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米莫!”皮諾大喊,用力拉住繩子。米莫猛地停在半空中,巨大的力量差點把皮諾也拉扯下去。

“救命啊!”皮諾對迪·安傑洛先生喊道。

納波利塔諾太太率先趕到。她來到皮諾身後,伸出兩隻戴著露指手套的手,一把拽住繩子,整個人向後倒去。繩子穩住了,沒有繼續往下掉。

“米莫!”皮諾呼喊道。“米莫!”

沒有任何回應。風又呼嘯了起來。雪崩槽溝上方的天地又是白茫茫一片。

“米莫!”皮諾尖叫道。

一陣沉寂之後,傳來一個微弱顫抖的聲音。“我在這呢。天哪,快把我拉上來吧。我下麵是空的,除了空氣什麽都沒有。我快暈了。”

皮諾使勁拽繩子,可絲毫不見繩子上升。

“我的背包被什麽東西卡住了。”米莫說,“把我放下來一點。”

迪·安傑洛先生此時已換下了納波利塔諾太太。在這種情形下,皮諾本來是怎麽也不願意把繩子往下放的,他不情不願地鬆了鬆皮手套握著的繩子。

“搞定了。”米莫說道。

皮諾和迪·安傑洛先生於是連拉帶拽,硬是將米莫拖到岩架的邊緣。皮諾解開繩子,讓迪·安傑洛先生壓住他的兩條腿,好讓他伸手去抓米莫的背包。此時的米莫不見了戴著的帽子,頭上多了一道血淋淋的傷口,讓人不忍直視。看到弟弟的慘狀,再加上之前親眼目睹他從雪崩槽溝裏掉下去,皮諾腎上腺素激增,一下就把米莫拉了上來。

兩個男孩背靠著岩石,癱坐在地上,胸口上下起伏。

“這樣的事情不要再發生了。”皮諾最終開口說道,“爸爸媽媽不會原諒我的。我也不會原諒自己的。”

米莫喘著氣說:“我覺得,這是你對我說過的最好的一句話。”

皮諾伸出手臂圍住弟弟的脖子,狠狠地抱了一下他。

“好啦,好啦。”米莫安慰道,“謝謝你救了我。”

“你也會救我的。”

“當然,皮諾。我們是兄弟嘛。一輩子的兄弟。”

皮諾點點頭,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剛才那樣愛憐自己的弟弟。

迪·安傑洛太太略懂急救。她先用雪清理米莫頭皮上的傷口,然後止血。大家把一條圍巾撕成碎片,包在他頭部傷口周圍,形成一頂簡易的帽子。兩個孩子開玩笑說。米莫看上去像個占卜師。

皮諾帶領眾人沿著峭壁的岩架繼續往上爬。風力由強轉弱,然而雪越下越大。

“我們爬不過去。”迪·安傑洛先生伸長脖子,望著上方直插雲霄仿佛冰矛的峰頂說道。

“我們繞過去。”皮諾說。他把肚子緊緊貼在峭壁上,開始從側麵一步步挪過去。

轉過下一個拐角,岩架的寬度會陡然減少十九到二十厘米。快要轉彎的時候,皮諾朝納波利塔諾太太等人轉過頭。

“那邊有根纜繩。雖然凍住了,但是還能抓。我希望你們都把繩子握住。右手指節向上,左手指節向下,先上後下,記住了嗎?到達另一頭之前,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要鬆開繩子。”

“什麽的另一頭?”納波利塔諾太太問道。

皮諾向峭壁下麵望去。下麵好深、好深,如果掉下去的話,在紛飛的大雪中是根本是看不到的。隻要掉下去,就活不成了。

“等下你們前麵就是崖壁。”皮諾說,“看前麵,看兩邊。不要往後看,也不要往下看。”

納波利塔諾太太問:“我肯定不會喜歡的,對吧?”

“我猜你也不喜歡自己在斯卡拉歌劇院第一晚的演出吧。既然你能完成演出,那這也能完成。”

納波利塔諾太太臉上掛滿冰霜,舔了舔嘴唇,打了個哆嗦,點點頭。

*

經曆了之前的艱難險阻之後,握著纜繩沿著岩架穿過崖壁比皮諾預料得要容易多了。峰頂這側是東南朝向,背風。五位逃難者和米莫都有驚無險地過去了。

皮諾癱倒在雪地裏,感謝主的照看,希望這就是最難的一關了。風又吹了起來,這次不是一陣一陣地吹,而是連續不斷地吹,寒冷的雪片打在臉上,像針一樣紮人。一行人朝東北方向跋涉,暴風雪越來越猛烈。最終皮諾也不能確定究竟到了哪裏。淩晨從“阿爾賓那之家”出發開始,這一路上已經遇到了重重險阻,可在皮諾看來,此刻頂著暴風雪在空曠的山脊盲目趕路卻是最危險的。每年的這個時候,格羅佩拉峰溝壑遍布。一不小心就會掉進六米多深的溝裏,來年開春才能找到屍體。即便避開了上述的外在危險,寒冷潮濕的天氣也可能引發“低溫症”,導致死亡。

“我看不見了!”納波利塔諾太太叫道。

迪·安傑洛的兩個孩子哭了起來。朱迪絲手腳已失去知覺。就在皮諾心裏也慌張起來的時候,前方的風雪中冒出一堆石頭做的標記。看到那堆石頭,皮諾立刻辨別出方向。前方就是瓦爾迪雷,但到那片森林還有四五公裏的路要走。皮諾想起來,石標以北的小路上還有一間牧羊人棚屋,裏麵有爐子。

“我們得等風雪小了以後再走!”皮諾對眾人喊道,“我知道一個地方,那裏安全,可以暖和暖和,躲避暴風雪!”

眾人如釋重負,都點頭表示同意。半小時後,皮諾、米莫開始趴在雪地裏往下挖,棚屋的門就埋在下麵。皮諾第一個鑽進屋裏,他打開了電石燈。米莫第二個,他去檢查爐子,看裏麵是否隱藏著爆炸裝置。檢查好後,準備生火。點火之前,皮諾出去請雪地裏的幾位進屋,接著他爬上屋頂,檢查煙囪,看煙囪是否被雪堵住。

皮諾把門關緊,吩咐弟弟生火。引火絨一碰到火柴就著了。木柴熊熊燃燒起來。在火光的映照下,眾人一臉疲態。

外麵風吹雪打。在這裏躲避一下,等暴風雪過了再上路,看來是非常正確的決定。伯格斯特龍先生不會在瓦爾迪雷前麵那片林子裏等著吧?他應該能想到暴風雪會耽誤他們的行程。他會等暴風雪過了以後再來吧?皮諾心裏嘀咕。

沒過多久,皮諾就將這些疑問放到一邊去了。小火爐燒得發紅,低矮的土棚屋裏洋溢著滿滿暖意。迪·安傑洛太太脫掉女兒的靴子,開始給她揉腳,朱迪絲的兩隻腳都凍得沒知覺了。

“好痛啊。”朱迪絲說。

“這是因為血液開始回流了。”皮諾說,“坐在離爐火再近些的地方,把襪子脫了。”

幾個人紛紛脫下衣物。皮諾檢查了一下米莫頭上的傷口,已經不流血了。他拿出吃食,用爐子熱茶。眾人吃起奶酪、麵包和蒜味香腸。納波利塔諾太太讚歎說,這是她有生以來吃過的最好吃的一頓飯。

安東尼靠在父親的腿上睡著了。皮諾關掉電石燈,點頭打起瞌睡。皮諾也睡了,睡得很香很沉。等他醒過來時,發現周圍的人都在打盹兒。他起身查看爐火,爐子裏是燒剩的餘燼。

又過了幾個小時。“轟隆隆”的聲音傳來,仿佛火車頭引擎發出巨響,睡夢中的皮諾被驚醒。感覺火車朝他們直衝而來,大地在震顫。接著是火車駛過後長長的沉寂,房梁偶爾吱嘎作響。皮諾內心深處明白,他們再次陷入了困境。

“發生什麽事了,皮諾?”納波利塔諾太太叫道。

“雪崩。”皮諾說道,努力抑製聲音的顫抖,他摸索著尋找電石燈。“正好滑到我們棚頂上了。”

皮諾點亮電石燈。然後他趕到門口,想拉開門,結果讓他大驚失色。棚屋唯一的出口已經完全被堅硬的雪塊和殘骸堵死了。

米莫來到皮諾的身邊,看到麵前這堵厚重的冰雪之牆,他驚恐地說:“聖母瑪利亞呀。皮諾。我們被活埋了。”

*

棚屋裏一片狼藉,眾人驚慌失措、大聲哭喊。皮諾置若罔聞,呆呆地凝視著堵在麵前的積雪。他覺得自己以及棚屋裏的人,都被聖母和聖子拋棄了。此時此刻,虔誠有什麽用呢?大家隻不過是想要找個安全的地方,躲避一下風雪,結果卻落得如此下場——

米莫拽了拽他的胳膊,問道:“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皮諾看著弟弟,膽顫心驚的迪·安傑洛一家和納波利塔諾太太也不約而同地把問題甩給他。他徹底懵了。不管怎麽說,皮諾也才十七歲。他隻想坐下來,靠在牆角,哭一場。

但接下來的一刻,他的瞳孔再次聚焦。電石燈的燈光下,眾人神色慌亂。大家需要他。他是負責人。大家遇難的話,會是他的過失。皮諾一激靈,看了下手表: 下午三點。

“空氣。”想到這個,皮諾的頭腦一下子清晰了,有了目標。

“大家都安靜,不要動。”他說著,穿過棚屋,來到冷下來的爐子前,轉動爐子的風門。風門動了,煙囪沒被埋進雪裏。他鬆了一口氣。

“米莫,迪·安傑洛先生,你們來幫我一下。”皮諾說著戴上手套,開始忙活著把煙囪和爐子分離開來。

“你在做什麽?”納波利塔諾太太問道。

“想法子不讓咱們悶死。”

“上帝啊。”納波利塔諾太太說道,“經過了千難萬險,沒想到我和寶寶最後要在這個地方被活活悶死。”

“想辦法,就不會這樣。”

皮諾把爐子拆下來,移到一邊。接著,三個人把天花板附近煙囪下麵的金屬板拆下來,也放到一邊。

皮諾把電石燈帶到煙囪口想要往裏看,但看不清楚。他把手伸進煙囪洞裏。如果能感覺到微風,那麽空氣還是流通的。然而,什麽風也沒有。皮諾心裏發慌,但還是鼓起勇氣,取來一根滑雪杖,拿刀把底部的皮革金屬攔雪輪砍掉,露出裏麵的鋼製杖尖。

皮諾把滑雪杖刺進堵塞的煙囪洞裏。滑雪杖往裏進了一半便停住了。皮諾用力戳了戳。雪從洞裏掉了出來,落到地上。皮諾繼續拿滑雪杖往裏搗,雪不停地從通道裏掉落下來。五分鍾。十分鍾。皮諾伸直整隻手臂把滑雪杖往裏搗,但感覺還是有東西堵著。

“沒有空氣我們能在這裏堅持多久?”米莫問道。

“不知道,”皮諾說著,又用滑雪杖戳起來。

皮諾又取了一根滑雪杖,削掉攔雪輪,露出杖尖。他用皮帶將兩根滑雪杖首尾相接,一根的杖尖綁到另一根的握革上。銜接處不是不牢固,有些鬆鬆垮垮,搗起來不如隻用一根滑雪杖使得上力氣。

沒有空氣能堅持多久?四個小時、五個小時?還是更短?

皮諾、米莫、迪·安傑洛先生,三人輪番上陣,用力鏟捅堵在煙囪裏的雪。納波利塔諾太太、迪·安傑洛太太則和孩子們蜷縮在角落,在一旁注視著。三人幹得熱火朝天,累得氣喘籲籲。棚屋裏也跟著熱了起來。皮諾拿著滑雪杖不停往上捅,一點一點把積雪鏟下來,不一會兒就滿頭大汗了。

開工兩小時後,底下那根滑雪杖的握革快接近天花板了。杖尖像是頂到了什麽東西,不動了。皮諾用力鏟鑿,隻有零零星星的冰碴落下來。應該是被什麽硬物堵住了。

“沒有用。”米莫沮喪地說道。

“你接著來。”皮諾說著,退到一邊。

棚屋裏悶熱得讓人窒息。皮諾脫下襯衫,感到呼吸困難。這就是所謂的缺氧反應嗎?窒息會非常痛苦嗎?皮諾曾在拉帕洛附近的海灘上發現一條擱淺的魚。魚的嘴和鰓不停地一張一合,似乎迫切地想要喝水。張合的幅度越來越小,直至完全停止。他的腦海中突然閃現出這些畫麵。這就是我們的死法嗎?就像那條魚一樣?

米莫和迪·安傑洛先生一個接一個鏟鑿堵塞的煙囪口。皮諾竭力抑製在心頭不斷縈繞的恐懼。“主啊,求求你。”他內心祈禱著,“不要讓我們就這樣死在這裏啊。我和米莫在想辦法幫助他們。我們不該這樣死在這裏。讓我們逃出去繼續幫助其他逃難者……”

“哐啷”一聲,一個不明物體從煙囪洞裏掉了下來,砸到米莫的手。

“啊——”米莫痛得大叫一聲,“他媽的,好痛啊。什麽東西?”

皮諾把電石燈對準地上。泥土裏是一大塊冰,足足有兩個拳頭那麽大。皮諾注意到牆上的影子和冰塊周圍的影子在晃動。他來到煙囪管下,把手伸了上去。能感覺到一股寒流,很微弱,但很穩定。

“有空氣了!”皮諾叫道。一把抱住弟弟。

迪·安傑洛先生說:“我們現在挖出去?”

皮諾說:“我們現在挖出去!”

納波利塔諾太太問:“你覺得可行嗎?”

“沒別的選擇了。”皮諾說著。抬頭向上望去,隻見煙囪管上方微微泛著白光。他回想了一下煙囪管從房頂突出部分的高度。接著朝門口望去。門是開著的,外麵是白色的雪和殘骸。門框很矮——一米五左右?但煙囪管是彎曲向上的。這樣會有多長呢?皮諾想象了一下。

“至少要挖三米。”米莫說道。想必他剛才也在思考這些。

“不止,”皮諾說,“我們不能筆直往上挖。要斜著挖,和門形成一個角度,這樣才能爬上去。”

*

眾人拿起冰鎬、短柄小斧頭和木爐自帶的小鐵鏟,開始清理廢墟。他們以和門框保持七十度的角度往上挖。通道挖得比較大,方便匍匐通行。剛開始的一米比較好挖。雪很鬆散。一揮動冰鎬,就有冰碴殘骸下來。

米莫一邊把雪鏟到棚屋最裏麵,一邊說道:“我們天黑之後才能挖出去。”

皮諾的電石燈突然熄滅了,四周一片漆黑。

米莫罵道:“倒黴!”

安東尼嗚咽起來:“媽媽。”

納波利塔諾太太說:“挖的時候還有什麽照明物嗎?”

皮諾劃了根火柴,把手伸進口袋裏,摸出兩根教堂祈禱用的蠟燭。這種蠟燭他帶了三根,米莫也帶了三根。皮諾點亮蠟燭,在門口上方放了一根,又在門口附近放了一根。明亮的頭燈沒了,燭光閃爍不定,但他們的眼睛很快就適應了。眾人又鑿又挖,再次清理起廢墟。冰雪板結在一起,挖出來是一塊一塊的。雪崩過程中發生劇烈摩擦,出現過熱反應,導致廢墟的某些部分變得和混凝土一樣堅固。

進度慢了下來,像蝸牛爬一樣。每鏟除一塊冰雪都值得慶祝一番。漸漸地,一條寬度超過皮諾肩寬的隧道形成了。先是一米,接著快到兩米了。一人在上麵鑿雪,兩人把鑿下的雪鏟到棚屋裏,皮諾、米莫、迪·安傑洛先生三個人輪著來。迪·安傑洛先生的家人和納波利塔諾太太則聚在房間的一個角落看著。雪堆越積越高。

“這麽多雪,屋子裝得下嗎?”納波利塔諾太太問道。

“裝不下的話,我們就把爐子生起來,化掉一些雪。”皮諾答道。

晚上十點,挖到距離門口四米遠左右的時候,皮諾不得不叫停挖掘工作。他再也揮不動冰鎬了,必須要吃點東西,休息一下。大家都需要吃點東西,休息一下。

米莫和迪·安傑洛先生把爐子重新組裝起來的時候,皮諾分配好背包裏剩餘的補給。他把肉幹、果脯、堅果和奶酪分為兩份,又把其中一份分為六小份。大家吃了飯,又喝了很多茶,然後緊緊地擠在一起。皮諾點上爐子,吹滅倒數第三根蠟燭。

當晚,皮諾兩次夢見自己躺在棺材裏被活埋,嚇得驚醒過來。醒來之後,聽到的是其他人沉重的呼吸聲,還有火爐“滋啦滋啦”的冷卻聲。身下的雪已經融化了,皮諾知道自己早已躺在寒冷的泥巴地裏。但他全身乏力,肌肉酸痛,也不甚在意了,又一次睡著了。

幾個小時之後,米莫把倒數第二根蠟燭點著了。他輕輕推搡皮諾。

“早晨六點了。”米莫說,“是時候出去了。”

好冷。皮諾醒來,覺得骨頭好疼,每一個關節也都隱隱作痛。他起身把最後一份食物和昨晚用爐子燒好的雪水分給大家。

迪·安傑洛先生第一個進入隧道,堅持鑿了二十分鍾。米莫是第二個,他鑿了三十分鍾,從隧道裏溜出來時,渾身上下都被汗水和冰雪浸透了。

“我把斧子和蠟燭留在上麵了。”米莫說,“你要再點一下蠟燭。”

皮諾再次爬進隧道裏。隧道長度現在估計有五米了。他揮動斧子砸在冰雪上,被反震得翻了個身子。他將僅剩的四根火柴中的一根劃亮。燭光變得越來越微弱。

皮諾怒不可遏地向冰雪發起攻勢。他又劈又刺,冰雪一大塊一大塊地剝落下來。他把冰凍的殘骸鏟下去,推下去,踢下去。

“慢一點!”皮諾這樣折騰了半小時左右,米莫叫道,“我們在下麵忙不過來了。”

皮諾停了下來。氣喘籲籲,像是剛剛長跑完似的。望著燒剩的殘燭。隧道頂部不時滲下水滴,濺到蠟燭上“劈裏啪啦”作響。

皮諾走上前,拿起蠟燭。放到用斧頭鑿出來的架子上。接著他又鑿起隧道來。這一次,他的節奏比上次慢了,但更有技巧了。他專挑表麵有裂縫的地方往裏鑿。冰雪開始大塊地剝落下來,有三角形的,也有更奇形怪狀的,有的厚達十厘米,有的厚達十二厘米。

顆粒狀的雪花從皮諾手掌間滑落。“這裏的雪不一樣了。”他心想。雪變得容易破碎了。這些雪花晶體棱角分明,像母親最珍貴的珠寶似的。皮諾坐下思考。這雪應該是從上麵陷下來的。一路上光顧著鏟鑿堅硬的冰塊和雪塊,皮諾從未考慮過隧道頂層可能會坍塌。現在,他一停下來,滿腦子都想著這事,越想越怕。

“出什麽事了?”米莫喊道。從隧道下麵爬上來。

皮諾還沒說話。殘燭“畢剝”一聲,熄滅了。四周又陷入一片黑暗。皮諾捂住臉,滿腦子被一個可怕的想法攫住了: 他的生命危在旦夕,就像那根奄奄一息的殘燭一樣。害怕、失落、懷疑,種種情緒夾雜在一起,像潮水一樣向他襲來。

“為什麽?”他呢喃道,“我們做了什麽?”

“皮諾!”米莫喊道,“皮諾,往上看!”

皮諾抬起頭,發現隧道裏並非完全漆黑。一道淡淡的銀色光輝穿過隧道的頂部透射進來。絕望的淚水瞬間變成了驚喜的淚水。

他們已經接近地表了。但正如皮諾之前所擔憂的,隧道頂層的灰白色的雪兩次崩塌下來,逼得他隻好後退,重新開挖。終於,皮諾向前劈出一斧,感覺自己打破了最後一層阻礙。

當他把斧子收回來的時候,耀眼的陽光直射進來。

“我出來了!”他大喊道,“我出來了!”

*

納波利塔諾太太、迪·安傑洛太太、孩子們都歡呼起來。皮諾掙紮著從雪層中伸出頭和肩膀。風雪過後,山上的空氣冷冽清新,呼吸起來沁人心脾。鈷藍色的天空格外晴朗。東方,太陽剛越過山脊線。雪崩過境留下的廢墟約五十米寬、一千五百米長,覆蓋著一層十五厘米厚的新落的細雪。皮諾在雪中往上望去,格羅佩拉峰的峰頂是一道鋸齒狀的缺口。

部分山體在積雪滑落後露了出來。新雪裏混雜了亂石、泥土和小樹。在見證了雪崩巨大的破壞力並對其威力有所了解後,皮諾覺得眾人能幸存下來簡直是個神跡。

迪·安傑洛太太以及在孩子後麵出來的迪·安傑洛先生也深以為然。米莫在納波利塔諾太太後麵出來。皮諾再次進入隧道去取滑雪板和背包。他將行李沿著隧道一路推上來。

當皮諾最後一次從隧道裏鑽出來的時候,他覺得筋疲力盡,但心中充滿了感恩之情。

這都能死裏逃生,不是神跡,還能是什麽呢?

“那是什麽地方?”安東尼指著山穀下方問道。

“那裏就是瓦爾迪雷啊,朋友。”皮諾說,“至於那兩座山呢,一座是埃梅特峰,另一座是帕呂峰。那兩座山下麵的森林,就是瑞士的地界了。”

朱迪絲說:“看上去挺遠的。”

皮諾說:“大概五公裏吧?”

“我們可以的,”迪·安傑洛太太說,“隻要互幫互助。”

納波利塔諾太太說:“我不行。”

皮諾轉過頭,隻見納波利塔諾太太坐在一塊積雪覆蓋的大石頭上,一手搭著肚子,一手握著小提琴箱。衣服上裹著一層霜雪。

皮諾說:“你肯定可以的。”

納波利塔諾太太搖了搖頭,哭了起來。“到極限了。不行了。我在出血。”

皮諾一開始沒有聽懂。直到迪·安傑洛太太說:“說的是寶寶,皮諾。”

皮諾頓時心裏一慌。難道她要流產了?在這種荒郊野外?

天啊。不要啊。千萬不要啊。

米莫問:“你不能動了?”

納波利塔諾太太說:“我根本就不該動。”

“但你也不能留在這裏啊,”米莫說,“會死的。”

“我要是現在動了,孩子可能就沒了。”

“你也不能確定就是這樣啊。”

“我能感覺得到,我的身體是這樣告訴我的。”

米莫堅持說:“留在這裏,你們都會死的。”

“這樣更好。”小提琴手說道,“我的寶寶沒了,我也活不下去了。你們走吧!”

“不行。”皮諾說,“我們答應過雷神父的,要把你安全送到瑞士。”

納波利塔諾太太突然歇斯底裏地大喊起來:“我一步也不會動的!”

皮諾決定留下來陪納波利塔諾太太,讓其他人跟著米莫先走。他環顧四周,想了片刻後,說道:“也許你一步也不用動呢。”

皮諾放下背包,給很長的木製雙板滑雪板裝上固定器,固定器是用鋼鐵和皮革製作的,外形神似捕熊陷阱。他擺弄了一下,確保靴子和滑雪板扣緊。

“準備好了嗎?”他對納波利塔諾太太說道。

“準備好什麽?”

“到我背上來,”皮諾說,“我背你過去。”

“上滑雪板?”納波利塔諾太太驚恐地說道,“我這輩子從來沒有上過滑雪板。”

“你之前也從來沒有被雪崩埋過啊。”皮諾說,“而且你也不用上滑雪板。我上就行。”

納波利塔諾太太懷疑地盯著皮諾。“要是我們摔倒怎麽辦?”

“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皮諾信心滿滿地說道。皮諾今年十七歲,自打他學會走路起,就差不多開始滑雪了。

納波利塔諾太太沒有動。

“保住孩子,獲得自由,我在給你創造機會。”皮諾說道。他從背包裏抽出小提琴箱。

“你拿我的斯特拉季瓦裏烏斯小提琴做什麽?”納波利塔諾太太問。

“用來保持平衡。”皮諾說著,將琴箱放到胸前,就像車的輪子似的。“你的小提琴會引領我們,就像引領交響樂隊那樣。”

*

納波利塔諾太太猶豫片刻,抬頭望向天空。她瑟瑟發抖著從雪裏站了起來。

“抓住我的肩膀,不要抓我的脖子。”皮諾說道,把背轉向納波利塔諾太太。“兩腿夾住我的腰,夾緊了啊。”

納波利塔諾太太緊緊抓住皮諾的肩。皮諾蹲下身子,手臂放在她的膝蓋後麵,幫著把納波利塔諾太太托到背上。納波利塔諾太太背起來也不比他的背包重多少。

“想象你是賽馬手,現在在馬背上。”皮諾說著,將小提琴箱豎起來置於身前,“別鬆手。”

“鬆手?不,絕不鬆手。我腦子裏現在一點也沒有鬆手的念頭。”

皮諾心裏雖有一絲疑慮,但馬上打消這樣的念頭了。他拖著腳走,朝著三十米開外雪崩外層的邊緣,從山坡滑了下去。雪地裏有各種各樣崎嶇不平的突出冰塊。皮諾一邊加速,一邊躲避。前方一大塊冰隱隱擋住去路,似乎避無可避。他們衝到冰塊上,一躍而起,飛到半空中。

“啊啊啊!!!!”納波利塔諾太太大聲尖叫起來。

皮諾的滑雪板有些歪,落地很不穩當。他一度以為滑雪板要脫離了,自己和納波利塔諾太太一轉,就要狠狠摔到凍結的殘骸中。

就在這時,他注意到,他們很快就要撞上一個樹墩。他本能地單腳往左跳,避開樹墩。接著又如法炮製避開另一個樹墩。這兩下跳躍讓他恢複了平衡,滑雪板加速前進。皮諾和納波利塔諾太太衝出殘骸現場,進入蓬鬆的細雪。

皮諾伸出小提琴箱,咧嘴一笑,同時攪動兩條腿。腿深深陷入雪中。接著又放鬆雙腿,兩隻腳隨即升到他的臀部下麵,正如雷神父教他的。每轉一個彎,都會讓他暫時失重,從而輕而易舉地實現重心轉移和轉向。滑雪板時而向左,時而向右,劃出一道道連續的弧線。高速滑行衝過雪堆,“砰”的一聲揚起一大片雪,刷刷落在他們臉上。

納波利塔諾太太一語不發已經很久了。皮諾料她早閉上了眼,僅憑求生的信念在支撐。

“哇喔!”納波利塔諾太太在他耳旁喊道,“我們像鳥一樣,皮諾!我們在飛翔!”

每當他們從雪丘上滑下來,納波利塔諾太太就咯咯直笑,發出“哇喔!”的歡呼聲。皮諾發覺納波利塔諾太太把下巴抵在他的右肩上。原來他控製著滑雪板沿著長長的“S”形彎道向下緩緩漂移,朝著前方結冰的湖泊、森林以及自由接近時,納波利塔諾太太的眼睛其實一直是睜著的。

前麵的路平緩下來,皮諾知道很快就不能垂直下滑了。大腿雖然火辣辣地疼,但皮諾還是堅持拄著滑雪杖從最後一個陡麵垂直而下,正對著三角形林地尖上的瑞士。

皮諾沒有轉彎,也沒有任何回轉。俯身半窩著,抱著保持平衡的小提琴,直直地從雪坡上滑了下去。“嗖”的一聲,滑雪板衝上雪坡頂端。兩人以時速三四十公裏,甚至是五十公裏的速度,從最後一個坡上猛地衝刺下來。膝蓋這時要是稍微抽搐一下,就會有災難發生。看到前方的山地變為平地,皮諾兩腿再次上升,主動緩解受力。

兩人迎風從湖上低速掠過,就快到林木線了。滑到大概扔一個雪球就能砸到林木線的地方,他們停了下來。

*

兩人沉默了片刻。

納波利塔諾太太笑了。她鬆開皮諾的腰和肩,從他背上下來,跪在鬆軟的雪地裏,托著肚子,哈哈大笑,仿佛從未這樣開心過。納波利塔諾太太哼哧哼哧地格格笑,笑聲很有感染力,皮諾也被帶著笑了起來。皮諾笑得倒地,眼淚都笑出來了。

我們幹了多麽瘋狂的事啊。誰敢——?

“皮諾!”一個男人的聲音喝道。

皮諾嚇了一跳,抬頭一看。伯格斯特龍先生正背著獵槍,一臉關切地站在林木線內。

“伯格斯特龍先生,我們成功了!”皮諾喊道。

“你們遲了一天。”伯格斯特龍說,“快從空地裏離開。把她帶到樹林裏,免得被人看到。”

皮諾清醒過來,脫掉滑雪板,歸還小提琴。納波利塔諾太太坐起來抱住小提琴,說道:“我覺得接下來一切都會很順利的,皮諾。我能感覺得到。”

“你能走嗎?”皮諾問。

“我可以試試,”納波利塔諾太太答道。皮諾扶她起來。

皮諾攙著納波利塔諾太太的手和手肘,穿過雪地,走到路上。

兩人艱難地走進林中。“她怎麽了?”伯格斯特龍問道。

納波利塔諾太太麵色紅潤,講了一下孩子和出血的事。“不過現在,你要我走多遠,我覺得我都行。”

“倒沒那麽遠,也就幾百米。”伯格斯特龍說,“進入瑞士,我就給你生堆火。我到時下山給你找個雪橇。”

“幾百米的話,我應該還行。”她說。“有火就再好不過了。你滑過雪嗎,伯格斯特龍先生?”

伯格斯特龍看著納波利塔諾太太,以為她有點糊塗了,但還是點點頭。

“滑雪是不是很棒?”小提琴手說,“是不是你做過最厲害的事?”

皮諾發現伯格斯特龍先生露出笑容。皮諾和納波利塔諾太太在林木線內等著。他們一邊向伯格斯特龍講述暴風雪和雪崩的事,一邊望著米莫和迪·安傑洛一家人緩慢地從山坡上下來。迪·安傑洛太太拉著女兒朱迪絲,迪·安傑洛先生背著皮諾的背包和滑雪杖,小兒子安東尼落在後麵。一行人用了快一個小時才穿越厚厚的積雪,來到湖泊上方的平地。

皮諾從樹林裏滑出去接他們。他背上朱迪絲,把她先帶到樹林。很快,大家都安全進了林子。

“這裏就是瑞士嗎?”安東尼問。

“不遠了。”伯格斯特龍說。

短暫的休息過後,眾人朝著意瑞邊界線再次出發。皮諾扶著納波利塔諾太太沿著這條老路穿越森林。眾人抵達一處小樹林後停下來。從這裏開始就是瑞士的國土了。

“到了,”伯格斯特龍說,“沒有納粹了,你們現在安全了。”

迪·安傑洛太太的臉上流下了淚水。

迪·安傑洛先生一把抱住妻子,吻掉她臉上的淚水。“親愛的,我們安全了,”他說,“我們是幸運的,這麽多同胞都……”

他說著哽咽起來。迪·安傑洛太太輕輕撫摸丈夫的臉。

“我們怎麽才能報答你們呢?”納波利塔諾太太對皮諾和米莫說道。

“報答什麽?”皮諾說。

“報答什麽!你帶我們躲避了可怕的暴風雪,又帶我們從棚屋裏逃出去。你還帶我從山上滑下來!”

“不這樣怎麽辦?喪失信仰?放棄努力嗎?”

“你?絕不會!”迪·安傑洛先生說著,打了皮諾的手一下。“你這牛性子,不會輕言放棄的。”

接著迪·安傑洛先生給了米莫一個擁抱。迪·安傑洛太太和孩子們也擁抱了米莫。納波利塔諾太太擁抱皮諾的時間最久。

“年輕人,祝福你,保佑你,感謝你教我飛翔。”納波利塔諾太太說,“這段記憶我永生難忘。”

皮諾粲然一笑,眼睛濕潤了。“我也不會忘記的。”

“有什麽我可以為你做的事嗎?”納波利塔諾太太問道。

皮諾正要拒絕,納波利塔諾太太的小提琴箱引起了他的注意。“我們回意大利的路上給我們拉一曲吧。你的音樂會讓我們一路跋涉時精神振奮的。”

納波利塔諾太太聽到這個請求很開心,看著伯格斯特龍問道:“可以嗎?”

伯格斯特龍說:“沒人會攔你的。”

納波利塔諾太太站在瑞士阿爾卑斯山脈高處的雪林之中,打開琴箱,給琴弓抹上鬆香。“你想聽什麽曲子?”

不知為何,皮諾想起今年八月,他自己、父親、圖利奧以及貝爾特拉米尼一家人乘火車去米蘭郊區躲避轟炸的那個夜晚。

“《今夜無人入眠》。”皮諾說。

“這首曲子我做夢都會拉,但我還會為你拉狂亂的。”她說道,淚水奪眶而出,“現在就出發吧。朋友之間無需道別。”

這首詠歎調的開場納波利塔諾太太拉得很好,猶如天籟,皮諾甚至都想留下來聽完。但前方還有漫長艱難的返程等著他和弟弟,誰又知道他們會麵臨怎樣的挑戰呢?

兩個男孩扛上背包,啟程穿越雪林。轉眼間納波利塔諾太太等人的身影就消失在視野中。然而,小提琴慷慨激揚的獨奏卻不絕於耳,美妙的音符響徹阿爾卑斯山稀薄清爽的空氣。兩人走到林木的邊界線,穿上滑雪板。這時,納波利塔諾太太突然加快了拍子,詠歎調的旋律一下歡快了起來,仿佛無線電波,直擊皮諾的心靈,扣動他的心弦。

遠方的音樂逐漸抵達**,皮諾在湖上頭駐足傾聽。琴聲止住後,皮諾震撼不已。

“這是愛的聲音。”皮諾心想,“當我陷入愛河時,一定會是這種感受。”

在冬日明媚的陽光下,心情舒暢的皮諾使用雙板滑雪板綁帶跟著米莫往山上爬去,朝格羅佩拉峰北邊的盆穀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