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皮諾嚇得瞬間石化,舉起手。三位委托人也嚇得呆若木雞。
皮諾開口說:“求求你……”
大胡子舉著雙管獵槍,吼道:“誰派你們來的?”
“神父,”皮諾結結巴巴地答道,“雷神父。”
大胡子目光掠過皮諾,盯著其他人看了好一會兒,才放下槍:“現如今再怎麽小心也不為過,對吧?”
皮諾放下雙手,兩腳發麻無力,冷汗順著後背流了下來。他之前從未體驗過被人拿槍指著頭的滋味。
路易吉說:“那你是來幫我們的……先生?”
“我叫伯格斯特龍,”大胡子說,“從這裏開始,由我來帶你們走。”
瑪麗亞不安地問:“去哪兒?”
“穿過埃梅特山口,到瑞士的內費雷拉村去。”伯格斯特龍說,“到那裏你們就安全了,我們可以考慮接下來你們到哪裏去。”他朝皮諾點頭示意,“代我向雷神父問好。”
“我會的。”皮諾應道,然後轉過身對三位同伴說:“祝你們好運。”
瑪麗亞和皮諾擁抱。裏卡多和他握手。路易吉則從口袋裏掏出一小隻帶著螺帽的鐵管,交給他,說道:“這是古巴貨。”
“我不能拿。”
路易吉像是被冒犯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最後是怎麽讓我爬過去的嗎?這樣的好雪茄可來之不易,我不輕易送人的。”
“謝謝你,先生。”皮諾說,笑著取過雪茄。
伯格斯特龍對皮諾說:“注意隱蔽,才能安全。出林子時,小心一點。走之前,觀察一下山腰山穀。”
“我會注意的。”
“那我們出發吧。”伯格斯特龍說著,轉過身去。
路易吉拍了下皮諾的背,跟了上去。裏卡多對他致以微笑。瑪麗亞說:“祝你生活愉快,皮諾。”
“你也是。”
皮諾望著一行人在林中漸行漸遠,聽到路易吉對伯格斯特龍說:“希望我們不用再爬山了。”
伯格斯特龍答道:“爬山還是有的,隻不過都是下山的路,不用往上爬了。”
那之後,能依稀聽到枝丫折斷,石頭滾落的聲響,接著,一切又重歸平靜,隻有風吹過杉樹的颯颯聲。皮諾很高興,一轉身,準備回意大利,形單影隻卻讓他莫名覺得不習慣了。
皮諾聽了伯格斯特龍的話,出林木線前,先停下來觀察一下山穀和高處,確定沒有人在監視後,再次動身出發。他看了眼手表,快到中午了。連續走了九小時路,他已經非常疲憊了。
雷神父料到他旅途勞頓,事先囑咐他沿西南方向走,那邊山上有幾間老舊的牧羊人棚屋,找一間過夜,不要當天返回。皮諾準備第二天早晨取道馬德西莫返回“阿爾賓那之家”。
徒步向南穿過瓦爾迪雷,皮諾覺得誌得意滿。他們做到了。雷神父以及其他幫助難民來到“阿爾賓那之家”的人組成一個團隊,幫助三個人死裏逃生,他們成功了。他們秘密反抗納粹,並且取得了勝利!
激動之情洶湧而來,他一下子覺得精神煥發,體力充足。他決定不在棚屋過夜,而是直奔馬德西莫,去小旅館睡覺,然後去找阿爾貝托·阿斯卡裏。快爬到山脊的時候,皮諾停下來歇腳,同時墊墊肚子。
*
休息完,皮諾回過頭朝瓦爾迪雷望去,隻見四個小小的人影正順著湖泊上方的裸岩緩慢朝南移動。皮諾用手遮住陽光,好看得清楚些。一開始什麽也看不清楚,但之後能隱約辨認出四人,而且都帶著步槍。
皮諾心中寒意頓生。他們是否看到他帶著三個人進林子,然後一個人出來嗎?他們是德國人嗎?他們怎麽會憑空出現?
沒有答案,四人從視線消失後,這幾個問題仍然困擾著皮諾。他沿著山羊常走的小路而下,穿過阿爾卑斯山草甸,回到馬德西莫。走進村子時快到下午四點了。離旅館不遠的地方,一群小男孩正在嬉鬧玩耍,其中一個正是旅館老板的兒子尼科,也是他的小夥伴。皮諾正打算進旅館問一下房間,突然注意到阿爾貝托·阿斯卡裏急衝衝朝他跑過來,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昨天晚上有一夥遊擊隊來了這裏,”阿斯卡裏說,“他們說他們反對納粹,不過他們一直在打聽猶太人的消息。”
“猶太人?”皮諾回道,把視線轉向一邊,隻見尼科蹲在高高的草叢裏,從地上撿起個什麽東西,四十米開外,遠遠望去,那東西好似一枚大雞蛋。“你怎麽跟他們說的?”
“我們告訴他們,這裏沒有猶太人。你們怎麽會覺得猶太人……”
他拿出那枚蛋向夥伴們展示。蛋突然爆炸,火光迸射,衝擊波瞬間擊中皮諾,皮諾感覺就像被騾子狠狠踢了一腳。
皮諾差點摔倒,一番搖搖晃晃,才恢複平衡。他暈頭轉向,不確定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耳朵裏嗡嗡響,但依然能聽到孩子們尖聲驚叫。皮諾蹣跚著向他們靠近,離尼科最近的幾個小男孩倒地不起。一個孩子被炸掉了一隻手,其他幾個孩子的眼窩也血淋淋的。尼科的臉有一部分被炸飛了,大半隻右臂也被炸沒了。小男孩的血汩汩而出,濺得四周都是。
尼科的父母一聽到響動,就從旅館前門破門而出。皮諾情緒異常激動。他摟起尼科,發現小男孩已兩眼翻白,便立馬抱起向旅館飛奔。男孩突然抽搐起來。
“不!”尼科的母親尖叫道,接過兒子。尼科又一陣抽搐,頭一歪,死在了她的懷裏。“不!尼科!尼科!”
尼科的母親抽泣不止。她跪下來,放下兒子的屍體,又摟到懷裏——尼科還是寶寶時,母親就是這樣守在嬰兒床邊的。驚駭之下,皮諾茫然失措。看著尼科的母親悲痛欲絕,他無能為力,隻是呆呆地站在一旁。過了好一會,他朝下一看,才發現自己全身都是血汙。環顧四周,村民們正急著救治其他孩子。而旅館老板,則失魂落魄地定定地看著妻子和死去的兒子。
“對不起。”皮諾嗚咽道,“我沒能救他。”
孔特先生用低沉的聲音喃喃道:“這不是你的錯,皮諾。那些遊擊隊昨晚肯定……但誰又會留一個手榴彈在……”他搖了搖頭,哽咽道:“能幫我叫雷神父來嗎?我想請他為尼科做彌撒。”
皮諾從昨天夜裏到現在一直沒合過眼,翻山越嶺走了將近三十公裏,卻下定決心一路跑著回去。他奮力奔跑,仿佛這樣就能擺脫剛剛目睹的慘狀。跑到一半,皮諾想起尼科當初曾經大言不慚,說自己滑雪高他一籌。尼科的音容笑貌,此時仍然曆曆在目,可一陣刺眼的火光之後,男孩就沒了。聞到衣服上撲鼻而來的血腥味,皮諾感到一陣強烈的惡心。他停下來,彎下腰,嘔吐起來。吐得五髒六腑都快出來了。
接下來的路,他流著淚,步履蹣跚地往莫塔高原去,天色漸漸昏暗下來。
*
抵達“阿爾賓那之家”時,皮諾麵色蒼白,精疲力竭。他走進空****的餐廳時,把雷神父嚇了一跳。
“我囑咐過你要留——”雷神父正要說教一番,突然注意到皮諾的衣服血跡斑斑,立馬掙紮著站了起來。“出什麽事了?你還好嗎?”
“不好,神父。”皮諾說著,毫不顧忌地哭了起來,把發生的事情告訴神父,“怎麽會有人做這種事?留一枚手榴彈下來?”
“我想不出來,”雷神父冷冷地回道,說著便去找外套,“你帶的那些朋友怎麽樣了?”
路易吉、裏卡多和瑪麗亞走進林中的記憶,仿佛已時隔多年。“我把他們交給伯格斯特龍先生了。”
神父穿上外套,抓起拐杖:“這是值得祝福的事,值得感激的事。”
皮諾說自己還看到了四個帶著獵槍的人。
“他們沒看到你吧?”
皮諾回道:“我覺得沒有。”
雷神父抬起手,放到皮諾肩上:“你做得很好。你做了好事。”
神父走了。皮諾坐在餐廳一張空桌旁的長椅上。他閉上眼,低下頭,腦海中一下子浮現出尼科被炸爛的臉和手臂,那些被炸得雙目失明的男孩,浮現出第一次遭遇轟炸的夜晚看到的斷臂小女孩的屍體。這些畫麵不停地在腦海中重複出現,無論如何都無法擺脫,他感覺自己快被逼瘋了。
“皮諾?”隔了一會,米莫問道:“你還好嗎?”
皮諾睜開眼,發現自己的弟弟正蹲在一旁。
米莫說:“有人說,旅館老板的兒子死了,還有兩個男孩可能不行了。”
“我親眼目睹,”皮諾說著,又哭了起來,“我把他抱了起來。”
看到哥哥流淚,米莫當下愣住了。他回過神說道:“好啦,皮諾。快去洗洗幹淨,上床睡覺去。小弟弟們不能看到你這樣,你可是他們的榜樣。”
米莫扶起他,穿過廳堂,來到浴室。皮諾脫掉衣物,在溫熱的水裏坐了很久,擦洗掉尼科留在他手上、臉上的血汙,但腦子卻毫無意識。一切是如此離奇,卻都是事實。
第二天上午十點左右,雷神父將皮諾輕輕搖醒。過了一會兒,皮諾才記起自己身在何處。記憶猛地湧了上來,他像是又被嚇了一跳。
“孔特家怎麽樣了?”
神父的臉變得嚴峻起來:“對於父母來說,失去孩子是一個巨大的打擊,無論是在何種情況下。更何況孩子死得那麽慘……”
“他是個有趣的小家夥,”皮諾傷心地說,“這不公平。”
“這是場悲劇,”雷神父說,“其他兩個男孩雖然活下來了,但再也不能像從前一樣生活了。”
他們沉默了好久。
“我們該怎麽辦,神父?”
“我們要相信主,皮諾。相信主,堅持正確之事。我從馬德西莫收到消息,今晚吃晚飯的時候,又有兩位要趕路的客人來拜訪我們。今天你就好好休息。明天早上需要你給他們帶路。”
*
接下來的幾周,這種帶路成了一種模式。每隔幾天,就會有兩三個旅人拉響“阿爾賓那之家”門口的銅鈴,有時多達四人。淩晨時分,皮諾帶人出發,借著月光趕山路,隻有月亮暫時消失或被遮蔽的時候,才會點起電石燈。每次把人交托給伯格斯特龍後,他就會去那間牧羊人的棚屋過夜。
棚屋原始簡陋,地基是石砌的,嵌在山坡裏,屋頂鋪草皮,靠幾根大原木支撐著,門裝在皮質門軸上。屋裏有一張草墊,一個爐子,旁邊堆著柴火和一把短柄小斧頭。皮諾在棚屋過夜。給火爐添柴火時,他時常感到寂寞。他不止一次回憶安娜,好聊以慰藉,但能記起的就是阻擋視線的電車駛入時發出的嘶鳴聲。
緊接著,他開始思考抽象的問題: 女孩與愛情。這兩者他都渴望。他好奇自己的愛人會是什麽樣的。她是否會像他一樣熱愛阿爾卑斯山呢?她會滑雪嗎?數以百計的問題縈繞著他,卻毫無答案,讓人發狂。
11月初,皮諾帶一位英國皇家空軍飛行員逃離意大利,這位飛行員在空襲熱那亞時被擊落。一周後,他把另一位被擊落的飛行員領到伯格斯特龍那裏。幾乎每天都會有猶太人拜訪“阿爾賓那之家”,數量越來越多。
1943年12月的天總是陰沉沉的,在施普呂根山口上上下下的納粹巡邏隊人數陡增,雷神父的心情也隨之憂慮起來。
“德國人起疑心了。”他對皮諾說,“名單上很多猶太人他們都沒抓到。納粹知道有人在幫忙了。”
“阿爾貝托·阿斯卡裏說有人遇難了,神父。”皮諾說,“有幾個幫猶太人的神職人員被納粹殺害了。他們主持彌撒的時候從聖壇上被抓下來。”
“這事我也聽說了。”神父說,“但我們不能因為害怕,就不再關愛同胞。心中沒有仁愛,就一無所有。我們隻需要變得更聰明一些。”
第二天,雷神父和一位來自坎波多爾奇諾的神父想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他們決定派人監視施普呂根山口的納粹巡邏隊。此外還臨時設計了一套通訊方案。
“阿爾賓那之家”後有座小教堂,教堂尖塔裏有條狹窄的通道,站在通道內,透過塔樓側麵的百葉窗,就能看到山下一千五百米處教區長在坎波多爾奇諾的房子的上層樓麵,其中一扇窗戶特別清楚。德國人在施普呂根山口巡邏的時候,這扇窗戶的窗簾是放下來的。要是白天窗簾拉上去,或是夜裏有燈亮,說明逃亡的猶太人能夠藏在牛車的幹草垛裏,神不知鬼不覺,安然無恙地被送到莫塔高原。
來“阿爾賓那之家”尋求通向自由之路的人越來越多,有猶太人,有被擊落的飛行員,還有政治避難者,要皮諾給所有人帶路顯然是不可能的,因此,他開始教幾個年紀較大的男孩路怎麽走,米莫也是其中之一。
1943年的雪遲遲不下,直到12月中旬,氣溫驟降,大雪紛飛。格羅佩拉峰上的陡坡、盆地堆積起一層層羽毛般的細雪,仿佛隨時會發生雪崩,大雪封閉了通向瓦爾迪雷的北線以及通向瑞士的埃梅特山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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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逃亡者之前從未遇過這樣的冰天雪地,對登山更是一無所知,雷神父於是做了一個冒險的決定,他讓皮諾、米莫和其他小向導取道“天使之階”走比較輕鬆的南線。為了加快返程,他們裝備起了帶有獸皮防滑層的滑雪板。
12月的第三周,兩兄弟告別“阿爾賓那之家”,前往拉帕洛鎮與家人團聚。戰事膠著,何時結束,無人得知。萊拉一家殷切期盼盟軍早日解放意大利。然而,德軍築起的古斯塔夫防線卻固若金湯,碉堡、坦克陷阱等防禦工事從卡西諾山開始,向東一直綿延至亞德裏亞海。盟軍慢慢停下來了,無法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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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諾、米莫乘火車回阿爾卑斯山時,途中經過米蘭。市區很多地方已無法辨認。皮諾這次回“阿爾賓那之家”,想到要在阿爾卑斯山過冬,心裏非常高興。
皮諾和米莫都喜歡滑雪,那時候兩人都已成了滑雪高手。他們時常利用帶有獸皮防滑層的滑雪板爬上學校後山,上山的過程中,落下的細雪在山坡上堆起了好一層,他們就從上麵直接高速滑下來。兩個男孩十分享受速度帶來的緊張刺激,不過對於皮諾來說,滑雪的意義遠不止於此。從山上俯衝而下,是與飛行最接近的體驗。踩上滑雪板,他就成了一隻飛鳥。這讓他心裏暖烘烘的。滑雪是最能讓他感到自由的事。拖著疲憊、酸痛的身體,心想著第二天要再去滑雪,皮諾心滿意足地進入夢鄉。
阿爾貝托·阿斯卡裏和他的朋友蒂蒂亞娜準備在馬德西莫的孔特小旅館辦一場跨年派對。節日期間,來逃難的人一下子少了很多,皮諾想去參加跨年派對,雷神父同意了。
天地一片銀裝素裹,煥然一新。皮諾興奮極了,給登山靴擦上鞋油,穿上最好的衣服,迎著一路微雪,走到山下的馬德西莫。到的時候,阿斯卡裏和蒂蒂亞娜正在給裝飾工作收尾。皮諾陪了孔特夫婦一會兒。孔特夫婦還未走出喪子之痛。好在因為跨年派對,旅館生意特別好,他們也樂得忙碌一陣,暫時把傷心事忘到一邊。
當晚的跨年派對大獲成功。到場的年輕女士的數量是男士的兩倍,皮諾的邀舞卡列得滿滿當當。食物也很豐盛,有切片火腿,有馬鈴薯丸子,有加了新鮮蒙塔西歐奶酪的玉米粥,還有搭配番茄幹、南瓜籽的麅子肉。啤酒、紅酒都可暢飲。
夜深了,皮諾摟著弗雷德麗卡慢慢舞著,安娜早已被他忘到九霄雲外。正想著今夜是否會以弗雷德麗卡的吻完美收幕的時候,旅館的大門突然開了。四個不速之客闖了進來,扛著老舊的步槍和獵槍。四人衣衫襤褸,脖子上係著髒兮兮的紅色領巾,凹陷瘦削的臉頰凍得通紅。他們深陷的眼窩讓皮諾不由想起轟炸開始以後米蘭城裏四處覓食、不放過一點餘腥殘穢的野狗。
“我們是對抗德國人解放意大利的遊擊隊,”其中一人公然嚷道,舔了舔嘴唇左內側,“為了繼續作戰,我們需要各位捐款。”他戴著一頂羊絨帽,個子比其他三個都高。他脫下帽子,向參加跨年派對的眾人揮動。
大家站在原地沒有動作。
“畜生!”孔特先生怒吼道,“你殺了我兒子!”
說著朝那個領頭的猛地衝上去,對方掄起步槍槍托就砸,一下將他擊倒在地。
領頭的說:“我們沒做過這樣的事。”
孔特先生躺在地上,頭部血流不止,說道:“蒂托,就是你幹的。那個手榴彈不是你留的,就是你的人留的。我兒子以為是玩具,就撿了起來。他被炸死了,一個男孩被炸瞎了,還有一個被炸斷了手。”
“我說了,”蒂托說,“我們完全不知道有這回事。捐款吧,有勞各位了。”
蒂托舉起手中的步槍,開了一槍,子彈從天花板一穿而過。在場的眾人一陣**,男士們紛紛翻開口袋,年輕女士們紛紛打開錢包。
皮諾從口袋裏摸出一張十裏拉的紙幣,握在手裏。
蒂托一把奪過,停下腳步,上下打量皮諾。“穿得挺好啊,”他說道,“把口袋翻過來。”
皮諾不為所動。
蒂托威脅道:“不照做,我們就把你扒光。”
皮諾本想狠狠揍蒂托一拳,但還是拿出阿爾貝特舅舅親手給他設計的磁扣皮夾,從中取出一疊裏拉,不情不願地交給蒂托。
蒂托得意地吹起口哨,一把奪過錢。他靠近皮諾端詳起來,令人作嘔的體臭和口臭撲麵而來,空氣中彌漫著危險的氣息。他說:“我認識你。”
“不,你搞錯了。”
“不,我認識你。”蒂托再次確認道,把臉湊到皮諾臉附近,“我在雙筒望遠鏡裏見過你,我看到你和很多陌生人一起爬過安傑洛加之階,然後穿過埃梅特山口。”
皮諾一言不發。
蒂托麵露微笑,又舔了舔嘴角:“把你的情況告訴納粹,不知道能拿到什麽獎勵呢。”
“我本來還以為你們是打擊德國人的,”皮諾說,“還是說,這隻是搶劫聚會的借口?”
蒂托舉起步槍槍托朝皮諾砸下來,將他擊倒在地。
“不準靠近那些山口,小鬼,”蒂托說,“你把原話告訴神父。‘天使之階’,埃梅特,這些都是我們的。聽懂了嗎?”
皮諾躺在地上一直喘氣,他拒絕回答。
蒂托踢了皮諾一腳:“聽懂了嗎?”
皮諾點了點頭,蒂托這下滿意了,又上下打量皮諾。
“靴子不錯啊,”他看了好久說道,“多大碼的?”
皮諾口中嘟囔,說了碼數。
“如果我多穿幾雙暖和的襪子,這靴子穿上正合適。把鞋脫了。”
“我隻有這一雙靴子。”
“要麽活著把鞋脫了,要麽死了由我來脫,你自己選。”
皮諾倍感屈辱,心裏恨透了蒂托,但還是想活下去。他解開鞋帶,脫下靴子。皮諾朝弗雷德麗卡看了一眼,弗雷德麗卡麵色發紅,把目光避開了。把靴子交給蒂托,皮諾覺得這是自己怯懦的表現。
蒂托打了兩個響指,說:“還有,那個皮夾也交過來。”
皮諾抱怨道:“這是我舅舅給我做的。”
“要他再給你做一個。告訴他這麽做是有充分理由的。”
皮諾麵帶慍色,把手伸進口袋,取出皮夾,甩給蒂托。
蒂托從空中一把接過:“小鬼挺聰明啊。”
他朝自己的人點頭示意。他們開始搶奪餐桌上的食物,裝得大包小包鼓鼓囊囊,準備離去。
“不準靠近埃梅特。”蒂托再次警告,接著帶人走了。
*
門被關上的一刻,皮諾真想一拳把牆打穿。孔特夫人已經衝到丈夫身邊,拿著一塊布按在他的傷口上。
皮諾問:“你還好嗎?”
“還活著,”旅館老板說,“我當時應該拿槍,把這些家夥全殺了。”
“那是什麽遊擊隊?他叫‘蒂托’?”
“是叫蒂托,從索斯特那邊來的。這家夥不是什麽遊擊隊的,就是個搞走私的地痞流氓,他家祖輩就是幹這個的。現在還殺人了。”
“我現在就去把我的靴子和錢包追回來。”
孔特夫人搖頭說道:“蒂托為人狡詐殘忍。為了你好,別接近他了,皮諾。”
不敢直麵蒂托讓皮諾覺得自慚形穢。再在聚會待下去也沒有什麽意思了,都結束了。他想借雙靴子或鞋子穿,但沒人有他那麽大的碼數。沒辦法,他從旅館老板那裏拿了雙襪子和低幫膠鞋穿上,深一腳淺一腳,頂著風雪跑回“阿爾賓那之家”。
他把蒂托的所作所為告訴了雷神父,還說有可能是蒂托或是蒂托的手下殺死了尼科、使其他的孩子致殘,神父說:“你做得很對,皮諾。”
“為什麽我覺得這麽不好呢?”皮諾還生著氣,說道,“他還要我告訴你不準靠近‘天使之階’和埃梅特。”
“他有這麽說?”雷神父板起臉說道,“那就不好意思了,這件事我們辦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