是一個護士,而他來自一個富有的家庭。他殘疾了,而她正充滿旺盛的生命力。
“我們隻愛過一次,也隻有那一次我們會愛得奮不顧身。”西裏爾·康諾力在他的回憶錄《不平靜的墳墓》裏這樣寫道:“當我們愛上一個人時,會以為某天是9月初的一天,會覺得一天忽然少了六個小時,會體會到6月的炙熱。”之後還加上關鍵的一句,“初戀會影響到我們的一生。”
我媽與拉傑什·穆德加爾的告別,和西奧多勒斯·亨利科思·凡德奎斯特的相遇之間隔了三年。在這三年裏,我媽住在不同的地方,照顧了不同的病人,為他們清洗傷口,傾聽他們的苦痛,撫摸他們的額頭,卻沒有一刻忘記過拉傑什·穆德加爾那雙微笑的眼睛。他們給彼此寫信,用的詞也越來越深刻。隻要我媽摸著拉傑什·穆德加爾寫的那些字,就會有一股暖流流遍全身,那溫暖似乎無處不在。
“就這樣吧。”當她和躺在**的船長告別時,對自己是這樣說的。然而她還是哭了,在那座安靜的房子裏,她流淚的聲音仿佛是山裏的瀑布。船長從**爬起來了,一步步爬向了我媽。他哭了,不是在大海上,不是在麵對死亡時,也不是在他醒來時沒了左腳的**。淚水從他的臉上滑落下來,落在了那座又大又亮的房子的白色地磚上。
那位律師父親的聲音牢牢地印在了我媽的記憶裏:“給我滾出去,永遠也別回來!”我媽走了,頭也不回地走了,眼睛看著地麵,看著地上的塵土。
當我爸愛上我媽的時候,我媽的悲傷基本已經成形,仿佛一件用黑線織成的喪服。他們是在鹿特丹伊拉斯姆斯大學的圖書館裏相遇的,我爸在那裏打了一份零工,是圖書館助理,而我媽正在努力學荷蘭語。在那之前,她收拾了兩個行李箱,坐了飛機,又在荷蘭史基浦機場下了飛機,通過一個住在海牙的姐姐,在鹿特丹當上了護士。我媽想去國外積累經驗,不過才半年就又想回家了。船長信裏的詞深刻得叫人無法承受。那時她剛被一家醫院接受,可以去手術室上班。醫院還幫她付了學費,簽署了工作合同。她給船長寫信說再過一年就回去,到時候會帶著一大筆錢,可以買一座屬於自己的房子,還要照顧他一輩子。人生中比這些話還要深刻的詞大概已經不存在了吧。
那是我媽寫給船長的最後一封信。
接著我爸就跟我媽在圖書館裏求了婚,我媽立即否決,我爸完全摸不著頭腦,不明白我媽為什麽會說“不”。從那一刻起,“不”這個字的意思在我爸那裏突然變成了謎團,而我媽一直在重複這個字。
“不,”我媽說,“不,不,不。”
然而這招對我爸毫無作用,他仍舊跪在地上,等待著我們這輩子都期待聽到的那三個字。
在接下去的幾天裏,我媽說了無數次的“不”,至少傳說裏是這麽說的。當然了,那是我媽的傳說:“我說了那麽多次‘不’,如果每個‘不’都是一粒米的話,估計所有的印度人都能吃飽了。”
接下來就是淚水,叫我媽無法阻擋的淚水,有了那些淚水,才有了我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我是可憐他。”在我出生多年後,我問我媽究竟為什麽跟我爸結了婚,我媽說:“我承受不了更多的同情,也承受不了再多的眼淚。”
他們是在9月的一個早晨結的婚,天氣很熱,比起阿格拉山裏那些漫長的白天和似乎永遠不會天黑的夏季,那天的時間顯得短了許多。三個月後,我媽懷孕了。她輕輕地撫摸著肚子,指尖微微顫抖。她的身體又開始發起光來,盡管那是一年中最黑暗的一個月:整個12月,窗外的雨下個不停。
信不斷地寄過來,信封越疊越厚,船長的話也越來越悲傷,我媽再也提不起筆給他寫信了。
我大哥是1977年8月28日早上七點一刻在鹿特丹的代克齊赫特醫院裏出生的。而他的性別對我爸媽來說是一個巨大的驚喜。他們都深信寶寶會是個女孩子,兩人都有著強烈的預感。也許這是他們這輩子唯一共同擁有的感覺,而這也許正是感覺失靈的原因吧。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得趕緊取個名字。我媽剛生產完,頭發還是濕的,額頭上掛著汗水,就想到了阿什瓦德這個名字,就是印度語裏“上帝的恩賜”的意思,就跟我爸的名字西奧多勒斯的意思一樣。我爸不同意,也許是還不敢相信懷裏抱著的是個兒子吧—一個長著粉紅色的手臂、腿和小雞雞的小生命。
阿什瓦德·凡德奎斯特,是我爸媽的第一個孩子,是大兒子,是他們的驕傲。我媽趕在午夜十二點前坐電梯去了醫院裏的銀行分部,懷裏抱著我哥,宛如一個幹癟的梨,或是一顆長了芽的土豆。隻見他睜著眼睛,黑色的眼睛裏透著唯獨新生兒才有的藍光,正如納博科夫筆下的嬰兒藍一樣:“那是一種模糊、發光、無法揣摩的東西,似乎試圖去抓住陰影,卻被遠古的童話森林吸食,那裏的鳥兒多過老虎,果實多過荊棘,就在光亮和陰影之間的深淵,人類的精神誕生了。”
我媽在阿姆斯特丹的鹿特丹銀行給我哥開了個賬戶,往裏麵存了1000荷蘭盾。我試圖想象那1000荷蘭盾是從哪裏來的,然而我的想象力不夠豐富。那張支票在她生孩子的時候到底藏在了哪裏?頭發裏?床底下?我媽把錢—那是她做護士存下來的錢—交給銀行工作人員,想象著阿什瓦德長大了,上了大學,跟女孩子出去約會,用這筆錢請女孩子喝東西。我哥仿佛看見了遠古的童話森林,還有鳥兒、果實,輕輕地叫了起來,仿佛一首安詳的樂曲。
我爸媽很幸福,這種幸福感隻有在第一個孩子出生的時候才能感受得到,這種愛是那麽純真,讓人難以置信。在我的兒子出生後,我也想到了那光亮的時刻,那是我的第一個孩子。那亮光是那麽清晰,照射著萬物,穿越了歲歲年年,一直照到現在。
1977年的幸福也同樣如此,一條新生命開始了,發出了咿咿呀呀的聲音。慢慢地,慢慢地,小手和手指動了起來;慢慢地,眼睛睜開了;慢慢地,那個小生命開始思考、感受和期待。我哥是吃母乳長大的,看著一切會發光的東西,看著光線折射,看夠了就開始哭;他看見了人、事和整個世界。他的小眼睛閉了起來,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他見到什麽就拿什麽,把曬衣服的夾子和鉛筆塞進嘴巴裏。小手不停地摸索、挖掘,腿開始想直立起來。我爸彎下腰去,用手抱住他的胳肢窩,一起邁出了人生的第一步。我哥叫起來,這麽小的嘴巴竟然能發出這麽大的笑聲。
如果時間能過得慢一些該多好,我哥已經開始磨牙了。時鍾的指針呀,你慢些走。可是時間突然就靜止了,來得那麽突然,而且再也沒有往前走過。我大哥突然得了羊癲風,手腳不停地顫抖,眼睛眨個不停,連呼吸也沒有了。這一切都發生在一個夜晚,當時我媽在她姐姐家過夜。我二哥約翰當時才兩周大,躺在嬰兒車裏,眼睛裏也泛著嬰兒獨有的藍光。阿什瓦德躺在我媽旁邊,我媽努力把勺子塞進他的牙齒和舌頭之間。一想到“孤單”這個詞,我的眼前就會出現這個絕望的畫麵:我媽,還有我那不斷顫抖的大哥,一把插在他嘴裏的勺子。當時我爸在鹿特丹,正在寫博士論文,研究一隻注射了綿羊的紅血球的老鼠。
十二個小時前,我爸媽還推著深藍色的嬰兒車散步,約翰睡在車裏。我當時不在,還沒出生,也從來沒查閱過1979年3月15日的天氣。盡管如此,我還是能嗅到那天空氣的味道:陽光照射下的路沿,劃破碧藍天空的雲朵,還有番紅花和濕潤的草地。這些辭藻讓我想起了一個明朗的春日,就跟人們能從不同的顏色組合中看到數字一樣。
阿什瓦德被暫時送到鄰居阿姨家,數年後我會叫那個阿姨安可。她提出可以幫我媽照顧我大哥,這樣我爸媽就能放心帶我二哥出去散步了。我媽不想和阿什瓦德分開,不過還是被我爸勸服了。她把我大哥送到鄰居家,在他的額頭上親了一下,說他們不會走遠的,一會兒就回來。我媽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半個小時後,她手裏抱著病懨懨的阿什瓦德。他的大便是綠色的,很臭,還發燒了。
一個號啕大哭的寶寶,一個生病的孩子,還有一篇要交稿的論文。我媽去了她在海牙的姐姐家,就在那兒,一個小房間裏,在黑暗中,我大哥的羊癲風犯了。從此,我媽的眼淚就沒有停過,跟隨了她一輩子。
一個小孩是無法理解悲傷的,悲傷在他的世界裏宛如水中流沙。我不理解我媽的眼淚,生活是那麽美好,充滿了歡愉和能量,還有玩耍、奔跑、叫喊。我開始學寫自己的名字,算3乘以7是多少,還能看時鍾。而在我媽眼裏,全是一些阿什瓦德一輩子都做不了的事。
過了好幾年,醫生才診斷出我大哥得的是什麽病,在這之前我爸媽帶他去看了幾十次門診,去了無數次醫院。這個診斷對所有做爸媽的人來說猶如地獄裏傳來的噩耗,診斷結果是我大哥有智力障礙,這個戳子就這麽印在了他的腦門上。這個戳子本該可以讓所有人都喘口氣,這樣一來我爸媽知道了我大哥的病,生活也可以繼續下去,然而對我媽來說,時間仿佛被凍結住了一般。
人年紀越大,牢牢抓住的悲傷就會越多。它們會開始黏著你,而你也越來越容易感受到它的存在。盡管如此,一直到二十七歲,我才明白了我媽的悲傷,在那年夏天,我自己成了一個孩子的爸爸。我看了約瑟夫·羅特的《約伯記》後,淚水不停地往下落。
《一個猶太人的命運》是羅特給這本書起的副標題,書裏的主人公門德爾·辛格是一名鄉村教師,還是四個孩子的爸爸。他確實是一個簡單虔誠的男人:“在他之前,有千千萬萬的人像他這樣生活過、這樣教過書。”[2]而在他的老婆狄波拉眼裏,他獨一無二。她可以算是整個文學界裏最悲傷的母親了,因為她我才第一次對我母親的悲傷有了清晰的認識。狄波拉的兒子的腦袋跟南瓜一樣大,腿是彎的,失去了知覺,跟阿什瓦德一樣,他也時不時會犯羊癲風。
悲傷宛如一片海洋,無邊無際,又深又黑。自從梅努西姆出生後,狄波拉的心裏就出現了一片黑夜。悲傷占據了每一絲愉悅,每一場派對都是折磨。對她來說,時間也靜止了:“沒有了春也沒有了夏,每個季節都是冬天。太陽升起,卻帶不來溫暖。唯有希望不願死去。”[3]
對我媽而言,希望也沒有死去,她希望奇跡的出現。阿什瓦德賬戶上的存款每年都在增加。在我睡覺前,我媽跟我講以後我大哥會開車帶我四處兜風。她就這麽坐在床尾,輕聲念叨。要是我將來去參加派對,阿什瓦德會把白襯衫借給我穿,還會給我零花錢用;印度的家庭就是這樣的,大兒子嘛,是全家人的驕傲。接著,房間裏的燈就滅了,我媽的腳步聲消失在黑夜中。我童年聽到的故事不是《睡美人》,也不是《灰姑娘》,而是阿什瓦德長大了要當醫生,買汽車,跟一個非常美麗的公主結婚,然後長久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每天早晨我媽都會給我大哥梳出一個中分。之後,他就要去一所給學習有困難的孩子上的特殊學校了,不過要是上帝聽到了我媽的禱告,他就能跟我和約翰一樣,去上水塔小學。德吉爾老師已經見過他一次了,我媽說:“這是阿什瓦德,不用多久他就能連跳五級了。”
每一天,每一天,梅努西姆的媽媽都在祈禱猶太教的上帝,要是不見效,她就會開始祈求祖先,叫她爸媽的名字,還有梅努西姆的爺爺,爺爺的名字跟瘸腳孫子的一樣。還有猶太人的先祖亞伯拉罕、伊薩克和雅可比。我媽則輪著祈求印度眾神。
她先是祈求象征著消滅一切邪惡的濕婆,因為在我媽眼裏阿什瓦德的智障問題是一種邪惡的表現,要驅除那個凶惡的靈魂。這話聽起來似乎很無情,然而事實並不是這樣的(後來,我媽也給我和約翰祈禱。我二哥跟一個穆斯林女孩結婚了,而我輟學了,開始寫小說。在我們的身體裏也住著一個需要被驅除的惡魔)。這似乎已經成了一種傳統,一個好習慣。
我媽一直在閣樓上禱告,小時候我們是不可以隨便去閣樓的,要去也得穿上襪子。我記得我媽頭上係著一塊紅色的透明絲巾,輕輕吟唱,身體微微地搖晃。熏香讓整個閣樓充滿了一種神秘的香氣,我的目光試圖跟隨著彎彎曲曲的煙霧。在閣樓上也有淚水,不過在這兒,我媽臉上的淚水會比在別處幹得快一些,禱告仿佛給她帶來了一絲清新,是一場安慰之浴。
我媽讓我測試對濕婆禱告的效果,於是我就每天指著客廳裏古老的掛鍾,問阿什瓦德幾點了。
而他總說:“吃飯的時間到了。”
要不就是:“看電視的時間到了。”
我媽很快又跟女神杜爾迦禱告起來,這個女神有很多條手臂,畫麵中的她經常騎在一隻老虎上,是著名的驅逐惡魔的女神。然而阿什瓦德仍舊是阿什瓦德。對了,還有奎師那神,是世間萬物的源泉。我媽跪在地上,輕聲吟唱起來,帶著哭腔,身體左右搖晃。就這樣,其他印度神仙也都被拜了個遍。在我媽的理論裏,印度一共有五十二個神。有人認為隻有一個,有人說三個,還有人信誓旦旦地說三千萬個。我媽就停留在五十二個。在把眾神求了個遍都無濟於事時,我媽說:“考駕照根本就不需要會看時鍾。”
我媽的希望是永遠不會熄滅的。
然而變化還是發生了。我媽變得很不安,很容易發脾氣,還疑神疑鬼,是妄想症的一種表現,而且越來越嚴重,這病開始影響她的餘生。我們第一次發現我媽的病是在飯桌上。全家人圍著餐桌吃意大利麵,麵裏的番茄醬不是自家熬的,而是從超市直接買來的。我媽突然大叫起來:“凱麗!”大夥兒一頭霧水,不知道我媽在叫誰。我爸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把嘴裏的東西咽下去,然後說:“維娜,凱麗是誰啊?”
我媽的眼裏噙著淚水,左眼成了一片海洋,右眼的海洋也接踵而至,我們誰都沒出聲,盯著麵前的盤子。
“他吃了凱麗的食物,”我媽一邊說,一邊指著阿什瓦德,“我們帶約翰去散步的時候,阿什瓦德在鄰居家,吃了狗糧。”
凱麗是鄰居家的狗,是安可阿姨家的傑克羅素犬[4],我媽眼裏的又一個惡魔。
我媽深吸了一口氣,眼睛裏洪水泛濫,說話的時候聲音顫抖。她告訴我們阿什瓦德因為吃了狗糧,羊癲風又犯了。
阿什瓦德是唯一還在吃飯的。他把長長的意大利麵吸進嘴裏。
接著我媽就崩潰了,大叫道:“我不想的,我不想把阿什瓦德丟在鄰居家去散步,是你強迫我的!”說完便脫下一隻鞋,朝我爸丟了過去,我爸一彎腰,正好躲了過去。這是在我的童年中我媽丟向我爸的第一件物品,丟出去的第二隻拖鞋還真的砸中了。接下來,盤子、杯子、丁零哐啷的碎片,全都飛向了我爸,還有我媽臉上河流般的淚水。
阿什瓦德放下了餐具,說:“我一點兒也不喜歡吃狗糧。”說完還做了一個鬼臉,拿起刀叉,吃了一大口番茄醬意大利麵,這是他最喜歡的食物。
“媽媽,我們今天晚上還吃長蛇嗎?”阿什瓦德幾乎每天都會提這個問題。在他的世界裏,意大利麵就叫長蛇。他覺得麵跟蛇很像,其實還真的挺像的。
接下去的幾天裏,凱麗幾乎性命難保,我媽變身遊擊隊,專門找鄰居家那隻長著棕色斑塊的傑克羅素犬的麻煩。她手拿擀麵杖,追著凱麗四處奔跑,喂它吃沾了辣椒粉的狗餅幹。如果凱麗在我們家門口撒尿,我媽就把厚厚的電話黃頁從三樓扔下去。印度人有多麽崇敬牛,我媽就有多麽痛恨凱麗。
我媽還企圖把凱麗當作祭品,然而當安可阿姨的孩子們抱怨凱麗燒焦的毛發時,第二天警察就出現在了我們家門前。我媽說是烤爐裏蹦出來的火焰不小心濺到了狗身上,就這樣把警察給糊弄了過去。我們家根本沒有烤爐,不過這就沒必要讓警察知道了。他們大口啃著我媽做的雞腿,還打包帶回家給老婆吃。我媽做的咖喱雞叫人欲罷不能,在荷蘭找不到第二家。然而她究竟是怎麽在沒有烤爐的條件下做出烤雞的,就是個謎了。吃過的人,都別無所求。
最後,凱麗還是因為一場意外送了命—它被一輛垃圾車撞死了。這種突如其來的破壞力,就是命運。我媽肯定地說這奪命慘案是濕婆所為,這破壞邪惡力量的神終於顯靈了。
“要不是凱麗,阿什瓦德就沒事了。現在凱麗走了,阿什瓦德就要痊愈了。”這是我媽的原話,她對此深信不疑。漸漸地,我們開始遠離我媽。這裏的“我們”是指我爸、我二哥,還有我自己。阿什瓦德是家裏唯一無法抵擋我媽魅力的人。他永遠是個四歲的孩子,在我媽的保護下生活,接受她的一切。
“阿什瓦德,有一天你會好的,到時候就能自己係鞋帶了。”
“有一天你會去劍橋大學,成為一個著名的律師。”
“阿什瓦德,要是我有一天老了,頭發白了,整天躺在**,你一定會讓我為你感到驕傲。你的司機會開車送你來看我,到時候我會親吻你的額頭。”
我媽的內心深處有一座礦山,一根通向無限希望的管道。在那裏一片漆黑,除了黑暗,什麽都看不到。然而我媽從深淵裏挖掘出安慰,在管道裏徘徊,就跟阿什瓦德發羊癲風的那天晚上一樣寂寞無助。她叫喊著他的名字,黑暗的管道裏傳出無數個回音。總有一天她會把他找回來,那是她的驕傲,她的一切。
聖者的言語支撐著小說《約伯記》裏狄波拉內心永恒的希望。梅努西姆十三個月大的時候,像一隻動物般吼叫起來。於是絕望的狄波拉便去了克魯斯耶斯克的拉比[5]那裏,她打算看著拉比的眼睛,說服自己力量無窮的上帝就存在於拉比身上。然而她的雙眼宛如海洋,在鹹鹹的白色波浪後麵看見了那個聖者。雖然他的聲音很輕,狄波拉感覺那個聲音就在自己的耳邊:“梅努西姆,狄波拉的兒子,會康複起來的。在以色列像他這樣的人少之又少。不要害怕,快回家吧。”
就這樣,我媽和狄波拉勇往直前,內心的希望永無止境地咆哮著,支撐著她們。有一天,奇跡終於出現了,梅努西姆說出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詞:“媽媽。”
狄波拉的眼裏噙著淚水,這次淚水甜甜的,暖暖的。
“媽媽。”梅努西姆又叫了一遍,就這樣叫了成千上萬次。
兒子終於開口了,她的禱告總算沒有白費:“這就意味著有一天,梅努西姆會變得強壯、高大、聰明、善良,就跟狄波拉的禱告詞裏說的一樣。”
聰明善良,這樣的詞很像在形容一個法官,又或是一個律師。梅努西姆正在等待著去迎接一個光輝的未來。我大哥除了會說“媽媽”,還會問“爸爸,你為什麽總是搖頭呢?”,不過看書和寫字就不行了。十二歲那年,我媽還在給他梳中分。她每天早晨都會用花園裏的噴壺衝洗阿什瓦德那頭濃密的黑發,接著再梳出一道筆直的中分。“看,看你多帥,”我經常聽我媽這麽說,“以後會有很多女孩子來追你的。”
夏季裏一個明亮的早晨,梳子從我媽手裏滑落下去,“拉傑什·穆德加爾”從她的嘴裏冒了出來,就跟當時忽然說出“凱麗”的名字一樣,我媽尖叫起來。陽光照在我大哥烏黑的頭發上,還有那道中分,簡直就是電影明星的發型。我媽叫起了那個船長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從那天起,拉傑什·穆德加爾再次回到了我媽的生命裏,成了我們中的一員。我們坐在餐桌前,吃著番茄醬意大利麵,聽我媽解說她的理論。我爸、我的哥哥們、我們安靜地吃著,都習慣了。理論是這樣的:阿什瓦德的智障問題源於船長的詛咒,我媽給我們講拉傑什·穆德加爾,就跟說家裏的長子、全家的驕傲阿什瓦德時的語氣一樣:“他隻剩下兩個腳趾,半條右臂,左腳也沒有了。笑起來,眼睛宛如春夏。”沒多久,我媽的第一隻拖鞋就飛向我爸,緊接著桌上的其他物品也飛了出去。我媽大聲嚷嚷著說一切都是我爸的錯。要不是他跟她求婚,她就跟船長結婚了;要是她跟船長結了婚,也就沒有阿什瓦德的存在了。
我媽大叫著,哭了起來。
我爸就跟門德爾·辛格一樣,是個簡單的男人,撿起拖鞋走向我媽,把地上的玻璃碎片和食物的殘留全都收拾幹淨了。
阿什瓦德突然放下刀叉,說:“幸好媽媽沒有跟船長結婚。”說完便又大口吃了起來。
“時間一天天,一個星期接一個星期,一個月接一個月,一年又一年地過去了。”整整十年的時間,我媽成了一個被占有的女人,占有她的叫作希望。她帶著阿什瓦德去蒂爾[6]看病,還去了盧爾德[7],一切能產生奇跡的可能都試過了:巫師、靈媒,還有克洛斯區的那個擁有超自然力的騙子。那年阿什瓦德二十二歲,不喜歡跟別人有肢體上的接觸,還會時不時發暴脾氣。騙子拿著一根針去紮我哥的臉時,一隻眼睛被打紫了。除了這個騙子,對我們的鄰居、郵遞員和公車司機來說,他也不再安全,就連我媽有時候也會被打。阿什瓦德有著1米96的個子,我媽隻有1米66,要是他發起脾氣來,我媽除了大叫讓他別再踢打了,也就無計可施了。等他平靜下來,我媽就會說:“阿什瓦德,我是那麽愛你。你是我的最愛,是我的第一個孩子,也是我的驕傲。”我大哥聽了,大哭起來,一副很迷惘的樣子,把腦袋搭在我媽的肩膀上。我媽也哭了,也很迷惘,把頭靠在我大哥的頭上。
我媽,那個陽光中以往的白點,一個帶著美麗光環的年輕、漂亮、純真的護士。
要是她從來沒有離開過船長,就好了。
要是她從來沒有跟我爸結過婚,就好了。
要是她從來沒有把阿什瓦德留在家裏去散步,就好了。
她的內心一直重複著這些話,並且會一直重複下去,摸著阿什瓦德那頭黑發。
那時候我已經搬出去了,我二哥也一樣,他去了烏特勒支大學學自然地理。我們都隻在周末回家,帶著要洗的衣服和餓得咕咕叫的肚子。
有時候我們會吃咖喱雞,不過大多數時候都是吃“長蛇”。
有一天,阿什瓦德也出門了,搬進了科裏哈同小巷的一家專供殘疾人住的機構,從那裏騎車去我爸媽家也就十分鍾。這對我們家的每個人來說,都是最好的選擇。不過我媽覺得挺難的,每天都騎著車來來回回,去看她那永遠停留在四歲的孩子。她會問阿什瓦德吃了什麽,吃了多少,看了哪些電視節目,然後又會跳上自行車回家。家裏很安靜,她很害怕聽到淚水滴落的聲音。
在科裏哈同小巷,阿什瓦德和其他七個人—或者叫“客戶”,他們這樣稱呼彼此—住在一起,我記得約皮,他喜歡把手伸進一袋玉米粒裏,不停地攪拌。還有裏克,他特別喜歡邁克爾·傑克遜;阿諾,一直穿著費耶諾德球隊的T恤和褲子,就連夏天也戴著球隊的圍巾。他們中的一個教會了阿什瓦德“殘疾”這個詞,然而他不同意這個詞的意思,至少認為這個詞跟他沒有關係。我媽有一天去看他的時候,他說:“我不是殘疾,我是阿什瓦德。”
我媽點了點頭,說:“你是一個恩賜,上帝的恩賜。”
跟許多猶太家庭一樣,辛格一家搬到了美國,希望在那裏能擁有一個更加美好的未來。梅努西姆並沒有跟著一起去,盡管克魯斯耶斯克的拉比一再吩咐狄波拉:“不要丟下他,留在他身邊,把他當作一個健康的孩子。”
那不知疲倦、不死的希望最終還是粉碎了,破滅了,梅努西姆的媽媽每時每刻都在等待奇跡的發生,然而奇跡並沒有發生。
我爸媽移民去了加拿大,阿什瓦德也留了下來。我爸是第一個離開的,幾個月後我媽也踏上了飛機,除了她的孩子們,把一切重要的東西都帶走了。她出發的那一天我在國外,沒能跟她告別,也不知道她跟阿什瓦德之間的告別是什麽樣的。我隻知道她跟別人告別的時候有多痛:她哭著上了車,那些握過手的人的臉都模糊起來,眼睛仿佛成了兩片汪洋大海,全是淚水。她開始尖叫,卻不知道自己在尖叫,因為那尖叫聲來自她的內心深處,她的心仿佛長出了一張嘴巴,大叫起來。
悲傷仿佛流水穿過沙子,在我的身上蔓延開來,再後來就像一片濕淋淋的秋天的落葉,沾在了我的身上,叫我窒息。孩子們永遠不會有看書、寫字、算算數和看時鍾的悲傷,永遠不會有出去約會的悲傷、變得越來越沉默的悲傷、因為無法理解自己而開始拔自己的眉毛和睫毛的悲傷。
阿什瓦德從來沒有能夠連跳五級,甚至連一級都沒有跳過。
梅努西姆最終還是好了,然而他的媽媽沒能看到這一幕。在奇跡發生前,狄波拉就去世了。在她去世後的幾個月,門德爾·辛格在紐約遇到了失散已久的孩子。他沒能一眼認出來,梅努西姆變成了一個帥氣的小夥子,穿著晚禮服。如今他叫阿曆克斯耶·科紮克,是一位世界聞名的作曲家。
沒錯,他並沒有成為醫生或者律師。
現在我們之間隔著大海,各自選擇了各自的路,用網絡視頻聯係。有時候信號不好,畫麵質量也差,還時不時斷線。有時候我聽不懂我媽在說些什麽,又或者是因為網絡的延遲,我們同時說起話來。不過好在是免費的,免費的就是好的,印度人都是這麽想的,我媽也一樣。
我告訴她我要寫一個關於阿什瓦德的故事,她在視頻那頭點了點頭。那是多倫多的一個清晨,天還是黑的。為了省電,我媽沒有開燈,隻有屏幕的光打在她的臉上,一張黑色的、滿是皺紋的臉上出現了一片白光。
“好的。”她說,過了好一會兒,又說,“你可以寫任何你想寫的,編造、扭轉事實,可以改寫曆史,什麽都行,就是不能寫我放棄了希望。”
接著屏幕就凍結住了,我媽成了一座石像,揚聲器裏傳出了瀑布般的沙沙聲。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看見我,聽到我的聲音。
我答應了她。
[1] 阿格拉:印度城市,曾為印度首都。
[2] 本句話的翻譯采用的是漓江出版社2018年10月出版的版本,譯者林中洋。
[3] 同上。
[4] 傑克羅素犬:一個犬種,活潑,精力旺盛。
[5] 拉比:猶太人中智者或學者的稱呼。
[6] 蒂爾:荷蘭城市。
[7] 盧爾德:法國南部城市,因有聖母馬利亞多次出現的傳說及泉水治愈疾病的奇跡而成為天主教最大的朝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