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944年8月8日,皮諾一大早就從**爬起來,命運突如其來的劇變仍然讓他感到頭暈目眩。父親還沒起床,皮諾已把衣服熨好吃起早餐來。他啜著咖啡,吃著吐司,想起阿爾貝特舅舅的決定: 除了他本人和格蕾塔舅媽外,不能告訴任何人自己的隱藏身份是漢斯·萊爾斯少將身邊的間諜。
“不要告訴任何人。”阿爾貝特舅舅說,“包括你的爸爸、媽媽和米莫,還有卡萊托。任何人都不能說。一傳十,十傳百,很快蓋世太保就會來你家,把你抓去嚴刑拷打。你明白嗎?”
“你必須凡事小心。”格蕾塔舅媽說,“當間諜常常是命懸一線。”
“就像圖利奧一樣。”阿爾貝特舅舅說。
“他怎麽樣了?”皮諾問,努力不去想被抓住,而後被嚴刑拷打的事。
“納粹上周允許圖利奧的姐姐去探望他。”舅媽說,“他姐姐說圖利奧被打得遍體鱗傷,但死活不鬆口。人瘦了很多,還得了胃病,但聽說精神頭很好。圖利奧還說要越獄加入抵抗遊擊隊。”
圖利奧要越獄參戰。皮諾急匆匆穿過剛剛蘇醒的聖巴貝拉大街,一邊走一邊想。我現在是間諜。那我也是抵抗運動的一員了,不是嗎?
上午六點二十五分,皮諾趕到“羅馬門”附近的國防軍總部大樓。他被領到停車場。萊爾斯的戴姆勒-奔馳指揮車的引擎蓋下,一位修理工模樣的人正在忙活。
“你在幹什麽?”皮諾質問道。
那位四十來歲的意大利修理工沉下臉說道:“幹活啊。”
“我是萊爾斯將軍的新司機。”皮諾說道,看向汽化器的設置。有兩處被動過了。“你別弄亂汽化器啊。”
那位修理工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我才沒有做這樣的事。”
“你做了。”皮諾說著,從修理工的箱子裏取出一把螺絲刀,做了幾處調整。“好了,這下車子的轟鳴聲能像母獅子一樣了。”
修理工瞪著皮諾。皮諾打開駕駛座車門,踩著踏腳板,爬到座位上。他環顧四周,車篷是可折疊的,座椅是真皮的,前麵是鬥式座椅,後麵是長條座椅。這輛G4毫無疑問是皮諾開過的最大的車子。這輛車有六個車輪,底盤離地間隙又高,幾乎可以無所不至。或許這就是關鍵吧。
一位對軍需全權負責的將軍會去哪裏呢?開著這樣的車,又有這樣大的權力,應該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
皮諾想起昨天的吩咐,往手套箱裏看去,在裏麵找到一處位於但丁大街的地址,這個地方很好找。為了不加重傷情,皮諾用換擋杆輔助,保證手放的位置和抓的力道正確,接著試了試離合器,找到不同的檔位。皮諾用右手的無名指和大拇指操縱汽車。引擎的動力使方向盤震顫不止。
皮諾放鬆離合器。離合器被猛地鬆開。他的手從方向盤上滑落下來。戴姆勒指揮車往前一衝,熄火了。皮諾朝那位修理工瞄了一眼,對方露出譏諷的笑容。
皮諾不理他,再次發動汽車。這一次,慢慢鬆開離合器。他掛一擋從停車場緩緩開出去,然後換成二擋。米蘭市中心的道路是馬車時代鋪設的,因而狹窄無比。皮諾坐在戴姆勒指揮車裏,沿著蜿蜒曲折的小路前進,像是在駕駛一輛迷你坦克。
皮諾在路上遇到兩輛車。車主一見戴姆勒指揮車前翼子板兩側飄揚的紅色納粹將軍旗,便立馬倒車開出車道。皮諾將指揮車停在萊爾斯留給他的那處地址前麵的人行道旁。
皮諾招來好幾個路人的目光,但沒有人敢於向飛揚的納粹將軍旗表示不滿。皮諾拔下鑰匙,爬出車,走進一棟小公寓樓的大廳。樓梯邊有扇關上的門,門邊有個凳子,一個醜老太婆坐在上麵。那個老太婆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一路盯著他,好像看得很費力。
“我要去3-B。”皮諾說。
老太婆什麽也沒說,隻是點點頭,隔著眼鏡片朝皮諾眨眨眼。皮諾覺得毛骨悚然,爬樓梯上了三樓。皮諾看了看手表,上午六點四十分,時間剛好,便用力敲起門來。
皮諾聽到一陣腳步聲。門被拉開的那一刻,他的人生隨之改變。
一位女仆,睜著一雙深藍灰色的眼睛,亮閃閃的,看著皮諾微笑道:“你就是將軍的新司機嗎?”
皮諾想說話,但震驚之下卻說不出話來。他的心在劇烈地跳動。皮諾張了張口,但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他臉紅得發燙,伸手整理領口。最後隻是點點頭。
“希望你開車不像你講話這樣。”她笑道。一手撫弄著棕褐色的發辮,一手示意皮諾進來。
皮諾從她身邊經過,聞到她的味道,覺得頭暈目眩,差點要跌倒。
“我是多莉的女仆。”她在身後說,“你可以叫我——”
“安娜。”皮諾說。
*
皮諾轉身看著她。門已關上,女仆的臉上失去了笑容,她審視著他,好像他代表著某種威脅。
“你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她說,“你是誰?”
“皮諾,”皮諾結結巴巴地說,“皮諾·萊拉。我爸媽在聖巴貝拉開了一家女包店。我去年在斯卡拉歌劇院旁邊的一家麵包店曾經邀請你一起看電影,你還問我多大了。”
安娜眼睛放鬆了下來,仿佛在回憶一些模模糊糊的陳年往事。接著她笑了,她捂住嘴,重新打量起皮諾。“你和之前那個傻小子長得不一樣了呢。”
“十四個月裏能發生很多變化。”
“看得出來。”安娜說,“過了這麽久了嗎?”
“恍如隔世啊。”皮諾說,“《現在的你最可愛》。”
安娜皺起眉頭,惱怒地說:“什麽意思?”
“那部電影。”皮諾說,“是弗雷德·阿斯泰爾和麗塔·海華絲主演的。你放了我鴿子。”
安娜的下巴不再高高揚起,她的雙肩也耷拉下來:“是的,我的確放了你鴿子。”
氣氛一時間尷尬起來。皮諾說:“還好你放了我鴿子。那天晚上電影院被炸了,我和弟弟當時就在裏麵。還好我們都逃出來了。”
安娜抬頭看著皮諾:“真的嗎?”
“百分之百。”
“你的手怎麽了?”安娜問。
皮諾看著打著繃帶的手,說道:“縫了針而已。”
一個口音很重的女人叫道:“安娜!安娜!我需要你幫忙,請過來好嗎?”
“就來啦,多莉。”安娜喊道。她指著門廳裏的一排長椅說:“萊爾斯將軍叫你之前,你可以坐在這裏等他。”
皮諾站到一旁。門廳很狹窄,安娜與他擦身而過。皮諾屏住呼吸,從後麵注視著安娜扭動著臀部消失在公寓的深處。他坐下,才想起要呼吸。空氣中還彌漫著安娜身上的少女氣息和茉莉花香。皮諾想起身在公寓裏轉轉,看能不能碰到安娜,再聞聞她的味道。皮諾覺得不能自已,一定要冒一下這個風險,他的心開始劇烈跳動起來。
就在這時,皮諾聽到一男一女用德語說說笑笑的聲音逐漸接近。他立刻警覺起來。一個四十出頭的女人出現在小門廳的另一頭。身著一件象牙色的蕾絲緞子長袍,腳踩一雙綴有珠子的金色拖鞋,搖曳多姿地走來。她的雙腿像歌舞女演員的一樣纖細修長,**微微下垂,眼睛是綠色的,一頭濃密的紅褐色長發非常飄逸地散落在麵龐前和肩上。雖然時間尚早,但她已經化好妝。她一邊抽煙一邊打量皮諾。
“你當司機?個子太高,相貌太帥。”她操著一口有很濃德國口音的意大利語說,“可惜了。戰場上死的總是高個子,活靶子。”
“看來我得把頭低下來。”
“嗯。”她說道,吸了口煙,“我叫多莉。多莉·斯特梅耶。”
“一等兵萊拉,皮諾·萊拉。”皮諾答道,這次他一點也不結巴了。
多莉似乎沒什麽興趣,她大喊道:“安娜?將軍的咖啡你準備好了嗎?”
“馬上來了,多莉。”安娜大聲回道。
安娜和萊爾斯將軍同時來到小門廳。皮諾馬上立正敬禮,目光卻投向朝他走過來的安娜。安娜遞來一隻保溫杯。皮諾沉浸在她的氣息裏,看著她的雙手和手指。這手和手指多麽完美啊,多麽……
“把保溫杯帶上。”安娜低聲說。
皮諾如夢方醒,接過保溫杯。
“還有將軍的手提箱。”安娜嘟囔道。
皮諾臉色漲紅,尷尬地向萊爾斯鞠躬。拿起那隻裝得鼓鼓囊囊的大皮箱。
“車停在哪裏?”萊爾斯用法語問道。
“外麵正前麵,將軍。”皮諾回答。
多莉用德語對萊爾斯說了幾句。萊爾斯點點頭,回應了幾句。
接著,萊爾斯的目光鎖定皮諾,吼道:“你還在這裏像個傻子一樣盯著我幹什麽?把我的包拿到車裏。後座,中間位置。我馬上下來。”
皮諾心慌意亂地答道:“好的,將軍。後座,中間位置。”
離開前,皮諾大著膽子想最後看安娜一眼,卻失望地發現對方正用看神經病的目光看著他。他離開公寓,一邊把萊爾斯的皮箱搬下樓,一邊回憶上一次想起安娜是什麽時候?五個月前,還是六個月前?千真萬確的是,對於再次見到安娜,他早已不抱希望了,可現在,她卻出現了。
皮諾經過那個眼神不太好使的醜老太婆,走出公寓樓,滿腦子想的都是安娜。她身上的香味,她的一顰一笑。
安娜。皮諾心想。多美的名字啊。可以脫口而出的名字。
萊爾斯將軍是不是總在多莉這裏過夜?皮諾非常希望如此。或者不常來?一周左右一次?皮諾非常希望不是這樣。
皮諾意識到,如果自己還想再見安娜,那麽最好要全神貫注。他必須要當一個無可挑剔的司機,絕不能讓萊爾斯辭退他。
皮諾來到戴姆勒指揮車,把手提箱搬進後座,這時他才好奇裏麵裝了什麽。皮諾當下就要把箱子打開,但接著他意識到周圍步行的人逐漸多了起來,而且附近還有德國士兵。
皮諾放下手提箱,關上車門,繞到指揮車駕駛座所在的一麵,方便回頭觀察公寓樓的情況。皮諾打開後車門,把手提箱移到附近。察看搭扣,上麵有一個鎖孔。皮諾抬頭往公寓樓四樓望去,心裏尋思著萊爾斯多久才會吃好早飯。
現在應該分秒必爭。皮諾心想。他試了下搭扣,鎖著呢。
皮諾望向四樓的窗戶,看到窗簾似乎動了一下,好像被人放了下來。皮諾立刻關上後車門。片刻之後,多莉公寓樓的大門打開了,萊爾斯走了出來。皮諾快步繞到車的一側把門打開。
德軍軍備全權大使萊爾斯正眼也沒瞧皮諾一眼,爬進車,坐到手提箱旁。上車就檢查搭扣。
*
皮諾在萊爾斯後麵把門關上,心突突地跳著。要是他在這個納粹分子出門的時候,正巧打開了手提箱往裏看呢?一想到這裏,皮諾的心跳得更厲害了。他悄無聲息地坐到方向盤後,目光瞟向後視鏡。軍帽被萊爾斯放到一邊。這位將軍從領口後麵摸出一條很細的銀項鏈,上麵掛著一把鑰匙。
“我們去哪裏,將軍?”皮諾問。
“沒問你話之前,不準出聲。”萊爾斯厲聲斥責,同時用鑰匙打開了手提箱。“清楚了嗎,一等兵?”
“是,將軍。”皮諾說,“非常清楚。”
“你會看地圖嗎?”
“會。”
“很好。接下來往科莫開。開出米蘭後,停車把我的旗子放下來。裝到手套箱裏。在此期間,保持安靜。我要專心工作。”
汽車開動後,萊爾斯將軍帶上老花鏡,開始聚精會神地處理堆在大腿上的一疊厚厚的文件。昨天在“阿爾巴納斯皮具箱包店”,今早在多莉·斯特梅耶家,皮諾慌裏慌張的,都沒機會細看萊爾斯。現在他開著車,不時朝身後瞥一眼,這才開始真正打量起來。
皮諾估摸著萊爾斯五十五歲左右。身材健壯,肩膀寬闊,健壯的脖子繃得緊緊的,穿著潔白的襯衫和夾克。他的額頭比一般人要寬,發際線有些後移,灰白色的頭發塗著發油,朝後梳得油光滑亮。眉毛又濃又粗,像是給眼睛蒙上一層陰影。萊爾斯邊掃讀報告,邊塗塗寫寫。之後將文件放到一邊,整理後再一起堆在後座上。
萊爾斯似乎全神貫注。皮諾開著戴姆勒指揮車離開米蘭市區,萊爾斯全程都沒有抬頭,注意力不曾從麵前的工作轉移。即便是皮諾停車收下將軍旗的時候,萊爾斯還是繼續工作。萊爾斯腿上攤了一幅藍圖,正在細看。這時皮諾說:“科莫到了,將軍。”
萊爾斯調整了一下眼鏡,說道:“體育場。繞一圈再回來。”
幾分鍾後,皮諾開著車沿著朱塞佩西尼加利亞足球場長長的西側繞行。體育場的門口站著四個全副武裝的守衛。他們一見指揮車,便立刻立正。
“把車停在背陰的地方。”萊爾斯說,“在車邊等著。”
“好的,將軍。”
皮諾停下車,從車裏衝出來,打開後門,隻用了幾秒鍾,但萊爾斯似乎不曾注意。他拎著皮箱從皮諾身邊經過,仿佛皮諾並不存在一樣。萊爾斯用相同的態度對待幾位守衛。他走進足球場,然後就不見了。
時間尚早,但八月份的天氣已開始升溫。皮諾能聞到足球場另一頭科莫湖的味道。他很想下去,往西眺望阿爾卑斯山和“阿爾賓那之家”。他想知道雷神父過得怎麽樣,米莫過得怎麽樣。
皮諾想到他的母親,不知道她設計的最新款女包是什麽樣的,是否知道兒子在經曆什麽。皮諾感到傷感,知道自己這是想念波爾齊亞了,想念母親對生活一往無前的態度。據皮諾所知,轟炸開始以前,沒有什麽東西能嚇倒母親。但自轟炸開始後,母親和希希就一直待在拉帕洛,每天用收音機收聽戰報,祈禱戰爭徹底結束。
這是被動、逃避,皮諾很慶幸自己沒有和母親待在一起。他沒有東躲西藏,而是成為意大利納粹權力中心的間諜。皮諾心頭湧上一陣激動和興奮。他第一次認真考慮如何當一名間諜,不是以男孩玩間諜遊戲的心態,而是以真正的戰爭參與者的心態。
他應該找些什麽或看些什麽?應該去哪裏找呢?那個手提箱裏麵的東西毫無疑問很重要。皮諾猜測,萊爾斯將軍在科莫這裏和在米蘭那邊肯定都有辦公室。但會同意他進入辦公室嗎?
皮諾看不到這種事發生的可能性。他知道現在除了等萊爾斯外,事實上沒有什麽事能做。皮諾的思緒轉移到安娜身上。他曾如此確定,此生不會再與安娜相見,但現在安娜就出現在他眼前,還成了萊爾斯將軍情婦的女仆!這種事的可能性有多大?難道不像是……
十幾輛德軍柴油卡車冒著滾滾黑煙,隆隆從皮諾身邊駛過,在街北邊緩慢停下。一群全副武裝的“托特組織”士兵從一輛卡車上跳下來,呈扇形排開,在其他卡車後麵擺弄他們的武器。
“出來!”他們嗬斥道,放下車門,拉開帆布,裏麵是四十個茫然四顧的人。“出來!”
這些人骨瘦如柴,髒兮兮的,胡子拉碴,頭發蓬亂。許多人目光呆滯空洞,穿著破破爛爛的灰色衣褲。他們胸前有字,但皮諾看不太清。這些灰衣人戴著鐐銬,拖著腳慢吞吞地走著。守衛用槍托狠狠地砸了幾人,他們才加快了步子。守衛一輛卡車接著一輛卡車清人,很快就下來了三百個乃至更多的灰衣人,成群結隊地往足球場北邊走去。
皮諾想起之前在米蘭中央火車站的火車調度場見過類似的人,當時他們是在清理滿是炸彈殘骸的街道。這些人是猶太人嗎?他們從哪裏來的?
*
皮諾已經習慣於把這些人稱為灰衣人。這些灰衣人轉過足球場的西北角,往東邊科莫湖的方向前進,隨後消失在視線中。皮諾想到萊爾斯將軍命令他在戴姆勒指揮車這裏等候,但又想到阿爾貝特舅舅希望他成為一名間諜。皮諾快步朝門口處的四名守衛走去。其中一位守衛用德語說了什麽,皮諾沒聽懂。他隻是點點頭,打了個哈哈,繼續往前,想著假裝自信就真的自信了。
皮諾轉過一個角落。灰衣人消失了?這怎麽可能?
皮諾發現足球場東邊上方的卷簾門被拉了上去。門口有兩個持槍的守衛。皮諾想起圖利奧·加林貝蒂過去常對他說,事情如果很難完成,技巧就是假裝自己是另一個人。他要假裝自己就是這裏的一員。
皮諾向守衛敬了個禮,右轉進入一條通向足球場的通道。皮諾料想,如果要攔他,應該就是這裏的守衛。但這些守衛一言未發,他賭成功了。皮諾很快就發現了原因。通道兩側有很多門廳,裏麵有很多像他一樣穿著“托特組織”製服的人在堆疊箱子。那些守衛肯定以為皮諾也是這堆人中的一員。
接近通道口,皮諾在陰影中卻步,向外張望。隻見那些灰衣人排成一列列就站在附近。前方足球場南邊的地方,偽裝網已拉起並安裝就位。偽裝網下是裝著榴彈炮的托車,皮諾估摸著有六車。此外還有幾十挺重機槍以及數也數不清的木箱。這是一處軍火庫。可能還有很多彈藥。
皮諾將注意力轉移到“托特組織”士兵上。他們催促著最後幾個灰衣人就位後,萊爾斯將軍從五十米開外的另一條通道裏走出來,穿過整個場地。身後跟著“托特組織”的一位上尉和一位中士。
皮諾將身體緊緊貼到通道的牆上,這時才真正開始考慮如果自己被抓到四處窺探,會麵臨怎樣的下場。毫無疑問,他會被審問,遭到一頓毒打,甚至更慘。皮諾想沿原路返回,一直等到萊爾斯回來,今天暫且就這樣吧。
但就在這時,腰杆挺得筆直,威風凜凜的納粹德國部長級少將萊爾斯大步走到灰衣人麵前。這群灰衣人排成十列、三十行,每列相距一米,每行相距三米。萊爾斯打量了第一個灰衣人一會兒,隨後宣布了什麽決定,皮諾沒聽清楚。
那位上尉在便簽上匆忙寫了什麽。第一個灰衣人被那位中士用槍口指著離開了隊列。他拖著沉重的步伐穿過球場,轉身望著萊爾斯。萊爾斯從灰衣人跟前一個一個經過。每次,都會審視一番,隨後宣布什麽。那位上尉在本子上記下,緊接著中士用槍指揮。一些人去和第一個灰衣人站到一起,另一些則被分為其他兩組。
萊爾斯在對他們進行分門別類。
其中一個小組人數最少,當中的俘虜都是身材很高大和強壯的。第二個小組人數較多,裏麵的俘虜看上去飽受摧殘,但依然勉強保持著尊嚴。第三個小組人數最多,他們似乎已經達到極限,瘦得皮包骨頭,隨著暑熱的攀升,好像隨時會倒地身亡。
萊爾斯在給囚犯分類的過程中展現了德軍的雷厲風行。他評價任何人都不超過五秒鍾,宣布完決定就繼續向前。隻用了不到十五分鍾就看到了第三百個人。萊爾斯對上尉和中士說了什麽,後者立正,行了個表示“勝利”的軍禮,萊爾斯十分有力地回了個納粹禮,隨後大步朝出口走來。
他在朝車的方向走!
*
皮諾嘴裏泛起一股鐵鏽味,他咽了下口水,轉身就想跑。但他必須得逼迫自己像萊爾斯一樣堅定不移、威風凜凜,大步流星地走。皮諾走出北門,一位守衛用德語向他問話。皮諾還沒回話,他們的注意力就迅速轉移到跟在皮諾身後拖著腳發出聲響的灰衣人身上去了。他們在後麵走著,仿佛皮諾在前麵領隊似的。
皮諾轉過角落。跑到足球場一半處,萊爾斯也出來了,朝戴姆勒指揮車的方向走去,皮諾瞬間爆發出全部力氣全速衝刺。
萊爾斯走出足球場的大門時,兩人相距七十五米。在萊爾斯離指揮車僅有十二步之遙時,皮諾追上了。他從萊爾斯身邊跑過,滑行一段後停下。皮諾敬禮,打開車門,努力把氣順下來。汗珠子順著他的發際線流了下來,流到兩眼之間的鼻梁上。
萊爾斯將軍肯定注意到了。他沒有進車而是停下,仔細觀察皮諾。皮諾這下汗冒得更厲害了。
“我和你說了在車邊等著。”萊爾斯說。
“是,將軍。”皮諾喘道,“不過我得撒尿。”
萊爾斯麵露些許嫌惡,爬進車裏。皮諾在後麵關上車門,感覺自己像是蒸了個桑拿。皮諾用兩個袖子擦了下臉,坐上駕駛座。
“瓦倫納。”萊爾斯問,“你知道嗎?”
“在科莫湖東岸,將軍。”皮諾邊說邊給汽車掛擋。
在前往瓦倫納的途中,他們遇到了四個檢查點,但每次被攔下來,隻要哨兵看到是萊爾斯坐在指揮車後座,便立即揮手放行。萊爾斯中途讓皮諾在萊科的一間小咖啡館停下,點了一杯濃咖啡和一塊油酥點心,吃完後再次上路。
行至瓦倫納郊區,萊爾斯將軍指示皮諾開出城鎮,駛入南部阿爾卑斯山的丘陵之中。道路很快消失,剩下一道車轍,通向一處牧場的大門。萊爾斯吩咐皮諾往門裏開,再穿過牧場。
“你確定這輛車能行嗎?”皮諾問。
萊爾斯像看傻子一樣看著皮諾。“這是輛六輪車。我想讓它去哪兒,它就能去哪兒。”
皮諾將變速箱掛到滿擋,指揮車開進門內,行駛在凹凸不平的路麵上,竟然像一輛小坦克一樣平穩自若。萊爾斯吩咐皮諾把車停在牧場的偏遠角落,附近有六輛空卡車,兩個“托特組織”的士兵在守著。
皮諾把指揮車停下,關掉引擎。
皮諾還沒下車,將軍便問:“你會不會做筆記?”
“會的,將軍。”
萊爾斯在皮箱裏翻找了一會兒,拿出速記用的筆記本和鋼筆。接著將掛著鑰匙的項鏈收進襯衫裏,然後扣上箱子。
“跟我來。”萊爾斯說,“我說你記。”
皮諾趕緊接過筆記本和鋼筆,從車上下來,打開後車門。萊爾斯下了車,健步如飛地從卡車邊經過,沿著一條小道走進林中。
時間大概是上午十一點。蟋蟀在高溫下發出瞿瞿的叫聲。森林中的空氣聞起來有一股沁人心脾的盎然綠意,讓皮諾回想起轟炸時他和卡萊托一起躺過的那片鬱鬱蔥蔥的小山坡。小道突然向下,變得又陡又急,**出許多樹根和岩架。
幾分鍾後,兩人走出林子,沿著一條彎曲的鐵軌往一處隧道走去。萊爾斯快步走進隧道。皮諾這時才聽到鋼鐵敲擊岩石的嘈雜聲,幾百個鐵錘一起敲擊隧道的內部。空氣中彌漫著爆炸殘餘物的惡臭。
看到萊爾斯經過,隧道外的哨兵馬上立正敬禮。皮諾跟在後麵,覺察到哨兵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隧道越深入,燈光就越暗。每走一步,錘擊聲就越近,聽起來也就越刺耳。
萊爾斯停下腳步,翻找了一下口袋,拿出棉球。遞給皮諾一個,示意他撕成兩半,塞進耳道內。皮諾塞好後,噪音弱了很多,如果萊爾斯將軍不在他耳邊大喊大叫,根本什麽也聽不到。
兩人拐了個彎。前方的天花板上掛著明亮的電燈泡,投射下炫目的光,露出一小批灰衣人的剪影。這些灰衣人揮動鏟子和大錘敲擊隧道的兩側,發出爆炸的惡臭。大塊的石塊隨著猛烈的敲擊脫落,落在腳邊。他們把碎石踢到身後,讓其他人將岩屑裝進軌道上的礦車。
人間煉獄,皮諾心道,他隻想馬上逃離。然而萊爾斯將軍毫不停留繼續向前,期間一位“托特組織”的士兵遞給他一隻手電筒。萊爾斯將手電筒的光射向軌道兩側的挖掘工事。灰衣人已將岩壁向內挖了一米,清理出一個兩米半高、二十四米長的區域。
兩人經過挖掘現場,繼續向前。前方十五米外,軌道兩側的牆壁已經被挖到四米半深、兩米半高、長達三十米。軌道兩側堆滿了大量的大木箱。其中幾個是打開的,裏麵露出一串串彈藥。
萊爾斯抽查了一些木箱,然後用德語向中士問了些什麽,那位中士交給萊爾斯一個夾著文件的筆記板。萊爾斯掃視了幾頁,然後抬頭看向皮諾。
“記下來,一等兵。”萊爾斯命令道,“七點九二乘以五十七毫米毛瑟步槍彈六百四十萬發,準備運往南方。”
皮諾匆忙記下,抬起頭。
“九點一九毫米巴拉貝魯姆彈,”萊爾斯說,“二十二萬五千發運往米蘭黨衛軍,四十萬發運往摩德納南部,二十五萬發運往熱那亞黨衛軍。”
皮諾全速做筆記,才勉強跟上。他記完抬頭,萊爾斯說:“給我念一遍。”
皮諾念完,萊爾斯微微點頭。繼續向前,一邊看著一些木箱上的印字,一邊大聲發令。
“鐵拳反坦克火箭筒,”萊爾斯喊道,“六——枚——”
“抱歉,將軍。”皮諾說,“我不知道這個詞,‘鐵——’?”
“一百毫米火箭榴彈炮,”萊爾斯不耐煩地說,“七十五箱運往哥特防線,應凱塞林將軍之令。八十八毫米坦克炮彈、四十個發射器和一千發火箭彈運往哥特防線,也是應凱塞林將軍之令。”
萊爾斯大聲報出各類軍火的命令和目的地,從全自動手槍、毛瑟98k步槍,到國防軍標準步槍,再到索羅通長距離步槍以及對應的二十乘以一百三十八毫米子彈,像這樣報了足足二十分鍾。
一位中士從隧道的另一頭走來,向萊爾斯敬禮說了什麽。萊爾斯轉身掉頭往另一個方向走去。那位中士跑上前,和萊爾斯並排齊驅,嘴裏簡要地說些什麽。皮諾隔了一段距離跟在後麵。
中士說完。萊爾斯垂下頭,精確地轉向他,激動地說起德語。中士想要回應,但萊爾斯滔滔不絕不給機會。中士向後退了一步,萊爾斯反而更被觸怒。
萊爾斯環顧四周,看到皮諾站在一旁,便怒目而視。
“你,一等兵。”萊爾斯說,“到石頭堆旁邊等著。”
皮諾低下頭,急忙從旁邊走,聽到萊爾斯又吼了起來。前方傳來鐵錘敲擊石頭的聲音,他更想去那裏等萊爾斯。皮諾剛有這樣的念頭,挖掘的嘈雜聲就弱了下去,換成工具落地的聲音。皮諾到了挖掘現場,灰衣人們拿著鋤頭和鏟子背靠著牆坐著。許多人把頭埋進手裏,其他的則茫然地抬頭望著隧道的天花板。
這樣的人皮諾自覺從未看到過,簡直是慘不忍睹: 上氣不接下氣,汗水噴湧而出,他們伸長舌頭舔著幹裂的嘴唇。皮諾環顧四周,發現牆邊有一個很大的奶罐,裏麵裝了水,旁邊還有一個水桶,裏麵有一隻長柄勺。
守衛在一旁冷眼旁觀,沒有一個主動給灰衣人水喝。不管這些人是誰,也不管他們做過什麽,他們都有喝水的權利,皮諾越想越氣。他走到牛奶罐旁,把罐子傾斜過來,將水桶裝滿水。
皮諾走到最近的一個挖掘工旁,給他舀了一些水。那個挖掘工整個人都虛脫了,顴骨和下巴非常突出,整張臉看起來像個骷髏頭。他斜過腦袋,張開嘴。皮諾直接把水倒進他喉嚨裏。他喝完後,皮諾一個接一個地喂水。
很少有挖掘工看皮諾一眼。皮諾在給第七個挖掘工蘸水的時候,挖掘工盯著腳邊的石頭,口裏嘟囔著,竟然在用意大利語罵皮諾。
“我是意大利人,蠢貨。”皮諾說,“你還想不想喝水了?”
那個人抬起頭。皮諾才發現他年紀很輕。他們可能同歲,雖然他看上去難以想象得未老先衰並且麵容扭曲。
“聽你口音像是米蘭人,你怎麽會穿納粹的衣服。”他沙啞地問。
“事情很複雜,”皮諾說,“喝水吧。”
那人喝了一小口,迫不及待地咽了下去,就像其他幾個挖掘工一樣。
“你是誰?”皮諾等他喝完後問,“這裏其他人是誰?”
那人盯著皮諾,像是在看一隻臭蟲。“我叫安東尼奧。”他說,“我們是奴隸。我們所有人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