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新年的第一天,“阿爾賓那之家”後麵的群山覆蓋上了一米深的積雪。休息一天後,結果雪又深了一米。積雪太厚了,一直等到一月的第二周,逃亡行動才得以繼續進行。
皮諾找到替換的靴子以後,便開始和弟弟給猶太人、被擊落的飛行員以及其他逃難的人帶路,一般八人一組。他們選擇無視蒂托的警告,繼續取道安傑洛加之階,走更加平緩的南線到瓦爾地雷,不過時不時需要改變出發的日期和時間,然後沿北線一路滑回馬德西莫。
直到1944年2月初的一天之前,一切都進展得很順利。這天,坎波多爾奇諾教區長房子二樓窗戶裏的燈亮著,逃難的人躲在牛車裏,準備被運上“阿爾賓那之家”,然後跟隨皮諾或者其他任何一個男孩翻過格羅佩拉峰,最後逃到瑞士。
2月初的這天,皮諾暈頭轉向地抵達牧羊人小屋,發現牆上釘著一張紙條,上麵寫著: 最後通牒。
皮諾將紙條隨手扔進爐子,用它引燃了裏麵的柴火堆。他調整了一下爐門,然後出門多劈了些木柴。他希望蒂托這會兒正拿著雙筒望遠鏡,在這茫茫的阿爾卑斯山的某個角落觀察,正好看到他完全無視他的話……
轟隆一聲巨響,房門被掀翻了。皮諾一頭撲到雪裏。他躺在雪地裏,瑟瑟發抖,過了好幾分鍾,才壯著膽子進屋查看。火爐已經麵目全非。爐膛四分五裂,底座千瘡百孔,四處飛濺的高溫金屬碎片像一把把小匕首嵌進房梁、木門等木製品裏,天知道火爐裏到底是被裝了炸彈、手榴彈,還是什麽鬼東西。灼熱的餘燼把皮諾的背包燙得千瘡百孔,還把草床燒著了。皮諾把背包、草床拖到外麵的雪地裏,撲滅上麵的火。既然蒂托在棚屋的爐子裏放炸彈,那麽保不齊也會朝他開槍。皮諾頓時意識到自己完全暴露在別人的視線裏。
是不是有人在拿槍瞄他?他打消了這個顧慮,踩上滑雪板,背上背包,撿起滑雪杖。既然牧羊人小屋不安全了,那麽南線也不可行了。
當天晚上,男孩們和幾位新來的訪客正享用著波爾米奧修士做的另一道美食,皮諾在爐火旁對雷神父說:“現在隻剩一條線路了。”
雷神父答道:“雪越積越厚,早晚都要啟用那條線路,避免不了。你再走一趟,後天出發,到時山脊上的積雪都被風刮走了,是上山的絕佳時機。把米莫也帶上,教教他怎麽走那條線路。”
煙囪路,山羊走的小徑,從格羅佩拉峰的峭壁間橫穿而過的纜繩,一幕幕在皮諾腦海閃現,他心裏頓時疑慮重重。在現在這種情況下,一腳踩空,摔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雷神父指了指那幾位訪客,說道:“那個年輕的家庭,還有那位帶著小提琴箱的女士,由你來帶路。那位小提琴手之前常在斯卡拉歌劇院表演。”
皮諾扭身望去,一臉茫然,接著他認出那位小提琴手,他是見過的。首次遭遇轟炸的那晚,在父母辦的聚會上見過她,皮諾認出來了。當時她一副病懨懨的樣子,看上去有點顯老,實際上也就三四十來歲。但她叫什麽名字呢?
皮諾將格羅佩拉峰置之腦後,叫上米莫一起,朝那位小提琴手走去。
皮諾問:“還記得我們嗎?”
小提琴手似乎沒認出他們。
“我父母是米凱萊·萊拉和波爾齊亞·萊拉,”皮諾說,“我們以前的家在蒙特拿破侖大街,你來參加過聚會。”
米莫說:“你之前在斯卡拉歌劇院門口,還大聲說過我呢,說我是個小男孩,看不清身邊的形勢。倒是說對了。”
她臉上漸漸露出了笑容:“感覺過去好久了。”
皮諾問:“怎麽了?”
“就是胃不舒服,有點惡心想吐,”她答道,“是高原反應。我之前從沒到過海拔這麽高的地方。雷神父說我過一兩天就適應了。”
“我們該怎麽稱呼你呢?”米莫問,“你身份證明上的名字叫什麽?”
“埃萊娜……埃萊娜·納波利塔諾。”
皮諾注意到她戴著結婚戒指,便問道:“納波利塔諾太太,你丈夫也在這嗎?”
納波利塔諾太太一副要哭的樣子,抱著肚子,抽抽噎噎地說:“我們從公寓逃出來的時候,他跑去引開德國人。他們,他們把他抓到比納裏奧21號去了。”
米莫問:“那是什麽地方?”
“猶太人隻要在米蘭被抓都會被帶到那裏。中央車站21號站台。他們會被裝進運牲畜的車廂,從此人間蒸發,下落……不明。沒有人逃回來過。”淚珠從她的臉頰滾滾而下,她的嘴唇抽搐不止,整個人沉浸在悲痛之中。
想到那次梅納大屠殺,納粹用機槍掃射湖中的猶太人,皮諾覺得惡心反胃,孤立無援:“你的丈夫,一定很勇敢。”
納波利塔諾太太哭著點了點頭:“何止是勇敢。”
納波利塔諾太太情緒平複後,拿出手帕擦拭眼淚,聲音嘶啞地說道:“雷神父說你們倆會帶我去瑞士。”
“是的,不過雪這麽大,可不容易啊。”
小提琴手說:“人生中值得做的事,沒有哪件是容易的。”
皮諾低頭看到她腳上穿著一雙黑色的淺口帆布鞋:“你就穿著這爬上來的?”
“我把嬰兒毯撕碎後,在鞋子外麵包了一層。那些碎布我還留著呢。”
“沒用的,”皮諾說,“要到我們去的地方這還不行。”
她說:“我沒別的鞋子了。”
“我們替你從男孩那裏要雙靴子。你穿多大碼的?”
納波利塔諾太太如實相告。米莫趕在下午之前找到了一雙。他給皮靴塗上一層鬆焦油和鬆香的混合物,做好防水處理。除此之外,他還給她找了一條羊毛褲,讓她穿到裙子裏麵,還有一件大衣、一頂羊絨帽以及一雙露指手套。
“來,”雷神父說著,拿出好幾個白色的枕頭,枕頭上挖了洞,方便把頭和肩膀套進去,“把這套上。”
納波利塔諾太太問:“為什麽呀?”
“路上有幾處地方沒有遮蔽。山穀下麵可能會有人看到你穿的黑衣服。套上這些,你就和雪融為一體了。”
和納波利塔諾太太搭夥的是迪·安傑洛一家——爸爸彼得,媽媽莉莎,七歲的弟弟安東尼,九歲的姐姐朱迪絲。這家人是從羅馬南部山區阿布魯奇來的,那裏的人世代以務農為生,每天翻山越嶺,因此都身強體壯。
納波利塔諾太太的生活則截然相反,她平時都待在室內,坐著拉小提琴。她說自己在米蘭很少坐電車,到哪兒都是靠走的,但皮諾知道,納波利塔諾太太光是在“阿爾賓那之家”就氣喘籲籲,無論對她還是對於皮諾來說,這次登山之旅都注定將是一次艱巨的考驗。
*
與其杞人憂天,不如未雨綢繆。米莫背了包,帶了冰鎬、滑雪杖、滑雪板,皮諾又找波爾米奧修士要了九米長的繩子,讓他斜挎在肩上,接著又往自己包裏加了幾個備用登山扣,他自己的背包沉甸甸的,裝了備用冰鎬、冰爪、滑雪板、止滑帶、滑雪杖和一把岩釘。
淩晨一點,大家動身出發。在半輪明月的照耀下,雪地裏亮閃閃的,不需要燈照明。開始的路段本來很難走,每走一步都會陷到雪裏,要爬上山脊是很不容易的。好在雷神父前一天下午讓“阿爾賓那之家”的男孩集體出動,一口氣往上爬了122米,然後再爬下來。因此,整個山坡都遍布腳印。神父患有臀部慢性疼痛,但他還是帶著大家把大多數路都走過了。
一條從格羅佩拉峰西側直通山頂的路就這樣開辟了出來。雷神父的做法救了納波利塔諾太太一命。納波利塔諾太太隻背了小提琴箱,裏麵裝著她心愛的小提琴。即便如此,光是最開始的那段坡路都費了她老大的勁。她走得異常困難。一路上時不時停下來,喘口氣,搖搖頭,雙手抱緊小提琴箱,繼續上路往前走。
那段坡路用了將近一個小時,皮諾卻毫無怨言,隻是不停說一些鼓勵她的話:“對,就這樣”、“你做得很好”、“再往上爬一點,我們就可以休息一下了”。
皮諾知道多說無益。這次的情況和老煙槍那次不同,不需要轉移注意力,打破心理障礙。對於納波利塔諾太太來說,攀登太吃力了,她就是身體素質不夠。皮諾跟在她身後往上爬,祈禱意誌和精神能彌補她體力的不足。
盆地裏麵裂縫遍布、積雪更深,道路因此變得更加艱難、危險。好在有皮諾相助,小提琴手一路上有驚無險。一行人沿著山脊抵達峰頂的時候,納波利塔諾太太突然顫抖了起來。
“我不知道,我還行不行,”她說,“我還是和你弟弟回去吧。我在耽誤大家。”
“你不能留在‘阿爾賓那之家’,”皮諾說,“那裏太危險了,不是久留之地。”
小提琴手沒有說話,隻是轉過身來,抱緊肚子,嘔吐起來。
皮諾問:“納波利塔諾太太?”
“沒事的,”她說道,“很快就好。”
暗黑中,迪·安吉洛太太問:“你是不是有了?”
納波利塔諾太太喘息道:“還是女人懂女人。”
她懷有身孕?皮諾頓時覺得肩上的壓力大了起來。天哪?小寶寶?要是萬一……
“為了你的寶寶,你也應該爬下去,”迪·安傑洛太太對納波利塔諾太太說,“不要想著回去了。那意味著什麽,你是知道的。”
說完大家都陷入了久久的沉默。“皮諾?”米莫叫道。“我可以帶她回去,讓她再待段時間適應高原反應吧。”
皮諾正準備答應的時候,納波利塔諾太太說道:“我還可以爬。”
要是因為高原反應,她的寶寶……該如何是好?
皮諾強迫自己不往下想。他不能讓恐懼支配自己的思緒。害怕是無濟於事的。他必須想一想,仔細想一想。
皮諾一遍又一遍給自己重複這句話。他從米莫那裏拿來第二根繩子,在納波利塔諾太太的腋窩下麵打了一個結,接著攀登上山脊的頂峰。他準備讓米莫在後麵為納波利塔諾太太提供支持,然後把她拉上來。米莫要幫她拿小提琴箱,但她就是抱著琴箱不肯撒手,讓過程變得更加複雜難弄。
皮諾把打好的繩套扔下來,說道:“你得把小提琴留下來。”
“絕不,”她說道,“我的小提琴從不離身。”
“那我來拿吧。我在包裏騰點地方,到了瑞士,我就還你。”
月光下,皮諾能看到納波利塔諾太太的神情為此糾結。
“現在要爬的地方,你得把手腳騰出來,”他說,“非要帶著小提琴,就是把寶寶置於危險之中。”
她停了一下,把小提琴交給皮諾,說:“這把小提琴是斯特拉季瓦裏烏斯製作的。這是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了。”
皮諾把小提琴箱裝到背包一側的外兜裏麵,說:“我會對小提琴上心的,就像我父親那樣。”
*
皮諾迅速把迪·安傑洛家的兩個孩子拉上來。兩個孩子把整件事當作是一場大冒險,他們的家長也很鼓勵這樣的想法。照例,皮諾用繩子把大家連在一起。他打頭陣,納波利塔諾太太緊隨其後,接著是迪·安傑洛太太、兩個孩子、迪·安傑洛先生,最後是米莫。
一行人動身離開山脊之際,小弟弟安東尼埋怨了一下,和姐姐鬥起嘴來。
皮諾壓低聲音嗬斥道:“住嘴!”
安東尼說:“這麽高沒人聽得到的。”
“山聽得到我們說話的,”皮諾沒有改口,“你要是太大聲,就會把它吵醒。它被窩裏翻個身子,就會引發雪崩,把我們都給埋了。”
安東尼問:“這山是妖怪嗎?”
“這山就像一條龍,”皮諾答道,“我們現在在它的鱗背上往上爬,因此我們得小心安靜。”
朱迪絲問:“那它的頭在哪兒呢?”
“在我們上麵,”米莫說,“在雲裏麵。”
兩個孩子好像買賬了,於是一行人再次上路。皮諾上次沿著這條難走的線路爬到這裏,隻用了不到一個小時,這次卻用了快兩個小時。眾人抵達“煙囪”路時,已是淩晨三點半了。崖壁幾乎呈垂直狀,皮諾借著月光能隱約看清上麵的鑿槽,但眾人若要攀登上去,就需要更強的光線。
皮諾把水倒進電石燈裏,乙炔氣迅速冒了出來,他趕緊把水門擰死。一分鍾之後,他鬆開氣門,按了下開關,沒有反應。他又試了一次,一縷微小的藍色火焰升騰而起,強光從反光罩裏灑了出來,照亮前方的“煙囪”,挑戰就在眼前。
“上帝啊,”納波利塔諾太太叫苦道,“上帝啊。”
皮諾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實際沒有看上去那麽嚇人。”
“實際比看上去更嚇人。”
“沒有,不可怕的。九月份,這裏的岩石都是**的,那時才嚇人呢。看到兩邊的冰了嗎?結冰以後,煙囪變窄了,反而容易爬了。”
皮諾這時能指望的隻有他弟弟了:“我等會砍劈台階,會花一點時間。你讓他們走動走動,暖暖身子。我要把冰鎬送下來的時候,會吹口哨。你聽到以後,就把繩子遞上來,然後讓迪·安傑洛先生爬上來。他上來能搭把手。你最後一個上來。”
米莫斜挎著繩子,像掛著一串彈鏈。難得他對此沒有表示任何抗議。皮諾解開繩索,脫離隊伍,放下行裝,套上冰爪,接著拿起自己和米莫的冰鎬,祈禱了一會兒,開始爬了起來。他背靠著山,提醒自己,在沒有將冰爪的爪齒踢進山裏、把冰鎬的鎬尖刺進頭頂上方的冰層前,絕不能往下看一眼。
每爬半米,皮諾都得停一下,仔仔細細地為眾人開辟出平坦的落腳點。進度異常緩慢,讓人大為惱火。他爬得越高,就越能察覺到山下的燈火,一家又一家。如果這時有人用雙筒望遠鏡觀察,準能發現電石燈的光從冰煙囪裏透出來,皮諾對此很清楚,但他別無選擇。
四十分鍾後,皮諾來到平台上,渾身都被汗水濕透了。他上次沿這條線路攀登時,曾在岩石裏打了登山釘。他拿出登山扣,借著電石燈的光,將登山扣固定在登山釘上,接著將繩子的一頭穿過登山扣,用力拉了一拉,看能否承受住自己的重量。支點固定得很牢。
皮諾將冰鎬、冰爪係到繩子上,吹了聲口哨,接著把繩子放了下去。幾分鍾後,聽到米莫的口哨聲,鬆垮的繩子被拉緊了。十五分鍾後,迪·安傑洛先生來到平台上。兩人一道將他的妻子兒女迅速拉了上來。
*
納波利塔諾太太還沒進冰縫,皮諾就能聽到她驚恐的嗚咽聲。皮諾把電石燈吊下來給納波利塔諾太太照明,燈光帶來的光明反而讓這位懷著身孕的小提琴手更加惶恐不安。納波利塔諾太太接過冰鎬,套上冰爪,從頭到腳都在發抖。她邁著沉重的腳步爬進煙囪裏。
米莫說:“右手先抓。把冰鎬鑿進皮諾鏟過的地方就好啦。”
納波利塔諾太太勉強照做,冰鎬一抓就脫落了,根本不能承受她的重量。
她道:“我辦不到。我辦不到。”
米莫說:“爬皮諾造的台階,鑿緊冰鎬,刺牢冰爪,這樣重複一下就上去了。”
“我會滑下去的。”
皮諾朝滑道下麵喊道:“不會的,我們抓著繩子呢。一定不會出問題的,隻要你刺冰爪、揮冰鎬的時候用心……就像你演奏傳達狂亂(con samania)[3]時的琴弓那樣。”
充滿**地演奏,最後這話似乎觸動了納波利塔諾太太。她用力揮出右手的冰鎬,往上砸去。皮諾在上方的平台能聽到鎬尖牢牢鑿進冰裏的聲音。皮諾回到迪·安傑洛先生身後和他一起握住繩子。迪·安傑洛先生讓妻子臥在平台邊緣,注意滑道下麵的情況。每次納波利塔諾太太要移動重心,向上爬的時候,都會告訴他們一聲。之前的人每次都是半米、半米向上攀升,而納波利塔諾太太的進度卻是以厘米計算的。
爬到近四米高時,也不知為何,納波利塔諾太太突然一腳踩空,尖叫一聲,掉了下去。還好眾人抓住了繩子。納波利塔諾太太懸在半空中,哭哭啼啼,唉聲抱怨。眾人又哄又勸,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肯再試著往上爬。讓人緊張焦慮想咬指甲的三十五分鍾後,眾人費盡力氣,終於將納波利塔諾太太拽到了平台上。電石燈的燈光在風中搖曳。燈光下,納波利塔諾太太的衣服結了一層白霜,臉上掛著一攤被凍住的鼻涕,看上去像是剛從極寒之地回來。
“我恨登山。每一秒都恨。”說著,整個人癱倒下去。
“但你依然上來了。很多人都辦不到,你辦到了。都是為了你的寶寶。”
納波利塔諾太太把戴著露指手套的手放到外套上,撫著肚子,閉上眼睛。眾人休息和重新背起行囊又用了二十分鍾,滑雪板、滑雪杖卡在兩側又讓大家好一陣忙碌。等米莫爬上煙囪,又花了十五分鍾的時間。
米莫說:“也還好啊。”
納波利塔諾太太說:“你小時候肯定吃了很多苦頭。”
皮諾手表的指針已快指向六點了。破曉迫在眉睫。他想趕在這之前帶著眾人離開格羅佩拉峰的正麵。隊伍再次係上繩子,開始往高處爬。
六點三十分,東邊的天色本應發白之際,反而突然暗了下來,比這磨難重重的一路上任何時候都要暗沉。月亮不見了。皮諾發現風向也隨之而變,刮起了更為猛烈的北風。
他說道:“我們動作要快點了,暴風雪要來了。”
納波利塔諾太太叫道:“什麽?在這麽高的地方?”
米莫答道:“暴風雪就是在這種地方刮起來的。不過不用擔心。我哥認路。”
皮諾確實認路。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陽光透過紛飛的雪花逐漸透射過來,眾人的前行很順利。皮諾覺得,下雪反而是件好事。雪正好能幫他們遮擋那一雙雙窺探的眼睛。
七點三十分左右,雪下大了。皮諾翻出一副左右兩側帶防雪皮革眼罩的滑雪眼鏡,這副眼鏡是父親送他的聖誕節禮物。格羅佩拉峰烏雲密布。烏雲遇到高處的冰封峭壁,大雪傾瀉而下。皮諾一邊用滑雪杖探索前進的道路,一邊拚命抑製住內心的驚慌恐懼。他強烈地意識到,爬得越高,越可能失足喪命。風開始打轉,四周一片白茫茫。能見度變得極低,幾乎是閉著眼睛在爬了。皮諾惶惶不安。皮諾想要相信主,但懷疑和慌亂卻在他心中滋生。要是路線走偏了怎麽辦?關鍵時刻失足摔下去了怎麽辦?他這麽沉,大家都會被猛地拉下去的。皮諾發覺繩子往後一拽,他停下了腳步。
“我看不見了。”朱迪絲喊道。
“我也看不見了。”她的母親說道。
“那我們就等一下。大家轉過身背對風。”皮諾應道,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從容不迫。
雪一直在下。要是一直刮強風的話,他們就不可能安然通過那條曲折的小路。還好,強風每隔幾分鍾就會變得很弱,乃至沒有風。皮諾趁著這些間隙辨認線路,眾人奮力往上爬,直到山脊線變得平緩狹窄起來。皮諾辨認出前方十五米處正是那條曲折的小路,兩邊積雪皚皚的凹口則是雪崩槽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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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諾說:“這裏我們要一個一個過去。注意到山脊兩側積雪的小坑了嗎?不要踩那裏。我踩哪兒,你們踩哪兒就好了。”
納波利塔諾太太問:“積雪下麵是什麽?”
皮諾沒有回答的意思。米莫答道:“空氣。很多空氣。”
她應道:“哦,哦……”
皮諾真想扇自己弟弟一巴掌。
“快過來啊,納波利塔諾太太。好不容易都到這裏了,更嚇人的都挺過去了。我會緊緊抓住繩子的另一頭的。”皮諾說道,盡量讓自己聽起來鼓舞人心。
納波利塔諾太太“咻咻”地喘了口粗氣,猶豫片刻後微微點頭。皮諾解開將大家連結在一起的繩子,打了個結跟米莫的繩子接在一起,變成了一條很長的繩子。他一邊忙著,一邊低聲對米莫說道:“從現在開始,把你的嘴閉上。”
“什麽?”米莫道,“為什麽?”
“有的時候,你知道越少反而越好。”
“在我們那裏,都說知道得越多越好。”
皮諾發現和弟弟爭論下去毫無意義,便將繩子係在腰間,想象自己是走鋼絲的,把滑雪杖橫在身前保持平衡。
每一步都凶險萬分。皮諾會先試探一番,用冰爪的爪尖試一試,輕輕踢一踢,聽到碰到石頭或冰塊的聲音,後腳跟才踏上去。有兩次皮諾搖搖晃晃,幾乎要失去平衡。還好都穩住了,最終抵達前麵狹窄的岩架。皮諾停下腳步,把額頭靠在石頭上。直到恢複鎮定後,才把岩釘釘到岩麵裏。
皮諾把繩子固定在岩釘上。米莫在另一頭向後拉,繩子立馬繃緊得像扶手一樣。狂風呼嘯。眼前又是一片白茫茫。視線被阻隔了有一分多鍾。等風靜下來,皮諾這才重新看到小路的對麵。眾人的身影飄忽不定,仿佛幽靈一樣。
皮諾使勁咽了一下口水:“先送安東尼過來。”
安東尼右手握住繃緊的繩子,靴子準確地踏在皮諾的腳印上。隻用了一分鍾他就過去了。朱迪絲握著繩子,踩著皮諾的腳印,跟在他後麵。他們都比較輕鬆地過關了。
迪·安傑洛太太下一個。她突然在雪崩槽溝之間僵住了,神情恍惚起來。
這時她的小兒子大喊:“快過來啊,媽媽。你可以的。”
她繼續前進。等到了岩架,一把抱住兩個孩子,放聲大哭。再下來是迪·安傑洛先生。他隻用了幾秒鍾就闖了過去,說是自己小時候練過體操。
納波利塔諾太太即將出發之際,風又呼嘯起來。皮諾心裏暗罵。要闖過這種曲折小路,方法就是采取動作之前,絕不去想它。然而納波利塔諾太太現在就開始胡思亂想了。
好在之前成功攀登煙囪的經曆似乎給了納波利塔諾太太信心。風弱下來,視線恢複後,不用皮諾提醒就自己出發了。行至四分之三處,風逐漸猛烈起來。她的身影消失在漫天紛飛的白雪中。
“千萬別動!”皮諾向空中吼道。“等這陣風過去!”
納波利塔諾太太沒有應聲。皮諾不停地輕拉繩子,感覺繩子那頭的重量。風停了,納波利塔諾太太全身都是雪,矗立在那裏一動不動,仿佛一尊雕像。
納波利塔諾太太一到了岩架,就緊緊把皮諾抱住,過了片刻,說道:“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麽害怕過,也從來沒有這麽虔誠地祈禱過。”
“你的祈禱應驗了。”皮諾說道,輕輕拍打她的背部。接著吹了聲口哨提示米莫。
長繩的另一頭緊緊綁在米莫的腰間。皮諾準備收緊鬆弛的繩子,問道:“準備好了嗎?”
“我打從娘胎裏就準備好了。”米莫應著便動身了。他的動作很快,很有把握。
“慢點!”皮諾說道,盡可能快點把鬆弛下來的繩子從岩釘、岩扣之間收回來。
米莫即將來到兩處雪崩槽溝之間時,說道:“知道為什麽嗎?雷神父說了,我身上有山羊的特性。”
話音未落,米莫就摔了一跤。他的右腳滑得太遠,失去了控製。隻聽有個聲響傳來,仿佛有人驀地扔下一個枕頭。槽溝裏的積雪打起旋來,向內凹陷,就像水流呈螺旋形從排水孔流出那樣。米莫也跟著陷了進去,消失在白色的漩渦中。這一幕把皮諾給嚇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