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1944年8月9日
上午六點四十五分
*
皮諾將戴姆勒指揮車停在但丁大街,下車,走進多莉的公寓樓,匆忙經過那個喜歡眯眼看的醜老太婆,急切地敲響萊爾斯將軍情婦家的大門。
聽到是多莉應門,皮諾大失所望。萊爾斯將軍已經到了門廳,正端著一個陶瓷杯在喝咖啡,一副急於離開的樣子。
皮諾上前拿起手提箱,還是不見安娜的身影,轉身朝往公寓門走去,更為失落了。
多莉大喊:“安娜?把將軍吃的拿來。”
片刻之後,安娜拿著保溫杯和棕色紙袋出現了,皮諾既緊張又高興。萊爾斯朝公寓門走去。皮諾來到安娜跟前,說:“我來拿。”
安娜把水杯遞給皮諾,竟然對他露出了笑容。皮諾將水杯夾在胳膊下,隨後接過便當袋。
“一路順風。”安娜說,“注意安全。”
“一等兵!”萊爾斯大聲嚷道。
皮諾一激靈,趕緊轉身,抓起手提箱,追向萊爾斯。多莉撐著門,皮諾經過時,向他使了一個會意的眼神。
當天上午,萊爾斯在德國國防軍總部和陸軍元帥凱塞林開了四小時的會。皮諾沒有獲邀參會。中午開完會出來,萊爾斯怒氣衝衝,一臉不快,吩咐皮諾送他去電話局。
皮諾懶洋洋地靠著戴姆勒指揮車,無聊得要發瘋。他想找個地方吃飯,但是又不敢離開車。離洛雷托廣場隻有幾個街區,皮諾內心掙紮要不要去找卡萊托,向他解釋一番,卡萊托就不會再以為他是叛徒了。這會讓皮諾好受一些,但他應該……
皮諾聽到廣播的聲音響起,並不斷接近。
一輛軍車載著五台揚聲器緩緩駛過阿布魯奇大街。
“這是給米蘭全體市民的警告。”一個刺耳的男聲用意大利語大聲說,“昨天發生了針對德軍的炸彈襲擊,我們不會容忍這種卑劣的行徑。今天之內若不檢舉揭發投彈者,我們明天將會施行嚴厲的懲罰。再重複一遍: 這是給米蘭全體市民的警告……”
皮諾餓得四肢乏力,心裏發慌,望著那輛廣播車駛過。沿著洛雷托廣場四周的街道上上下下,傳來一陣一陣擴音器的回聲。下午三點左右,一群德軍士兵從皮諾身旁經過,將印著上午廣播警告的告示,要麽釘在電話線杆上,要麽張貼在牆上。
三小時後,萊爾斯氣衝衝地走出電話局,怒火中燒,坐上戴姆勒指揮車的後座。皮諾從早上六點以後就沒吃過東西了,坐上駕駛座,覺得暈頭轉向,心神不寧。
“一群該死的蠢貨。”萊爾斯尖刻地罵道,“一群該死的蠢貨。”
皮諾一頭霧水,透過後視鏡看到萊爾斯揮動拳頭狠狠地砸了座椅三下。發泄完後,萊爾斯麵紅耳赤,汗津津的。皮諾趕緊轉移視線,免得萊爾斯把氣頭撒到他身上。
萊爾斯坐在後麵深呼吸。過了好一會,皮諾又瞥了眼後視鏡,發現這位將軍雙眼緊閉,兩手交叉在胸前,呼吸平穩而緩慢。他睡著了?
皮諾餓得渾身發顫,直吞口水。他隻能幹等著,什麽也不敢幹。
十分鍾後,萊爾斯開口說道:“領事館,你知道嗎?”
皮諾看向後視鏡,萊爾斯難以捉摸的臉色已恢複正常。“是,將軍。”皮諾很想問何時能停車讓他買點東西吃,但還是沒說出口。
“把我的旗子放下來,這不是正式訪問。”
皮諾聽到命令放下旗子,發車掛擋,猜想著萊爾斯去領事館是要見誰。皮諾東拐西繞往帕塔林大街開去,一路不停觀察萊爾斯。萊爾斯不動聲色,似乎陷入了沉思。
開到領事館門口,太陽已經落下。門口沒有守衛,萊爾斯吩咐皮諾停到領事館裏麵。庭院內鋪了鵝卵石,兩側是雙層柱廊。皮諾開進庭院,關掉引擎下車。庭院中央是一座汩汩噴湧的噴泉。悶熱的傍晚,死氣沉沉。
皮諾打開後車門,萊爾斯下車說:“我可能會用到你。”
皮諾尋思他們今晚會和誰談話。很快一切都變得明了起來,皮諾的心突突地跳起來。他們要和舒斯特談話。這位米蘭的紅衣主教過目不忘。就像勞夫上校會記得皮諾一樣,紅衣主教舒斯特也會記得,但區別是舒斯特還記得他的名字。紅衣主教舒斯特會看到皮諾佩戴的萬字飾,然後對他鄙夷萬分,很有可能會讓他痛苦到永生難忘。
萊爾斯將軍上了台階左轉,來到了一扇厚重的木門前,敲了敲門。一位老神父開了門。他似乎認識萊爾斯,表情有些厭惡,但還是站到一旁讓萊爾斯進來。皮諾經過時,老神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們穿過一條鑲嵌了木板的走廊,走進一間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客廳,十五世紀的掛毯上繡著天主教的肖像畫,十三世紀的耶穌受難十字架上也刻著天主教的肖像畫,每一處不是鑄金的,就是鍍金的。這間屋子裏唯一不是意式風格的東西就是那張桌子。桌子旁坐著一個矮小的禿頭,穿著樸素的米色神父長袍,戴著紅色小帽,正背對著皮諾和萊爾斯在寫東西。紅衣主教舒斯特似乎並沒有覺察到他們兩人的到來。直到老神父敲了敲門框,他才停下筆來,但隨後又抓起筆寫了四五秒鍾。他整理完思緒,這才抬頭轉身。
萊爾斯脫掉帽子。皮諾也不情願地脫掉帽子。萊爾斯邊朝舒斯特走去,邊對皮諾說:“告訴紅衣主教,我很感激他這麽匆忙還願意見我,不過確實是大事。”
皮諾想躲在萊爾斯肩膀後麵,這樣紅衣主教就看不清他。他把萊爾斯的話翻譯成意大利語。
舒斯特往前彎了下身子,想看到皮諾,“問萊爾斯將軍,有什麽需要我做的。”
皮諾看著地毯,把舒斯特的話翻譯成法語。紅衣主教舒斯特打斷他說:“我可以叫一位會說德語的神父來,如果他想要溝通更容易的話。”
皮諾轉述給萊爾斯。
萊爾斯搖頭,“我想沒有必要占用他和我的時間。”
皮諾告訴舒斯特,萊爾斯能接受目前這種狀況。
舒斯特聳了聳肩。萊爾斯說:“‘紅衣主教閣下’,想必您也聽說了,昨天有十五位德軍士兵因洛雷托廣場發生的遊擊隊炸彈襲擊而喪生。想必您也知道勞夫上校和蓋世太保想要米蘭市民在傍晚之前檢舉揭發那名投彈者,否則米蘭將麵臨嚴厲的懲罰。”
“我知道。”紅衣主教舒斯特說,“將有多嚴厲?”
“遊擊隊對德軍士兵的任何暴行,都將以同等程度的暴行轉移到米蘭當地男性市民身上。”萊爾斯說,“這個決定不是我下的,我向您保證。聲名狼藉的是沃爾夫將軍。”
皮諾邊翻譯邊感到震驚無比,他可以從舒斯特的神情變化上看出這次打擊報複會有多恐怖。
舒斯特說:“納粹若走這條路,就是站在人民的對立麵,隻會加劇抵抗運動。人民最後不會饒過你們的。”
“我同意,‘紅衣主教閣下’,我也是這麽說的。”萊爾斯說,“但我的意見在米蘭和柏林都沒人聽。”
舒斯特說:“那你想要我做什麽?”
“除了要求那位投彈者自首以免懲罰來臨之外,尊敬的閣下,我也想不出來你能做什麽。”
舒斯特陷入了沉思中,片刻之後說:“懲罰會在何時來臨?”
“明天。”
“很感謝您親自來通知我,萊爾斯將軍。”舒斯特說。
“謝謝,‘紅衣主教閣下’。”萊爾斯說道,低下頭,啪地立正,轉身向門走去。皮諾暴露在舒斯特的視線中。
舒斯特望著皮諾,似乎對他有一絲印象。
“‘尊敬的紅衣主教’,”皮諾用意大利語說道,“請不要告訴萊爾斯將軍您認識我。我不是您想的那樣。求求您了,請寬恕我的靈魂。”
紅衣主教舒斯特怔怔望著皮諾,點點頭。皮諾頻頻點頭,轉身離去,跟隨萊爾斯回到領事館的庭院,腦中不停思考剛剛在裏麵聽到的事情。
明早會有報複行動?肯定不是好事。但德國人會怎樣報複?對成年男性施以同等程度的暴行?他是這麽說的,對吧?
到了車邊,萊爾斯說:“你最後在和紅衣主教說什麽?”
皮諾說:“我祝他晚上好,將軍。”
萊爾斯打量了皮諾一下,說:“去多莉家吧。我已經盡我所能了。”
即將到來的懲罰讓皮諾心煩意亂,但一想到安娜,皮諾還是飛快開過大教堂附近彎彎曲曲的街道,開到多莉的公寓樓。皮諾停下車,打開後車門,準備去拿手提箱。
“我自己拿上去。”萊爾斯說,“留在車裏。我等下可能會出去。”
這話吹熄了皮諾的小心思。
為了不被萊爾斯抓到自己失望的情緒,皮諾等到他走進前門沒影後才表現出來。這時皮諾又感到饑腸轆轆。接下來該怎麽辦?不吃不喝嗎?
皮諾悶悶不樂,抬頭望向公寓樓,多莉家拉著窗簾的窗戶裏透出微微的光輝。
安娜失望嗎?嗯,她早上確實對他笑了,那笑容絕不是普普通通平淡無奇的笑,對嗎?在皮諾眼裏,安娜的微笑裏既充滿魅力,也含有期盼。她和皮諾說要注意安全,還叫了他的名字,對嗎?
無論如何,皮諾是見不到安娜了。今晚肯定不行。今晚,皮諾要睡車裏,還要忍饑挨餓。車外雷聲滾滾,皮諾的心情愈發沉重起來。支起帆布遮雨篷後,大雨如注而下。皮諾頹然倚靠在駕駛座上,除了暴雨聲外,什麽也聽不到,隻覺得形單影隻。今晚難道就睡這裏了?不吃不喝?
就這樣,一個半小時過去了。雨勢減弱,雨水落在車篷上啪嗒啪嗒作響。皮諾餓得胃痛。他想過開車去舅舅家匯報情況,順便吃點東西。但要是萊爾斯這時下來,發現他人不在了呢?要是……
副駕駛座的車門被打開。
安娜提著一籃香氣撲鼻的食物坐進車裏。
“多莉想到你可能餓了。”安娜關上車門說道,“她派我來陪你吃點東西。”
皮諾麵露笑容,“是將軍的命令嗎?”
“是多莉的命令。”安娜環顧四周說,“我覺得,在後座吃東西更方便。”
“那是將軍的專座。”
“他現在正在多莉房裏忙著呢。”安娜說道,下車,打開後車門,坐進去。“他應該會在裏麵待很長一段時間,整晚也不一定。”
皮諾笑了,推開車門,彎腰躲雨,坐進後座。安娜把籃子放在萊爾斯平日裏放手提箱的地方。她點亮一隻小蠟燭,放到盤子上。燭光搖曳,指揮車裏照得金燦燦的。安娜拿掉籃子上蓋的毛巾,裏麵是兩個香烤大雞腿、現烤的麵包、天然黃油以及一杯紅葡萄酒。
“我重獲新生了。”皮諾說。安娜被他逗笑了。
換別的時候,皮諾一定會目不轉睛地看著安娜笑。但他實在是太餓了,輕笑一聲後,吃了起來。皮諾邊吃邊跟安娜聊天。他了解到,安娜是從的裏雅斯特來的,已經給多莉做了十四個月的女仆了。當初是安娜的一位朋友在報紙上看到多莉登的招聘廣告。
“你不知道我有多需要吃的,”皮諾吃完說到,“我快餓成頭餓狼了。”
安娜笑道:“我之前好像聽到某人在外麵號叫呢。”
“安娜?”皮諾問,“這是你的全名嗎?”
“你也可以叫我安娜瑪爾塔。”
“沒有姓嗎?”
“沒有。”安娜說道,語氣冷了下來,收拾起籃子,“我必須走了。”
“等等,”皮諾說,“你不能再多待一小會嗎?我從未遇到過像你一樣可愛優雅的人。”
安娜不屑地一擺手,微笑道:“你聽聽你說的。”
“我說的是真的啊。”
“你現在多大啊,皮諾?”
“大到可以穿軍裝佩槍了!”皮諾惱道,“大到我可以做一些不好說的事了。”
“比如呢?”安娜饒有興致地說。
“我不好說。”皮諾沒有鬆口。
安娜吹熄蠟燭,車裏陷入一片黑暗。“我真得走了。”
不等皮諾抗議,安娜下了戴姆勒指揮車,關上車門。
“晚安,一等兵萊拉。”安娜說道,走進屋裏。
雨停了,皮諾久久矗立在原地,望著安娜消失的地方,回味著剛才在指揮車後座共度的美妙時光。周圍還有安娜的氣息。食物被拿走後,皮諾才注意到這個氣味。他當時狼吞虎咽的樣子把安娜都逗笑了。這世間還有什麽聞起來像安娜這樣迷人嗎?還有哪位女人長得像安娜一樣動人嗎?安娜,美麗而又神秘。
皮諾坐進駕駛座,拉下帽簷遮住眼睛。腦子裏還想著安娜,想著她說過的每句話,分析她說過的每個字,仿佛這些字句是安娜之謎的線索。貝爾特拉米尼先生的死,叛徒的汙名——這些都從皮諾的意識裏消失。直到入睡前,他想的都隻有安娜。
車窗被敲響發出刺耳的聲音,吵醒皮諾。天蒙蒙亮。車後門開了。皮諾心頭一喜,一個念頭就是安娜又下來送他吃的了。皮諾轉過頭,看到萊爾斯將軍的身影。
“把旗子升起來,”萊爾斯說,“送我去聖維托雷監獄。時間不多了。”
皮諾邊忍住哈欠邊去手套箱找旗子,說:“現在幾點,將軍?”
“上午五點。”萊爾斯嚷道,“動作快點!”
皮諾跑下車,升起將軍旗。因為將軍旗,他們快速地經過檢查點,一路暢通無阻,很快就到達臭名昭著的聖維托雷監獄。聖維托雷監獄建於十九世紀七十年代,由一棟中央建築和六棟三層附屬建築組成。聖維托雷監獄剛開的時候,一切井然有序,但七十四年後,由於長期疏忽管理,牢房的環境變得極其惡劣,囚犯們無時無刻不在掙紮求生。現如今又落入蓋世太保之手,皮諾想除了蕾佳娜酒店,沒有比聖維托雷監獄更可怕的地方了。
行至監獄東麵高牆外的維科大街,有兩輛卡車堵住了監獄的門。一輛卡車要從門裏開出來,另一輛則停在街上阻塞了道路。
晨曦初現,萊爾斯將軍走下車,砰的一聲把門關上。皮諾趕緊下車跟在後麵。穿過街道,走進大門,守衛立刻敬禮。他們走進一個很大的三角形庭院,離中央建築越近,監獄兩側附屬建築高牆之間的距離就越小。
走近四步,皮諾將監獄盡收眼底。有八個全副武裝的黨衛軍士兵站在他左側十點鍾方向、二十五米開外。那幾位士兵前麵站著一位黨衛軍上尉。上尉身邊是蓋世太保上校瓦爾特·勞夫,他身後別著一根短馬鞭,正饒有興致地看著。萊爾斯向勞夫和那位上尉走去。
皮諾畏畏縮縮,不想讓勞夫注意到他。
那輛卡車的門簾拉開了,一小隊黑衫軍混編旅魚貫而出。這些法西斯精兵是墨索裏尼的瘋狂信徒,盡管天氣暖和,他們還是穿著黑色高領套頭衫,帽子上和胸前繡著沒有下顎的骷髏頭標誌。
“準備好了嗎?”黨衛軍上尉用意大利語說道。
一位黑衫軍士兵從皮諾身邊擦身而過,喊道:“把他們帶出來。”
黨衛軍守衛四人一組去打開監獄側翼建築裏的牢門。囚犯們拖著沉重的步伐,相繼出來。皮諾移動了下位置,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一些囚犯看上去隨時會跌倒;還有一些狀態好一點的囚犯長了胡子,還留了長發,即便是之前認識的人現在也不一定能認出來了。
一個高大健壯的年輕男子從左邊的牢門走出來。皮諾認出,此人就是之前給紅衣主教舒斯特作助手,後來因偽造罪而被捕的神學院學生巴爾巴雷斯基。巴爾巴雷斯基肯定是越獄後又被抓了。周圍的囚犯三三兩兩走著,不敢正視黑衫軍,但巴爾巴雷斯基無所畏懼地走在前排。
“多少人?”勞夫問。
“一百四十八個。”一位守衛大聲回道。
“還差兩個。”勞夫說。
最後一人從右側牢門走出來,甩了甩眼睛前麵的頭發。“圖利奧!”皮諾倒抽一口冷氣低呼道。
圖利奧沒有聽到皮諾的聲音。皮諾的聲音淹沒在囚犯的腳步聲中。圖利奧蹣跚著消失在卡車後麵。黑衫軍的指揮官向前走去。萊爾斯將軍正在與勞夫上校和那位黨衛軍上尉對質。皮諾能聽到他們爭辯的聲音。勞夫拿著馬鞭指向黑衫軍說了什麽,萊爾斯閉嘴了。
黑衫軍的指揮官指向他最左邊的那個人喊道:“從你開始,從一到十報數。報到十的人出列。”
那人猶豫片刻後說:“一。”
“二。”第二個人說道。
就這樣往下報數,直到隊伍中一個看起來虛弱不堪的男人報到“十”,然後有些遲疑地走出隊列。
“一。”第十一個人說道。
“二。”第十二個人說道。
過了一會,巴爾巴雷斯基報道:“八。”
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報到“十”的人走出隊列。之後又多了十二個。這些報到“十”的人肩並肩站在眾人麵前。報數繼續持續下去。
一個囚犯突然對法西斯士兵和行刑隊大吼大叫。皮諾踮著腳尖站著看,想起萊爾斯與舒斯特的對話。
聽到圖利奧報到“十”,成為第十五個出列的人,皮諾心裏一涼。
“你們十五個上卡車。”一位黑衫軍士兵說,“其餘的各自回到原來的牢房。”
皮諾在去萊爾斯還是去圖利奧那邊之間掙紮,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去找萊爾斯,告訴他圖利奧是他的好朋友,但圖利奧是因抵抗運動的間諜活動被捕入獄的,萊爾斯會不會也開始懷疑——?
“你在這裏做什麽,一等兵?”萊爾斯質問道。
萊爾斯正站在一旁怒視著皮諾。皮諾太過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沒有注意他的動向。
“對不起,將軍。”皮諾說,“我以為您需要翻譯。”
“快去車那裏。”萊爾斯說,“那輛卡車開出去以後,追上去。”
皮諾敬禮,接著跑出監獄的門,找到戴姆勒指揮車坐進去。停在聖維托雷監獄外的卡車緩緩駛離。就在皮諾發動指揮車的時候,第一道陽光照射到監獄的牆上,落到拱門上方。下方的陰影中,那輛載著圖利奧和其他十四位囚犯的卡車開了出去。
皮諾和萊爾斯在車裏坐了片刻,皮諾問:“將軍?”
“見鬼!”萊爾斯說,“跟上,一等兵。”
卡車隆隆行駛在米蘭市區,戴姆勒轎車很快追了上去。皮諾想問萊爾斯到底是什麽情況,然後告訴萊爾斯圖利奧的事,但他沒有這個膽量。
皮諾繞行米蘭大教堂前麵的廣場時,向教堂尖頂最高處瞥了一眼。教堂尖頂最高處沐浴在陽光下,而教堂下方兩側的滴水獸卻依然籠罩在深深的黑暗中。眼前的景象讓皮諾感到非常不安。
“將軍?”皮諾說,“我知道您說了不準說話,但您能不能告訴我那輛卡車裏的囚犯會怎麽樣。”
萊爾斯沒有答話。皮諾掃了眼後視鏡,嚇得張口結舌,原來萊爾斯將軍正冷眼看著他。
萊爾斯說:“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是你祖先發明的。”
“將軍?”
“古羅馬人稱之為‘十一抽殺律’,一等兵。這是古羅馬帝國時期沿用的懲罰。但不是長久之計。”
“我不懂。”
“‘十一抽殺律’是一種心理戰術,”萊爾斯解釋道,“以可悲的恐懼來減弱叛亂的威脅。但曆史已經證明,用暴行來報複平民隻會滋生更多的仇恨,而不會讓他們誠服。”
暴行?皮諾心道。報複?萊爾斯警告過紅衣主教的暴行?他們要對圖利奧等人做什麽?如果告訴萊爾斯將軍圖利奧是他的摯友的話,會幫上忙嗎,還是會……
隔壁的街道傳來擴音器刺耳的聲音。一個男的用意大利語對洛雷托廣場喊道:“全體市民請注意!”
兩群黑衫軍士兵已在廣場環島周圍拉起警戒線。那幾輛卡車及萊爾斯將軍的指揮車駛來時,他們揮手放行。卡車開到“貝爾特拉米尼新鮮果蔬店”附近停下,倒車掉了個頭,背對那堵將幾棟建築連在一起的空白牆。
“繞著環島繼續開。”萊爾斯說。
皮諾駛過果蔬店。殘破的遮陽篷讓他一下想起爆炸的事。卡萊托從店門裏走出,注視了卡車一會兒,而後轉移視線。看到好友,皮諾心頭一震。
皮諾踩了一腳油門,趕緊躲開卡萊托的視線。繞著環島開到四分之三的地方,萊爾斯命令皮諾把車停到埃索石油加油站。這裏的加油泵上吊著很大的鋼梁。一位服務員緊張不安地走出來。
“告訴他把油箱加滿,我們要停這兒。”萊爾斯說。
皮諾轉告了那位服務員。他看到將軍旗,便急忙跑開了。
廣播不停地響。開始有幾個好奇的米蘭市民稀稀拉拉過來,接著不斷有新人加入,最終匯聚成持續不斷的人潮,從四麵八方向洛雷托廣場湧來。
黑衫軍在果蔬店向西三十米和火車兩側向北四十五米處立起木柵欄。卡車附近空出一大片場地。柵欄外圍觀的人群逐漸增加。
很快就來了一千多人。戴姆勒指揮車和裝著圖利奧的卡車離了一百五十米,又一輛納粹指揮車半道開了出來,停在環島路邊。從皮諾站的位置和角度看不見車裏的人。越來越多的人湧入洛雷托廣場,很快就擋住了皮諾的視線。
“我看不見了。”萊爾斯說。
“我也看不見了,將軍。”皮諾說。
萊爾斯停頓了下,看向窗外,說:“你能爬上去嗎?”
一分鍾後,皮諾踩著加油泵爬上那根比較低矮的鋼梁。皮諾緊緊抓住一根鋼柱,另一根鋼梁則位於頭這麽高的位置。
“你能看見嗎?”下麵的萊爾斯站在車邊問道。
“能,將軍。”皮諾下方人頭攢動。在一千五百人之上,視線很清晰,不會被擋住。幾輛卡車還停在那裏,車後麵的門簾緊閉。
“拉我上去。”萊爾斯說。
皮諾向下看去。萊爾斯已爬上加油泵,伸來一隻手。皮諾幫忙把萊爾斯拉上來。萊爾斯依附在鋼梁上的交叉處,皮諾則抱著一根鋼柱。
上午九點整,遠方,米蘭大教堂的鍾聲敲響了。從監獄庭院來的黑衫軍指揮官從一輛卡車的駕駛室裏爬了下來,來到那輛裝著囚犯的車後麵,消失在皮諾的視線裏。
很快,十五名囚犯一個接一個魚貫而出,肩並肩,麵對著圍觀人群,朝果蔬店右邊那麵牆走去。周圍的人神色愈發緊張不安。圖利奧第七個出來。皮諾這時心裏已然清楚接下來要發生什麽,即便不確定是以何種形式。他緊緊環抱著鋼柱,以免到時掉下去。
那輛空卡車開動了,人群讓出位子,車子很快就開到了環島上。一群帶著兜帽的持槍黑衫軍士兵從另一輛卡車後麵湧了出來。接著,這輛卡車也開走了。這群裝備著全自動手槍的法西斯士兵在離囚犯不到十五米的地方站成一排。
一位黑衫軍士兵吼道:“共產黨遊擊隊每殺害一名德軍士兵或薩洛軍士兵,我們都將嚴懲不貸。”
廣場立馬鴉雀無聲,隻有難以置信的竊竊私語聲。
一名囚犯突然對法西斯行刑隊大喊大叫起來。
那人是圖利奧。
“你們這群懦夫!”圖利奧怒吼道,“你們這群叛徒!替納粹幹髒活,還知道遮臉。你們就是一堆……”
全自動手槍開火了,圖利奧第一個被射倒。他淹沒在槍林彈雨中,跌跌撞撞地向後退去,最後四肢無力地橫躺在人行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