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空仿佛裂開了,街道漸漸被雨水淹沒。皮諾跟隨米莫向時裝街狂奔而去,毫不在意會被淋濕。想到安娜答應了要陪他一起看電影,皮諾幾乎要被喜悅衝昏頭腦。

皮諾的舅舅開了一家皮具工廠店,叫“阿爾巴納斯皮具箱包店”,位於彼得羅弗裏大街7號的一幢鐵鏽色建築內。天上電閃雷鳴,兩兄弟進去避雨時,全身已淋得濕透。

兩個男孩濕漉漉的,走進狹長的門店,一股很重的新皮革味撲鼻而來。貨架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精美的公文包、手提包、書包、手提箱、行李箱。櫥櫃裏展示的是真皮編織錢包、帶漂亮印花圖案的香煙盒、文件夾。店裏有兩位客人,一位是年長的女士,站在門附近。另一位是穿著黑灰色軍服的納粹軍官,站在女士另一邊很裏頭的地方。

皮諾眼睛盯著那位納粹軍官看,耳朵聽到那位年長的女士說:“阿爾貝特,買哪個好啊?”

“挑一個您喜歡的。”站在櫃台後麵招呼顧客的男人應道。這個男人高大魁梧,留著小胡子,套著帥氣的鼠灰色西裝外套,穿著上過漿的白襯衫,打著時髦的藍色波點領結。

他的顧客抱怨道:“但我兩個都喜歡。”

阿爾貝特捋著胡子輕笑道:“那就兩個都買了!”

她猶豫片刻,咯咯笑道:“好吧,那我就都買了!”

阿爾貝特搓手高興道:“太好了!太好了!您的品味真可謂無可挑剔。格蕾塔,能幫我把這位女士的包裝盒拿過來嗎?”

格蕾塔是皮諾的舅媽,奧地利人,長得又高又瘦,留著棕色短發。她正忙著招呼那位抽著煙在看皮革香煙盒的德國納粹軍官,於是應聲回道:“阿爾貝特,我現在正忙呢。”

皮諾說:“阿爾貝特舅舅,我去給你拿。”

阿爾貝特瞥了他的侄兒一眼:“拿包裝盒之前先把身上的水擦幹。”

皮諾往舅媽和德國人前麵那扇通往工廠的門走去,腦子裏全是安娜。皮諾經過時,那位納粹軍官轉身看他,露出翻領上的月桂葉標識,這個標識說明他的軍銜是陸軍上校。他的軍帽正麵有一隻挾著德國納粹黨黨徽“”字的老鷹,老鷹下麵有一小幅“納粹骷髏師”的骷髏圖案。皮諾知道眼前這位是蓋世太保,希特勒專設高級秘密警察部隊的成員。這位蓋世太保中等身材,鼻翼窄窄的,嘴角沒有一絲笑容,深色的眼睛毫無波動,不透露半點聲色。

皮諾感覺得慌。他穿過門,走進廠房。裏麵大多了,天花板也高很多。女裁縫們正在收拾手頭的活計準備下班。皮諾找了些碎布把手擦幹,一把抓起兩個印著“阿爾巴納斯”商標的紙板包裝盒,往門店走去,他的思緒又不禁轉到安娜身上。

安娜長得好看,人也成熟……

推門出去前,皮諾探了下頭。那位陸軍上校蓋世太保剛離開,正走到外麵的雨裏。舅媽站在門口,點頭哈腰,目送那位上校離開。

舅媽關上門那一刻,皮諾覺得心裏舒坦很多。

皮諾幫舅舅把兩個女包打包。等到最後一個顧客離開後,阿爾貝特舅舅吩咐米莫把前門鎖上,然後把“休息中”的標牌放到櫥窗裏。

米莫搞定後阿爾貝特舅舅向格蕾塔舅媽問道:“有問到他的名字嗎?”

格蕾塔舅媽答道:“黨衛軍分隊長瓦爾特·勞夫,新上任的蓋世太保頭子,負責意大利北部事務。他從突尼斯過來的,圖利奧在盯他。”

皮諾又驚又喜道:“圖利奧回來了?!”圖利奧·加林貝蒂是皮諾的偶像,比他大五歲,兩家是世交。

阿爾貝特舅舅答道:“昨天回來的。”

格蕾塔舅媽嘴裏咕噥:“意大利現在歸誰?墨索裏尼,還是希特勒?”

“歸誰不重要,戰爭馬上就要結束了,美國人要來了,到時到處都是爵士樂!”皮諾這樣說道,他這麽說也是讓他自己信以為真。

阿爾貝特舅舅搖了搖頭:“那要看德軍和領袖的臉色了。”

格蕾塔舅媽提醒道:“皮諾,你看過時間了嗎?你媽要你們兩個幫忙準備家宴,你們一小時前就該到家了。”

皮諾心裏一沉。他的母親可不是什麽好惹的人物。

皮諾告別:“回見?”說著往門口衝去,米莫緊隨其後。

阿爾貝特舅舅說道:“我們會再見的。”

*

“萊拉女士箱包店”位於蒙特拿破侖大街3號,兩個男孩趕到時,店門已經關上了。想到自己的母親,皮諾感覺有些緊張了。他希望父親會在一邊勸慰大發雷霆的母親。爬樓梯時,一股讓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向他們飄來: 大蒜煨羊肉、新鮮碎羅勒、剛出爐的熱麵包。

他們打開門,走進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公寓房,家中人來人往,非常熱鬧。餐廳裏,除了家裏長期雇傭的女仆外,還有位臨時工。兩位女仆正忙著布置冷餐會要用的各式餐具,有水晶的、銀的、陶瓷的。客廳裏,一個又高又瘦的男子正舉著小提琴、琴弓,弓著背,背對著大廳演奏,皮諾沒聽出來是什麽曲子。那個男人拉錯了音符,小提琴發出刺耳的聲音。他連連搖頭,停止了演奏。

“爸爸。”皮諾小聲喚道,“我們是不是有麻煩了?”

米凱萊·萊拉咬了咬腮幫裏的肉,放下小提琴轉身。他還沒來得及說話,一個六歲的小女孩怒氣衝衝地從廚房裏闖進大廳。這個小女孩是皮諾的小妹妹希希,她衝到皮諾跟前責問道:“皮諾,你跑哪去了?!媽媽很生你的氣。米莫,還有你。”

皮諾對希希視若無睹,因為他媽媽圍著圍裙,像一列火車似的從廚房裏衝出來。他發誓,自己親眼見到母親的耳朵裏冒著蒸汽。波爾齊亞·萊拉雖然比她的大兒子至少矮三十公分、輕二十公斤,但她衝到皮諾身前,扯下眼鏡,在他的眼前揮舞著。

她嗬斥道:“我要你四點回家,現在都五點十五了。你怎麽一點都不懂事,你妹妹比你可靠多了。”

希希點頭表示同意,驕傲得尾巴都要翹起來了。

一時間,皮諾不知如何應答。他靈機一動,彎腰捂住肚子,裝出一副可憐相。

他答道:“媽媽,對不起。我在街上吃了一些小吃,吃完以後肚子有些痛,然後突然下起了雷陣雨,我們隻好去阿爾貝特舅舅那裏避雨。”

波爾齊亞雙手抱臂凝視著皮諾,希希也做出一副懷疑的樣子。

波爾齊亞望向米莫:“多梅尼科(米莫的教名),這是真的嗎?”

皮諾小心翼翼地瞥了他弟弟一眼。

米莫點頭如搗蒜:“那些香腸看上去就不幹淨。我都和他說了,但他就是不聽。皮諾路上停了三次,找咖啡館上廁所。對了,阿爾貝特舅舅店裏來了位蓋世太保上校。他說納粹軍隊正在接管蕾佳娜酒店。”

“什麽?”他的母親大驚失色。

皮諾見狀做出一臉苦相,腰彎得更厲害了。“我現在就要去廁所。”

希希依然一臉懷疑,但皮諾母親心裏的怒氣早已轉為憂慮。“快去!快去!記得洗手。”

皮諾匆匆離開大廳。

他身後的波爾齊亞疑惑地問道:“米莫,你要到哪兒去?你又沒肚子痛。”

“媽媽,”米莫抱怨道,“怎麽皮諾什麽事都能逃掉。”

不等母親回話,皮諾衝過香氣四溢的廚房,爬上通往公寓二樓廁所的樓梯。他進洗手間整整待了十分鍾,利用這段時間回想和安娜度過的每分每秒,尤其是她在電車軌道的另一頭回過頭來饒有興致地看著他的瞬間。皮諾衝了馬桶,但廁所裏沒有臭味,他隻好點燃一根火柴,利用燒焦味掩飾一下。接著,他躺倒在**,把短波收音機調到英國國家廣播電台,差點就錯過了一個爵士樂節目。

收音機裏,美國爵士樂作曲家艾靈頓公爵的樂隊正在演奏樂曲《白尾野兔》(Cotton Tail),這是他最近很喜歡的一首樂曲,他閉上眼睛,如癡如醉地欣賞著本·韋伯斯特的次中音薩克斯獨奏。皮諾對爵士樂的熱愛始於一卷錄音帶,那是他第一次聽到美國爵士樂天後比莉·荷莉戴演唱美國爵士樂傳奇萊斯特·楊的樂曲《我無法開始》(I Can't Get Started)。從那一刻起,他堅信爵士樂就是世間最偉大的音樂藝術形式。然而在歌劇、古典音樂地位無比崇高的家裏,這種思想可謂離經叛道。皮諾最大的夢想就是期盼有朝一日能去美國,因為那裏是爵士樂的發源地。

皮諾很好奇,美國人的生活會是怎麽樣的。語言對他來說不是問題,把他帶大的兩位保姆,一位來自倫敦,一位來自巴黎,所以他幾乎一生下來就開始說英法意三門語言。美國到處都放爵士樂嗎?每一首爵士樂結尾處都有這樣絕妙酷帥的聲音嗎?美國姑娘呢?她們當中有像安娜一樣漂亮的嗎?

《白尾野兔》樂音剛落,美國單簧管演奏家本尼·古德曼的樂曲《搖滾吧》(Roll'Em)響了起來,這首曲子以4/4拍的布基伍基[1]節奏開頭,最後以一段單簧管獨奏收尾。皮諾從**蹦了下來,踢掉鞋子,伴著音樂搖擺起來,想象著美麗的安娜就在身旁和自己一起狂熱地跳著林迪舞——沒有戰爭,沒有納粹,隻有音樂、美食、美酒,還有熱戀情人。

音樂聲音太大了,皮諾意識到了。他把聲音調小,停止跳舞。他可不想把父親招惹上來,再為音樂的事吵一架。米凱萊鄙視爵士樂。一周前,皮諾用家裏的斯坦威鋼琴彈奏美國鋼琴家作曲家米德·勒克斯·劉易斯的4/4拍布基伍基爵士樂曲《落水狗》(Low Down Dog),不巧被抓個正著,父親那樣子好像皮諾褻瀆了聖徒。

皮諾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下午六點整,大教堂的鍾聲響了。幾分鍾後,皮諾爬回**,朝著敞開的窗戶望去。雷雨雲已化作記憶,熟悉的聲音又在聖巴比拉大街響起。隻剩下幾家商店還在關門。米蘭富有、時尚的人們匆匆忙忙往家趕。女人們為雞毛蒜皮的樂事發笑,孩子們為微不足道的挫折哭泣,男人們為無關緊要的瑣事爭論,不過是因為意大利人喜歡逞口舌之快,也喜歡假裝發火——在皮諾聽來,這熙熙攘攘的人聲正是聖巴比拉大街的大合唱。

樓下的門鈴突然響了起來,皮諾嚇了一跳。他聽到人們互相問候迎接的聲音。皮諾瞧了一眼大鍾,下午六點十五分。電影七點半開始,到電影院見安娜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皮諾一隻腳已經伸出窗戶,正往通向消防逃生梯的窗台夠去,這時他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刺耳的笑聲。

米莫笑道:“她不會去的。”

“她一定會去的。”皮諾說著,爬到窗外。

窗台離地麵整整有九米距離,而且不寬。皮諾必須得後背緊緊貼著牆,側著身子,拖著雙腳,一步一步朝另一扇窗戶挪去,翻過這扇窗戶,就能通到公寓大樓後麵的消防梯。然而,僅僅一分鍾以後,皮諾就下到了地上。他一到了外麵就飛奔而去。

*

由於宵禁的新規定,電影院沒有亮起招牌。但看到弗雷德·阿斯泰爾和麗塔·海華絲的名字出現在海報上,皮諾還是感到心潮澎湃。他很喜歡好萊塢的歌舞片,尤其是有搖擺舞爵士樂的電影。他曾經幻想過和麗塔·海華絲一起……咳……

皮諾買了兩張票。其他觀眾排隊依次進場之時,他站那兒眺望著街道、人行道,試圖尋找安娜的身影。他等待著,直到最後他意識到安娜不會來了。現實讓他感到茫然失措。

米莫悄無聲息地來到他的身旁,說道:“我都和你說了她不會來。”

皮諾想要發火卻發不出來。內心深處,他很欣賞弟弟那勇往直前的倔脾氣,欣賞他那裝滿市井智慧的頭腦。他遞給米莫一張票。

兩兄弟走進影院,找到座位坐下。

“皮諾,”米莫輕聲問道,“你幾歲開始長個子的?十五嗎?”

皮諾忍住笑。他的弟弟總為自己身高太矮而焦慮。

“其實,我是十六歲才開始的。”

“也是有可能提前的吧!”

“有可能的。”

觀眾席的照明燈光熄滅了,開始放映一段法西斯宣傳新聞影片。就在皮諾還在為安娜爽約感到沮喪之際,領袖的身影出現在大銀幕上。貝尼托·墨索裏尼穿著掛滿功勳章的夾克和束腰上衣,紮著腰帶,穿著馬褲,腳套漆黑發亮的及膝馬靴,儼然一副總指揮官的打扮,他和一位野戰司令走在利古裏亞海邊的一處斷崖上。

旁白解說稱,這位意大利獨裁者正在檢閱防禦工事。大銀幕上,領袖兩手攥緊背在身後往前走著。這位意大利皇帝的背弓著,但努力昂首挺胸。

皮諾說:“他看上去像隻小公雞。”

“噓!”米莫低語提醒,“別這麽大聲。”

“怎麽啦?每次看到他,都覺得他像是要去打鳴了,‘喔,喔,喔’。”

他的弟弟吃吃地竊笑。新聞影片接著開始吹噓意大利國防如何堅不可摧,墨索裏尼在世界舞台的地位如何與日俱增。這些純粹是宣傳造勢。皮諾每晚都收聽英國國家廣播電台,他知道眼前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還好新聞影片終於結束了,正片開始。

電影的喜劇情節很快就吸引了皮諾,阿斯泰爾和海華絲共舞的每一幀畫麵他都愛不忍釋。

海華絲快速旋轉,舞裙飄了起來,仿佛鬥牛士手中的紅鬥篷。“麗塔,”皮諾感歎道,“多麽優雅啊,就和安娜一樣。”

米莫的臉板了起來:“她放你鴿子了。”

皮諾低語道:“但她真的很美。”

防空警報突然響了起來,像是在哀鳴。影院觀眾大喊大叫,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大銀幕定格在阿斯泰爾和海華絲臉頰對著臉頰共舞的畫麵,他們的嘴角還掛著一絲微笑,與之對應的是影院裏驚恐慌張的觀眾。

大銀幕上的電影畫麵消失了,影院外傳來防空高射炮的轟擊聲。第一批不為人知的盟軍轟炸機摧毀了海灣防禦工事,拉開了米蘭戰火紛飛、滿目瘡痍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