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本來陳木年是可以保送研究生的,可以直接做沈鏡白教授的學生。他成績不錯,尤其專業,學問已經有點兒樣子,文章寫得也漂亮,沈鏡白十分欣賞。在沈鏡白找他談話之前,陳木年一直想念的專業其實是比較文學,覺得東拉西扯地搞文學才有意思。保送名額下來之後,他已經有戲了,下午在圖書館裏借書,碰到沈鏡白教授也在找書。沈老師問他在找什麽書,他說外國小說。

“想保送哪個專業?”

“比較文學。”

“比較文學?英語怎麽樣?”

“還行。”

“原著能讀嗎?”

“差不多吧。”

沈鏡白讓他等一下,去外文館拿了一本原著回來,隨手翻開一頁,說:“這兩段給我翻譯一下。”

陳木年掃了兩行,眼都藍了。那東西簡直是不同於英文的另外一種語言,整個兩段他隻看懂兩個短句,還不敢肯定翻譯一定準確。

“怎麽樣?”沈老師說,“我隨便抽的一本。”

陳木年隻會擦汗了。後來陳木年知道,那是本理論著作,看不懂也不是什麽大罪過。但在當時,他一下子就被打蒙了,覺得要是這麽闖進比較文學,真不知道到時候是怎麽死的。

“不喜歡古代文學?你有幾篇論文我看了,挺紮實,也有點兒想法。再慎重考慮一下。”

沈鏡白走了,陳木年抱著找到的幾本外國小說不知道該怎麽辦。都是翻譯過的。他再去外文館找剛才的那本書,怎麽也找不到,最後就抱著幾本翻譯小說出了圖書館。

第二天,沈鏡白讓學生通知陳木年到他家裏去一趟。陳木年到了他家,沈鏡白正坐在老式藤椅上看一本英文書。看到陳木年來了,把書遞過去,“這就是昨天那本。”

陳木年隨便翻到一個地方,頭腦中又是嗡的一聲,還是不知所雲。

“英語過了六級說明不了任何問題。”沈鏡白說,抽煙的時候嘴張得很大。他六十歲出頭,滿嘴的牙齒都是黑的。“考慮得如何?馬上就要填誌願了。我們是個小學校,條件有限。優秀的人才也不願意來。每年考進來的,也就混個文憑,我也不打算指望他們了。”

陳木年還在翻那本英文原著。

“還要再考慮?我希望能招到一個各方麵都不錯的學生。”

沈鏡白是學校的一塊牌子,對先秦文學一塊的研究在全國都是掛得上號的。不管是做學問還是其他方麵,做沈鏡白的研究生,在即將保送的學生眼裏,都是一樁好買賣。陳木年知道,不少人在暗地裏用勁兒。

當天晚上,陳木年打電話給沈鏡白,說他報了古代文學。他覺得沈鏡白的文人氣比較足,他願意挑一個真正的文人做自己的導師。沈鏡白在電話那頭哈哈笑了,說:“好。從明天起,你就開始背誦《論語》和《孟子》。”

照這樣下去,陳木年就是相當地順了,卻在畢業前夕出了事。

課業結束,保送的事也確定了,被壓抑了四年的出走欲望重新抬頭。一抬頭就不可遏抑,簡直是揭竿而起。他就是想出去走走,走得越遠越好,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看那些從沒見過的人和事。最好是白天步行,晚上扒火車,不要錢的那種夜火車,如同失去目標的子彈那樣穿過黑夜,然後在第二天早上,停在一個破破爛爛不知名的小鎮。他就從這個小鎮開始一段新的生活,作為一個闖入者,一個異鄉人,遊走,聽聞,湊上去說幾句,搖搖晃晃經過高低不平的沙石路麵,離開這裏去下一個地方。接著步行,扒夜火車。他對夜火車情有獨鍾,覺得真正的旅途應該在黑夜的車廂裏。拉煤的,運木材的,最好,找一個隱蔽的角落蜷縮起來,看著天越來越大,星星越來越近,世界越來越遠,做幾個空曠透明的夢,真要美得冒泡泡了。

這幾乎是所有剛進大學的中文係學生的通病,浪漫得不乏矯情和作秀的成分。年齡大了,就忘了。陳木年忘不了,多少年來一直堅持著這樣的願望。有點兒莫名其妙,又覺得自己不可救藥。

他從小幻想滿世界晃**。小時候老師讓學生說長大以後的理想,大家都爭著報上科學家、政治家、醫生、教師、作家之類的職業,都和偉大、崇高沾邊。輪到陳木年,他說:“我想做卡車司機。”他的話差點兒沒把老師和同學們笑背過去,竟然有人立誌要做卡車司機,頭腦壞了。他是全班唯一胸無大誌的人。他沒笑,相反感到了恐懼。老師和同學們也就笑笑,他的父親不笑,第一次聽他正兒八經地說要當卡車司機,上來就是一記耳光,父親說:“媽的,我怎麽養出你這麽個不爭氣的東西!還當卡車司機,火車你想不想開?”

父親是個蹬人力三輪車的,常年撅著屁股在小城的大街小巷轉悠,幾毛錢、一兩塊錢,別人就可以爬到他的車上坐著,像駕馭馬牛那樣催他快點兒,快點兒再快點兒。他覺得卡車司機比人力車夫也高明不到哪裏去,手腳都得用來開車。他希望兒子成大器,當個國家總理都嫌小。他要兒子出人頭地,把他這麽多年被車上人使喚的惡氣全吐出來。這小子竟然要開卡車!父親想想越發惱火,三輪車推到了院門外又折回來,在兒子的左臉上又補上了一記耳光,打得陳木年耳鳴了好多天。

父親說:“再提什麽卡車司機,我撕了你的嘴!”

那五官移位的表情讓陳木年連做了好幾夜噩夢,再不敢在家裏提什麽卡車司機。什麽司機都不敢提。父親說,火車你想不想開?多年前,陳木年生活的那個小城還不通火車,他不知道火車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否則他會說,想開。喜歡上火車是後來的事。那時候他專心致誌地喜歡卡車,像電視裏那樣,一輛大卡車橫穿野地,路邊是濃綠的荒草或金黃的麥浪。他坐在駕駛室裏,穿一身粗劣的勞動布工裝,滿臉胡子,風把頭發吹亂,一路大聲唱歌,抽煙,把左胳膊搭在車窗上,想去哪兒去哪兒。餓了就隨便在路邊的小飯店喝酒吃肉,困了就在駕駛室裏歪倒,睡到精神和力氣重新回到身體裏,抓著方向盤繼續跑。多麽偉大的方向盤。管他晴天陰天冬天夏天,我縱橫四海去。世界上最酷最快活的男人莫過如此。

後來他發現竟然還有比當卡車司機更有意思的事,就是坐火車。八歲的時候他牙疼,疼得怪異,滿地打滾兒,剛出鍋的嫩饅頭都不能咬,把當地大大小小的幾個醫院全看遍了,還是不行。巷子那頭有個神神道道的老太婆,說他後槽牙裏有小蟲子,母親就請她過來幫忙殺蟲子。老太婆在地上挖了一個坑,點上柴火,煮一小碗香油,讓陳木年張大嘴趴在香油蒸出的香氣上,耳朵眼裏插一根中間暢通的細蘆葦棒。他在香油碗上趴了一個鍾頭,從蘆葦管裏爬出來四隻細小的黑蟲子。盡管如此,牙疼病還是沒有解決,繼續疼。父親打聽到一個海邊城市的一家軍醫院精於此病,就帶他去。先坐汽車,再轉火車。他第一次坐上了火車,在晚上。

火車裏很多人,上來了就說話,吃東西,打瞌睡,父親也又累又困,歪著腦袋犯迷糊。整個車廂隻有陳木年一個人著急,都上車這麽久了,為什麽火車還不開。他一個一個地看周圍的乘客,希望他們也能發現這個問題,催促司機趕快開車。沒有人搭理他,他們渾然不覺。他急了,把父親弄醒,質問火車為什麽還不開。父親半眯著眼說:“看看窗外。”

窗外的燈光在向後快速地跑。燈光之外的夜是一塊一塊的,一塊一塊地外後撤,唰,唰,唰。火車早就在跑,他沒有感覺到。竟如此奇妙。他一夜沒睡,趴在窗戶上看了一路夜景,牙疼都忘了。他覺得周圍的人都不存在了,整列火車裏就他一個人,整個世界就這一列火車在黑夜裏穿行,像貼著地麵飛翔。這個夜裏,他一個人低低地在黑夜裏飛。在黑夜裏飛翔的感覺讓他激動得渾身發抖。

那次夜火車之行陳木年回味了很多年,想起來就抖。很多年裏他也再沒有乘坐夜火車的經曆,白天也沒有,沒機會。他的小城生活不需要火車。小學、中學,都在家門口不遠,大學還是這座小城。而小城不通火車,他又沒機會到其他城市去,想看都看不到。

大二下學期,陳木年一個人坐車到相鄰的大城市,就為了坐一次火車。在白天,短途的。隻坐了一站就下來,趕快坐汽車回到學校。他沒膽量一個人長途跋涉地跑,也沒有足夠的錢去盡情感受火車裏的天堂。但就這一次短暫的火車之旅,基本上平息了他大學四年的欲望。有時候他想,也許不是迷戀夜火車,而是想出去走走,撒開腳丫子在大地上瘋狂地跑一跑。他常常產生狂奔的衝動,經常一個人在晚上到操場上跑步,一跑就是二十圈。大學四年,每年的運動會上他都能拿到長跑的冠軍或者亞軍。夜裏也做出走的夢,夢見孤身一人到達不知名的地方,有山有水,有平坦的道路和奇形怪狀的房子,當然還有小車站,所有的火車都在天黑之後出發,在黎明之前到達,可謂夕發朝至。

現在,大學快結束了,出走和夜火車重新找上了他的門。

父親曾和他許諾:“你隻要考上研究生,要錢給錢,想去哪兒去哪兒。”

陳木年在保研確定以後,對父親說:“我隻要五百塊。”他通過當家教和寫稿積累了一些錢,遠行計劃都準備好了,他想在畢業之前的一段空閑時間裏,坐火車到外麵瘋狂地跑一把。根據打聽到的消息,需要不少錢,但他隻需要父親給他五百塊。

父親的臉立馬拉下來了,他看見父親下巴上的那個小肉瘤開始發紅變紫。這是個不祥的警報,父親每次情緒激動要發火,小肉瘤就提前預告。果然,父親把筷子啪地摔到飯碗上,“五百塊?給你去坐火車遊屍?你以為我的錢是吃飯吃出來的?”

“你答應過的。”

“我答應過?我還答應你要是你當了省長我給你五千塊呢。你當了?”

“不就五百塊嘛。”

“五百塊少了?你有,還問我要幹什麽?五百塊我有沒有?有,我五千塊都有,但也不能拿出來讓你去糟蹋了!”

就是這句話最終惹惱了陳木年,他摔了筷子就出門回學校。

一周以後,陳木年半夜裏跑回家,把父親從**揪起來,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殺,人,了。我,得,逃。”父親當時就癱在**,下巴上的小肉瘤不知道該變成什麽顏色,隻是一個勁兒鑽心地疼。他還沒聽明白兒子描述的殺人過程,就對同樣癱在**的老婆說:“快,快,把錢拿出來,讓木年跑得遠遠的,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多少?四五千塊?都給他,都給他。”

又過了一周,整個學校都知道中文係的保研生陳木年出事了。