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個季節的距離
杜月白整了整自己的麻花辮,撫了撫腰間的格紋襯衫,叩響了麵前的門。
門內凳子被推開的聲音傳來,好一會兒門才打開,一名50多歲的男人探出頭來,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杜月白:“你找誰?”
杜月白露出甜美的微笑:“是蔣高成先生麽?”
“你什麽人?”男人戒慎地看著她。
杜月白從斜挎的帆布袋裏翻出一封書信,雙手捧出:“這是楊夢潔女士讓我交給您的書信,並委托我向您帶來最深的歉意。”
蔣高成瞪大眼:“讓她滾。”砰地關上門。哪知道杜月白眼疾手快,早就預料到這種可能,立刻頂住門板。
“至少請您看看這封信,楊女士說您看了這封信就會明白。”
蔣高成惡狠狠地說:“看個屁!”使勁要關上門。
“畢竟你們曾是那麽十多年的朋友,十多年啊,這是多少人都求不來的緣分,您不覺得可惜麽?”
“緣分個鬼,就是孽緣!你再不走我就叫保安轟你出去了。”
杜月白不為所動:“楊女士是很有誠意地想向您道歉,這封信就是證明,請您務必看一眼。”
“找你個小姑娘來算什麽誠意!有本事她自己來!”
“她上次來過了,可是後來您不是……她摔倒後傷了腰。”
蔣高成愣了愣。
杜月白又加了把柴火:“她非常非常想來的,這畢竟關係到你們的子女幸福,還有你們幾十年的友誼,不得已才找得我。”
蔣高成垂下眼,軟了口氣:“那,那她的腰不要緊麽?”
杜月白立刻回答:“其實我也不知道情況,如果您親自去看看的話……”就這麽鬆神的一刻,蔣高成猛地一推,門砰地合上。
杜月白愣了片刻。
靠,上當了。
她摸摸下巴,看來這個老頭果然難對付啊。
任杜月白接下來怎麽敲門怎麽說,門內都不動如山。沒過多久,就有一名小區保安走了上來,把杜月白請了出去。
第一戰:杜月白敗。
杜月白這次的委托人其實是楊夢潔女士的兒子,起因是楊夢潔的兒子與蔣高成的女兒開始交往,卻發現母親與未來嶽父有舊怨。楊夢潔為了兒子,主動找蔣高成道歉化解舊怨,事情本來進展得還不錯,畢竟這麽多年人女方主動上門求和,多滿足大男人的虛榮心。沒想到蔣高成得知有兒女交往這麽一出,心高氣傲的玻璃心碎了一地,立刻手動拜拜。
之後幾次楊女士都是吃了閉門羹,連個說話的機會都沒有,楊女士為了追蔣先生,不小心摔了一跤,自家兒子又是憤懣又是心痛,不忍母親再受羞辱,但事情又不得不解決,於是找了杜月白來幫忙。
這種七大姑八大姨陳芝麻爛穀子的陳年舊案通常都是代理案子裏最棘手的,因為有些事不是你努力就可以做到,老一輩的心思又比較難捉摸。杜月白也是思量了好久,才答應接手這個案子。
經過這麽一次的試探,杜月白意識到案子果然棘手。
她決定用最簡單直白的方法。
第二天杜月白拉上了陳澄。陳澄一頂帽子一身送貨製服,成功以快遞員的身份叩開了蔣高成的門。
蔣先生一臉狐疑:“什麽地方的快遞?”
陳澄說出劇本上的地方。
蔣先生眉間的褶皺更深,顯然想不到什麽人會給他寄快遞。陳澄還不擅長演戲,眼睛不自覺多眨了幾下,好在蔣先生還是簽收了下來。
陳澄拿到簽收單立刻閃人,與杜月白躲在消防門後靜靜觀察。
一分鍾後,那封信就從窗口被丟了出來。
陳澄打算去撿回來被杜月白給攔住了。
“再等等看。”
兩個人就這麽又等了二十多分鍾,那邊還是沒一點動靜。陳澄與杜月白麵麵相覷,兩個人貓著腰去撿那封信,想看看到底有沒有被拆開的痕跡。
結果兜頭一盆涼水潑下,把兩個人都澆悶了。
一同潑下的還有蔣先生的罵聲:“再讓我看到你們,就不是普通的冷水了。”
陳澄與杜月白像是兩隻落水貓兒,麵對麵纏著淌水的毛狼狽不堪。
第二戰敗。
“月白姐,接下來該怎麽辦?”
做代理師以來,杜月白丟人的事情沒少幹,丟麵子的情況也沒少碰。可是在自家徒弟麵前丟臉還是頭一回。
杜月白自然怒了,太他媽砸招牌了!她最近心情本就不好,一把火在胸口裏燒得旺。
“我就不信,我拿不下這個臭脾氣的老頭子。你放心,條條大路通羅馬,總會有辦法的。一次不成就兩次,兩次不成就三次。”
“呃,月白姐,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我們倆現在……”陳澄指了指,大太陽照著還是瑟瑟發抖,再不想辦法,他們兩個明天都別想爬起床了。
“還能怎麽辦,前麵有一家旅館,我們去開房。”
“……”
杜月白拉著陳澄小跑著奔進最近的一家快捷酒店,無所顧忌地開了一間房。
倒是陳澄別扭著,說:“這不太好吧,還是兩間吧。”
“丁總這個人又小氣又摳門,就這一間房還不知道能不能公費報銷,還兩間呢!你出啊。”
陳澄囁嚅著說:“我,我可以出。”
“出你個大頭鬼,自己一窮二白都出來打工了還逞什麽土豪。我都不介意了,你還介意什麽。”
於是,杜月白大大方方地在前台揮毫登記時簽下自己的大名。
進了房間,杜月白第一時間打開衣櫃取出浴袍,把其中一件丟給陳澄,扭頭就奔進浴室,甩出一條大毛巾,就立刻關了門,還不忘隔著門板向陳澄號了一句:“擦幹後趕快換上浴袍!”
咱們純潔羞澀的陳澄捏著濕漉漉的衣領,一邊抖抖霍霍地解扣子,一邊鬧著大紅臉。他覺著從臉到腳趾整個身體都開始發燙,不知道是不是那麽快就發病了。
聽著浴室裏嘩啦啦的水聲,陳澄擦頭發的手慢了下來,肌膚貼著浴袍的地方難耐地發熱發癢。
陳澄把臉埋在毛巾裏,覺得自己好沒用。
以至於杜月白披著浴袍出來後,陳澄就一直低著頭不敢看一眼。
杜月白笑著把毛巾拋到陳澄臉上,蓋住他的眼睛:“好啦,你就這樣進浴室吧。水燙一點,驅驅寒。”
杜月白一手吹風機一手電話,打電話讓燕姐帶兩套衣服過來。
陳澄其實洗得很快,就是洗好後一直磨蹭著不敢出來。
杜月白忍不住敲了敲門,水聲停止的時間太久,她也早吹幹了頭發,房間裏安靜得不像話。
“沒,沒事,我就待在裏麵。”
杜月白又好氣又好笑:“那好吧,燕姐也快到了。不過你先開門,我把吹風機送進去。”
浴室門終於被打開一條縫,杜月白把吹風機遞進去,陳澄剛伸出手來拿,杜月白立刻頂開門,把人拽了出來。
“你一直待在裏麵,我要上廁所怎麽辦?”
陳澄縮了縮頭:“對,對……”
杜月白白了他一眼:“夠啦,不要再說對不起啦。對不起這個詞對你也太廉價了。”她硬是把陳澄拖進房間,直接推到**。
陳澄受驚不小,整個人倒在**仰視著杜月白都說不出話來。剛出浴後的陳澄粉嫩嫩的皮膚上蒸出一抹紅暈,沒了眼鏡的遮蔽,一雙眼睛迷迷蒙蒙,寬大的浴袍柔軟地貼在他身上,像是剛出爐的長長的奶油蛋糕卷。
杜月白看著陳澄稚嫩可口的模樣,覺得自己簡直像強上男童的女土匪,不由先笑倒了自己,一個勁兒捶著床。
可憐陳澄麵對這麽個女神經病,一臉無措。
杜月白一邊笑一邊爬上床,拉住趕忙要後退的陳澄:“小心腦袋撞上。不要反應那麽大好麽,我有正經話要說。”
陳澄滿臉通紅,把一旁的枕頭抱在胸前:“月白姐你說。”
“你這麽容易害羞怎麽辦喲?”杜月白為了他這個動作又忍不住忍俊不禁。
哎呀呀,她好想逗逗這娃啊,實在太可愛了呀。
杜月白天人交戰了好一會兒,終於收斂了逗弄的心,她怕再逗下去,真怕陳澄把一張臉都燒壞了。
杜月白正正經經地跪坐好:“陳澄,你這毛病可得好好改改,什麽都寫在臉上,怎麽做代理師呢?”
“唔,我知道。”陳澄低下頭,圓圓的下巴扣住枕頭。可愛到爆。
杜月白拚命忍住想要替陳澄順毛的衝動,捏了捏眉角,清了清喉嚨說:“我知道你現在經曆得少,閱曆不足,不會戴著麵具生活,這很好。不過有時候控製情緒還是必備的生活技能,何況是我們這樣的工作。即便害羞也要裝作理直氣壯,即便討厭也要調動最亢奮的情緒,我知道這很難……不過有一個辦法可以解決哦。
“你心裏要想著我這是在為別人代理,不是為我自己,‘我’不是‘我’,‘我’就是委托人自己,我身上的情緒都不是我自己的,就能做得出許多自己做不出的事情。”杜月白雙手交握開始回憶,“以前也有代為道歉的CASE,你不知道對方足足罵了我一個小時。我那個時候就告訴我自己,罵的又不是我自己,有什麽好在意。還有那些代為表白的案子,死纏濫打,趕著上去送禮物送情書。如果是現實裏,誰幹那麽蠢的事情,真是丟臉丟到家,可是代理的時候不一樣,因為不是為了我自己,所以怎麽做都有勇氣。委托人向代理師借勇氣,其實代理師也在向委托人的身份借勇氣。一件件地積累下來,就發現自己也慢慢成熟起來。”
杜月白轉過頭來對著陳澄微笑:“對,我以前也很幼稚很膽小,很容易害羞。看到帥一點的男神就會害羞,還經常把事情弄糟,和你差不多。”見陳澄吃驚地瞪大了眼,杜月白又改口說,“好吧,可能比你好一點點。”
她眨眨眼,用手比了個小缺口:“真的就一點點。所以不用自卑,不用不好意思。我們都是這樣過來的。”
杜月白湊上去,抽掉陳澄手裏的枕頭:“嗯?現在敢看我了麽?”
陳澄沒有了依憑,到底有些慌亂,他對上杜月白的眼睛,眼珠子不敢亂轉,杜月白還在微笑,眼睛裏流淌著平和溫暖的目光。
陳澄弓起的身體慢慢放鬆,他訥訥地說:“好像好一點。”
杜月白笑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告訴你,大部分女人都是紙老虎,沒那麽可怕。”
“那,月白姐也在這大部分中麽?”陳澄有點不信。
杜月白認真地想了想,點點頭:“沒錯,不過鎮住你這隻紙青蛙還是綽綽有餘。”
陳澄禁不住笑了:“這件案子現在要怎麽辦?”
“嗯——”杜月白歎口氣,“這個案子最難辦的是務必要保證蔣先生看完信。其實最簡單的辦法是把信拆開,夾在他訂閱的報紙裏,他會看的概率就大大增加。可是這涉及信內的隱私,而現在委托人沒有授權我們可以拆開信。我們可以保證不看信的內容。”
“如果我們能把信黑進蔣先生的電腦裏,他打開網頁啊郵件啊就會看到信,那該多好。”
“嗯哼,如果你能請得到這樣的高手,實在不行,我們把人打暈關進小黑屋呀,不看完信不準出來……”
五分鍾後,衣服終於送到,不過來的不是燕姐而是丁總。
“燕子忙得很,哪來工夫送衣服,隻好我親自出馬咯。”
杜月白翻翻白眼:“敢情公司老板當跑腿小弟很光榮是吧?我說老板,再摳門也有個限度,再多招幾個小弟吧。”
“這不是沒找著合適的嘛。”丁總早習慣了杜月白的毒舌,一點不以為意,把車鑰匙拋給陳澄,“回去你來開,車子在隔壁商場的車庫裏。”
“好。”
杜月白在登記開房時,腦袋裏裝著滿滿豐富幻想的腦袋裏曾經閃過一個念頭:如果徐沛然這時候出現就搞笑了。
不過這個念頭真的是飛逝而過。
一方麵,這就是爛俗到不能再爛俗的8點檔狗血劇情節。一方麵,剛巧趕著徐沛然那真是低低低低低概率事件。
她接手那麽多代理案子都沒與徐沛然碰個巧遇出來,總不會開一次房就正巧被逮住了吧?
事實證明,她的人品指數很正常,徐沛然沒有出現。
以至於當她和丁總一起走出旅館,看到徐沛然從隔壁商場走來的時候,腦袋有幾秒鍾的當機,身體也跟著石化,100頭草泥馬在杜月白的心頭呼嘯奔過。沒有了濃豔的化妝和造型做掩護,杜月白就像失去了保護的麵具與屏障。
有鑒於腦袋身體一起罷工,杜月白隻能默念:別看到我別看到我別看到我。
萬萬沒想到,這句話竟然是咒語,徐沛然真的沒有看到她,因為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身旁的人身上——一個女人,一個長得還不賴的女人,一個與徐沛然並肩笑談的陌生女人,據目測兩人的距離不足20厘米,因為她眼睛失焦而被自動屏蔽在了視線範圍之外。
嗯,這樣可以算是雙出軌場麵,好像沒那麽尷尬了?
丁總如果知道他身旁的得意愛將是這麽個奇葩腦回路的神經病,大概也不會呼天搶地鬧著要把人留在事務所裏了。丁總看向杜月白,用眼神提醒:你倒是要衝上去還是躲著走啊?
但杜月白已屏蔽了除徐沛然以外其他任何人的頻率。
女人的腳下黏上了什麽,搭著徐沛然的肩膀抖了抖高跟鞋,徐沛然怕她站不穩還用手扶住。
杜月白知道徐沛然待人一向很紳士,有禮的點頭微笑就能讓他眼中的溫柔溺斃。杜月白本來很享受別人歆羨的目光,不過現在她覺得這種紳士實在很紮眼。她眼睜睜就看著徐沛然完全無視自己,與身邊的年輕女子有說有笑走出他們的視野,心情也跟著曆經過山車。雖然杜月白百分之百信任徐沛然,不過她就是不大爽,而且理直氣壯,完全忘記了之前慌不擇路想畏罪潛逃的是自己。
回程的路上,杜月白抓著手機,在打與不打之間掙紮。她從來不是那種沒事打個電話噓個寒問個暖的女朋友類型,不會查勤不會撒嬌,連主動約會的次數都屈指可數,談戀愛跟公事似的,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以前杜月白一點沒反思的自覺,現在可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她默默懺悔了五秒鍾,然後撥通了給徐沛然的電話。
“今天我特別想吃火鍋。”
不知道對方到底是發蒙還是怎麽,短暫的沉默讓杜月白的心跟著吊起。
“好啊,想在哪吃?”
“你公司附近有吧?我現在就過去,差不多正好到你下班。”
徐沛然又沉默了一會兒:“公司附近沒有什麽好的火鍋店,我知道另外一家不錯。”徐沛然報了個地址,離她現在的位置大概20分鍾車程。
“好,就那。”
杜月白拍了拍駕駛座:“我就這下車,還有找委托人要個開信封的授權,不然這工作做不下去。”
杜月白也不多做晃**,直接殺到火鍋店,給徐沛然打了個電話:“我到了。”
在收到“大概20分鍾,你先點吧”的短信後,杜月白承認自己的心情**到穀底,以至於等火鍋架上了桌子,徐沛然到了,杜月白還被籠罩在低氣壓之中勉強調動情緒假high著。
丁總和陳大頭都誇她有做演員的天分,她可以把情緒控製得很好,甚至不需要使用那個教導給陳澄的“角色代入與轉移法”。但是她並不想做個好演員,在徐沛然的麵前。
所以徐沛然察覺到了她的不快:“怎麽了?不是你說想來吃火鍋麽?”
“因為你來得太晚了,我餓了,我不高興。哼。”
如果徐沛然敢說一句“我下班趕過來,不晚了”之類的話,杜月白估摸著自己要用多少克製力才不會把生菜往他臉上砸呢?
徐沛然探究般地看她一眼:“你這是在抱怨還是在撒嬌?”
“你說呢?”
徐沛然微微蹙眉鬆了鬆領子:“好吧,雖然我有抱怨過,但你真來這麽一套我有點吃不消。”
杜月白垮了臉,暗罵自己沒出息,問不出一聲“今天和你走在一起的女生是誰啊?”輕鬆調侃也好,興師問罪也罷,都比現在暗搓搓的膽小鬼心態好看多了。
有這麽難麽?有麽?有麽?!
杜月白內心天人交戰,戰得她往桌子一拍:“服務員,再加一盤牛肚一盤鴨腸。”
徐沛然將豆腐丟下火鍋:“這家鴨腸和牛肚比較厚,多涮一會兒。不容易消化的多嚼一會兒。”用紙巾擦了擦手,發現襯衫衣領上沾染了醬料皺起了眉頭,有輕微潔癖的他立刻起身去了洗手間。
就在杜月白丟蘑菇跟定點投炸彈似的時候,她的手機收到一條短信。
“已取得授權,信可以拆開,也可以閱覽。”發信人來自丁總。
杜月白精神一振,把手擦幹淨後立刻從皮包裏掏出信,小心翼翼地拆了開來。她一直對信的內容感到好奇,信的厚度很厚,從手感上來說應該還夾雜著照片、卡紙之類的厚紙張。
果不其然,除了信之外還有三張已經發黃了的繪畫明信片,還特意用塑料紙包裹起來。
信的內容是說朱女士曾是蔣先生的老師,當年蔣先生考試時被路過窗口的教導主任發現偷偷摸摸用橡皮擦課桌,立刻被窮凶極惡的教導主任逮住說在作弊。漲紅著臉的小蔣同學辯解說自己隻是無聊隨便寫寫擦擦,但課桌上已經看不出原文是什麽。當時監考的正是朱女士。教導主任著力拉著才從師範學校畢業不久才過實習期的朱老師一起做證人。那個時候朱老師年輕沒有經驗,也不敢得罪教導主任,她本來也不知道小蔣同學到底擦了什麽,眼見小蔣同學也透露出一絲心虛,無從辯護也不敢辯護。
小蔣同學因為此事期末成績歸零,又被記了個警告,從此怨恨上了朱老師,每每在課上與朱老師對著幹,時至今日。
這個可真是出乎杜月白意料了,以蔣先生的玻璃心勁和長久期,她還以為又是什麽老一輩的戀愛糊塗賬,沒想到朱女士與蔣先生居然曾經是師生,掐指一算起碼差了五歲,結怨居然由這個而起。
這事也真不好算對錯,畢竟朱女士沒有蔣先生沒作弊的證據,不過既然蔣先生能怨懟至今,想來當時真是被冤枉了。杜月白捏了捏眉心,雖然真是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完全可以往事隨風,但要真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童年陰影還真不好解決。
朱女士在信裏講述了自己當時的處境,還說明了一下教導主任正是把她從實習期留任下來的那位,陳述了成年人世界的無奈,但也並不是推脫姿態,字裏行間都透露著深深的愧疚,最後幾番道歉,希望上一輩的宿怨不要影響下一代,言辭很誠懇。不過完全沒提這明信片的事。
杜月白有些鬧不明白,看郵戳是30多年前寄給朱女士的,沒有落款和其他文字。再一研究又看出了新門道,這些明信片都是自製的,正麵是水彩手繪的,每一張都是美麗的風景,每一張都有少女停留駐足的背影。明信片背麵的線條方框還看得出鋼筆起落的墨點。
杜月白用手機將明信片都拍了下來,然後回撥了電話:“幫我查一下蔣先生是不是會畫畫?”她記得蔣高成的職業就是建築繪圖師。
“你認識蔣高成麽?”
剛從洗手間裏走出來落座的徐沛然沒想到杜月白的第一句話是這個。
“他在你們行業裏出名麽?”
“還好吧。”
“那你是知道咯?看來真的挺有名氣?”
“他的人比作品出名,他的故事比人更出名。”
“講講?”
徐沛然眼見杜月白從低落到兩眼發光,笑問:“你這是怎麽了?”
“我說了我之前生氣是因為餓了嘛,現在吃著吃著勁頭就來了啊。”杜月白說得臉不紅心不跳。
“是啊,八卦勁頭。”
徐沛然給自己撈起兩塊牛肉,嚼吧了好一會兒,看杜月白還溜圓了眼睛眼巴巴等著,不由得笑了。
“他的故事是因為他不是專業出身。國內建築師還是要工科專業的,學過力學學過結構,嗯,就是要知道造房子的各種原理才能畫出合適的房子。”
“難道不是?”
“國外很多地方可不講究這套,就好比珠寶設計你不一定要懂得寶石原料和鑲嵌工藝。你隻要畫得好看。建築也是。”
杜月白皺皺眉頭:“房子可是要住人的,不比珠寶。當然需要慎重得多。”
“當時蔣高成就比較符合國外的風尚,他不懂建築學,但是畫得一手好畫,東西富有想象力也有設計感。舊的文化紀念館就是出自他的設計。”
“哇哦。”
“那時候推崇找老外,搞征集的噱頭,是老外看中了他的設計。因為這個他一戰成名,不過後來日子就不好過了,我們這行心高氣傲的人自然不會少,專業的看不起非專業的哪個圈子裏都有,不久他就被排擠出去了。”
故事很精彩,不過杜月白隻抓她想要的重點:“所以,這位蔣先生畫得一手好畫?”
“當然,不然怎麽迷住老外。我們讀書時都看過老師放的圖,他喜歡用鉛筆和水彩畫設計稿,色彩豐富又很柔和,寧靜中透出浪漫,那種筆觸很抓人,讓畫中的建築很立體很有分量。即便刨開建築本身,也是很棒的繪畫作品,在那時候很特別。”
杜月白掏出手機,給他看剛拍的照片。
“像這樣麽?”
“蔣先生樓下有您的快遞,麻煩……”
“還有完沒完。”蔣高成沒好氣地就要掛電話,誰知道對方立刻說,“不需要您簽收,您隻要打開窗戶就能看到了。”
還沒等蔣高成先掛對方倒掛了,蔣高成瞪著手機,暗自不爽。
“嘿,我就是不看怎麽了!”他自己憋著股勁與自己較著,外麵卻吵吵嚷嚷,隱約聽到有人喊著出來看熱鬧。
蔣高成偷偷挨到窗簾後,探出頭看了一眼,就看到樓下不少人在看熱鬧,圍著在空地上架出的大紙板討論。蔣高成瞪圓了眼,有點不相信自己透過老花鏡看到的,他摘了眼鏡又看了會兒,轉身翻箱倒櫃找了很久,終於翻出了兒子留下的老式遠紅望遠鏡,終於在望遠鏡裏確定了他所看到的。
三塊KT紙板一字排開,板上印著不同的水彩風景畫,那些畫看著熟悉又陌生,每一筆線條每一個色塊都撞擊著蔣高成腦海深藏的記憶,撞得他太陽穴突突地跳著。
KT板上還有幾個碩大的字:來自38年前的明信片。
蔣高成放下望遠鏡走出屋子,穿過看熱鬧的人群站定在三幅畫前。
看這奇怪的透視這凝滯的筆觸這奇怪的配色,多麽——
棒。
他以仰視的姿態和顫抖的手指膜拜自己當年的畫,不管別人用什麽樣的眼神看他。
他都有些難以置信自己當年能畫出這樣美妙的畫來,這不過是他17歲時的作品,雖然隻是複製品,圖像被放大得發虛,都是些像素點的堆砌,根本看不出質感與層次。這麽近的距離,看什麽都呆板如死物,但是他卻看到了那個在燈光下提筆作畫的自己,他反複調試顏料,確保紙張不要起皺。他畫下他常常經過的教堂,向往的海灘,還有一直沒進去過的遊樂場,每個季節畫一幅,春夏秋冬春夏秋冬,他雄心勃勃要一直畫到畢業為止,但最後他隻畫了三幅就戛然而止,還沒能拚湊出完整的四季。
那些回不去的青春、自信、幻想、仰慕、愛戀、遺憾、痛苦,一點點地在記憶裏回籠,在這個每一天老邁一點的身軀裏凝聚成胸口的膨脹與熱燙。
手機再一起響起,蔣高成一動不動,鈴聲也跟著鍥而不舍。
終於蔣高成接起電話,這一次手機那頭是個熟悉的聲音。
朱女士在那邊輕聲吸氣,用有一點發幹的嗓音小心翼翼地問:“現在我們能見一見麽?有很重要的東西給你看。”
“然後就成了麽?”陳澄聽著丁總的喜報,仍有些不能相信事情能那麽順利,架完KT板,朱女士和蔣先生見過麵一切就冰釋前嫌。
整個環節最難的不過是他硬著頭皮給物業管理員塞了好處,讓他們對架KT板的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丁總笑著說:“是啊,成了。蔣先生也不反對他們子女的交往了。關鍵麽,是勾起了過往的回憶,想想自己以前少男情懷暗戀個人多不容易,也就不打算為難自己的兒女啦。”
“難道不是朱女士收藏的那些明信片打動了蔣先生麽?38年啊,好好保存著,關鍵是朱女士還不確定到底是誰寄的,能一直保存著說明是明信片本身打動了朱女士,而不是人。”
“我想朱女士後來應該是發現了,那些明信片就是蔣先生偷偷寄的,雖然不確定是什麽時候發現的,怎麽發現的,但她顯然猜到了。那件事之後,就再也沒有人給她偷偷寄明信片了呀。”他們並沒有向委托人和朱女士求證過多,杜月白從頭到尾沒有見過這位神秘的朱女士,委托人也一直不想讓自己的母親暴露於人前。
他們把計劃告訴委托人之後,不久委托人就來了電話,表示認可計劃,並且朱女士主動要求再試著見一次見麵。
“這麽說,朱女士可能在蔣先生畢業前就猜到了,那她為什麽不找蔣先生求證呢?”陳澄還是有一點不解。
杜月白把玩著丁總辦公室裏的按摩錘:“怎麽求證呢?那時候蔣先生討厭她跟什麽似的,她可是親手碾碎了一顆少男芳心。她可是老師的立場和身份,除了裝作不知道,還能做什麽?那時候朱女士也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吧?不過過了這麽多年,朱女士也不能確定明信片是不是會有用,對方是不是還記得,所以隻是夾在信裏隻字未提,免得讓蔣先生尷尬。其實她多慮了,這殺手鐧一出立刻秒殺。”
陳澄不由得點頭,他想了想說:“其實也難怪蔣先生耿耿於懷了,如果是我被一直喜歡的老師冤枉了……”他沒有說下去,忽然很為當時的蔣先生難過。他突然“啊”了一聲,眼睛也跟著亮起來:“其實當年蔣先生應該也不是在課桌上寫字,而是畫畫,就像那些明信片那樣,對著監考的朱老師,為了她畫的,所以後來又拚命擦掉,辯解的時候又有些心虛,才會有之後的誤會風波怨懟,是不是?”
杜月白點點頭:“我也是這麽想的。所以朱女士才會對那幾張明信片珍之重之,那包含著她的愧疚,也包含著她對少年人純摯感情的尊重與感動。”
有一個學生從她擔任實習老師開始就仰慕她崇敬她,混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年少愛戀,也很難不有所感懷。不過不是人人能將這份感懷收納38年。
“想想38年啊……”
如果蔣先生當年不在考場上放縱他的喜歡,如果朱女士不是那麽年輕,缺乏為人處世的經驗,如果蔣先生當時能夠據理力爭,如果朱女士能更細心一點洞察真相,又會是怎麽樣呢?是不是就一定會是更好的結局呢?
“好在最終的結局是好的。”杜月白還在沉思,陳澄已經自我鼓勵般地拍起手來。
杜月白看著陳澄不覺莞爾:“說得對,我們也順利完成了這次的代理案。”她伸出手與陳澄互相擊掌,“幹得漂亮,繼續加油。”
“嗯!”陳澄重重地一點頭。
杜月白從桌子上跳下來:“工作完畢我也該去處理好我自己的事情。”把按摩錘還給丁總,“這玩意不錯。”
“哎,有什麽辦法呢,誰叫我孤家寡人呢,沒人疼沒人愛啊,隻有自己自力更生啦。”丁總調侃著,用按摩錘捶了捶自己的肩膀。
去徐沛然家的路上杜月白買了個穴位按摩錘,比丁總那個更大錘子更尖銳,敲到穴位上那叫一個酸爽。她扛在身上雄赳赳氣昂昂地拍開徐沛然家的門,對著剛洗完頭澡在擦頭發的徐沛然背手藏起了按摩錘,竊竊冷笑。
“徐——沛——然,昨天下午3點半你在哪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