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人的大教堂 第十三章

十二個小時之後,阿斯卡裏的菲亞特牌汽車開足馬力向前行駛,皮諾坐在副駕駛座上。蛇形公路從馬德西莫向坎波多爾奇諾波蜿蜒而下,側麵便是綿延不絕的陡坡,但是皮諾完全沒有在意這些,他既沒看到春天的淺黃綠色嫩葉,也沒有聞到空氣中鮮花的芬芳。皮諾的思緒還停留在“阿爾賓那之家”,還沉浸在離別的依依不舍之中。

“我想留下來幫忙。”皮諾前一天晚上對雷神父說。

“我確實需要你幫忙。”雷神父說,“但事情緊急,皮諾。你得聽你父親的,必須回家。”

皮諾朝著逃難者做了個手勢。“那誰帶他們去瓦爾迪雷呢?”

“米莫,”雷神父說,“你把他訓練得很好,其他男孩你也訓練得很好。”

皮諾很傷心,那一覺睡得斷斷續續的。阿斯卡裏開車來接他,送他去基亞文納的火車站時,皮諾的情緒很低落。雖然隻在“阿爾賓那之家”待了半年多一點,但感覺像是過了很多年。

“什麽時候方便了能回來看看我嗎?”雷神父問。

“當然,神父。”皮諾說道。兩人擁抱了一下。

“相信主對你的安排。”雷神父說,“時刻注意安全。”

波爾米奧修士早已幫他備好旅途上的幹糧。兩人也擁抱了一下。

車子行至穀底,皮諾一路上說的話不超過十個字。

“還算有件好事。”阿斯卡裏說,“你教會了我滑雪。”

皮諾的臉上這才露出笑容。“你進步很快。要是我能把車學完就好了。”

“你車真的已經開得非常好了,皮諾。”阿斯卡裏說,“你有車感,這是很難得的。”

阿斯卡裏大肆誇獎了皮諾一番。阿斯卡裏的車技非常高超。隻要他握著方向盤,總能使出一些獨門絕技,讓皮諾嘖嘖稱奇。仿佛是為了印證這話,阿斯卡裏從山穀一路飆到基亞文納,皮諾激動到差點無法呼吸。

進入車站,皮諾說:“你要真開賽車的話,想想都嚇人啊,阿爾貝托。”

阿斯卡裏咧嘴一笑:“走著瞧吧,我叔叔老這麽說。今年夏天回來嗎?回來把車學完?”

“好啊,”皮諾握著阿斯卡裏的手說,“路上注意安全,朋友。別翻進溝裏。”

“這種事我每天都當心著呢。”阿斯卡裏說完把車開走了。

海拔驟降,基亞文納的氣溫比莫塔高了三十多度。四處開滿了五彩斑斕的鮮花,空氣中彌漫著馥鬱的花香和花粉味。阿爾卑斯山南部的春日並非總這麽宜人,皮諾真的不想離開,一想到自己還要買票,要向德軍士兵出示身份證明,才能登上南往的列車,經過科莫抵達米蘭,他更是猶豫起來。

走進一節車廂,裏麵到處都是法西斯士兵,皮諾轉身便走,找了一節人少的車廂。由於前一晚沒休息好,皮諾很困。他收好行李,枕著背包就睡了過去。

*

三小時後,列車駛進米蘭中央車站。車站雖遭受了好幾次轟炸,但依然屹立不倒,和記憶中的樣子相比變化不大。唯一不同的是,守衛這座交通樞紐的不再是意大利士兵。現如今,裏裏外外都在納粹的掌控之下。皮諾走下站台,往車站外走去。他時刻注意與那些同車下來的法西斯士兵保持距離。這些德國軍人用輕蔑的目光睨視著墨索裏尼治下的意大利人。

“皮諾!”

父親和舅舅迎了過來。兩人的鬢角變得更蒼白,麵色變得更暗沉,臉頰也顯得更瘦削了。相比去年聖誕節的時候,兩個男人看上去老了很多。

米凱萊大聲說道:“看到他的大個頭了嗎,阿爾貝特?”

阿爾貝特舅舅張口結舌地瞪著皮諾。“七個月不見,小男孩就長成大小夥了!雷神父給你喂了什麽好吃的?”

“是波爾米奧修士的飯做得好。”皮諾咧嘴傻笑道。兩人上看下瞧,惹得他也很高興。見到父親和舅舅,皮諾樂不可支,差點都忘了要發脾氣的事。

“我為什麽一定要回家啊,爸爸?”三人離開車站,皮諾問道,“我們在‘阿爾賓那之家’有好事要做,是很重要的事。”

阿爾貝特舅舅臉色一沉,搖搖頭,壓低聲音說:“在這兒不說好事壞事。等會兒再說,明白嗎?”

三人搭上一輛出租車。曆經十個半月的炮火摧殘,米蘭看上去更像一個戰場而非一座城市。一些街區百分之七十的建築已夷為廢墟。讓人驚訝的是,街道竟然依然暢通。皮諾很快找到了原因: 街道上,一批批穿著灰色製服的人正在麻木茫然地清理著磚塊瓦礫。

“這是些什麽人?”皮諾問,“這些穿灰衣服的?”

阿爾貝特舅舅把手搭到皮諾腿上,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司機,搖了搖頭。皮諾注意到出租車司機正透過後視鏡在觀察他們,便立馬閉上嘴,在回到家之前,大家都一語不發。

離米蘭大教堂和聖巴比拉大街越近,建築物就保存得越完好。許多樓甚至毫發無損。經過德國大使館,一輛納粹官員的車就停在大使館的前麵,從汽車引擎罩上的旗幟可以看出,那是一位將軍的車。

大教堂附近的街道,隨處可見德軍的高級軍官以及他們的車輛。要進入聖巴比拉大街,他們必須下車,通過一處壘著沙袋、戒備森嚴的檢查站。

出示完身份證明,三人沉默不語地穿過米蘭受損程度較小的一塊區域。這裏的商店、餐館和酒吧都在營業,裏麵擠滿了納粹軍官和他們的女人。皮諾的父親帶著他來到科爾索利托裏奧,這裏距離他們之前住的地方大約有四個街區,依然屬於時尚區,不過離斯卡拉歌劇院、長廊以及米蘭大教堂廣場更近一點。

“把你的證明再拿出來。”父親拿出自己的證明說道。

三人走進一棟樓裏,迎麵而來就是兩個持槍的黨衛軍士兵,這讓皮諾大為吃驚。難道聖巴比拉每棟公寓樓都有納粹士兵在看守?

兩個哨兵認識米凱萊和皮諾舅舅,因此隻匆匆掃了一眼他們的證明。但皮諾的證明他們盯著看了很久才同意放行。他們乘上一架鳥籠式電梯。電梯升到五樓的時候,皮諾發現一扇門外還站著兩名黨衛軍守衛。

他們乘到六樓後下了電梯。走廊很短,走到盡頭便是萊拉家的新公寓。新家雖遠不如原來位於蒙特拿破侖的那個家大,但裏麵已然裝修得很舒適了,到處都能看出母親的風格。

父親和舅舅都一言不發,用動作示意皮諾先把行李放下,然後跟在他們後麵。三人經過一道落地雙扇玻璃門,上到屋頂的天台。東邊,米蘭大教堂的尖塔直指蒼穹。阿爾貝特舅舅說:“現在說話安全了。”

皮諾說:“為什麽大廳裏,還有我們樓下,到處都是納粹士兵?”

父親指向天台牆壁下方大概一半處的一根天線。“那根天線和公寓樓樓下的一個短波收音機連在一起。今年2月,德國人把原本住在裏麵的牙醫攆了出去。他們派工人進來,把裏麵重建了一遍。我們聽說,納粹的重要人物來米蘭時,會住在裏麵。希特勒來的話,就住裏麵。”

“就和我們隔了一層樓?”皮諾一想便覺得不安,說道。

“現在世道變了,到處都是危險,皮諾。”阿爾貝特舅舅說,“對你來說尤其如此。”

“這也是我們為什麽要讓你回來的原因。”皮諾還沒來得及回話,父親說道。“再過二十天不到,你就十八了,可以參軍入伍了。”

皮諾眯起眼。“我知道。那又怎麽樣呢?”

舅舅說:“如果你被他們招集入伍,他們會把你安排進法西斯的軍隊。”

“所有的意大利新兵都被德國人派到俄羅斯前線去了。”米凱萊揉著手說道,“你去了就是炮灰,皮諾。會沒命的。我們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尤其是現在,戰爭的結束指日可待。”

戰爭就快結束了。皮諾知道這是真的。就在前一天晚上,他才從留給雷神父的短波收音機裏聽到這個消息。盟軍再次向卡西諾山修道院發起了攻勢。這座修道院位於懸崖峭壁之上,德軍在裏麵裝了很多火力強勁的大炮。修道院連同駐守德軍都被盟軍的轟炸機炸得灰飛煙滅。修道院下方的小鎮也順帶被夷為平地。羅馬南部的古斯塔防線多處告急,馬上就要被盟軍突破了。

“那你們想要我做什麽?”皮諾問,“藏起來?那我還不如留在‘阿爾賓那之家’呢,一直待到盟軍把納粹趕出意大利。”

父親搖了搖頭。“征兵官來這裏找過你了。他們知道你在山上。你過生日的那幾天,就會有人去‘阿爾賓那之家’帶你走。”

“那你們說我該怎麽辦?”皮諾再次問道。

“我們想要你參軍。”阿爾貝特舅舅說,“隻要你入伍,我們就要想辦法確保你不會受到傷害。”

“加入薩洛[4]軍隊?”

父親和舅舅相互對視一眼,這才說道:“不,是加入德軍。”

皮諾覺得胃裏一酸。“加入納粹?戴萬字飾?不行,絕對不行。”

“皮諾。”父親開始勸道,“這……”

“你知不知道我過去半年都在幹什麽?”皮諾生氣地說,“我一直在給猶太人和逃難者帶路,翻越格羅佩拉峰逃去瑞士,幫他們逃避納粹的追捕。納粹分子濫殺無辜,殺人不眨眼!我不能加入納粹,也永遠不會加入納粹。”

父親和舅舅凝視著皮諾沉默了好一會。

阿爾貝特舅舅終於開口了:“你長大了,皮諾。不僅長得像個男人,說話也像個男子漢。所以,我想說,如果你不想一個人逃到瑞士坐等戰爭結束後的話,擺在你麵前有兩條路。第一條路,被動等待應征入伍。你會接受三周的軍訓,然後被運到北邊前線去對抗蘇聯,那裏每年入伍滿一年的意大利士兵的陣亡率接近百分之五十。你隻有二分之一的幾率迎接你的十九歲生日。”

皮諾試圖打斷,但舅舅抓起他的手:“我還沒說完呢。要麽,我認識人,能把你分配進‘托特組織’,又叫‘OT’。這支德軍部隊不參與作戰,隻負責修建防禦工事。你會很安全,還能學些東西。”

“我想對抗德軍,而不是與德軍為伍。”

“以防萬一啊。”父親說道,“你也說了,戰爭很快就會結束。很有可能你在新兵訓練營還沒接受完培訓,戰爭就已經結束了。”

“那我怎麽和大家說?”

“沒人知道。”阿爾貝特舅舅說,“有人問,我們就說你還在阿爾卑斯山,和雷神父在一起。”

皮諾沒有說話。他明白其中的邏輯了,但他感覺很不是滋味。這完全不是抵抗,而是佯裝生病、逃避現實,完全是懦夫的做法。

“我現在就要去應征嗎?”皮諾問。

“不用。”父親說,“但就這一兩天。”

阿爾貝特舅舅說:“應征之前這兩天跟我去店裏吧。圖利奧有事情需要你幫忙。”

皮諾的臉一下笑開了花。圖利奧·加林貝蒂!和這家夥已經——七個月沒見了吧?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米蘭到處跟蹤勞夫上校,是不是又有了什麽風流逸事。

“我去。”皮諾說,“不過你有什麽事要我做嗎,爸爸?”

“沒有,去吧。”米凱萊說,“我還要記賬呢。”

*

皮諾和舅舅離開公寓,再次乘上電梯,經過五樓時看到門外的守衛。兩人離去時,大廳裏的哨兵跟他們點了點頭。

他們沿著七彎八拐的街道來到“阿爾巴納斯皮具箱包店”,一路上阿爾貝特舅舅都在問皮諾阿爾卑斯山的事。他看上去對雷神父發明的信號係統特別感興趣,對皮諾好幾次在困境中化險為夷所表現出來的鎮靜和智慧尤其讚歎。

萬幸皮具店內並沒有什麽客人。阿爾貝特舅舅放了“休息中”的招牌,還拉下了窗簾。格蕾塔舅媽和圖利奧·加林貝蒂從店後麵走了出來

“看看他這個大個頭兒!”格蕾塔對圖利奧說道。

“壯得像牛。”圖利奧說,“再看臉,全變了。要是不和我站一塊兒,準有女孩說他帥。”

圖利奧還是愛打趣,以前有些介於自信和自負之間的性子倒是被艱難的生活磨平了不少。圖利奧看上去瘦了很多,眼睛總是凝視前方不遠不近的地方,一根煙接著一根煙抽個不停。

“我昨天見到你一直跟蹤的那個納粹軍官勞夫上校了。”

圖利奧臉色大變。“你昨天見到勞夫了?”

“我還和他說話了。”皮諾說,“你知道他是在農場長大的嗎?”

“不清楚。”圖利奧說著,猛地朝阿爾貝特舅舅瞥了一眼。

阿爾貝特舅舅猶豫片刻,說:“我們相信你能保守秘密,對嗎?”

皮諾點點頭。

“勞夫上校想對圖利奧進行審訊。圖利奧如果被抓了,一定會被帶到蕾佳娜酒店嚴刑拷打,然後關進聖維托雷監獄。”

“和巴爾巴雷斯基一起?”皮諾說,“那個偽造犯?”

“你怎麽會認識他?”圖利奧質問道。

房間裏的眾人都目瞪口呆地盯著皮諾。

皮諾解釋一番,又補充說:“勞夫說他被關在聖維托雷。”

圖利奧這才微笑著說道:“那是從前的事情了。巴爾巴雷斯基昨天晚上逃出來了!”

這讓皮諾難以置信。皮諾想起,自己認識巴爾巴雷斯基,還是在轟炸開始的第一天,難以想象這位神學院的學生之後會因為偽造罪入獄,然後又成功越獄。那可是戒備森嚴的聖維托雷監獄啊,主啊!

“這可是好消息。”皮諾說,“那你現在是藏在這裏嗎,圖利奧?這樣是聰明的做法嗎?”

“我每天晚上,”圖利奧又點了一根煙說道,“都在四處轉移。”

“我們現在很難辦。”阿爾貝特舅舅說,“在勞夫對圖利奧產生興趣之前,圖利奧可以在米蘭市四處活動,執行各種抵抗納粹的任務。現在就不行了。我之前和你說過,有事情可能需要你幫我們一下。”

皮諾頓時激動起來。“隻要是抵抗納粹的事都沒問題。”

“我們有一些文件必須在今晚宵禁之前移交。”阿爾貝特舅舅說,“我們會給你一個地址。你把文件帶到那裏,然後交上去。你能做到嗎?”

“什麽樣的文件?”

“這你就不用管了。”舅舅說道。

圖利奧直言不諱地說:“如果納粹士兵從你身上發現這些文件,然後知道上麵寫了什麽,他們會立刻處決你。他們之前還為比這更小的事殺過人。”

皮諾朝舅舅遞來的包裹看去。與前一天相比,與尼科誤撿手榴彈被炸死那天相比,皮諾已經並不那麽懼怕納粹了。然而,米蘭如今到處都是德國士兵,其中任何一個都可能會把他攔下來搜身。

“這些是非常重要的文件,對吧?”

“是的。”

“那我就不能被抓住。”皮諾說著接過包裹。

一小時後,皮諾騎著舅舅的自行車離開了皮具店。皮諾在聖巴比拉檢查站和大教堂西側的檢查站出示身份證明時,並沒有人拍他肩膀,或對他表現出興趣。

直到午後,皮諾才騎過大半個市區,來到米蘭市東南區的一個地址。離市中心越遠,破壞就越嚴重。他時而騎上車,時而推著車,穿過滿目瘡痍、焦土遍地的街道,到處是廢墟,到處是匱乏的景象。他看到一個彈坑,放慢了腳步,在彈坑的邊上停下來。前一天晚上下過雨,彈坑裏麵還殘存著一些髒水,散發出腐爛的臭味。他聽到幾個孩子的笑聲,隻見一座焚毀的廢墟裏,有四五個孩子,渾身泥濘,黑乎乎的,正在四處攀爬、玩耍。

他們本來就住在這裏嗎?他們經曆了轟炸嗎?看到熊熊的大火了嗎?他們有父母嗎?還是說他們都是街頭流浪兒?他們住哪兒?就這裏嗎?

看到孩子們生活在廢墟之中,皮諾倍感難過,他繼續順著圖利奧跟他說的方向前進。皮諾穿過被大火焚毀的區域,來到一個建築物損毀情況不是那麽嚴重的住宅區。眼前的場景讓他想起一架壞掉的鋼琴,一些琴鍵壞了,一些不見了,還有一些紅色和黃色的建築矗立在焦黑的大背景中。

皮諾找到兩棟並肩排列的公寓樓。按圖利奧說的,皮諾進了右邊的那棟,裏麵充滿了生命活力。被煤煙熏黑的孩子們在門廳裏四處跑動。許多公寓的門都開著,裏麵的住戶看上去都飽經磨難。其中一間在放錄音,皮諾聽出是詠歎調《蝴蝶夫人》。這首曲子他的表姐利西亞曾經演奏過。

“你找誰?”一個邋裏邋遢的小男孩問。

“我找‘16-B’。”皮諾說。

男孩聽了下巴一縮,用手指向走廊的盡頭。

皮諾敲門,房門輕輕地開了,隻露出一個縫,裏麵還掛著門鏈。

一個男人帶著很重的意大利口音問:“什麽事?”

“圖利奧派我來的,巴卡。”皮諾說。

“他還活著?”

“我兩小時前還見過他。”

那個男人似乎買賬了。他放下門鏈,把門推開窄窄的一條縫,隻容皮諾一人進來。裏麵隻有一個房間。巴卡是斯拉夫人,長得矮,但很敦實,頭發烏黑濃密,眉毛很粗,鼻子很扁,胳膊和肩膀很粗壯。皮諾比巴卡高很多,但站在他麵前,依然感到忐忑不安。

巴卡凝視了皮諾片刻,說:“你有沒有帶什麽東西?”

皮諾從褲子裏摸出信封,遞了過去。巴卡接過,一言不發,走開了。

“喝水嗎?”巴卡問,“那裏有水。喝完就走。趕在宵禁之前回去。”

皮諾騎了一路的車,早已口幹舌燥,連著喝幾大口,這才注意房間裏的擺設,反應過來巴卡是做什麽的。狹窄的**放著一隻鞣製過的皮革手提箱,扣搭和帶子都開著。箱子內部經過改造墊著一個短波收音機,手動發電機,兩根天線,一些工具和替換晶體。

皮諾指著那個收音機:“你用這和誰通話嗎?”

“倫敦。”巴卡看著文件咕噥道,“這是全新的,我們三天前才拿到的。老的那台壞了,我們已經兩周沒消息了。”

“你在這裏待了多久?”

“十六周前,我在城外迫降後,步行來到米蘭。”

“你這段時間一直都躲在這間公寓裏?”

巴卡哼了一聲。“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我十五周之前就是死命一條了。納粹有設備可以追蹤無線電。他們會用三台這樣的設備,怎麽說來著,用三角測量法定位出我們的信號傳送位置,然後殺死我們,毀掉無線電設備。你知道現在私藏收音機會麵臨怎樣的處罰嗎?”

皮諾搖搖頭。

“不用問,沒別的。”巴卡笑著用手指在喉嚨上劃了一下,嘴裏發出“哢嚓”的一聲。

“所以你要四處轉移?”

“每過兩天,正午的時候,我都會尋個機會,提著手提箱走很長一段路,再去尋找一間空的公寓。”

皮諾還有很多各式各樣的問題想問,但他也覺得自己逗留得太久了,再待下去就不受歡迎了,於是問道:“我們還會見麵嗎?”

巴卡聽了,濃眉往上一挑,聳聳肩:“這誰能說得準呢?”

*

皮諾火速離開公寓房,走出公寓樓,找到自行車,再次騎了起來。春日的午後,陽光和煦。騎車再次經過被焚毀的廢墟,皮諾覺得自己派上了用場,心情又舒暢起來。盡管隻是一件小事,但他知道自己做了正確的事情。反抗納粹,承擔風險,這讓皮諾感覺更好。他不會加入德軍,而是要加入抵抗運動,就是這樣。

皮諾朝著北邊的洛雷托廣場騎去。抵達果蔬攤時,貝爾特拉米尼先生正在把遮陽棚放下來。相比上次見麵,卡萊托的父親老了很多。一臉憂心忡忡的樣子。

“嗨,貝爾特拉米尼先生。”皮諾說,“是我,皮諾。”

貝爾特拉米尼眯眼看著皮諾,盯著他上下打量了一會兒,腦袋向後一仰,哈哈大笑起來。“皮諾·萊拉?你像是把皮諾·萊拉吃到肚子裏麵去了!”

皮諾笑道:“真好笑。”

“啊,我年輕的朋友,如果你不會笑,不懂愛,你怎麽受得了生活對你的摧殘?難道笑和愛不是一回事嗎?”

皮諾聞言想了想:“是的吧。卡萊托在家嗎?”

“在樓上照顧他媽媽呢。”

“貝爾特拉米尼太太情況怎麽樣了?”

貝爾特拉米尼先生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了,搖搖頭:“不太樂觀。醫生說估計半年,也可能更短。”

“很遺憾,先生。”

“我現在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果蔬店老板說,“我上樓去叫卡萊托下來。”

“謝謝。”皮諾說,“請代我向貝爾特拉米尼太太問好。”

貝爾特拉米尼往門口走去,突然停下腳步,說道:“我兒子很想你。他說你是他遇到過的最好的朋友。”

“我也想他。”皮諾說,“我本來應該給他寫封信的。但太困難了……我們在山上。”

“他會理解的,你會一直當卡萊托是朋友,對嗎?”

“我答應過的。”皮諾說,“我從來不違背諾言。”

貝爾特拉米尼先生摸了下皮諾的二頭肌和肩膀。“天啊,你壯得像匹賽馬!”

四五分鍾後,卡萊托走出家門。“嘿。”

“嘿,”皮諾說道,輕輕打了卡萊托肩膀一拳,“見到你很開心。”

“哦?我也是。”

“你怎麽聽上去不太確定呢。”

“我媽媽今天情況很糟。”

皮諾心裏痛了一下。自從聖誕節以後,他一直沒見過自己的母親。他突然分外想念波爾齊亞,還有希希。

“我沒想到。”皮諾說。

他們說說笑笑聊了半個小時,直到天色漸漸變暗才回過神來。皮諾之前從來沒有經曆過宵禁,因而想盡早趕在夜幕降臨之前回到新公寓。兩人約好過幾天再見,握手道別。

皮諾騎車離去時為卡萊托感到心痛。他的老友失魂落魄,魂不守舍。轟炸開始之前,卡萊托就像他父親一樣風趣機敏。現在,死氣沉沉的,內心變得像街上清理工的製服一樣灰白。騎到聖巴比拉檢查站,德軍守衛認出皮諾,揮手便放行了。“我身上都可以帶把槍了。”皮諾蹬上腳踏板心裏暗道。就在這時,他聽到身後傳來叫喊聲。

皮諾轉頭一看。哨兵正從檢查站裏追出來,腰上掛著機槍。皮諾嚇傻了,停車舉起雙手。

一眾士兵從皮諾身邊跑過,轉過街角。皮諾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簡直要暈厥了。過了好一會兒,皮諾才繼續上路。剛才發生什麽事了?他們要往哪兒去?緊接著,皮諾聽到尖銳的鳴笛聲響了起來。是救護車?還是警車?

他扶著車來到街角,轉頭望去,隻見三個納粹兵正在對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進行搜身。那個男人雙手抵在銀行的牆上,兩腿張開。他很緊張,當一個德國士兵從他腰間搜出一把左輪手槍時,更是忐忑不安。

“饒命啊!”他喊道,“我隻有在保衛自己的商店和去銀行的時候才帶槍。”

其中一位士兵用德語大聲說了幾句,所有士兵往後退了幾步。其中一位舉起步槍,朝那個男人的後腦勺開了一槍。男人中槍之後在牆邊癱倒了下去。

皮諾驚得往後一跳。一位士兵發現了他,大嚷大叫起來。皮諾立馬跳上自行車,瘋了似的踩腳蹬子,一路迂回到科爾索利托裏奧的公寓樓,成功逃脫。

大廳裏的黨衛軍哨兵換人了,他們對他更警覺了。其中一位把皮諾攔下,他們上上下下仔細對他進行搜身,還兩次查看他的證明文件,然後才同意放行,讓他去乘電梯。鳥籠電梯上升時,那個男人被槍殺的畫麵在皮諾的腦海裏一遍又一遍地反複浮現。

皮諾整個人呆滯麻木。直到伸手敲門,才聞到新家裏飄來的美味香氣。阿爾貝特舅舅開門讓皮諾進來。

“我們都擔心死了。”舅舅關門說道,“你去了這麽久。”

“我去看了我朋友卡萊托。”皮諾說。

“謝天謝地。沒出什麽亂子吧?”

“我看到德國兵因為一個人持槍就把他給殺了。”皮諾呆呆地說,“他們肆意行凶,視人命如草菅。”

舅舅還沒說話,波爾齊亞來到大廳,伸出雙臂叫道:“皮諾!”

“媽媽?”

*

皮諾激動萬分,一下衝到母親跟前,一把把她從地上抱起來,又轉又親的。波爾齊亞尖叫不止,又樂又怕。皮諾又要抱著她轉起來。

“好啦,好啦,夠啦!放我下來!”

皮諾輕輕把她放到小地毯上。波爾齊亞理了理皺掉的裙子,這才仔細打量起兒子。她搖頭說道:“你爸說你長大了。那……多梅尼科呢?他個子也和你一樣大了嗎?”

“個子沒長高,身體倒是壯了很多,媽媽。”皮諾說,“米莫現在可是硬漢了。”

“哦。”波爾齊亞笑容滿麵,眼睛濕潤了,“新家有大兒子陪我,我太開心了。”

父親從廚房出來。

“這個驚喜你還喜歡嗎?”米凱萊問,“你媽媽專程從拉帕洛坐車回來看你。”

“喜歡。希希呢?”

“希希病了。”波爾齊亞說,“我的朋友在照顧她。希希向你問好。”

“格蕾塔呢?”米凱萊問,“晚飯快好了。”

“她在關店門。”阿爾貝特舅舅說,“馬上就來。”

一陣敲門聲傳來。皮諾的父親打開門。

格蕾塔舅媽衝了進來,一副心煩意亂的樣子。關門倒鎖後,她才抽噎起來:“圖利奧被蓋世太保抓了!”

“什麽?”阿爾貝特舅舅喊道,“怎麽回事?”

“他決定早點離店,準備今晚去他媽那住。我估計,是在路上,離我們店不遠的地方被抓的,他被送到蕾佳娜酒店了。我關店門的時候,那個新奇紐扣店的老板桑尼·馬斯科洛告訴我的,他從頭到尾都看到了。”

屋子裏頓時一片愁雲慘霧。圖利奧被抓到蓋世太保總部去了。此刻,他正在遭受怎樣的折磨,皮諾難以想象。

“他們是從店裏開始跟蹤圖利奧的嗎?”阿爾貝特舅舅問。

“圖利奧是從巷子裏出去的,我覺得應該不是。”格蕾塔舅媽應道。

她的丈夫搖了搖頭。“哪怕不是,也隻能防患未然。我們可能現在就在被黨衛軍監視。”

皮諾頓覺恐懼萬分。他發現其他人也是如此。

“那麽也別無他法了。”波爾齊亞仿佛站在高處宣布詔令似的說,“皮諾,明早,你就去找應征官報道,加入德軍,戰爭結束之前,不要再以身犯險了。”

“那之後怎麽辦,媽媽?”皮諾喊道,“因為穿過納粹製服,被盟軍處決嗎?”

“盟軍到來的時候,你就把製服脫了。”母親瞪著皮諾說道,“我心意已決。你現在還是未成年人,我替你做決定。”

“媽媽,”皮諾抱怨道,“你不能。”

“我當然能,”母親嚴厲地說道,“討論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