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二天清早,皮諾正做著賽車的美夢,雷神父把他搖醒了。外麵天色尚黑。雷神父在兄弟兩人窄巴巴的臥室外放著一盞掌燈,燈光照出雷神父的輪廓。
“神父?”皮諾睡眼惺忪地呢喃道,“幾點了?”
“四點半。”
“四點半?”
“起來把衣服穿上,做好去遠足的準備。”
皮諾知道此時多說無益。雖說雷神父看上去一點也不像他母親波爾齊亞那樣強勢,但若真要固執起來,嚴格起來,也是毫不遜色。麵對這類人,皮諾很久以前就想明白了,要麽就別在他們麵前晃悠,要麽就順從他們。
皮諾抓起衣物,走到浴室去穿。厚厚的帆布拚皮革短褲、厚厚的護住小腿的羊毛短襪,搭配上父親前一天給他買的嶄新的硬皮靴。內穿橄欖綠羊毛薄襯衫,外套深色羊毛背心。
餐廳裏除了雷神父和波爾米奧修士外空無一人。波爾米奧修士為皮諾準備了雞蛋、火腿、吐司。皮諾吃的時候,雷神父遞來兩壺水,囑咐他裝進帆布背包裏帶上。包裏另有一份豐富的午餐以及一件下雨天穿的防水連帽夾克。
皮諾忍住哈欠說:“我要去哪兒?”
雷神父手裏拿著地圖。“選條容易走的線路到斯泰拉峰下的安傑洛加之階。過去九公裏。回來九公裏。”
十八公裏?皮諾很久沒走過這麽遠的路了,但還是點了點頭。
“若非萬不得已,不然不要繞路,路上盡量別讓人看見。”
“為什麽?”
雷神父猶豫片刻,說:“我們這附近有些鄉民覺得‘天使之階’歸他們所有。離這些人遠一點,不會有壞處的。”
皮諾心中雖仍有疑慮,但吃飽喝足便啟程了。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他從“阿爾賓那之家”出發,沿著一條小路朝東南方前進。小路順著山勢蜿蜒曲折,一直走到格羅佩拉峰南麓道路才不再陡峭、曲折。
快到山腳的時候,太陽升了起來,陽光照耀著前右方斯泰拉峰的頂峰。空氣中夾雜著鬆脂的香氣,聞起來沁人心脾,令人討厭的炸彈的氣味從記憶裏消失了。
皮諾在這裏停了下來,喝點水,又吃了一半波爾米奧為他打包的火腿、奶酪、吐司。吃完,他伸展一下四肢,往遠處望去,又想起雷神父的警告——不要被那些自認為擁有這個山口的人看到。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皮諾再次背上行囊,扭轉方向,向通往瓦爾迪雷南麵關口的安傑洛加之階——“天使之階”繼續進發。在此之前,皮諾一直沿著山坡行進,現在基本是在上坡。空氣變得稀薄,皮諾大口喘息,感到大腿、小腿都火辣辣地疼。
小路很快偏離了森林。樹木變得稀稀拉拉,亂石嶙峋的道路上隻生長著幾株瘦弱的低矮杜鬆,被山風吹得東倒西歪。太陽照到山脊上,地上的灌木、苔蘚、地衣呈現出柔和的橘色、紅色和黃色。
向著山口爬了四分之三的路程後,雲朵從天上掠過,懸在頭頂上方左側的是格羅佩拉峰的峰頂。山鞍之下,苔原地形變為碎石地形。路麵踩上去雖還算結實,但時不時有石子滑落。新皮靴將皮諾的腳跟腳趾磨得生疼生疼的。
皮諾原本計劃爬到“天使之階”中間的石標後脫下鞋襪休整。但遠足開始三小時後,天上忽然烏雲密布,風也突然變得猛烈起來。往西一看,天邊黑壓壓的,暴風雨即將來臨。
*
皮諾穿上防雨連帽夾克,急忙向石標趕去。石標位於安傑洛加之階的頂端,是幾條小路的交匯之地。其中一條通往格羅佩拉的山肩;另一條通往斯泰拉峰。起霧了,還沒趕到石標,路上已大霧繚繞。
雨落了下來,先是零星幾點雨滴,很快大雨瓢潑。皮諾是阿爾卑斯山的常客,他預感得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皮諾摸了下石標,轉身就走,一點也沒有檢查腳上的傷情或吃點東西的念頭。雨水很快轉為石子大的冰雹,劈裏啪啦地打在帽兜上。下山路上,皮諾不得不伸出前臂護在眼睛前麵。
冰雹打在岩石和鬆動的石頭上爆裂開來,路麵像是裹了一層釉,皮諾不得不放慢腳步。隨著風勢減弱,冰雹變小了,但雨依然傾盆而下。走在路上像是在冰冷刺骨的洗礦槽裏水。一個多小時後,皮諾才趕到第一片林子。此刻,他已渾身濕透,全身發冷,腳還起了水泡。
皮諾來到道路分叉口,準備往莫塔的方向回“阿爾賓那之家”的時候,忽然聽到前方山下的索斯特傳來叫喊聲。雖然離得很遠,還隔著大雨,但皮諾依然能聽出這是男人的聲音,並且對方很生氣。
想起雷神父警告過不要被人看見,皮諾心跳加速,轉身就跑。
那個男人暴跳如雷,破口大罵。皮諾一聽趕緊加速,沿著上坡路跑進林中。一口氣跑了快十五分鍾才慢下腳步,覺得肺都快炸了。皮諾彎下腰,大口呼吸。體力消耗加上高海拔的影響,讓他感到一陣劇烈的惡心。雨水從樹梢滴落,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山下不知什麽地方隱約傳來遙遠的火車鳴笛聲。叫喊聲已聽不到了。皮諾繼續趕路。想到成功甩掉了那個男人,他不由笑了起來,心情也舒暢了許多。
抵達“阿爾賓那之家”時,雨勢開始減弱。皮諾已在外麵待了五小時一刻鍾。
“怎麽耽擱了這麽久?”等候在正門門廳的雷神父問。“我對你有信心,但波爾米奧修士已經開始擔心了。”
“下冰雹了。”皮諾哆嗦著說。
“把外麵的濕衣服脫了,到爐火旁暖暖身子。”雷神父說。“我叫米莫給你拿一些幹衣服來。”
皮諾脫下鞋襪,腳上的水泡都磨破了,傷口瘀青發紅,疼得他齜牙咧嘴。
“我們等會在傷口上擦點碘酒,撒點鹽。”雷神父說。
皮諾嚇得往後一縮。他脫得隻剩**,冷得直打哆嗦,雙臂抱在胸前,一瘸一拐地走進餐廳。餐廳裏,四十個男孩在波爾米奧修士的監督下正在安靜學習。看到皮諾近乎**,踉踉蹌蹌地朝爐火走去,大家哄然大笑。這其中米莫笑得最厲害。就連波爾米奧修士似乎也覺得好笑。
皮諾向大家揮手示意,毫不在意。他此刻隻想盡可能離爐火近一些。皮諾在溫暖的壁爐前待了好久,不停變換身體的朝向。直到米莫拿了幹衣服回來,這才穿上衣服。雷神父拿來一杯熱茶和一盆泡腳用的溫鹽水。皮諾不勝感激地喝了熱茶。他咬緊牙關,猛地把腳紮進鹽水中。
雷神父讓皮諾把今早晨練的情況講一下。皮諾把前後發生的事都講了一遍,包括他路上遇到的那個索斯特的暴民。
“他長什麽樣你完全沒看到嗎?”
“離得有點遠,還下著雨。”皮諾說。
雷神父思索片刻。“午飯後,你可以小睡一會。然後把欠的三個小時學習時間補上。”
皮諾打了個哈欠,點了點頭。大快朵頤之後,皮諾感到渾身乏力,跌跌撞撞回到房間,躺到**一碰到枕頭上就昏睡過去。
*
次日上午。雷神父把皮諾搖醒,時間比前一天遲了一個小時。
“起床。”雷神父說,“還有一次攀登等著你。五分鍾內解決早飯。”
皮諾一動,頓覺渾身酸痛不已。腳上水泡倒是在泡了鹽水浴後好了不少。
皮諾還是把衣服穿上了,頭腦一片混沌,如同墜入了昨天遇到的那場濃霧之中。皮諾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因此特別嗜睡。他穿著襪子小心翼翼摸索到餐廳,一路上不停打著哈欠。雷神父身邊放著早餐和地形圖正在等候皮諾。
“我想要你今天從側麵繞到北邊。”雷神父輕輕敲了下代表莫塔高原階地以及通往山下馬德西莫車道的疏鬆等高線,又敲了下前麵代表陡度突然增加的等高線密集處,說道,“從高處穿過這兩處山壁。然後沿著動物經過的蹤跡穿過這處溝壑,最後爬到馬德西莫山坡上的這處草甸。能認出來嗎?”
皮諾盯著地圖。“應該能認出來。為什麽不避開山壁,沿著車道下到馬德西莫,然後直接爬到草甸上呢?那樣會快很多。”
“是會快很多。”雷神父說,“但我不在乎你的速度,隻要你能找得到路並且不被人發現就行。”
“為什麽?”
“我有苦衷,但是暫時不能向你透露,皮諾。這條路更安全。”
雷神父的話反而讓皮諾更困惑了,但他還是說:“好吧。然後就回來嗎?”
“不,”雷神父答道,“我想讓你爬到北邊環形山的盆地裏。找到那條通向瓦爾迪雷的動物路徑。沒準備好之前不要走那條路。你可以先回來,之後再嚐試。”
得知還要再走一次艱難的山路,皮諾歎了口氣。
天氣不是個問題。這是阿爾卑斯山南部地區九月下旬一個美麗的早上。皮諾小心翼翼地橫穿過格羅佩拉峰西麵有很多石頭的條條小道,經過一處被古木和雪崩殘骸阻塞的溝壑。他全身肌肉酸痛,貼著醫用膠帶的腳上水泡處隱隱作痛。皮諾用了兩個多小時才到達雷神父地圖上說的那處草甸。他穿越草叢向高處爬去。棕褐色的高山草叢長得極為茂盛,但顏色變淺了。
就像安娜的秀發一樣,皮諾心想。種莢的周圍長滿茸毛,已然成熟,隨時準備隨風飄散。皮諾想起安娜走在麵包店外的人行道上的樣子,他當時在後麵急衝衝地追趕她。安娜的頭發就是這樣,隻不過更柔順、更濃密。他繼續往上爬,輕柔的草杆子從他**的腿上滑過,癢癢的,讓皮諾忍不住想笑。
九十分鍾後,皮諾終於爬上北邊環形山。環形山裏麵看上去就像火山的內部,左右兩邊是三百米高的懸崖峭壁,山頂上遍布著棱角分明的亂石。皮諾發現了那條山羊開辟的小徑,想爬上去。但最終,還是決定不白費力氣了,因為他的兩隻腳就像被碾碎的肉糜。他直接下山往馬德西莫的方向走去。
周五下午一點,皮諾抵達馬德西莫村。皮諾走進旅館,吃了頓飯,然後訂了個房間。旅館老板和老板娘人都很好,有三個孩子。其中一個七歲,名叫尼科。
“我會滑雪。”尼科向正在狼吞虎咽的皮諾吹道。
“我也會。”皮諾說。
“肯定沒我厲害。”
皮諾咧嘴笑了:“或許吧。”
“下雪的時候,我帶你去。”小男孩說,“滑給你看。”
“我很期待。”皮諾一邊說著,一邊撫弄了一下尼科的頭發。
皮諾身體還有些僵硬,但肚子不餓了。他動身去找阿爾貝托·阿斯卡裏,然而汽修店今天沒開張。他給阿斯卡裏留了張紙條,告知他自己晚上會回來,然後徒步返回“阿爾賓那之家”。
從穿越格羅佩拉峭壁,再到北邊環形山上望而卻步,皮諾把經過都講了一遍。雷神父仔仔細細地聽了。
雷神父點點頭說:“沒準備好的話,不用爬上去。你很快就會準備好的。”
“神父,我完成學習以後,想去山下的馬德西莫過夜,去找我的朋友阿爾貝托·阿斯卡裏玩。”皮諾說。
見雷神父眯起眼睛,皮諾提醒他,之前就說好的,周末由他自己安排。
“我確實這麽說過。”雷神父說。“去吧,玩得開心,注意休息。不過,要做好準備周一早上再次出發。”
皮諾睡了一小會兒。起來讀了會兒古代史,又學了會兒數學,最後翻起路伊吉·皮蘭德婁的劇作《高山巨人》(The Giants on the Mountain)。過了五點,皮諾才穿上休閑鞋動身前往山下的馬德西莫。他的兩隻腳快疼死了,一瘸一拐地一路走到山下的旅館辦理入住手續。皮諾向尼科講了些滑雪比賽的趣事逗他開心,聊了一會兒之後就朝阿斯卡裏叔叔家走去。
阿爾貝托開門迎接皮諾,堅持讓他進來一起吃晚飯。阿爾貝托的嬸嬸做的飯比波爾米奧修士做的還好吃,這真是讓皮諾喜出望外。阿斯卡裏的叔叔很喜歡聊汽車,大家相談甚歡。皮諾胡吃海塞,吃甜點的時候,差點都要打盹兒了。
阿斯卡裏和叔叔一起送皮諾回旅館。皮諾踢掉鞋子,一頭栽進床裏,沒脫衣服便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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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阿斯卡裏就來敲皮諾的房門。
“你怎麽起這麽早?”皮諾打著哈欠問道,“我打算——”
“你想不想學車了?這兩天天晴,沒雨也沒雪,我才願意教你。不過,汽油錢得你掏。”
皮諾這才手忙腳亂地找起鞋子。兩人在旅館的餐廳裏把早餐快速解決,然後出門坐進阿斯卡裏的菲亞特汽車。接下來的四小時,他們開上坎波多爾奇諾,沿著公路往施普呂根山口和瑞士進發。
沿著蜿蜒崎嶇的公路,阿爾貝托向皮諾傳授了觀察燃油表、應對不同地形、上坡以及轉向的各種技巧。他還教皮諾,一些彎道要漂過去,另一些則切過去,學會用擋位和離合器而非刹車來控製汽車。
他們一直向北開,直到能看到德國人的檢查站以及前方的瑞士邊界線,才掉轉車頭。回坎波多爾奇諾的路上,兩個納粹巡邏兵把他們攔了下來,問他們在幹什麽。
“我在教他開車。”兩人交上身份證明後,阿斯卡裏說道。
德國人似乎並不買賬,但還是揮揮手讓他們走了。
兩人回到旅館。皮諾很久都沒有這麽激動過了。像剛才那樣開車真是太刺激了!能跟未來的歐洲賽車冠軍阿爾貝托·阿斯卡裏學車,這真是他收到過的最好的禮物!
皮諾又在阿斯卡裏家吃了一頓晚飯,津津有味地聽阿斯卡裏和他叔叔討論汽車機械方麵的問題。晚飯後,兩人一起回到門店,開始修理菲亞特,一直搗鼓到深夜。
次日清晨,做過晨間彌撒後,兩人再次駕車向那條位於坎波多爾奇諾和瑞士邊界線之間的公路開去。阿斯卡裏教皮諾如何利用隆起的路麵把車開快,同時要關注遠方的路況,腦子裏還要同時規劃最佳的行車速度。
下最後一處關口時,皮諾在轉過死角時的速度過快,差點和一輛俗稱桶車的德軍吉普軍迎麵相撞。兩輛車都急忙轉向,才沒有撞上。阿斯卡裏往後看了一眼。
“他們在掉頭!”阿斯卡裏說,“快開!”
“我們不應該停下嗎?”
“你不老想著賽車嗎?”
皮諾一腳油門踩到底。無論是引擎馬力,還是敏捷性,阿斯卡裏的菲亞特都完勝德軍的桶車。兩人還沒開出伊索拉小鎮,納粹就已被甩得不見蹤影。
“天啊,太帥了!”皮諾說道,心髒撲通撲通跳著。
“是不是?”阿斯卡說著,笑道,“幹得不錯。”
對於皮諾而言,這是極大的讚賞。說好下周五回來繼續學車,皮諾心情愉快地向“阿爾賓那之家”出發。相比於兩天前下山的痛苦,這次上山回莫塔要輕鬆許多。
皮諾向雷神父展示了腳上日益增加的老繭。雷神父說:“不錯。”
神父對他學車的事也很感興趣。
“你在施普呂根山口看到多少巡邏兵?”
“三個。”皮諾說。
“然而隻有兩個把你攔下來了?”
“第三個也想攔我們,但我坐在阿爾貝托的車裏,他沒追上。”
“不要惹他們,皮諾。我說的是德國人。”
“神父?”
“我想要你訓練出不被人察覺的技能。”雷神父說,“像你說的那樣開車太惹人注目了,你會引起德國人注意的。懂了嗎?”
事實上,皮諾完全不懂為何不行,但他能看得見神父眼中的憂慮的神情,他承諾以後不這麽幹了。
第二天清晨,雷神父把皮諾搖醒,當時離黎明還有很久。“又是一個好天氣。”雷神父說,“適合爬山。”
皮諾雖然嘴裏抱怨,但還是乖乖穿上衣服。皮諾發現神父在餐廳等候著他,早餐也已備好。雷神父在地形圖上指向一條曲折的山脊。這條山脊從離“阿爾賓那之家”垂直向上好幾百米的高處開始,沿著一條又長又陡的蛇行路線一直伸展到格羅佩拉峰的峰頂。
“你一個人可以完成嗎,還是要有人給你帶路。”
“那裏我之前爬過一次。”皮諾說,“這裏,這裏,還有那段煙囪路,以及上麵這小塊地方是最難爬的地方。”
“如果你爬到煙囪路時,覺得自己還沒做好準備,就別逞強。”雷神父說,“直接掉頭,向下爬回來。還有,帶根拐杖去。棚裏有好幾根。要相信主,皮諾。要時刻保持警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