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觀眾尖叫著往電影院門口蜂擁而去。皮諾和米莫驚慌失措,被裹挾在洶湧的人潮中,動彈不得。就在這時,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隆巨響,炸彈爆炸的衝擊波將電影院後牆掀翻,碎片飛濺,將大銀幕撕成碎片。電影院陷入一片漆黑。

也不知是什麽東西,猛地擊打在皮諾的臉頰上,劃開一個大口子。他感覺到傷口在跳動,血在往下巴流。內心的震驚超過了恐懼,他忍受著嗆人的濃煙和塵土,拚命往前擠。眼睛裏、鼻孔裏,都進了沙子,火辣辣地疼。皮諾和米莫彎腰弓背,一路披荊斬棘,總算逃出了電影院。

電影院外,防空警報在哀鳴,炸彈不斷從天而降,空襲還遠未達到**。大火從電影院肆意蔓延到街上高高低低的建築。防空高射炮砰砰作響。曳光彈在夜空中畫出一道道歪七扭八的紅色弧線。曳光彈藥迸射出強烈的光芒,皮諾看見頭頂上方蘭開斯特轟炸機的輪廓。轟炸機呈“V”字隊形,翼尖對著翼尖,仿佛一大群在夜間遷徙的大雁。

越來越多的炸彈落了下來,一起爆炸發出的聲響就像一群嗡嗡作響的大黃蜂一個接著一個冒了出來,火柱衝天,油煙滾滾。萊拉兄弟正在奔逃,有幾枚炸彈恰好落在附近,衝擊波猛烈襲來,差點讓他們失去平衡。

“皮諾,我們往哪兒逃?”米莫喊道。

驚魂未定的皮諾腦子一片空白,但還是馬上反應過來說:“米蘭大教堂。”

皮諾帶著他的弟弟往米蘭大教堂跑去,這是米蘭所有亮著的東西中,唯一不是被火光照亮的地方。遠處,米蘭大教堂在聚光燈的照耀下顯得超凡脫俗,仿佛天賜之所。他們逃跑的時候,天空中的嗡嗡聲、四周的爆炸聲逐漸小了下來,最終消失。轟炸結束了,炮擊停止了。

隻有防空警報還在哀鳴,人還在哭嚎。一位父親提著燈不顧一切地刨著一堆瓦礫,一旁的妻子伏在兒子的屍體上痛哭流涕。另一邊,一群人提著燈圍在一個女孩的屍體旁哭泣,這個慘死在大街上的女孩斷了一隻手臂,雙眼圓睜,呆滯無聲。

皮諾從小到大從未見過死人,也跟著哭了起來。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少年能感覺得到,他的耳中還在回響著轟炸機的嗡嗡聲、爆炸的轟鳴聲。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兩人終於到了米蘭大教堂。大教堂附近沒有轟炸留下的彈坑,沒有瓦礫堆,也沒有火光。如果不是遠處傳來的慟哭聲,空襲仿佛從未發生過。

皮諾勉強欣慰地說道:“紅衣主教舒斯特的計劃成功了。”

米莫皺了下眉頭說:“我們家雖然在大教堂附近,但還是有一段距離的。”

兩個男孩跑步穿過錯綜複雜的黑暗街道,回到蒙特拿破侖大街3號。女包店和樓上的公寓看起來和平常一樣。經曆了剛剛發生的一切之後,這簡直是個奇跡。

米莫打開前門,就往樓上衝。皮諾緊隨其後,他聽到樓上傳來音樂聲,一位男高音在小提琴、鋼琴婉轉悠揚的伴奏下正在歌唱。不知為何,這音樂讓皮諾怒不可遏。他猛地把米莫擠到一旁,用力捶起公寓的大門。

音樂戛然而止,他的母親打開了門。

“整座城市都起火了,你們還在聽音樂?!”皮諾怒吼道,波爾齊亞被嚇得往後一跳,“那麽多人都死了,你們還在聽音樂?!”

跟在皮諾母親身後進入門廳的還有好些人,有他的舅媽、舅舅、父親。

米凱萊說:“皮諾,我們就是靠音樂撐過艱難時光的。”

皮諾看到擠在公寓裏的其他人都頻頻點頭。其中一位正是米莫今天早些時候差點撞倒的女小提琴手。

“皮諾,你受傷了,”波爾齊亞說,“你流血了。”

“有人比我嚴重多了,”皮諾說,眼角溢出了淚水,“媽媽,對不起。真的太……可怕了。”

波爾齊亞的心軟了下來,張開雙臂擁抱兩個髒兮兮、還流著血的男孩。

“現在,都沒事了,”她挨個親了他們,安慰道,“你們之前到哪兒去了,又是怎麽去的,我現在都不關心。隻要你們平安回家,我就心滿意足了。”

她讓兩個兒子上樓把自己收拾幹淨,好讓一位來參加聚會的醫生檢查一下皮諾的傷口。波爾齊亞吩咐之際,皮諾注意到母親臉上出現一種前所未有的表情。她在害怕——害怕下一次轟炸機來的時候,他們也許就沒這麽幸運了。

醫生在給皮諾縫合他臉上那道大口子時,波爾齊亞還是一臉害怕。等傷口縫好後,波爾齊亞用責備的目光注視她的大兒子說:“我們明天再好好談一談。”

皮諾垂下目光點了點頭:“好,媽媽。”

“去吃點東西吧。準確地說,要是你還沒難受到惡心想吐的話。”

皮諾抬頭看到母親正狡黠地看著自己。他本該繼續演戲,假裝身體不舒服,然後說自己什麽也不吃,隻想馬上躺到**休息。但他實在餓得不行了。

皮諾說:“我感覺比之前好多了。”

“我覺得你比之前差多了。”波爾齊亞說著離開了房間。

*

皮諾愁眉苦臉地跟著母親下到客廳走到餐廳。米莫已經堆起一疊吃剩的盤子,正繪聲繪色地向父親的幾個朋友講述他們的驚險遭遇。

“皮諾,聽起來你這個晚上過得很精彩啊。”身後有人開玩笑說。

皮諾過轉身發現一位英俊青年,打扮得一絲不苟,二十來歲的樣子。一位美得讓人驚豔的姑娘挽著他的胳膊。皮諾一下子笑了起來。

“圖利奧!”他驚喜道,“我聽說你回來了!”

圖利奧說:“皮諾,這是我朋友克裏斯蒂娜。”

皮諾禮貌地向她點頭示意。克裏斯蒂娜看上去有些無聊,禮貌地找了理由離開了。

皮諾問:“你什麽時候認識她的?”

“昨天,”圖利奧答道,“火車上認識的。她想要當模特。”

皮諾搖了搖頭。圖利奧·加林貝蒂一直都是如此。他很會推銷衣服,也很擅長和美女打交道。

“你怎麽辦到的?”皮諾問,“能搞定這麽多漂亮姑娘?”

“你不知道?”圖利奧說著切了些奶酪。

皮諾想說大話,但又想起自己才被安娜放了鴿子。她是為了擺脫皮諾才接受他的邀請。“顯然,我不懂。一點也不懂。”

圖利奧忍住笑說:“要教會你,那可是要花好多年。”

“別這樣,圖利奧,”皮諾說,“肯定有一些小竅門,我……”

“沒什麽小竅門,”圖利奧說,神色變得嚴肅起來,“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傾聽。”

“傾聽?”

“女人說話,”圖利奧氣道,“男人大多聽也不聽,就開始喋喋不休大聊特聊自己如何。女人需要理解。她們說話,你要聽,還要誇,長相漂亮,歌聲好聽,誇什麽都行。會聽,會誇,那你的水平就比這世上的男人都要高出一大截了。”

“那要是對方話不多呢?”

“那就風趣一點,要麽嘴甜一點,要麽兼而有之。”

皮諾覺得自己在安娜麵前表現得算風趣了,嘴也夠甜了,但也可能還不夠。他思緒一轉問道:“勞夫上校今天去了哪兒?”

圖利奧親切和善的態度瞬間煙消雲散。他狠狠抓住皮諾的上臂,噓了一聲:“這種場合我們不討論勞夫這類人。聽明白了嗎?”

朋友的舉動讓皮諾又羞又愧,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圖利奧的女伴又現身了。她款步到圖利奧身旁,朝他耳語了幾句。

圖利奧放開皮諾,笑道:“當然,親愛的。我們可以那樣。”

圖利奧重新把注意力轉移到皮諾上:“等到你臉上的傷好了,不再像腸子開花一樣,你就到處去風趣幽默,聽女孩講話吧。”

皮諾歪著頭遲疑地笑了,這一笑扯到臉頰上才縫合的傷口,痛得他齜牙咧嘴。看著圖利奧帶著女伴離開,他又心生羨慕,要是自己也能像圖利奧那樣就好了。圖利奧這人可謂完美無缺,舉止優雅,誠實正直,穿衣服有品位,做朋友講義氣,笑容還很真摯。但是他有點神秘兮兮的,到處跟蹤一個蓋世太保上校。

皮諾咀嚼時臉頰會疼,但他實在餓壞了,堆了兩大盤食物。他堆好第二盤食物時,無意間聽到父母的三位朋友的談話聲,這三位都是樂手,兩男一女,女的正是那位小提琴手。

“米蘭的納粹士兵現在一天比一天多。”身材比較壯碩的男人說,他是斯卡拉歌劇院的圓號手。

“更糟糕的是,”打擊樂手說,“還都是納粹黨衛軍的人。”

小提琴手說:“我先生說,有傳言說納粹正在籌備‘波格魯姆’[2],佐利拉比(猶太教教會領袖)要我們在羅馬的朋友趕快逃跑。我們在考慮逃到葡萄牙。”

“什麽時候動身?”打擊樂手問。

“越快越好。”

“皮諾,該睡覺了。”他的母親厲聲說道。

皮諾帶著餐盤回到樓上的房間。他坐在**,邊吃邊思考剛剛無意間聽到的對話。他知道那三位樂手是猶太人,也知道希特勒和納粹分子憎恨猶太人,盡管他無法理解這種憎恨。他的父母有很多猶太朋友,大多數是音樂人,或是時尚界的。總的來說,皮諾覺得猶太人聰明風趣、心地善良。“波格魯姆”是什麽意思?為什麽一位拉比要所有在羅馬的猶太人都逃走?

他吃完飯,又檢查了一遍繃帶,然後爬上床。熄燈後,拉開窗簾,向窗外望去,外麵一片黑暗。聖巴比拉大街沒有火光,他曾親眼目睹的慘烈景象都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皮諾努力不去想安娜,然而頭枕在枕頭上,一閉上眼睛,腦海中就盤旋起他們相遇的點點滴滴,以及弗雷德·阿斯泰爾和麗塔·海華絲臉頰對著臉頰的定格畫麵。還有被炸倒的電影院後牆,還有那個死去的斷臂女孩。

皮諾睡不著。他一點都忘不掉了。最終,他打開收音機,擺弄起調諧度盤,有電台正在放一首小提琴曲。他知道這首曲子,是他父親一直想要學會拉的曲子: 尼科羅·帕格尼尼帕的《第二十四首a小調隨想曲》。

黑暗中,皮諾躺在**,聽著狂熱的小提琴演奏,這曲子強烈的情緒波動就是他此刻心情的寫照。曲子放完後,他覺得精疲力竭,腦袋空空。最後,他終於入睡了。

第二天下午一點左右,皮諾動身去找卡萊托。他乘電車時發現一些街區已淪為濃煙滾滾的廢墟,另一些街區則完好無損。這種毀滅和幸存的隨機性和這場毀滅本身一樣讓他感到心煩意亂。

皮諾在洛雷托廣場下了車,廣場由中央城市公園和大型環行交叉路組成,周圍開了各式各樣生意興隆的商店和企業。皮諾的目光越過交叉路朝安德烈亞·科斯塔大街望去,腦海中浮現出由戰象組成的大軍。二千一百年前,北非古國迦太基名將漢尼拔率領戰象騎兵征討羅馬,大軍翻越阿爾卑斯山後曾途經此道。皮諾父親說,自此以後,所有軍隊征服米蘭時都是走這條道。

他經過一家埃索加油站,加油泵和油箱上方三米高的地方吊著鐵製的係梁。穿過環形交叉路,加油站的斜對角可以看到“貝爾特拉米尼新鮮果蔬店”白綠相間的遮陽棚。

果蔬店正開門營業,看上去完好無損。

卡萊托的父親在店外秤水果。皮諾咧嘴而笑,加快了步伐。

皮諾快要走近時,貝爾特拉米尼先生正跟一位年長婦人說話:“別擔心。我們在城外的阿達河有秘密防空菜園。因為有了這些菜園,我們店裏的果蔬永遠都是米蘭品質最好的。”

那位婦人說:“我不信,不過你能把我逗笑還是很令人開心的。”

“盡情去愛、開懷大笑,”貝爾特拉米尼先生說,“哪怕是在今天這樣的日子,也是最好的靈丹妙藥。”

那位婦人離去時,臉上依然掛著微笑。卡萊托的父親個子矮,胖乎乎的。他看見皮諾,臉上的喜色更濃了。

“皮諾·萊拉!你去哪兒了?你媽媽呢?”

皮諾握著他的手,說:“在家呢。”

“上帝保佑她。”貝爾特拉米尼先生向上凝視著皮諾。“你不會再長個子了,對吧?”

皮諾笑著聳聳肩:“不知道。”

“你要再長個子,走路都要碰到樹枝了。”他指著皮諾臉上的繃帶說,“嗯,看來你已經碰到樹枝了。”

“我被炸彈炸到了。”

老是一臉歡笑的貝爾特拉米尼先生瞬間認真起來:“不是吧。真的嗎?”

皮諾把整個故事給他講了一遍,從自己偷偷從自家窗戶爬出來講起,一直講到他回到家中發現所有人還在享受音樂結束。

“我覺得他們挺聰明的,”貝爾特拉米尼先生說,“如果有炸彈要炸你了,那就一定會朝你來。既然避無可避,與其憂心忡忡,還不如繼續做喜歡的事情,繼續享受生活。我說的對嗎?”

“我想是的。卡萊托在嗎?”

貝爾特拉米尼先生朝身後示意了下:“在裏麵幹活呢。”

皮諾立馬動身往店門走去。

“皮諾。”貝爾特拉米尼先生在他身後叫道。

皮諾回過頭,看到這位水果販麵露憂色:“怎麽啦?”

“你和卡萊托,你們互相照顧,對吧?就像兄弟一樣,對吧?”

“貝爾特先生,我們一直如此。”

水果老板欣然說道:“你是個善良的孩子,也是位可靠的朋友。”

皮諾走進果蔬店,發現卡萊托在用力搬運裝著棗子的麻袋。

皮諾問道:“你出去過沒?知道外麵發生什麽了嗎?”

卡萊托搖了搖頭:“我一直在幹活,你剛也聽到了,對吧。”

“我聽過很多次,所以親自來看看。”

卡萊托覺得一點也不好笑。他把一麻袋幹果扛到肩上,踩著木頭梯子,從地板上的一個開口走到地下。

皮諾說:“安娜,她沒有出現。”

卡萊托站在地窖的泥土地上,抬頭問:“你昨晚出門了?”

皮諾笑道:“炸彈擊中電影院的時候,我差點被炸到了。”

“你又在撒謊。”

“我沒有,”皮諾說。“不然我臉上的繃帶是哪來的?”

皮諾解開繃帶,卡萊托的嘴唇因為吃驚翹得老高:“太嚇人了。”

*

經過貝爾特拉米尼先生的許可,他們決定趁著白天天亮去電影院瞧瞧。一路上,皮諾把故事又從頭到尾給卡萊托講了一遍,看到朋友的反應,皮諾洋洋得意,講到弗雷德和麗塔的電影,他激動得手舞足蹈,講到自己和米莫在城裏逃跑的經曆時,他還模擬起炸彈爆炸時的音效。

皮諾的心情一直很好,直到他們抵達電影院。電影院的廢墟還在冒煙,帶著一股刺鼻嗆人的惡臭,這是爆炸殘餘物的味道,皮諾立刻聞了出來。電影院周圍的街道上有一些人似乎在漫無目的地徘徊。另一些人則還在刨廢墟裏的梁木瓦礫,希望能找到幸存的親人。

卡萊托被眼前的滿目瘡痍所震驚,說道:“要是我,肯定不能像你和米莫那樣逃出來。”

“你肯定也可以。人隻要恐懼到一定程度,就會放手一搏。”

“要是有炸彈落到我頭上?!我肯定會嚇趴下,縮成一團,雙手抱頭。”

看著被炸得四分五裂、焦黑如炭的電影院後牆,兩人出了神,一時無話。弗雷德和麗塔當時就在這堵牆上方的大銀幕上,離地麵有九米高,接著……

卡萊托問:“你覺得轟炸機今晚還會來嗎?”

“不聽到那嗡嗡聲,誰又會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