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今夜無人入眠 第一章
1943年6月9日
意大利米蘭
跟曆史上所有的法老、帝王、暴君一樣,領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法西斯意大利經曆了興盛之後卻分崩離析、土崩瓦解了。在那個暮春的午後,權力從貝尼托·墨索裏尼的手中流逝,就像年輕遺孀心中消逝的歡樂。
法西斯獨裁者墨索裏尼的軍隊遭遇打擊從北非戰場撤離之後,盟軍順勢在西西裏島登陸。阿道夫·希特勒每天都不停地向南部調遣部隊和物資,鞏固意大利的防線。
皮諾·萊拉每晚都會打開短波收音機,收聽英國國家廣播電台的廣播,對這一切了若指掌。他察覺到,無論自己到哪裏,納粹軍人的數量都是越來越多。皮諾在米蘭中世紀的大街上轉悠,全然無視因衝突雙方部隊之間的對立而不斷惡化的形勢,這倒真是他的福氣。第二次世界大戰,也不過是則新聞消息罷了,前一秒聽說了,後一秒就過去了。他的思緒很快就轉移到姑娘、音樂、美食上,這三樣事物才是他最關心的。
畢竟皮諾還隻是個十七歲的少年。他身高一米八五,體重七十五公斤,身材瘦削,手大腳大,頭發直,很不服帖。他滿臉粉刺,老是一副束手束腳的樣子,所以至今還沒有姑娘答應過陪他一起看電影。還好,皮諾天生就是個從不氣餒的性子。
米蘭大教堂坐落於米蘭市中心,是一座雄偉的哥特式教堂。皮諾意氣風發、大步流星地和夥伴走在米蘭大教堂廣場上。
“我今天會遇到漂亮姑娘的,”迎著肅殺的猩紅色天空,皮諾手舞足蹈地說道,“我們一見傾心,愛得瘋狂,愛得慘烈,四處遊曆,享受各地的音樂、美食、美酒,日複一日、從早到晚都廝守在一起。”
皮諾的好友卡萊托·貝爾特拉米尼說道:“你活在幻想裏。”
“沒有。”皮諾輕蔑地說道。
“你就是。”比皮諾小兩歲的弟弟米莫說道,“一見到漂亮姑娘,你就動心了。”
“但還沒哪個姑娘也對皮諾動過心呢。”卡萊托戲謔道。他長著一張圓臉,個子很小,比皮諾矮許多。
米莫個子就更小了,也補充道:“這是真話!”
皮諾反駁道:“你們真是一點浪漫都不懂。”
米蘭大教堂外有一群工人在施工,卡萊托指著他們問道:“他們在那裏做什麽呢?”
一些人在給大教堂的窗口安裝木質窗框,窗口裏一般會安上教堂的彩色玻璃。另一些人則從貨車上卸下沙包,圍著大教堂基座壘起一堵牆來。還有一些人在安裝聚光燈,一群神父正立在教堂的雙開大門旁關切地注視著。
皮諾說道:“我去看看怎麽回事。”
“別想搶在我前麵。”他的弟弟說著也朝那些工人跑過去。
“米莫遇事就急。”卡萊托說,“他得學著讓性子靜下來。”
皮諾一聽笑了,轉過頭說:“你要是能有法子讓他性子靜下來,一定要告訴我媽。”
皮諾繞過那些正在幹活的工人,徑直向那群神父走去。他拍了拍其中一位的肩膀,打招呼說道:“神父,您好。”
那位二十多歲的神職人員也和皮諾一樣個子很高,不過身材要壯碩一些。他轉過身,從頭到腳把眼前的少年打量了一番——皮諾那天腳踩新鞋,下穿灰色亞麻褲,上著純白色襯衫,係一條綠色薄軟綢領帶,這條領帶是母親送他的生日禮物——目不轉睛地直視著皮諾的雙眼,仿佛能看穿他腦中所思所想,看到他內心深處讓人不好意思的青春萌動。
他回道:“我是神學院的學生,還未被授予神父一職。沒帶教士領。”
皮諾嚇了一跳,趕緊道歉:“啊,對不起。我們就是想知道,你們為什麽要安裝那些聚光燈。”
那位神學院學生正要回答,一隻骨節粗大的手碰了碰他的右手肘。他往旁挪了挪,身後是一位身材矮小瘦削的神父。這位神父看上去五十多歲的樣子,穿著白色神父袍,頭上戴著紅色小圓帽。這是米蘭的紅衣主教!皮諾一眼就認了出來,他心裏一沉,趕緊單膝跪下行禮。
皮諾低著頭問候道:“紅衣主教大人。”
神學院學生嚴肅地糾正他:“請尊稱他為‘閣下’。”
皮諾抬起頭來,困惑地答道:“但我的英國保姆教我,遇到紅衣主教,要叫‘紅衣主教大人’。”
聽到這話,神情嚴肅的年輕神職人員立刻板起臉來,但紅衣主教伊爾德方索·舒斯特隻是和藹地笑道:“巴爾巴雷斯基,我覺得他說得對。在英國,我的確被稱為‘紅衣主教大人’。”
紅衣主教舒斯特在米蘭位高權重很有聲望。他是意大利北部天主教領袖,深得教皇庇護十二世信任,是經常上報紙的人物。舒斯特的笑容傳達出善意,但眼神卻透帶著威懾力,這給皮諾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那位神學院學生明顯有些不快了,反駁道:“我們現在在米蘭,‘閣下’,不在倫敦。”
“這沒關係。”舒斯特說道,他把手搭到皮諾肩上,示意他起身。“年輕人,你叫什麽?”
“皮諾·萊拉。”
“皮諾?”
“我媽以前叫我朱塞皮諾,”皮諾說著,站起身來,“後來就幹脆隻叫皮諾了。”
舒斯特抬頭看著眼前的“小約瑟夫”笑道:“皮諾·萊拉,這個名字我會記住的。”
為什麽紅衣主教這樣的人物會說出這樣的話?皮諾覺得很困惑。
一陣沉默過後,皮諾突然脫口而出:“‘紅衣主教大人’,我之前見過您。”
“哦,在哪裏?”這讓舒斯特感到有些意外。
“在阿爾卑斯山的‘阿爾賓那之家’,那是雷神父在馬德西莫的營地,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舒斯特露出了微笑:“我記得去過那裏。我當時對雷神父說,整個意大利也就是他負責的教區教堂,比米蘭大教堂、聖彼得大教堂還要壯觀。這位年輕人,巴爾巴雷斯基,下周就要動身去與雷神父共事。”
“你肯定會喜歡雷神父的,也會喜歡阿爾卑斯山的。”皮諾說道,“那裏很適合登山。”
巴爾巴雷斯基聞言也露出了微笑。
皮諾不知所措地鞠了一躬,並開始往回退。舒斯特見此,更是給逗樂了,他問道:“你來是想問那些燈的吧?”
皮諾停了下來,答道:“是的。”
舒斯特說:“安裝那些燈是我的主意。今晚宵禁以後,隻有米蘭大教堂的燈夜裏會一直亮著。祈禱轟炸機飛行員經過米蘭大教堂時,也會被它的美所震撼,手下留情放過它。建造這座宏偉的大教堂花了五百年左右的時間,如果一夜淪為廢墟,那就太可悲了。”
皮諾這才抬頭從正麵細看這座美輪美奐的宏偉教堂。米蘭大教堂以產自坎多尼亞的淺紅色大理石建成,尖頂、塔峰林立,陽台鱗次櫛比。教堂看上去銀裝素裹、宏偉壯麗,帶著夢幻般的色彩,宛如冬季的阿爾卑斯山脈。
皮諾喜歡在阿爾卑斯山滑雪和登山,這種熱愛與他對音樂和姑娘的興趣相比,毫不遜色。看到米蘭大教堂,他的思緒總會不由自主地飄到阿爾卑斯山脈。
然而,現在連紅衣主教也認為,米蘭大教堂和米蘭正麵臨滅頂之災。這是皮諾有生以來第一次發覺空襲的威脅如此真實、如此迫在眉睫。
他問道:“我們會被敵機轟炸嗎?”
“我隻能祈禱空襲不會發生,”舒斯特說道,“但謹慎的人必須時刻做好最壞的打算。再見,皮諾,願上帝保佑你在未來的日子裏平安無事。”
*
紅衣主教走了,魂不守舍的皮諾回到卡萊托和米莫身旁,兩人也是一副大驚失色的樣子。
卡萊托驚道:“那可是紅衣主教舒斯特啊!”
皮諾說道:“我知道啊。”
“你和他聊了很久。”
“是嗎?”
“是啊,”皮諾的弟弟回道,“他和你聊什麽了?”
“他就說他會記住我的名字,還說,這些燈是用來保護大教堂不受轟炸的。”
“看到沒?”米莫對卡萊托得意地說道。“和我猜的一模一樣。”
卡萊托不解地盯著皮諾。“紅衣主教舒斯特憑什麽要記住你的名字?”
皮諾聳了聳肩:“‘皮諾·萊拉’,他也許覺得這個名字讀起來很好聽吧。”
米莫譏笑道:“你還真是活在夢幻裏啊。”
他們離開米蘭大教堂廣場時聽到了轟鳴聲。穿過街道,沿著大拱門下麵的街道往前走,就是埃瑪努埃萊二世長廊。這是世界首個室內購物中心,由兩條寬闊的步行街交叉而成,道路兩旁商鋪遍布,覆蓋著鐵和玻璃製成的穹頂。三人到時,玻璃板已全部拆除,隻剩下支撐的架構,四四方方的陰影在商業街上方交織成一張大網。
“轟隆”的聲音不斷迫近,皮諾發現商業街上的人臉上都露出憂慮的神色,但他卻毫不在意,這不過是正常的打雷聲吧,又不是爆炸聲。
一位姑娘推著載著新鮮玫瑰的手推車過來問道:“要買花嗎?給女朋友買朵花吧。”
皮諾答道:“等找到女朋友了,就來買。”
米莫嘲道:“女士,等他找到女朋友,那可能要等上很多年。”
皮諾一拳朝弟弟米莫打過去。米莫慌忙躲閃,拔腿就跑。出了長廊,就到了一個有列奧納多·達芬奇雕像的廣場。雕像再往前,街道和無軌車道的另一頭坐落著斯卡拉歌劇院。此刻,這座著名大劇院大門敞開,裏麵飄出小提琴、大提琴彈奏的樂曲,其中還可以聽到一位男高音在進行不同音階練聲。
皮諾緊追不舍。突然,視線內的一位漂亮姑娘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位姑娘頭發烏黑亮麗,皮膚宛若凝脂,黑色的眸子熠熠生輝,她正穿越廣場,往長廊這邊走來。皮諾刹住步伐,停下觀望,他被向往之情攫住了,驚得說不出話來。
姑娘從他身邊走過去了,皮諾才緩過神來。歎道:“我戀愛了。”
跟在後麵的卡萊托說道:“那又要失戀嘍。”
米莫早已繞了一圈,到了他們身後。“剛剛有人說,同盟國的軍隊會在聖誕節開進米蘭。”
卡萊托說:“我希望美國人能比同盟國的人先到。”
“同意,”皮諾讚道,“多來些爵士樂!少來些歌劇!”
皮諾說著一個衝刺,翻過沒人的長椅,落到達芬奇雕像周圍的一段鐵護欄上。他熟練地沿著護欄光滑彎曲的表麵滑行了一段距離,而後躍到護欄的另一頭,最後穩穩地落在地上,活像一隻貓。
米莫向來不甘示弱,也要來耍一下。“撲通”一聲,他摔倒在地上,摔倒時正對著一位女士。那位女士穿著印花長裙,戴著藍色寬邊遮陽大草帽,提著小提琴箱,她發色深深的,身材十分臃腫,看上去三四十歲的樣子。
*
女士嚇了一大跳,手裏的小提琴箱差點沒拿穩。她一把將琴箱摟到懷裏,臉上露出慍怒的神色。一旁的米莫手捂著胸口,痛苦地呻吟著。
“這可是斯卡拉廣場啊!”她怒斥道,“為紀念偉人達芬奇修建的!你不知道放尊重點嗎?這種小孩子玩的幼稚把戲,到別的地方玩去。”
“你覺得我們是小孩子?”米莫急了,氣喘籲籲地反問,“小孩子?”
女人的目光越過他向前看去,說道:“確實是小男孩,都不知道身邊正在發生什麽大事。”
黑雲滾滾,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皮諾扭身望去,隻見斯卡拉廣場和斯卡拉歌劇院之間的街道上緩緩駛過一輛黑色戴姆勒-奔馳軍用大轎車。轎車兩側的翼子板上插著紅色納粹旗,天線上飄揚著一位將軍的旗幟。一個筆挺的身子端坐在後座。看到那位將軍的背影,皮諾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寒意。
他轉過身時,那位提著小提琴箱的女人已經走了。她昂首闊步,毫無懼色地經過納粹軍車,穿過街道,走進斯卡拉歌劇院。
三人離去時,米莫一瘸一拐,揉著右臀,怨聲載道。但此刻皮諾完全沒理會他,因為一位長著茶褐色頭發、藍灰色眼睛的姑娘正沿著人行道迎麵朝他們走來。皮諾猜她應該二十出頭,顴骨很高,瓊鼻嬌俏,嘴角微翹,像帶著微笑。姑娘身材苗條,中等身高,美麗大方,真可謂造物主的傑作。她穿著黃色薄連衣裙,提著帆布購物袋,從人行道拐進前頭一家麵包店。
“我又戀愛了,”皮諾雙手撫著胸口歎道。“你們看到她了嗎?”
卡萊托不耐煩了:“能消停一會兒嗎?”
“不能。”皮諾答道。他小跑著來到麵包房的櫥窗前,朝裏望去。
那位姑娘正忙著把一塊塊麵包裝進購物袋裏。皮諾注意到她左手沒有戴戒指,便一直候到那位姑娘結完賬走出麵包店。
姑娘剛走出麵包店,皮諾便一頭湊到她跟前,手撫著胸口,說道:“對不起,女士,我被你的美麗征服了,不得不來見你。”
“說什麽呢。”姑娘笑道,她靈巧地繞過皮諾,繼續往前。
她經過的時候,一陣香氣撲鼻而來,夾雜著少女的氣息和茉莉的芳香。這香氣讓皮諾如癡如醉,他從未聞過這樣的味道。
他趕緊跟上,急道:“女士,千真萬確啊,我見過很多漂亮姑娘。我家住在米蘭時裝街聖巴比拉大街,我見過不少模特。”
她瞥了皮諾一眼:“聖巴比拉大街確實是個好地方。”
“我父母經營一家女包店,叫‘萊拉女士箱包店’,聽說過嗎?”
“嗯,我老板上周在那裏買過包。”
“真的嗎?”皮諾喜道,“那你知道,我出身於名門世家。能邀你今晚一起看場電影嗎?《現在的你最可愛》正在上映,男主是弗雷德·阿斯泰爾,女主是麗塔·海華絲。有歌唱、有舞蹈,非常優雅,就像你一樣優雅,女士。”
她終於轉過頭來,目光尖銳地看向皮諾,“你多大了?”
“快十八了。”
她笑道:“對我來說,小了點。”
“隻是看場電影啊,作為朋友一起看場電影,我做你朋友總不算小吧,對吧?”
她沒有答應,隻是繼續往前。
“行還是不行啊?”皮諾催道。
“今天晚上有宵禁。”
“電影開始時,天色還沒黑。看完電影,我把你安全送到家。”皮諾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證。“我夜裏視力可好了,像貓一樣。”
她又往前走了幾步,一言不發。皮諾的心沉了下來。
她問:“哪裏看電影?”
皮諾給了她地址,又不放心地問道:“你到時候會去的,對吧?七點半售票亭見?”
“你這個人有點意思,人生苦短,為什麽不去呢?”
皮諾咧嘴笑了,手扶胸口,說:“到時見。”
“到時見。”她說著,微微一笑,然後到街道另一頭去了。
皮諾一直目送那位姑娘離去,感覺誌得意滿,激動得呼吸都上氣不接下氣了。直到姑娘到車站等電車,回過頭看著他笑,皮諾才想起自己好像忘了什麽。
“女士,對不起。”皮諾朝她喊道,“還沒請教你的芳名呢?”
“安娜!”她喊道。
“我叫皮諾!”他喊道,“皮諾·萊拉!”
電車進站發出尖銳的停車聲,蓋過了皮諾最後喊出的姓氏。姑娘的倩影也被隔絕出他的視線。電車發車了,帶走了安娜。
“她絕對不會去的。”一直在身後追趕的米莫說。“她之所以答應你是為了不讓你繼續糾纏她。”
“她一定會去的。”皮諾回道,轉頭朝一直跟在身後的卡萊托問道:“你也看到安娜的眼神了,她會去的,對吧?”
米莫和卡萊托兩人還沒來得及回答,天空突然電閃雷鳴起來,先是下了幾滴豆大的雨滴,刹那間,大雨瓢潑。三人趕緊跑了起來。
“我要回家了!”卡萊托喊道,調轉方向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