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944年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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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諾被一陣“叮叮當當”的聲音吵醒。距離他把納波利塔諾太太和迪·安傑洛一家帶到瑞士已經差不多過去兩個半月了。他愜意地從**坐起來,難得雷神父因為他剛帶完一次路而允許他賴床多睡一會兒。皮諾站起身來,一點也不覺得身體酸痛,感覺很好,身體強壯,前所未有地充滿著力量。一點也不奇怪,那次納波利塔諾太太為他和米莫演奏之後,他又先後帶隊前往瑞士十二次。
“叮叮當當”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皮諾向窗外望去。隻見七頭脖子係著鈴鐺的牛在互相推搡,爭先恐後地夠身前的幹草垛。
皮諾看著看著覺得沒勁了,這才把衣服穿上。前腳走進空****的餐廳,後腳便聽到屋外有幾個男人大嚷大叫的威脅聲。波爾米奧修士警覺地從廚房走出來。兩人一塊兒來到門口,打開前門。雷神父站在入口不遠處,正麵色平靜地麵對著一杆獵槍的槍口。
拿槍對著雷神父的是蒂托。他這次戴了一條新的紅色領巾。蒂托的跟班也在,就是跨年派對跟在他後麵的那三個無賴。
“我和你的小子們說了,埃梅特山口冬天禁止通行。如果想要通行,就要捐款支持意大利的解放事業。”蒂托說,“我是來收捐款的。”
“勒索神父,”雷神父說,“你真了得啊,蒂托。”
蒂托對雷神父怒目而視,扳開保險,說道:“這錢是用來支持抵抗運動的。”
“我支持遊擊隊,”雷神父說,“我也認識‘加裏波第第九十旅’,但你不是遊擊隊的,蒂托。你們幾個都不是。你們戴紅領巾,隻不過是為了勒索錢財罷了。”
“把我要的東西交出來,老頭子。否則就別怪我一把火燒了你的學校,把你連同那些小鬼都殺了。”
雷神父遲疑了一下。“錢,還有食物,我都給你。把槍收起來。”
蒂托凝視雷神父片刻,右眼角抽搐了一下,伸出舌頭舔了下嘴角。他笑了,放下槍,說道:“你去拿,別想著糊弄我。否則我親自進去搜,看你都有些什麽東西。”
雷神父說:“在這裏等著。”
雷神父轉過身,看到波爾米奧修士還有他身後的皮諾。
雷神父進門說道:“給他們拿三天的口糧。”
“神父?”波爾米奧修士說。
“修士,請照我說的做吧。”雷神父說著,繼續往前。
波爾米奧修士不情不願轉過身,跟在雷神父身後,留皮諾一人在門口。蒂托瞥見皮諾,狡詐地詭笑道:“喲,這是誰啊。不是跨年派對上的老朋友嘛。怎麽不出來呢?也不和我還有我的兄弟們打聲招呼?”
“我不出來為好。”皮諾說。他的聲音裏充滿了憤怒和不甘。
“不出來為好?”蒂托說完,把槍口指向皮諾。“你沒有選擇,現在可想出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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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諾狠了狠心。他恨透蒂托了。他走出門,離開小門廊。皮諾麵朝蒂托站著,冷漠地盯著他和他手中的槍。“你還穿著從我這裏搶去的靴子,對吧,”皮諾說,“這次又想要我的什麽?內衣嗎?”
蒂托聞言舔了下嘴角,掃了眼腳上的靴子,微微一笑。他朝前走來,揮動槍托,狠狠地鑿了過來。槍托打中皮諾的睾丸,皮諾痛苦至極,倒了下去。
“我想要什麽,小鬼?”蒂托說,“對從納粹肮髒的手裏解放意大利的英雄,就不能表示一下敬意嗎?”
皮諾在雪泥裏縮成一團,忍住想要嘔吐的衝動。
“快說。”蒂托脅迫道。
“說什麽?”皮諾想應付過去。
“說你尊敬蒂托。蒂托是遊擊隊領袖,施普呂根山口都歸他管。至於你,小鬼,你會聽從蒂托的命令。”
皮諾雖痛得不行,但依然搖頭拒絕。他咬著牙說:“這裏隻有一個管事的人,那就是雷神父。除了主之外,我就聽從他一個人的命令。”
蒂托舉起獵槍,槍托板正對著皮諾的頭上。皮諾知道,蒂托這架勢是要把他的腦袋砸開花。皮諾鬆開下體,用手護住腦袋,準備承受這雷霆一擊,隻是這一擊並沒有落下來。
“住手!”雷神父吼道,“住手,否則我向主發誓,一定會叫德國人來,把你們的藏身之處告訴他們。”
雷神父從門廊走出來。蒂托把步槍舉到肩上,對準雷神父。
“告發我們?這樣對嗎?”蒂托說。
皮諾穿著靴子猛地踹了一腳蒂托的膝蓋骨,痛得他麵色漲紅。蒂托扣動扳機,開了一槍。子彈從雷神父身旁呼嘯而過,打到“阿爾賓那之家”的一邊。
皮諾一下跳到蒂托身上,狠狠地揍了他一拳,拳頭正好砸到他鼻梁上。隻聽“嘎吱”一聲,血汩汩而出。皮諾搶過獵槍。站起。上膛。拿槍直指蒂托的腦袋。
蒂托的手下見狀立馬將槍口對準皮諾。“都住手,該死!”雷神父說道,上前護住皮諾,擋住槍口。“我說了給你們捐款,援助你們的事業,還有三天的食物。識時務的話,就把東西拿走,別等到不好收場。”
“開槍殺了他!”蒂托尖叫道,用袖子擦掉臉上的血,怒視著皮諾和雷神父。“開槍把他們都殺了!”
那一瞬間,空氣凝滯,寂靜無聲,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在這之後,蒂托的手下一個接一個放下手中的獵槍。皮諾長舒一口氣。皺眉蹙額,這才又感覺到**火辣辣的疼痛。移開原本應麵對著蒂托的槍口。皮諾卸下彈夾,拉開槍栓,最後一枚子彈蹦了出來。
蒂托的手下取過食物和錢的時候,皮諾在一旁候著。其中兩個手下不顧蒂托對他們的厲聲咒罵和侮辱,托住腋窩把他架走了。皮諾將蒂托的空槍交給第三個手下。
“填彈!我要殺了他們!”蒂托勃然大怒地叫囂著,血從他的嘴唇和下巴滲了下來。
“算了,蒂托。”其中一人勸道,“他是神父,看在基督的份上饒了他吧。”
兩個手下架住蒂托的肩膀,費盡周折把他拖離“阿爾賓那之家”。惡棍頭子卻還拚命回頭。
“我跟你們沒完,”蒂托大喝道,“特別是你,小鬼。事情可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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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諾站在雷神父身旁,渾身發抖。
“還好嗎?”雷神父問道。
皮諾沉默了好一會兒,說:“雷神父,我一直在問自己,我怎麽沒有把那家夥殺掉。這是一種罪過嗎?”
雷神父說:“不,你沒錯。不殺生,也是對的。”
皮諾聞言直點頭,下唇卻不住顫抖。情緒湧上他的喉頭,他使出全力去咽下這口氣。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太……
雷神父拍了拍皮諾的背。“要相信主。你做的是對的。”
皮諾再次點頭,卻不敢正視雷神父的目光,害怕自己會哭。
“你從哪兒學的槍法?”雷神父問。
皮諾擦掉眼淚,清了清嗓子,聲音嘶啞地說道:“我舅舅阿爾貝特有一支打獵用的毛瑟步槍,和剛才那支有點像。是他教我的。”
“我不知道是說你勇敢好,還是說你莽撞好。”
“我不會放任蒂托向你開槍的,神父。”
雷神父露出了微笑,說:“祝福你的一片好心。我今天還不想死呢。”
皮諾咧開嘴笑道:“我也不想。”
兩人回到校舍裏。雷神父給皮諾取來冰塊,讓他敷在傷口上。波爾米奧修士做了早餐,皮諾大快朵頤。
“你身體再長下去,我們飯都不夠吃了。”波爾米奧嘟囔道。
“其他人都去哪兒了?”皮諾問。
“和米莫一起滑雪去了。”雷神父說。“他們會回來吃午飯。”
皮諾吃第二份雞蛋、香腸、黑麵包時,兩個女人和四個孩子怯生生地走進屋裏,身後跟著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還有兩個小男孩。皮諾瞬間就認出來,這些是新來的逃難者。他已經能從表情神色辨認出被追捕的人了。
“淩晨再走一趟可以嗎?”雷神父問。
皮諾挪了個身子,腰隱隱作痛,但還是說:“可以。”
“很好。能幫我一個忙嗎?”
“什麽忙都行,神父。”皮諾說。
“你去小教堂的鍾樓,留意一下坎波多爾奇諾有沒有發信號。”雷神父說,“把書也帶上吧,順便完成學習任務。”
二十分鍾後,皮諾小心翼翼地順著梯子爬上小教堂的鍾樓。他背了個書包,還覺得蛋疼。豔陽高照,鍾樓暖烘烘的,穿得有些多了。
皮諾站在鍾樓塔尖內的狹窄通道裏,瞥了一眼,本應該有鍾的地方,卻是空****的。雷神父還沒給鍾樓裝鍾。皮諾拉開狹小的百葉窗,向下望去。透過懸崖上的狹縫,他能看到千米之下,坎波多爾奇諾教區長家二樓的兩個窗戶。
皮諾放下書包,翻出雷神父事先給他的雙筒望遠鏡。透過雙筒望遠鏡,教區長的房子仿佛就在眼前。他再次驚歎於望遠鏡的神奇。皮諾開始觀察。兩扇窗戶的窗簾都是拉下來的。這說明德國人正在施普呂根河盆附近巡邏。他們好像是沿著公路來回巡邏。他們大約正午時分到達山口,提前或推後約莫一個小時。
皮諾看了下表: 十一點差一刻。
皮諾站在樓頂,感受著春日的和煦微風,看著鳥兒掠過杉樹林。皮諾打了個嗬欠,一種非常強烈的睡意向他襲來。他趕緊搖搖頭,打起精神,拿起望遠鏡繼續觀察。
三十分鍾後,窗簾拉了上去。皮諾鬆了口氣。巡邏結束了,德國人朝山穀下方的基亞文納去了。皮諾打了個嗬欠。也不知道今晚莫塔高原會來多少逃難的人。如果來的太多,那就要分開行動了。他帶一組,米莫帶另一組。
幾個月過去了,皮諾的弟弟成長了許多。米莫不像過去那麽頑劣了,像山裏人一樣強悍。皮諾第一次意識到,他已將弟弟視作自己最好的朋友,甚至比卡萊托還要親近。
說到卡萊托,也不知道他過得怎麽樣了,還有他的母親以及貝爾特拉米尼先生。皮諾的眼睛開始打架。他可以躺在這裏,確保自己別掉下去,在這溫暖舒適的地方打個盹……
不,皮諾決定還是算了。從這掉下去,可是會把背給摔斷的。他沿著梯子爬下來,找了一排教堂的長椅,躺了上去。這裏沒有那麽暖和,但是他穿著外套,頭上還戴著帽子。隻有二十分鍾的時間可以閉一會兒眼睛了。
皮諾睡著了,一個夢也沒有做。一個聲音吵醒了他。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睡了多深。環顧教堂四周,抬頭往塔上望去……
他隱約聽到一陣“叮叮咚咚”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這是什麽聲音?從哪兒傳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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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諾起身,打了個嗬欠,那“叮叮咚咚”的聲音也停了。接著,聲音又響起來,像是錘子砸在金屬上麵的聲音。皮諾想起自己把書包、望遠鏡、手電筒都忘在上麵的通道了。他趕緊爬上梯子,拿上書包。伸手正要把百葉窗拉上的時候,那“叮叮咚咚”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皮諾突然意識到,這是下麵坎波多爾奇諾教堂裏的鍾聲。
皮諾看了一下表,想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十一點二十?教堂的鍾通常是正點才響的啊。那現在響個不停。這到底是?
皮諾趕緊拿起望遠鏡,朝兩扇窗戶望去。左邊那扇窗戶的窗簾拉上了。右邊窗戶裏的燈一閃一閃的。皮諾凝視著右邊窗戶,思索這一閃一閃的燈光代表著什麽。他突然注意到,第二次亮的時間比第一次久一些。燈滅了,又亮了。皮諾意識到這是信號。是摩爾斯電碼嗎?
皮諾取出手電筒,閃了兩次。窗戶裏的燈光也跟著閃了兩次,然後暗了下來。鍾聲停了。燈光又時長時短地閃爍了起來。信號燈停止閃爍後,皮諾趕緊從書包裏抓了支筆和幾張紙,等信號燈再次亮起來。信號再次出現,皮諾開始完整地記錄閃爍持續時間的長短頻率。
皮諾雖然不懂摩爾斯電碼,也不清楚坎波多爾奇諾那位負責放哨的人到底想表達什麽,但他知道肯定不是什麽好事發生了。他打開手電筒閃了兩次。接著,收起手電筒,手腳並用爬下梯子,向學校飛奔而去。
“皮諾!”皮諾聽到米莫衝他喊。
米莫正從學校後麵的雪坡上滑下來,一邊激動地揮舞著手中的滑雪杖。皮諾置若罔聞,飛奔著跑進“阿爾賓那之家”。雷神父和波爾米奧修士在入口處,正和逃難的人說話。
“神父,”皮諾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出事了。”
從鍾聲,到窗簾,再到閃光燈,皮諾把前前後後都講了一遍。他拿出筆記給雷神父看。雷神父看後,一臉疑惑:“他們怎麽會認為我懂摩爾斯電碼呢?”
“您不必懂摩爾斯電碼,”波爾米奧修士說,“我懂就行啊。”
雷神父把筆記交給波爾米奧修士,問道:“你怎麽會懂?”
“我學過,之前在……”波爾米奧修士還沒說完,瞬間變得麵無血色。
米莫衝進屋裏,一身的汗。與此同時,波爾米奧修士說道:“納粹到莫塔高原來了。”
“我剛在上麵看到他們了!”米莫喊道,“馬德西莫來了四五輛卡車,德國兵在挨家挨戶地搜索。我們見狀就趕緊回來了。”
雷神父向一眾逃難者看去。“我們必須把他們藏起來。”
“德國兵會搜查的。”波爾米奧修士說。
逃難者中的一位母親全身顫抖地站起來:“我們該逃嗎,神父?”
“德國兵會追捕的。”雷神父說。
不知為何,皮諾想起今早把他吵醒的那群牛。
“神父,”皮諾慢慢說道,“我有個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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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時後,皮諾在小教堂的鍾樓上拿著雷神父的望遠鏡緊張不安地觀望。就在此時,前方的樹林中出現了一輛德軍桶車,沿著牛車駛過的車轍前進,激起一片雪泥。一大波德軍車隊轟隆隆地緊隨其後。皮諾沒有被車隊吸引,而是想透過濺滿泥濘的擋風玻璃往這輛領頭小車的裏麵看。
桶車側行過來。這下能清楚看到副駕駛座上那位德國軍官的臉了,還有他身上的製服。即便隔了一段距離,皮諾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這位德國軍官他見過,而且當時還離得很近。
皮諾驚恐萬狀,手腳並用爬下梯子,從聖餐台的後門跑了出去。身後牛脖子上的鈴鐺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皮諾置若罔聞,衝進“阿爾賓那之家”的後門,經過廚房,來到餐廳。
“神父,是勞夫上校!”皮諾倒抽一口氣:“意大利北部的蓋世太保頭子!”
“你怎麽……”
“我之前在我舅舅的皮具店裏見過他,”皮諾說,“就是他。”
皮諾忍住想要逃走的衝動。勞夫上校曾下令屠殺整個地區的猶太人。既然他能下令殺害無辜的猶太人,那他以救助猶太人的罪名處死一位神父和一群男孩時,恐怕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吧?
雷神父出了門,來到外麵的門廊。皮諾在門廳躊躇不前,不知如何是好。他的主意會奏效嗎?還是說納粹會找到猶太人,然後把“阿爾賓那之家”的所有人都殺掉?
勞夫的座駕在融雪裏滑行了一段距離後停了下來,離蒂托今早施行勒索的地方不遠了。蓋世太保頭子的樣貌和皮諾記憶裏別無二樣: 禿瓢,中等身材,寬下巴,尖鼻子,薄嘴唇。黑眼睛空洞洞的,不透露一點信息。腳上穿著一雙黑色中筒靴,身上套著一件沾著泥點子的雙排扣皮夾克,頭上戴著一頂有“骷髏師”圖案的有簷軍帽。
勞夫的目光鎖定在雷神父身上。從車裏出來時,嘴角似乎笑了一下。
“要見你一麵是不是總這麽費勁啊,雷神父?”蓋世太保頭子問道。
“春天是挺麻煩的,”神父說,“你認識我,可我還不知道你的尊姓大名。”
“黨衛軍分隊長瓦爾特·勞夫,”勞夫說道,兩輛卡車在他身後停下。“米蘭蓋世太保負責人。”
“你這可是遠道而來啊,上校。”雷神父說。
“我們遠在米蘭都聽說了有關你的傳聞啊,神父。”
“我的傳聞?誰傳的?什麽內容?”
“你還記得一位神學院學生嗎?叫喬瓦尼·巴爾巴雷斯基?之前是在紅衣主教舒斯特手下,現在,好像是你的人?”
“巴爾巴雷斯基曾在這短暫侍奉過,”雷神父說,“他怎麽了?”
“我們上周逮捕了他,”勞夫說,“他現在被關在聖維托雷監獄裏。”
皮諾努力抑製住戰栗的衝動。即便是在被納粹占領之前,米蘭的聖維托雷監獄也一直臭名昭著。
“因為什麽罪名?”雷神父問。
“偽造罪。”勞夫說,“他偽造了很多公文。在這方麵他很擅長。”
“我對這件事一無所知。”雷神父說,“巴爾巴雷斯基在我們這兒就帶孩子遠足,或在廚房打下手。”
勞夫像是樂了。“我們到處都有眼線。這你是知道的,神父。蓋世太保是無所不知的,就像上帝一樣。”
雷神父臉色一板:“上校,無論你怎麽想,你們和主還是不一樣,哪怕你們是主按他那慈愛的形象創造出來的。”
“別搞錯了,神父。我可以讓你活,也可以讓你死。”
“這也不會讓你成為主。”雷神父毫無懼色地說。
勞夫凝視了雷神父好一會兒,轉向手下的一位軍官:“散開,給我搜,這個高原的每一厘米都別放過。這裏,我親自來。”
德國士兵紛紛從卡車裏跳下來。
“你要找什麽,上校?”雷神父問,“也許我能幫上忙。”
“你有沒有窩藏猶太人,神父?”勞夫冷不丁地問道,“有沒有幫助他們逃往瑞士?”
皮諾喉頭一酸,膝蓋發抖。
勞夫知道。皮諾心中惶然。我們死定了!
雷神父說:“上校,我會向任何處於危難的人施以仁愛與庇護,這是天主教的教義,也是阿爾卑斯山的習俗。登山人向來會朝需要幫助的人施以援手。不管對方是意大利人、瑞士人,還是德國人,我都一視同仁。”
勞夫好像又樂了。“那你今天有沒有向他人施以援手呢,神父?”
“今天就隻有你,上校。”
皮諾艱難地咽了下口水,克製住顫抖的衝動。他們怎麽知道的?他想破了腦袋。難道巴爾巴雷斯基告密了?不會的。這不可能,皮諾不相信有這種可能性。那怎麽會……
“那就幫我個忙吧,神父。”勞夫說,“帶我去你的學校轉轉。每個角落我都不想錯過。”
“樂意奉陪。”雷神父說著,站到一旁。
勞夫上校走上門廊,踢掉靴子上的雪泥,拔出一把魯格手槍。
“這是做什麽?”雷神父說。
“將惡人就地正法。”勞夫說著走進門廳。
皮諾沒有料到勞夫會進來。在蓋世太保頭子的注視下,他顯得緊張慌亂。
“我見過你。”勞夫說,“我對長相過目不忘。”
皮諾結結巴巴地說:“我舅舅和舅媽在聖巴比拉大街開的皮具店裏?”
“你叫什麽名字?”
“朱塞·萊拉,”皮諾說,“我舅舅叫阿爾貝特·阿爾巴納斯。他老婆,也就是我舅媽,叫格蕾塔,是奧地利人。你和她說過話的,我記得。我之前在那裏打工。”
“哦,”勞夫說,“是的。你怎麽到這兒來了?”
“我爸送我來的,一來躲避轟炸,二來到這裏學習,這裏的男孩都是這樣的。”
“哦。”勞夫說著,遲疑了一下,繼續往前走。
雷神父落到勞夫後麵,麵色僵硬,看了皮諾一眼。蓋世太保頭子走到餐廳入口處。入口很寬敞,餐廳裏空無一人。
勞夫環顧四周:“地方挺幹淨的,神父。我喜歡。其他男孩去哪了?這裏一共有多少個男孩?”
“四十個。”雷神父說,“有三個患了流感臥床休息,兩個在廚房打下手,還有十五個外出滑雪去了,其餘的都去抓牛了。馬德西莫有個農家的牛群跑散了。不趕在融雪之前抓回來的話,那些牛就會變成山裏的野牛。”
“牛群。”勞夫上校口裏說著,將整個餐廳盡收眼底: 餐桌、長椅,還有為晚餐擺好的銀質餐具。他推開廚房的門,波爾米奧修士正和兩個年紀比較小的男孩在裏麵削土豆皮。
“整潔無瑕。”勞夫讚許地說著,把門帶上。
“我們是經鬆德裏奧省批準的學校。”雷神父說,“我們的很多學生都來自米蘭的名門望族。”
蓋世太保頭子又瞥了一眼皮諾,說道:“看得出來。”
勞夫上校順便看了宿舍以及皮諾和米莫的房間。皮諾在房間的一塊地板下藏了短波收音機。當勞夫上校踩上那塊鬆鬆垮垮的地板時,皮諾感覺自己要犯心髒病了。那一刻可謂驚心動魄。還好勞夫繼續往前走了。每間儲藏室乃至波爾米奧修士的臥室勞夫全部看了一遍。最後,勞夫來到一扇關上的門前,門上著鎖。
“這裏麵是什麽?”勞夫問。
“我的房間。”雷神父說。
“打開。”勞夫說。
雷神父在口袋裏摸出一把鑰匙,打開門。皮諾從未見過雷神父的臥室。其他人也都沒見過。這個房間總是關上的,上著鎖。勞夫把門推開。房間很小,隻有一張窄床,一個很小的衣櫃,一盞燈,一套粗製的桌椅,一本聖經。牆上掛著一副聖母瑪利亞像,旁邊是耶穌受難十字架。
“你就住這裏?”勞夫問,“就隻有這些東西?”
“除了這些,上帝的信徒還需要什麽別的嗎?”雷神父說。
勞夫上校一瞬間陷入了沉思,轉身說:“生活如此樸素,卻目標堅定,懂得拒絕,這是真正崇高的品質,你讓我深受啟發啊,雷神父。我的很多同僚都可以向你學習。意大利社會共和國軍的大部分軍人也可以向你學習。”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雷神父說。
“我說的是你這種斯巴達人式的生活。”勞夫誠摯地說,“它讓我很欽佩。隻有艱苦卓絕的生活才能塑造出最強大的戰士。你其實是個戰士對嗎,神父?”
“我為主而戰,上校。”
“我明白了。”勞夫說道,把門關上,“不過近來關於你以及你這所學校,確實有一些流言蜚語啊。”
“無憑無據。”雷神父說,“你到處都看了。如果你願意,我們貯藏用的地窖你也可以檢查。”
蓋世太保頭子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說:“我會派人去檢查的。”
“我會教他從哪裏進入的。”雷神父說,“不用挖得很深。”
“挖?”
“地窖的門上至少積了一米深的雪。”
“帶我去看看。”勞夫說。
兩人從屋裏出去。皮諾跟在後麵。雷神父剛轉過牆角,隻聽教堂前麵的杉樹林裏傳來男孩們的哄然大笑。四個黨衛軍士兵已聞聲而去。
一頭牛從林木線內掙脫出來,發出低沉粗糲的聲音,緩慢沉重地穿過雪地。“這是在幹什麽?”勞夫上校見狀立刻質問道。
米莫和另一個男孩握著鞭子,正在把牛往學校對麵的圍欄裏趕,四個黨衛軍士兵在一旁看著。
米莫氣喘籲籲,笑容滿麵地喊道:“其他的牛都在懸崖後麵的林子裏,雷神父。都被我們圍起來了,但沒能像這隻這樣趕出來。”
雷神父還沒回話,勞夫上校說:“你們必須呈‘V’字隊形排開,先讓一頭牛按照你們想要的方向前進,其他的就會跟上來。”
麵對雷神父的目光,勞夫答道:“我在農場長大的。”
米莫遲疑地看著雷神父。
“我教你。”勞夫說道。聽到這話,皮諾覺得自己要暈倒了。
“不必了。”雷神父立馬反應道。
“不,會很有趣的。”勞夫說,“我有年頭沒這麽玩過了。”勞夫轉向那幾位士兵。“你們四個跟我來。”接著,他看著米莫,“林子裏有多少男孩啊?”
“二十個?”
“夠用了。”勞夫說道,往杉樹林走去。
“幫他一下,皮諾!”雷神父低聲說。
皮諾心裏雖不情願,但還是跑著跟上去。
“男孩們應該怎麽站位,上校?”皮諾問道,希望自己的聲音沒有發抖。
“牛現在在哪兒?”勞夫說。
米莫說:“呃,在懸崖下的一個角落。”
接近牛群所在的林地時,可以聽見哞哞的叫聲。皮諾心裏雖想立刻轉身逃命,但不得不繼續前進。牛的不安分讓蓋世太保頭子更來勁了。勞夫原本空洞的黑眼睛睜得大大的,光彩熠熠,臉上露出興奮的笑容。皮諾向四周掃視,觀察脫身的路線,一旦局勢惡化,他就能奪路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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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地呈月牙狀,從懸崖處向高原突出。勞夫進入林地。
“牛在右邊,在那裏。”米莫說
勞夫將手槍放進手槍套內,跟隨米莫穿越雪地,地上積雪和林地外的雪一樣厚。牛群曾從這裏經過,因此雪都被踩得嚴嚴實實的,牛糞也隨處可見。
先是米莫,然後是蓋世太保頭子,兩個人低頭鑽過幾根樹枝,從一株大雲杉樹下經過。皮諾看得心裏發慌。黨衛軍士兵跟在勞夫身後,皮諾落在隊伍的最後。皮諾彎腰從那株大雲杉下通過,一簇散落的針葉從空中旋轉落下,引起了他的注意。皮諾抬眼一瞥,並沒有發現任何藏在樹上的猶太人。足跡也被牛蹄印覆蓋了。
謝天謝地。皮諾心想。勞夫大步流星地朝“阿爾賓那之家”的男孩所在方向走去。男孩們大約呈一字在林中排開。他們把剩下的六頭牛逼到了山崖下的一個角落。牛群搖頭晃腦,哞哞直叫,正尋找著出路。
“我一聲令下,你就讓中間六個男孩三人一組向後退。”勞夫說著,將雙掌抵在一起,伸開五指。“排成像這樣的‘V’字形。牛一動,其他男孩就向前跑,把牛往圍欄的方向引。兩邊要保持‘V’字陣型。牛啊,其實就像猶太人——是群跟屁蟲。你往哪裏,他們就跟到哪裏。”
皮諾忽略了勞夫最後說的幾句話,向中間的幾個男孩大聲重複了一遍指令。六個男孩迅速後退,向兩邊散開。第一頭牛衝出去後,其餘的牛也發瘋似的狂奔起來。牛群從林中奔騰而過。行進中,發出低沉的吼叫,折斷無數的枝椏。男孩在兩側大聲喊叫,向牛群施壓。牛的隊伍逐漸拉成,呈一字向前跑。
皮諾隔了一段距離跟在蓋世太保頭子後麵穿越林子。牛群從林中衝出,兩側是男孩,後麵是納粹分子。勞夫全程沒有往後看一眼。皮諾這才停下往另一株高大的冷杉的上方望去。十二米之上,在樹椏之中,能隱約看到一個人影正緊緊抱著樹幹。
皮諾從林子裏慢慢溜達出來。隻見牛群已回到圍欄中,正從幹草垛裏取食。
皮諾走上前。勞夫上校喘著粗氣,微笑地看向雷神父,感慨道:“啊。真有趣。我小時候像這樣玩過很多次。”
“你看起來很享受啊。”雷神父說。
蓋世太保頭子幹咳一聲,哈哈大笑,點點頭。接著望向中尉助理,用德語大聲嚷了幾句。中尉助理大喊幾句,吹了聲口哨。之前派去搜查學校附屬建築以及莫塔高原零星幾家住戶的士兵聞聲跑了回來。
“我還是心存懷疑,神父。”勞夫上校伸出手說道。
皮諾屏住呼吸。
雷神父握了握手:“歡迎你隨時回來,上校。”
勞夫坐進桶車裏。雷神父、波爾米奧修士、皮諾、米莫以及一眾男孩站在原地,沉默不語地望著一輛輛德軍卡車掉頭駛離。直到勞夫和他的手下開出五百米遠,沿著泥濘的車轍往山下的馬德西莫開去時,眾人這才一下熱烈地歡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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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小時之後,皮諾、雷神父以及一眾如釋重負的逃難者上了飯桌。正吃著,皮諾說:“我還以為他肯定知道你們都藏到林子裏了。”
其中那位兩個男孩的父親說:“我看著那個上校一路過來的。他從我們的樹下麵經過了,整整兩次!”
大家都笑了起來。這是剛死裏逃生之人才會發出的笑聲,是難以置信的笑聲,是由衷感激的笑聲,也是感同身受的笑聲。
“為這個絕妙的計劃,”雷神父拍著皮諾的肩膀,舉起酒杯說道,“大家敬皮諾·萊拉一杯。”
逃難者齊齊舉起酒杯敬他。突然成為全場的焦點讓皮諾有些尷尬。他笑道:“因為有米莫,計劃才成功的。”
皮諾其實很自豪,甚至可以說是得意洋洋。像這樣愚弄納粹讓他覺得自己也能有所作為了。皮諾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抗納粹。大家都在反抗納粹,這是蓬勃發展的抵抗運動的一部分。意大利不是德國,也永遠不會是德國。
阿爾貝托·阿斯卡裏沒有拉門鈴就闖進了“阿爾賓那之家”。他趕到餐廳的入口處,手裏拿著一頂帽子,說:“不好意思,雷神父,我有緊急消息要告訴皮諾。他父親打電話到我叔叔家裏,要我來找皮諾,向他傳達這個消息。”
皮諾心裏頓時一沉。發生什麽了?誰遇難了?
“怎麽了?”皮諾問。
“你爸想要你盡快回家,”阿斯卡裏說,“回米蘭。他說事關生死。”
“誰的生死?”皮諾起身問。
“好像事關你的生死,皮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