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奴隸?想到這,皮諾既感到嫌惡,又感到同情。
“你怎麽會落到這裏?”皮諾問,“你是猶太人嗎?”
“有些是猶太人,但我不是。”安東尼奧說,“我參與了抵抗運動。在都靈作戰。被俘獲後,納粹沒有派行刑隊槍決我,而是把我判到這裏。這裏還有一些波蘭人、斯拉夫人、俄羅斯人、法國人、比利時人、挪威人和丹麥人。胸上繡的字表明了人是從哪兒來的。納粹每侵略占領一個國家,就會把所有體格健全的男人抓起來做奴隸。號稱是‘強製勞動’,還是什麽狗屁玩意。但無論怎麽看,就是奴隸製。不然你以為那麽多東西納粹是怎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造起來的?法國海岸那麽多的防禦工事?南邊的巨大防線?這些都是靠希特勒手下的奴隸大軍,這種行為和埃及法老的沒兩樣——天呐,那是法老的奴隸主!”
安東尼奧說著聲音小了下去,驚恐不安地將目光越過皮諾,朝隧道深處移去。皮諾轉身。萊爾斯將軍正朝他們走來,眼睛盯著水桶還有皮諾手中的勺子。萊爾斯用德語朝守衛吼了幾句。其中一個守衛趕忙奪回水桶和勺子。
“你是給我開車的,”萊爾斯一跺腳,從皮諾身邊經過,說道,“不是伺候勞工的。”
“對不起,將軍。”皮諾說,趕忙追上萊爾斯,“他們看起來很渴,也沒人給他們水喝。這樣其實……嗯,很愚蠢。”
走在軌道上的萊爾斯一聽轉身直麵皮諾。“什麽很愚蠢?”
“不給幹活的人喝水,身體會虛弱。”皮諾結巴道,“如果想讓活幹得更快,就該多給些食物和水。”
萊爾斯站在原地,鼻子對著鼻子,注視著皮諾的雙眼,仿佛要看穿他的靈魂。皮諾費盡心力才敢直麵萊爾斯的目光不回避。
“我們對勞工是有規定的,”萊爾斯終於開口說道,“目前要弄到食物很困難。水這方麵我倒是可以想想辦法。”
不等皮諾眨眼,萊爾斯已轉過身,大步流星地走了。皮諾跟在他身後走出隧道,膝蓋一路都在發抖。外麵是炎炎夏日。走到戴姆勒指揮車,萊爾斯要來筆記本,把皮諾做過筆記的那幾頁撕下來,裝到手提箱裏。
“薩洛北邊加爾達湖的加爾尼亞諾。”萊爾斯說完從手提箱裏取出文件夾,再一次投身到仿佛無窮無盡的報告中。
皮諾以前去過一次薩洛,但怎麽走的已經記不太清了。他查看起萊爾斯放在手套箱裏的意大利北部詳細地形圖。加爾尼亞諾位於加爾達湖西岸,薩洛以北二十公裏,皮諾找到並規劃出路線。
皮諾發動指揮車。指揮車隆隆往回駛過牧場。行至貝爾格蒙,天氣炎熱,空氣都微微發著光。中午時分,他們開到一處國防軍營地,停下加油,補充食物和水分。
萊爾斯坐在後座邊吃邊工作,居然一點食物碎屑都沒掉到身上。皮諾駛離公路,沿著加達爾湖西岸往北開。風平浪靜,湖麵宛若拋光鏡麵,映射並放大加爾達湖北邊巍峨聳立的阿爾卑斯山脈。
他們穿過一片金色的花海,經過一座古老的千年教堂。皮諾瞥了一眼後視鏡裏的萊爾斯,感到一陣恨意。自己是給納粹開車的奴隸。萊爾斯想要摧毀意大利,然後按照希特勒的理念重建。天啊,自己是在為希特勒的設計師效力。
皮諾想找個隱秘的地方,下車拔槍,殺了萊爾斯。然後往山裏跑,隨便加入一支加裏波第遊擊隊分隊。位高權重的萊爾斯將軍被幹掉了。這肯定算大事,對吧?還會改變戰局,對吧?一定程度上?
然而,皮諾內心深處也知道自己並不是什麽殺手。並沒有能力殺人,即便是殺像……
“開到薩洛之前,把我的旗子掛起來。”萊爾斯在後座說道。
皮諾靠邊停車,把將軍旗重新掛到前翼子板上,然後繼續向前開。指揮車駛過薩洛,將軍旗一路迎風招展,獵獵作響。天氣熱得令人窒息。望著清冽的加爾達湖,皮諾隻想靠岸一頭紮進去,也不管身上還穿著衣服、手上還綁著繃帶了。
萊爾斯脫了夾克,但沒有鬆領帶,似乎並不覺得天氣很熱。到了加爾尼亞諾,萊爾斯指示皮諾偏離加爾達湖,穿過一連串狹窄的街道,開到一個山莊大門。門口有許多拿著全自動手槍的黑衫軍士兵在把守。他們看了戴姆勒指揮車和紅色納粹旗一眼,便打開了大門。
車道拐到一座被藤蔓鮮花環繞的巨大莊園前。這裏的黑衫軍守衛更多。一位守衛打手勢示意皮諾停車。皮諾停車,打開後車門。看到萊爾斯下車,這些法西斯士兵像是被趕牛棒戳了一下,立馬挺直腰杆,目不轉睛地注視他。
“我還是在車旁邊等嗎,將軍?”皮諾問。
“不,你隨我來。”萊爾斯說,“我沒有安排翻譯,不過也花不了幾分鍾。”
皮諾不知道萊爾斯在說什麽,但還是跟著萊爾斯經過黑衫軍,穿進一道拱廊。石階下麵是一棟別墅,別墅兩側是盛開著朵朵鮮花的花壇。他們沿著別墅前的柱廊向下,朝一處石頭露台走去。
萊爾斯拐了個彎。上露台前,才將腳跟碰在一起,脫掉帽子,故作尊敬地垂下頭。
“領袖。”
皮諾跟在萊爾斯身後,瞪大了眼睛,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貝尼托·墨索裏尼就站在皮諾麵前,不足五米。
這位意大利的獨裁者穿著一條硝皮馬褲和一雙鋥亮的中筒靴。身上的白色短上衣一直開到胸口。頭發發白,肚腩微微鼓起,頂到襯衫下麵的扣子,儼然一副初顯老態的樣子。領袖的大光頭還有他那聞名遐邇的下頜漲得通紅。他手裏端著一杯紅葡萄酒。身後桌上是一個倒得半空的酒瓶。
“萊爾斯將軍。”墨索裏尼點點頭說道,一雙淚汪汪的紅眼睛落到皮諾身上,“你又是誰?”
皮諾結結巴巴地說:“我今天給萊爾斯將軍做口譯,領袖。”
“問他今天過得如何,”萊爾斯用法語對皮諾說,“再問他今天我有什麽可以做的。”
皮諾用意大利語轉述了一遍萊爾斯的話。墨索裏尼腦袋向後一仰,哈哈大笑,然後譏笑道:“領袖過得如何?”
一個深褐色頭發的女人,穿著無袖白襯衫,胸部異常突出,走進露台。她帶著太陽眼鏡,揣了一瓶紅酒。朱唇中間叼著一隻燃著的香煙。
墨索裏尼說:“告訴他們,克拉拉。墨索裏尼過得如何。”
那個女人抽了一口煙,吐出一陣煙霧,說:“貝尼托這段日子過得很不好。”
皮諾竭力克製住驚訝的神情。這個女人不僅他知道,而且所有的意大利人都知道。她就是獨裁者墨索裏尼臭名昭著的情婦克拉拉·貝塔西。她的照片總是出現在報紙上。皮諾不敢相信克拉拉此刻就站在他麵前。
墨索裏尼止住笑聲,突然嚴肅起來,看著皮諾說:“告訴萊爾斯將軍。告訴他領袖這段日子過得很不好。問他能不能把讓領袖覺得不好的事情給解決了。”
皮諾翻譯後,萊爾斯怒氣衝衝地說:“告訴他,我們可以互相幫助。再告訴他,如果他能處理米蘭和都靈的罷工運動,那我就為他做我能做的事。”
皮諾一字不差地把原話翻譯給墨索裏尼。
墨索裏尼哼了一聲,“我可以中止罷工運動,前提是你必須用硬通貨支付我工人的工資,並且保障他們的安全。”
“我會付他們瑞士法郎,但是轟炸機我控製不了。”萊爾斯說,“我們已將許多工廠作業轉移到地下,但隧道的數量還不足以保證所有工人的安全。總之,包括意大利戰場在內,我們目前正處於戰爭的關鍵點。最新情報顯示,盟軍有七個師的部隊已撤出意大利轉而入侵法國。也就是說,隻要補給充足,哥特防線就能守過這個冬天。然而,如果沒有能幹的機工生產出武器和零件,我不確定到時會怎樣。因此,你能否為我中止罷工運動,領袖?我相信‘元首’一定會為你的支持而感到高興的。”
“一個電話的事。”墨索裏尼說。打了個響指,往杯裏又倒了些紅酒。
“很好。”萊爾斯說,“我還能為你做些什麽呢?”
“意大利的控製權如何?”墨索裏尼憤恨地說。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皮諾翻譯後,萊爾斯深吸一口氣,說:“你依然很有控製權,領袖。不然我為何來求你解決罷工運動呢。”
“領袖很有控製權?”墨索裏尼用滿是挖苦的語氣重複道,看了一眼他的情婦。克拉拉點頭慫恿他繼續說下去。“那為何我的士兵要麽是到德國挖戰壕,要麽是到東部前線送死?為什麽不見凱塞林?為什麽不經我這個台麵上的首相就對意大利做各種決定?為什麽希特勒連個電話也不接?”
墨索裏尼吼完最後一個問題。皮諾翻譯給萊爾斯聽,萊爾斯似乎無動於衷,顯得非常平靜。
萊爾斯說:“領袖,‘元首’為什麽不接你的電話,我不好妄加揣測。但三線作戰勢必會忙得不可開交。”
“我知道希特勒為什麽不接我電話!”墨索裏尼吼道,砰的一聲,把酒杯摔到桌上。對萊爾斯怒目相視,接著又將目光轉向皮諾。皮諾被盯得毛骨悚然,想著是否要往後退個一兩步。“整個意大利最遭人恨的是誰?”墨索裏尼把這個問題拋向皮諾。
皮諾驚慌失措,不知如何作答,隻好再次翻譯起墨索裏尼的話。
墨索裏尼打斷皮諾,還是對著他,捶胸頓足地說:“意大利最遭人恨的是領袖,就像德國最遭人恨的是希特勒。你看到了,希特勒不在乎。但領袖在乎人民對他的愛戴,希特勒覺得人民狗屎也不如。他隻擔心戰敗。”
墨索裏尼像是直抒胸臆,皮諾竭盡全力跟上他的語速。“克拉拉,你知道為什麽意大利最遭人恨的人喪失了對國家的控製權嗎?”
墨索裏尼的情婦掐滅煙頭,吐出一口煙,說:“因為阿道夫·希特勒。”
“沒錯!”領袖墨索裏尼大喊道,“因為德國最遭人恨的人痛恨意大利最遭人恨的人!因為希特勒對他的納粹牧羊犬都比對意大利的首相好!一直把我關在這……”
“我沒時間聽他發神經。”萊爾斯厲聲對皮諾說,“告訴他,我會在接下來幾天安排他與凱塞林元帥會麵,並且在本周內讓‘元首’和他通話。我目前隻能做到這些。”
皮諾翻譯完,等著墨索裏尼再次大發脾氣。
然而,墨索裏尼似乎對萊爾斯的妥協感到滿意,扣起上衣扣子,問:“多久能見到凱塞林?”
“我現在正要去見他,領袖。”萊爾斯說,“我會讓助手傍晚之前打電話。但要轉移希特勒先生的注意力要多花點時間。”
墨索裏尼點點頭,儼然一副政壇巨擘的派頭,仿佛已經收回一些虛假的權力,正準備撼動世界。
“很好,萊爾斯將軍,”墨索裏尼邊整理袖口邊說,“我會讓罷工運動在傍晚之前結束的。”
萊爾斯啪地立正,低頭說:“我相信元帥和元首都會很滿意。領袖,再次感謝您抽出時間,動用您的影響力。”
萊爾斯說完,轉身大步離開。皮諾停頓不前,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眼見萊爾斯拐了個彎走進柱廊沒影了,皮諾趕忙向墨索裏尼和克拉拉鞠了個躬,拔腿逃竄。皮諾追上萊爾斯,跟在他的右側。快接近指揮車的時候,皮諾急忙上前打開後車門。
萊爾斯止住步伐,打量了皮諾幾秒後,說:“幹得好,一等兵。”
“謝謝,將軍。”皮諾慌亂急促地回道。
“現在把我從這座瘋人院裏送出去。”萊爾斯說道,走進車裏。“帶我去米蘭電話局。你知道電話局嗎?”
“當然,知道,將軍。”皮諾說。
萊爾斯打開手提箱,再次專心致誌地工作起來。皮諾開著車沉默不語,眼睛不停地瞟向後視鏡,內心劇烈掙紮。萊爾斯剛剛表揚他時,皮諾心裏竟然湧起一陣驕傲。現在他才開始思考為什麽。萊爾斯是納粹分子,是殘酷的監工,更是戰爭工程的設計師。受到這樣的人表揚,皮諾怎麽能感到驕傲呢?皮諾不能,也不應該。但皮諾確實產生了這樣的情緒,這讓他感到心煩意亂。
然而,開到米蘭郊區,皮諾還是不禁為這小半天做萊爾斯將軍司機經曆的事驕傲不已。自己當麵和墨索裏尼以及克拉拉對過話!說出來,舅舅也不會相信。意大利有多少間諜敢誇下這樣的海口。
皮諾沿著漢尼拔戰象大軍行過的路線,提前開到了洛雷托廣場。皮諾沿著環島繞行,看到貝爾特拉米尼先生正站在果蔬店的攤位前招呼一位老太太。皮諾打算經過打聲招呼。正要右轉的時候,一輛德國卡車突然加塞搶道。兩車差點相撞。關鍵時刻,皮諾猛地急轉變道。
那個司機竟然敢超車,皮諾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難道他沒看到?
將軍旗。皮諾開進米蘭忘記把將軍旗掛起來了。他不得不沿著環島又繞了一圈。繞行時,皮諾看到卡萊托在人行道上朝著他最喜愛的咖啡館走去。
皮諾加快車速,平安無事地轉彎開進阿布魯奇大街,很快便開到重兵把守的電話局停下。看到這麽多納粹士兵,皮諾一開始還有些困惑,但隨即反應過來,任何人隻要控製了電話局,就控製了通信。
“我在這裏有兩個小時的公務要處理。”萊爾斯說,“你不必等我。車停在這裏沒人敢碰。下午五點回來。”
“是,將軍。”皮諾說道,打開後車門。
皮諾等到萊爾斯進去後,才掉頭往洛雷托廣場上的“貝爾特拉米尼新鮮果蔬店”走去。皮諾還沒走完一個街區,就招來無數雙白眼和鄙夷的目光。皮諾意識到取下萬字飾臂章塞進後兜會是明智之舉。
取下臂章後,情況果然好多了。幾乎再沒人看皮諾一眼。雖然穿著軍裝,但隻要看不出是黨衛軍還是國防軍,就不會有人操心。
貝爾特拉米尼先生就在前麵,正在把葡萄裝進一個袋子裏。皮諾看到後小跑起來。當然他真正想見的是卡萊托。四個月不見,他有好多話想對老友說。
皮諾當著一列德軍卡車隊,從街道橫穿而過,然後右轉。皮諾掃視了下人行道,發現卡萊托正背對著他坐在前麵。
皮諾露出燦爛的笑容,走上前,發現卡萊托正在看菜單。他拖來一把椅子,坐下說:“希望你並不是在等一位優雅的年輕女士。”
卡萊托抬起頭,滿臉都是愁容和疲倦,甚至比皮諾記憶中四月末時的狀態更差。但好友還是馬上認出了皮諾,大聲驚呼:“天呐,皮諾!我還以為你死了呢。”
卡萊托跳起來,一把將皮諾緊緊抱住,接著,又推開,淚眼模糊地看著他。“我真以為你死了。”
“誰說我死了。”
“有人告訴我爸說,你在摩德納火車站值勤時遇到了轟炸。還說你大半個腦袋都被炸掉了!我聽了悲痛欲絕。”
“不是,不是!”皮諾說,“那說的是和我在一起的人。不過,我差點也死在那了。”
皮諾給卡萊托看他那隻纏著繃帶的手,擺了擺接上的手指。
卡萊托拍了皮諾的肩膀一下,破涕為笑。“就知道你還活著。”卡萊托說,“我覺得自己從來沒這麽開心過。”
“從死人堆裏回來真好。”皮諾微笑道,“你點了什麽?”
“就點了杯濃縮咖啡。”卡萊托說道,再次坐下。
“我們吃點東西。”皮諾說,“我出院前,收到了工資。這頓我請。”
老友一聽更開心了。兩人點了熏火腿蜜瓜球、蒜味香腸、麵包、橄欖油大蒜和冰鎮番茄湯,這麽悶熱的天氣喝這個最合適。他們等餐的時候,皮諾問了卡萊托過去四個月的經曆。
貝爾特拉米尼先生在城外有貨源,因而果蔬店一直生意興隆。他們家是米蘭城為數不多有穩定供貨的果蔬店,常常還沒打烊就銷售一空了。然而,卡萊托母親的情況卻截然相反。
“雖然有好有壞,但身體始終都很虛弱。”卡萊托說道。皮諾能從他臉上讀出緊張二字。“上個月病得特別嚴重。肺炎。我爸當時心都碎了,覺得我媽要走了,但後來居然又好了。”
“那很好啊。”皮諾說道。服務員開始上菜。皮諾的目光從卡萊托身上移開,望向身後的水果攤。透過德軍卡車隊的間隙,皮諾瞥到貝爾特拉米尼先生正在招呼一位客人。
“對了,這件是新的法西斯製服嗎,皮諾?”卡萊托問。“我覺得我之前沒見過。”
皮諾咬起腮幫子內側的肉。當初加入德軍讓皮諾羞愧難當,他從未和朋友提起過“托特組織”。
卡萊托繼續說。“而且你當時為什麽會在摩德納?我認識的人都往北邊前線去了。”
“事情很複雜。”皮諾說道,想要轉移話題。
“這話是什麽意思?”卡萊托邊吃蜜瓜球邊問。
“你能保守秘密嗎?”皮諾說。
“死黨是做什麽的?”
“好。”皮諾說道,身子往前一傾,悄聲說,“今天下午,卡萊托。不到兩小時之前。我和墨索裏尼還有克拉拉說過話。”
卡萊托往後一坐,不信道:“你在編故事。”
“沒有,我沒說謊。我發誓。”
環島傳來一聲汽車的喇叭聲。
一個人影背著郵差包從兩人身邊飛快騎過,幾乎貼著他們那桌。要不是卡萊托猛地側身躲避,差點就撞上去了。
“傻瓜!”卡萊托在座位上扭過身,說道,“在人行道上逆向騎行。肯定會有人被他撞傷的!”
皮諾望著那個騎手的背影,注意到他黑襯衫領口處有一塊紅布伸出。那人在擁擠的行人中間左穿右突向前騎行。這時又有三輛德軍卡車緩緩拐進擁堵的阿布魯奇大街。那人從肩膀上扯下郵差包。左手握著把手,右手抓著包袋,拐彎駛入阿布魯奇大街,朝一輛卡車後麵衝去。
皮諾感覺要出事,跳起來大喊道:“不!”
那人將郵差包拋向空中,眼見包越過帆布車篷,落進卡車後麵,便飛速撤離。
貝爾特拉米尼先生也目睹了這一切。他就站在附近不到六米遠的地方。他剛要舉手,那輛卡車就瞬間爆炸,變成一個巨大的火球。
爆炸的衝擊波猛地向一個街區之外的皮諾和卡萊托襲來。皮諾撲倒在地,雙手護頭,抵禦飛來的碎片殘骸。
“爸爸!”卡萊托尖叫道。
火光之中,那輛部隊卡車燒得隻剩下車架子,卡萊托的父親癱倒在人行道上,人被壓在破損不堪的果蔬攤遮陽篷下。爆炸碎片像雨點一樣落在洛雷托廣場,傷痕累累的卡萊托全然不顧,飛奔而去。
其他卡車上的國防軍士兵紛紛下車,卡萊托趕在他們分散控製住這塊區域之前衝到父親身邊。其中兩個士兵攔住皮諾的去路,他隻好拿出紅色的萬字飾臂章戴上給他們看。
“我是萊爾斯將軍的副官,”皮諾用德語結結巴巴地說,“我必須過去。”
兩人給皮諾放行。皮諾頂著卡車熊熊燃燒的高溫衝過去,四周有人在痛苦地尖叫和呻吟,但他心心念念的隻有卡萊托。卡萊托跪在人行道上,父親被燒焦、流著血的頭枕在他的大腿上。貝爾特拉米尼先生的工作服被炸得焦黑,沾滿了血汙。他睜著眼,艱難地呼吸著。
卡萊托抑製住眼淚,抬頭看向皮諾說:“叫救護車。”
皮諾聽到警報器的哀鳴聲從四麵八方傳來,不斷接近洛雷托廣場。
“救護車在來的路上。”皮諾蹲下說。貝爾特拉米尼先生呼吸紊亂,渾身抽搐。
“別動,爸爸。”卡萊托說。
“你媽媽,”貝爾特拉米尼先生說著,眼神變得呆滯,“你要照顧好……”
“別說了,爸爸。”卡萊托邊哭邊說,撫摸著父親微微燒焦的頭發。
貝爾特拉米尼先生劇烈咳嗽起來,痛苦得撕心裂肺。皮諾試著說些愉快的往事轉移他的注意力。
“貝爾特拉米尼先生,你還記得那次在山坡上你給你太太唱歌,我父親拉小提琴給你伴奏的那晚嗎?”皮諾問。
“《今夜無人入眠》。”貝爾特拉米尼先生呢喃道。他陷入遙遠的回憶中,嘴角微微翹起。
“你唱了狂亂的詞,唱得前所未有的好。”皮諾說。
那一刻,他們仿佛到了一個獨立的空間,隔絕了外界的痛苦和恐慌,重新回到鄉間的山坡上,再次分享那段純真的時光。皮諾聽到救護車的鳴笛聲越來越近。皮諾想起身找一個醫生。他正要站起來的時候,貝爾特拉米尼先生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卡萊托的父親注視著皮諾手臂上鮮豔的臂章,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
“納粹?”他哽咽道。
“不,貝爾特拉米尼先生……”
“叛徒?”水果販震驚道,“皮諾。”
貝爾特拉米尼先生再次劇烈咳嗽起來,吐出暗紅色的血,血順著下巴流下來,貝爾特拉米尼先生將頭依靠在卡萊托身上,他望著自己的兒子,雙唇再動,但發不出聲音。緊接著,整個人就放鬆下去,仿佛靈魂已經接受死亡。貝爾特拉米尼先生彌留之際,沒有掙紮,但也並不急著離去。
卡萊托失控抽噎起來。皮諾也是如此。
卡萊托輕輕搖晃父親,悲痛地哭泣。卡萊托每次呼吸,都會感到喪父之痛在不斷加劇,直到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被這種痛苦控製。
“對不起,”皮諾喊道,“卡萊托,真的對不起,我也很喜歡他的。”
卡萊托停止搖晃父親。被仇恨蒙蔽的他看向皮諾。“不準你這麽說!”他吼道,“不準你這麽說!你這個納粹!你這個叛徒!”
皮諾感覺自己的下巴像被狠揍了一拳。
“不!”皮諾說,“事情不是看上去那樣……”
“離我遠點!”卡萊托尖叫道,“我父親看到了。他知道你是什麽。他給我看了!”
“卡萊托,那隻是個臂章而已。”
“別待在我身邊!我再也不想看見你!永遠!”
卡萊托低頭伏在父親的屍體上嚎啕大哭,肩膀不停顫抖,胸腔不斷發出痛苦的咳嗽聲。皮諾整個人都懵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最後,隻好起身後退。
“走開。”一位德國軍官說,“給救護車讓出人行道。”
皮諾最後望了一眼卡萊托,然後往米蘭電話局走去。他感覺剛才那次爆炸把他的心切成了兩半。
七小時後,皮諾把戴姆勒指揮車停在多莉家的公寓樓前,依然感到悵然若失。萊爾斯下車,把手提箱交給皮諾,說:“你第一天上班就經曆了很多事啊。”
“是的,將軍。”
“你確定看到了那個投彈手脖子圍了一條紅色的領巾?”
“雖然被他塞到襯衫裏了,但我確定。”
萊爾斯臉色一沉,走進公寓樓,皮諾提著手提箱跟在後麵。手提箱比早上的時候更沉了。那個醜老太婆還在離開時的地方,坐在凳子上,透過厚厚的眼鏡眯眼看他們。萊爾斯看都不看她一眼,衝上樓梯,來到多莉的公寓前敲門。
安娜開門。一見到安娜,皮諾的心情就好了一些。
“多莉在等您吃晚飯,將軍。”安娜說。萊爾斯從她身邊經過。
雖然那天發生了這麽多事,但再次看到安娜還是跟前兩次一樣讓皮諾欣喜激動。目睹貝爾特拉米尼先生遇難的痛苦暫時減輕,失去友人的痛苦也暫時忍住,皮諾相信,如果自己把事情都和安娜說,她一定有辦法的。
“你要進來嗎,一等兵?”安娜不耐煩地問,“還是說你要站在這裏一直盯著我看?”
皮諾吃了一驚,從安娜身邊經過,說:“我沒有看你。”
“你剛才明明就在看。”
“沒有,我剛才靈魂出竅了。我在想事情。”
安娜什麽也沒說,關上門。
多莉從門廳的另一頭走出來。她穿著黑色的細高跟鞋、黑色的絲襪、黑色的緊身裙和珍珠色的短袖襯衫。頭發像是剛剛精心打理過。
“將軍說你看到爆炸襲擊了?”多莉點了根煙說道。
皮諾點點頭,將手提箱放到長椅上,感覺到安娜也在注意他。
“死了多少人?”多莉問,抽了一口煙。
“死了很多德國人,還有……還有幾個米蘭人。”皮諾說。
“肯定很可怕。”多莉說。
萊爾斯將軍再次現身。他沒戴領帶,用德語對多莉說了什麽。多莉點點頭,看向安娜,“將軍想要吃飯了。”
“沒問題,多莉。”安娜說著,又看了皮諾一眼,然後急忙走出門廳,不見了。
萊爾斯走向皮諾,仔細端詳,然後拿起手提箱。“明天上午7點準時過來。”
“是,將軍。”皮諾立正說道。
“你可以離開了,一等兵。”
皮諾雖還想逗留一會,看看安娜是否會再次現身,但敬了個禮,便離開了。
皮諾開著戴姆勒指揮車回車輛調配場,腦海裏試圖回放一遍這天的經曆,但來來回回就是彌留之際的貝爾特拉米尼先生、悲憤交加的卡萊托,還有離開門廳前安娜看他的眼神。
接著,皮諾想起見到墨索裏尼以及他的情婦的遭遇。皮諾將戴姆勒指揮車的鑰匙交給夜班哨兵,穿行在聖巴貝拉的街道上往家走,還不禁懷疑這段離奇遭遇是否是自己臆想出來的。八月的夜晚很溫暖,空氣中洋溢各色美味佳肴的香氣,很多納粹軍官坐在小咖啡館的室外,喝酒作樂。
皮諾走到“阿爾巴納斯皮具箱包店”,拐彎繞進縫紉室的入口。舅舅聽到敲門聲應聲後,皮諾情緒激動起來。
“嗯?”阿爾貝特舅舅等皮諾進來後說,“怎麽樣?”
皮諾心裏湧起一陣悲傷。他哭喊道:“我都不知道從何說起。”
“好啦,好啦。你舅媽做了番紅花燴飯等你呢。吃了以後再說,從頭說起。”
皮諾擦掉淚水。他覺得在舅舅麵前哭是很難堪的,但情緒襲來,就像水管爆裂一樣,一下從他內心深處衝了出來。皮諾一言不發吃了兩份燴飯,然後把今天和萊爾斯將軍一起經曆的事情從頭到尾講了一遍。
雖說舅舅他們之前聽過德軍把軍工廠轉移到地下的消息,但兩人聽到皮諾對隧道裏的奴隸工慘狀的描述還是大為震驚。
“你真去了墨索裏尼家?”格蕾塔舅媽說。
“他的別墅。”皮諾說,“他和克拉拉都在那兒。”
“不會吧。”
“千真萬確。”皮諾堅持道。還把墨索裏尼用中止罷工運動換來凱塞林會議桌一席之地,以及和希特勒通話的承諾,這些順帶聽到的事重複了一遍。接著,又講述了今天的遭遇中最慘烈的部分: 貝爾特拉米尼先生死了,而且至死都以為皮諾是叛徒,死黨恥於與納粹為伍而發誓再也不想見他。
“你不是叛徒。”阿爾貝特舅舅從筆記本上抬起頭,說道,“能獲得這些情報,你真的很了不起。我會把情報送給巴卡,讓他把你親眼目睹的事情發給盟軍。”
“但我卻不能告訴卡萊托真相,”皮諾說,“還有他的父親……”
“皮諾,我不想這麽直截了當,但我也不在乎了。你現在的身份非常寶貴,告訴任何人都會很有風險。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守口如瓶,等到你能說出真相的時候,他自然會回到你身邊,你要相信你們的友誼。我是認真的,皮諾。你現在就是盟軍在敵陣中的間諜。無論別人如何侮辱你,都要忍受住,無視掉。能和萊爾斯多親近,就多親近,能維持多久,就維持多久。”
皮諾無精打采地點點頭,“所以,你覺得我的發現有用?”
阿爾貝特舅舅哼著鼻子說:“我們現在知道了科莫附近有一條隧道,裏麵裝了一大批軍火。我們知道了納粹奴役勞工。我們還知道了墨索裏尼現在就是個無權無勢的政治‘閹人’,因為希特勒不接他電話而惱怒。這才第一天,能知道這麽多還不夠嗎?”
皮諾聽到這心情好了一些,打了個哈欠。“我要睡了。他明天要我早起。”
皮諾擁抱了舅舅、舅媽一下,走下樓梯,穿過小工廠。通往巷子的門開了。無線電接線員巴卡走了進來,看到皮諾,打量起他身上的軍裝。
“事情很複雜。”皮諾說完,離開了。
公寓樓大廳的安檢很迅速,皮諾回到家,父親已經上床睡了。皮諾調了下鬧鍾,脫光衣服,癱倒在**。可怕的畫麵、消極的想法和負麵的情緒在他的腦海裏刮起一陣旋風。皮諾確信自己是睡不著了。
腦海中盤旋的思緒終於定格在安娜身上,皮諾感到慰藉。想著魂牽夢縈的安娜,他在黑暗中漸漸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